序章 “月女抄”

序章 “月女抄”

星星

有那廣多的朋友

月亮

卻始終孤單伶仃

每到夜晚

星星們開始熱鬧嘻笑時

月亮更顯得孤苦寂寞。

這兒是一片白沙的平原。沒有一棵樹,也不長一根草。只有白色的細沙,無垠地伸展到遙遠天空的盡頭。

白天,艷陽在頭上照耀時,地上的沙也反應着它的熱與光。熾熱的光與熱在空中,衝擊、散亂,使廣潤平原成為如熔爐般的耀眼燠熱。

夜晚,平原上刮著風。只見風誕生於空曠的黑暗中,宛如一隻巨無霸猛獸,遽然脫韁,粗暴地疾奔。

風帶領沙塵狂奔。數不盡的砂粒聚成一團被往上拋,緊接着又一團,後浪推前浪似地跟上。它們在空中互擊、反彈、迴轉衝下,恰如生物在狂跳亂舞,並一起推向平原中心。然後在迷濛的沙塵中凝聚,急速形成厚厚的中空黑塔。

風在轉瞬間停息,如生物突然停止呼吸一般。激烈的怒吼、呼喊霎時消逝。在萬籟無聲中,只留下平原中央形成的沙塵之塔。

不錯,是塔,它無疑是一座矗立不動的塔。也許稱它樓閣更為恰當,因為在濃密黑暗中,它如剪影般的聳立在沙塵巨體中,夜夜有女人的低泣聲,穿過厚牆泄出來。嗚咽聲時而中斷,由低聲哀嘆接替。

這是幻想嗎?從塔中傳出的衣服摩擦聲,徐徐腳步聲,微微飄散的擅木香,又是什麼?沙塵之塔無疑是一座樓閣。並有一女人居住其中。

破曉時,太陽投射第一道光芒到平原,樓閣便很快由塔頂,無聲地崩圮。此時還可見到一個女人,含羞地背着陽光,佇立於沙堆中。

在晨光中,可以看到那女人頭上披一件白紗布巾,但容貌無法辨識。而樓閣崩潰、無數沙塵露水般蓋在她身上時,又將她逐漸埋入沙中而消失。

而在那女人即將埋身前,她曾將紗巾撩開抬頭,迸出一句:“是你把我弄成這樣的。”叫聲中蘊藏着女人的悲凄,也充溢着激動的怨憤。可是她埋怨的對象是誰呢?因這時,在她的四周,只有冉冉上升的太陽。

“是你把我弄成這樣的。”這句話語並沒有人聽到過,可是地上的人們都深信不疑。每個人都相信,在這個平原上,夜夜都發生着沙塵樓閣形成又崩潰,以及樓閣上的女人不斷呼喊的重複故事。

人們稱樓閣為月宮殿,並將那女人呼為月姬。

上述文章是同人雜誌“信州文藝”刊載,伊原道人着“月女抄”之開頭部分。

作者伊原道人,或許大部分的人都不知其人,而他的作品除了數篇短篇小說,和在某影劇雜誌發表的單幕劇本之外,便只有這篇題名“月女抄”的長篇小說而已。伊原道人只是一般居住鄉鎮的許多愛好文學青年之一罷了。

“月女抄”從昭和二十九年二月,開始連載於“信州文藝”。但刊載三期即中斷沒有完結。以長度而言大約是十二萬字;以整個結構看,下面也應該還有幾章。

翻開“信州文藝”五月份的編者後記,有下面的記述:

——伊原道人君的“月女抄”由於作者猝逝中止連載,同人全體由衷致哀悼之意。

因是編者後記,文字簡短或許難免。但在字裏行間仍令人有無情寡義的感覺,甚至連一篇哀悼作者的文章都沒有,這對以人情味濃厚之同人雜誌而言,是一件令人難理解的事情,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原來伊原道人不是病死,而是自殺的,而且是發瘋而死。同人們避免談他的死,也許基於對此一事考慮的結果吧。

究竟他在這篇作品中,想要表達些什麼,在開始連載的“作者小語”中他有如下記述:

“這是本人的第一次長篇。但是這個作品的原始構想,早在我少年時期已經寫過好幾次。因此故事背景的月世界,對我而言是非常熟悉。住在那兒的女人,也是我唯一能傾訴愛意的對象。

讀者讀過後一定能明白,此作品的原始構想是來自愛斯基摩人傳說中之“月姬傳承”。

曾為太陽之妹的月亮,某日觸怒了太陽哥哥,以致面容被燒毀半邊。而地上夜慕深垂、暗淡無光時,是由於她將燒毀的半還轉向我們之故。我們仰望天空,若能見到皎美月光,則是因為她把美好的另一半呈露而微笑時……這種傳說,令還在少年時期的我非常感傷,甚至對居住於那兒的不幸女人懷起愛慕之情。

她確實在在於我的幻想中,並且也是我青春期中的性愛對象。我仍舊記得,我在自已的卧室里,沐浴在月光下做過的第一次自慰行為。

“月女抄”是她和我共度過的隱密生活的記錄。也是從她耐不住天界的孤獨寂寞,下凡倒入我懷抱中之日開始,以迄於今的稍稍變格的自白。

我現在明知將觸犯太陽之怒,星星之嫉妒,卻仍以一種甘冒眾怒之心情執筆。”

從這篇序文可知,他是懷抱着多麼大的熱情來執筆,可是這篇“月女抄”的評價卻十分不好。

“地上一少年與月女之交歡,作者的意圖不壞。但以作品而論,卻是失敗之作。這類幻想的成人童話,以伊原的功力而官尚未成熟,也十分顯明的很低俗。尤其少年與月女交媾場面的描寫,與現今流行的色情小說並無兩樣”。

這是讀者投書欄刊出之嚴厲批評。

此外:

“伊原道人欠缺作家所需具備的詩心。他也沒有澄澈而美麗的眼光。他無法浸淫於幻想世界甚明。他應該熟讀宮澤賢治之復再重新出發。”

也有這般揶揄的投書。

伊原眼眶開始變黑,甚至也不與家人交談。這時期他參加了同人的聚會,曾如此訴說:“這篇作品,我無法再寫下去了。”

對於這樣的訴說,同人雜誌沒有立刻的反應,因為他們也認為讓他寫長篇小說是個錯誤的作法。

看到伊原消沉落寞的表情,同人編輯之一勉為其難地說,“無論如何把它完成再說,作品這種東西,若無完結是無法給予正確的評價。”

“可是——”

“別泄氣,我們是要在殘酷打擊中成長的啊!”

“嗯。”他垂頭囁嚅說,“我以為自己愈早發瘋愈好——”

“別胡說。”

另一同人望望他低垂的臉。伊原沒有改變姿勢說道,“若是發瘋,我便能自由自在地走入自己的幻想領域。就算不能執筆為文,也能描繪出我那奇麗之夢境……”他如此說著突兀地起身道,“再見了。”就這樣走下咖啡店的樓梯。

“伊原好像發瘋了。”不多久這樣的傳言便傳開來。到了四月份的第一次編輯會議席上,一個同人難於啟齒地說,“關於伊原,聽說他發瘋了。”

“是啊,我也聽到了。”

一個年輕女教師的同人編輯說:“有關郵局的那件事?”

“是的。那位郵局的女職員據說窘得不知所措呢。他說有事要和住在月球上的女人商討,卻忘了她的住址,要求女職員幫他查地址,並替他發一通電報至月球。女職員無從受理,他便死纏着女職員要她接通電話以便和月球的女人聯絡。後來郵政局長出面告訴他,月球上沒有電話,他便怒氣沖沖地嚷開來,說他們蓄意破壞他與月球女人間的感情……”

“據說他對自己的妹妹也是這樣的,”女教師接著說,“‘月球女人寄來的包里應該到家,是你將它藏起來了,拜託你拿出來給我吧’他哭着央求妹妹呢!”

“果真這樣,腦筋確實就有問題了。”

“伊原就非放棄文學不可了。”

“別說文學。真的,他的家人為何不把他送醫院治療……”

對於女教師的見解,另一個同人編輯啐道,“貧窮啊,我了解他的家境,根本無法送他去療養的環境。”

然後他睨視四周的同仁道,“你們見過他的手指頭嗎?手指甲是裂開的,裂縫裏沾滿污沙與血漬,洗刷不掉的。因從國中畢業典禮的當天開始,他就到千曲川的河畔,從事撈砂石的工作,以便賺取敬贈老師紀念品的費用。並且從此就沒有停過這份工作。家裏有經年酗酒的父親,與纏綿病榻的母親,還有兩個年幼的妹妹……在如此艱苦環境中能執意寫下“月女抄”的心情。不,應該說他非這樣堅持寫下去不可,他之悲哀與無奈,我是十分了解的……”

過了約莫一個星期,伊原的死訊便傳來。他是從家裏附近的火警瞭望台上投身而死。那是四月上旬的夜晚,已過十點了,兩個村民正走過瞭望台下時聽到頭頂上有說話聲,他們驚訝地抬頭看,只見台上的鐵欄杆旁,有一個伸出上半身的男人。

瞭望台的紅色燈泡光線,依稀的照出那個人的半面。

“誰在那裏?”

“危險哪!別放手!”

當兩人大聲呼叫時,那男人卻把手中的棍狀物向上一拋,同時在他們的屏息凝視中,男人的軀體便由紅色的光圈往黑暗一躍而逝。

這便是伊原道人自殺瞬間的情景。屍體邊掉有一枝白樺樹做成的五尺長木棍,是他跳之前往上拋的那一根。

“信州文藝”的一個編輯以沉痛表情說:“伊原終於回歸到他自己的國度了。”那是在回憶到“月女抄”中一段時有感而發的。

“女人躲過星星們的監視眼線,悄悄兒地溜出樓閣。想到在地上久候的少年,她欣喜若狂。她取出月杖往黑暗中一拋,銀色尾曳在宇宙中流下,成為通至地上之弔橋……”

伊原道人死了。同人雜誌“信州文藝”於一年之後也跟着停刊,同人的編輯們亦隨之四散。經過了幾年的歲月,只有一個人,還把伊原道人這個人留在記憶中。他之所以還有記憶,並非對伊原懷有同情,或是對“月女抄”這個作品有愛惜之故,他只是需要伊原道人而已。

在這個人的邪惡想法中,每當伊原道人出現時,並不是過去的存在;而遺作“月女抄”在這個人而言,也並非單純幻想中的故事。

那是個危險的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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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的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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