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第二天起,城川剛一稱病不再在法庭露面。
他躲在書房裏,誰也不見。人們自然地把這和道夫的死聯繫起來,意外地感到一貫冷冰冰的城川剛一竟然有如此深厚的舐犢之情,甚至對他產生了好感。城川夫人也是這樣深信不疑。
一天,城川剛一破例走出了書房,對夫人說:
“我想立即見一見大池博士。按理我該去拜訪他,可身體有點不舒服,想請他枉駕來這裏。打電話太失禮了,還是你到博士府上去一下,然後和他一起來,……”,
雖說以前從未有過這種事,但夫人還是叫車去了博士家。在家的大池博士聽了城川夫人的話,儘管感到有些蹊蹺,還是馬上坐上了候在門外的汽車。
“城川多半由於兒子的不幸而一蹶不振,他不是那種意志軟弱的人。可是,……太太,你也該勸勸他振作起來。”
“說的是,……不知道為什麼,他近來總避免跟我講話,……”
“是啊,這可不行啊I今天得喝上幾盅,讓我來把他的愁雲一掃而光。……”
可是,數十分鐘后,夫人和大池博士卻發現城川剛一弔死在書房的一個角落裏。
看來是深思熟慮的自殺。而且看上去感到有點異樣,原來城川剛一的身上穿着法衣。
神聖威嚴的法衣和戴在頭上的法冠,越發增添了屍體的可怕。
“已經不行了,……太遲了,……”
大池博士熟練地摸了摸屍體的幾處地方,後退了一步。他憑着多年的經驗,曉得已經沒救了。
“你瞧,這是……”
夫人用顫抖的手從桌子上拿起一個厚厚的封套遞給博士。封套面上寫着粗大的字跡:“大池忠郎博土敬啟”。
博士急忙開封。
夫人這時精神恍惚地憑靠在椅子上,茫然失神的目光落到丈夫的屍體上。
這是一封遺書。但是,它同往常被稱為遺書的東西卻大相逕庭。在這封遺書里城川剛一詳細敘述了有關鈴木正三錯案的始末,根據道夫的手記,明白了親生兒子犯罪殺人的事實,說明了除自己裁決自己外已別無他途。他還在末尾說:“祈公諸天下,以下官之昧闇示百姓!”
除此之外,城川剛一還在遺書後附上了判決書,記述了自己的瀆職行為和應該自盡的理由。
城川剛一自己判處了自己死刑!
穿上法衣大概是表示法官城川剛一伏法!
下面,全文揭載城川剛一自己擬寫的判決書。原文使用昭和初年法律呈文的日漢混用文字,今略事加工,以便閱讀。
判決
XX地方法院法官城川剛一
明治X年X月X日生
對上述“鈴木正三殺人案件”的錯判,作以下判決。
主文
判被告城川剛一死刑。
理由
被告城川剛一在任XX地方法院法官期間,審理涉及鈴木正三的殺人案件。
此案的特點是嫌疑犯始終堅持自己無罪。
檢察官提供一切情況和證據后,由主持公審的法官判定。固然,檢察當局確認該犯有罪,但被告城川剛一法官仍應審慎訊查。
鈴木於公審時,申訴自己無罪,並堅信真正的罪犯終會暴露。判定此案確實相當困難,然城川剛一法官卻依據不可靠的心證,採納了檢察當局所提供的情況和證據,宣判鈴木死刑。謹案,城川剛一法官所用的方法,在手續方面,無可非難。可是,宣判鈴木死刑卻有問題。
“疑而不決”,這是一句古訓。為了顧及被告利益而暫且置疑,是一條訴訟原則。它是體現了“寧可放走罪犯百名,也不冤屈一個好人”的這種現代法制精神,也就是說先輩的格言就預見了“錯判難避”。
如城川道夫手記所述,本案另有真正的罪犯。而鈴木之刑業已執行。城川剛一法官的宣判,把一個無辜的人送上了斷頭台。那善良的冤魂,千呼萬喚,難以招回。
如若城川剛一法官不是選擇死刑,而是判以有期徒刑,就算是錯判,畢竟可以救得一條生命。誠然,城川剛一法官的裁決是有法可循的,但也決不能超然法外!死者無法再進行控訴,法律又不追訴城川剛一法官。這不是要讓流逝的時光把此案悄悄地埋葬嗎?
在這種情況下,怎麼能叫冤魂安息呢?因此,城川剛一法官不待降法,不得不對自己實行裁決。
據以上“主文”所述,對被告城川剛一宣判死刑。但,堅信日本國的死刑制度,自此以後將被廢除;被告城川剛一的死刑,應作最後一案,列入我國的死刑記錄。
昭和X年X月X日
XX地方法院第一部
主審法官城川剛一
讀罷長長的遺書,大池博士方才注意到身旁椅子上放聲慟哭的城川夫人。
“太太,真是太不幸了。看來不必請醫生了,就請驗屍的檢查一下吧,……”
夫人聽到后,無力地站起身,說:
“先生,我丈夫為什麼自殺?他給先生寫了些什麼?”
大池博士慌慌張張地把遺書塞進口袋。
“沒什麼,你還是不看的好。城川先生寫的,連我也弄不清。簡直是一派瘋話。”
“啊?那麼,我丈夫……”
“一點不錯。”很遺憾,文字支離破碎,不是正常人的話,……”
“可他直到我出門還……”
“常有這種事。城川先生是猝發性精神異常。太太,城川先生瘋啦!”
大池博士眉頭紋絲不動,面部毫無表情。
他說完,以銳利的目光盯視着身穿法衣,懸挂在那兒的城川剛一。
“這副遺容,不是精神正常的樣子。太太,我為了,司法部的名譽,對城川先生這種死,感到可悲和憤怒!”
博士的語氣冷若冰霜。
一瞬間,夫人心中產生一種反感。這種感情可以稱作是“敵意”!
頓時,夫人產生一種直感:就是這種冰冷冰冷的東西,才把丈夫逼死的!
夫人抬起如今再也無須畏懼的雙眼,仰視着站在眼前的巨軀。
大池博士全身沐浴在從窗口瀉進的夕照餘輝里,如同雕像一般,巋然不動。他的血色豐潤的臉頰和濃密的白髮,都抹上了一層淡淡的紅色。在凝目審視的城川夫人的眼裏,他就象一團熊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