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礙…”
美也子不知不覺地小聲叫了起來(這本書,好像在哪裏見過!)。
這是專門陳列古典文學、學術專著之類的書架。進書店的時候,雖說多少帶有一線期待,可是會有這樣心如雀躍的感覺,卻是萬萬沒有想到。
美也子每次出門旅行的時候,都要去當地的書店逛逛。地方上的書店,幾乎全部都只賣新版的書刊雜誌和圖書。偶爾遇到一兩家舊書店,也只能看到一些無人問津的文學全集,當然和東京神田周圍的那些鱗次相比的舊書店根本無法相提並論。每當美也子滿懷信心,希望能夠看到與當地風俗、歷史等有關的史書一類書籍時,那麼,她的失望之大就可想而知了。
就在這次旅行即將結束的時候,會在這樣的地方偶然遇到自己一直想尋找的書、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的。雖然那些原先燙金的書脊文字,早已是金箔剝落,露出了略帶發黑的底痕,可對她來說仍是那樣的熟識,那樣的令人激動萬分。
《藝備地方風土記的研究》,美也子默默地念着書名。那些已經失去了的,被酸甜的青春氣息所包裹着的記憶的段章片節,似乎被這本書從沉睡中喚醒。
美也子用盡全身力氣,伸長了手臂,取下了書架上的書。
(啊,就是這樣的手感!)
撫摸着已經褪了色的綠色布質封面時的感覺;拿在手上的沉甸甸的感覺;就是它,一點也不錯。雖然記憶不能令人完全相信,但是這些深深印刻在肌膚里的感覺,卻也證明了記憶是真實的。美也於是那麼的興奮,以至於臉色蒼白起來。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在這本書里會有這樣心神不寧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樣的“記憶”呢?……)壓下滿心的興奮,她深深吸一口氣,讓頭腦慢慢恢復了冷靜。美也子打開了封面,看着目錄。每一行都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然後……當看到目錄中的《后鳥羽法皇傳說》字樣時,美也子突然間感到頭部一陣劇痛。以往也是這樣,每當沉睡着的記憶之門被打開時,總是會有這樣的感覺。
美也子慢慢地調勻了呼吸。這次,她試着打開書的最後一頁。然而,對於更具有衝擊性“事實”的出現,美也子已有了充分的心理準備。
最後一頁上蓋有刻着“正法寺家藏書”的四方形紅色的印章。
“對不起,請問……”
美也子轉向了一直坐在書架堆後面,用懷疑的眼神緊盯着她看的老人。
“為什麼,這本書會在這裏?”
“為什麼?……當然是為了賣了。”
“啊,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是為什麼……喂,這本書是從哪兒來的?”
“這本來就是舊書,自然是我收購來的了。”
“從哪裏?”
“從哪裏?這怎麼可以告訴你埃”
“為什麼?”
“為什麼?告訴你從哪裏收進來的,不就等於告訴你書的進價了嗎?”
“啊,真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對了,這本書我買了,多少錢?”
老人確認了一下寫在封底上的定價后道:“八千二百日元,算八千吧。”
美也子拿出一萬日元的紙幣時,老人好奇地問道:“小姐,對歷史很有興趣嗎?”
“是埃所以打算向這本書的原主人請教一些問題。現在能告訴我它的原主人是誰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告訴你也不妨,只是請千萬不要提起書的價錢。”
“我當然不會做這種蠢事了。”
美也子的臉上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老人不好意思地邊笑邊將《藝備地方風土記的研究》裝進了紙袋。紙袋上印着大大的“尾道譚海堂”的字樣。
列車好像在專門等着富永一樣,富永剛一上車,就關上門發車了。車廂里很空,門邊的長椅也好,裏面的車廂席也好,空座位要比乘客多。富永將公文箱放在長椅上,自己也在旁邊坐了下來。
車上所有的車窗都敞開着。列車駛出站台時,和着涼風,蟬聲從車窗外傳了進來。
連接廣島縣的福山和三次的“福鹽線”是一條典型的鐵路支線。總共只有86.5公里的距離,卻要開上三小時。搭新幹線到這裏轉車時,人們都會對它的車速之慢,感到煩躁難忍,惟一可取的是窗外流動着的絕妙景色。雖然,從福山到府中的沿途都是市街住宅地,綿延不絕,可怎麼也稱不上是可以大飽眼福的美景。過了府中以後,就進入了中部山脈的山腳地帶。這裏有山有谷,到處都像披着一層厚厚的綠毯,美不勝收。只是,富永到現在還沒有搭乘過這條線。以往幾次出差都是在府中下的車。
廣島縣的府中市,雖然是一個只有五萬人口的小城市,可是證券上市企業卻有兩家。尤其是其中的R—社,以世界最大的壓鑄機企業之一而聞名於世。這裏還是全國屈指可數的傢具產地,整個城市都充滿了活力,大家都在忙碌着。這裏的人勤勞樸實,天時地利人和,確實是發展輕工業的好場所。
大阪的IC機企業“D—社”就看中了這點。打算將這裏作為從中部地方向西發展的據點,在這裏設置工廠。再加上又有優秀的壓鑄機企業R—社可以就近提供生產部件,真是再好不過了。
富永是D—社的先頭部隊,專門負責土地的購買以及懇請當地政府機關協作一類的準備工作。因此,出差的次數也自然比較多,而且每次停留的天數也越來越長。工作上雖然操勞很多,但是對於出差,富永卻從不覺得辛苦。一方面還沒有到成家立業的年齡,更主要的是,旅行可以滿足富永旺盛的好奇心。因此,公司的同事們說他是“喜歡看、喜歡動、喜歡想的人”。對富永這樣性格的人來說,擔當這份工作是最適合不過了。
而現在,富永的眼前,剛好就有很好的可以滿足好奇心的對象——坐在對面坐席上的姑娘。
這姑娘大約二十八九歲。戴着粉紅色的網球帽,穿着帶藍色細條的運動服,米色的裙褲。給人一種輕鬆的單人旅行者的印象。身旁放着的大大的旅行袋,整整佔領了兩個人的坐位。
姑娘長得很醜,這反而引起了富永的注意。圓圓的額頭向前突出,下面是兩隻小小的眼睛。低低的鼻樑受到兩邊突起的臉頰的保護,然後是嘴唇。每一部分單獨看都還不錯,可是放在一起卻是那麼的不協調,給人一種壓迫感。
這姑娘帶着與臉龐不相稱的表情,出神地望着車頂的某一點。似乎讓思緒在遙遠的地方奔馳着一般。不一會兒,她一下子又打開旅行袋,小心翼冀地拿出印有“尾道譚海堂”字樣的紙袋。從紙袋裏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綠色封面的書。書應該有相當的年份,燙金的文字都掉了。從富永坐的垃子上,無法看到書名。
姑娘好像是拿着聖書一樣,恭恭敬敬地打開書,翻動着書頁卻並不認真看內容。好像僅僅是為了品味一下翻書本時的感觸一樣。姑娘翻了幾頁后,就合起書本,放回紙袋,收進了旅行袋。
可是,等不到五分鐘,姑娘又拿出書,重複着剛才那些沒有意義的動作。這次僅僅是撫摸着書的封面,好像是在享受着撫摸它時的手感一般。不管怎樣,這本書一定是很有來歷的。
富永一直盯着姑娘看了很久,而姑娘卻始終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12點40分,列車停在了富永的目的地府中車站。這趟車的終點是府中。搭車的為數不多的旅客們,也都慢慢下車走了。在上跨線橋時,富永回頭看了看姑娘,那姑娘依然站在站台的中央,似乎在等着下一趟車的到來,轉車以後再繼續她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