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往青山不放鬆

咬往青山不放鬆

——記滬上第一起涉外槍案

1994年11月23日日落時分,韓國商人李相奉怎麼也想不到,他第一次踏上中國土地的第六個小時,會有災難降臨,他生命的日頭會驟然隕落。

滬西某涉外賓館響起的槍聲,被和平空氣浸潤得麻木的耳朵聽去,以為是誰不小心砸破一隻啤酒瓶子;更由於種種原因,開槍者在無人看見的情況下,從容隱沒於下班車流與人流……

為了偵破第一起上海涉外賓館槍殺搶劫外國人的惡性案件,警方開始了艱苦持久的偵破工作。他們六下雲南,一下海南,一上瀋陽,又直驅武漢和煙台,行程近五萬公里;由槍找人,又從毒品找槍,在幾乎山窮水盡時,咬住青山不放鬆,終於在1996年嚴打期間,將那持槍殺人搶劫者捕獲。

苦鬥了一年零七個月的滬上警方終於與對手面對面了,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神聖!

一、1408房間飄飛的嗇紗

1994年11月23日,星期三。

昨日小雪。二十四個節氣中的第十九個。節氣是北方人的敏感穴,對於江南人,特別江南都市人總有那麼點不明就裏隔靴搔癢的味道。

上海當日天氣:多雲,風力3一4級。最高溫度15度,最低溫度10度。的確與小雪無關。

《文匯報》當日重要新聞:

國家主席江澤民訪問越南回到北京。

94上交會降下帷幕。

“文化天地”版消息:北京人拍周漩,女主角由王潞遙主演。

一派太平盛世。

那天上海的太陽不怎麼美麗,由於多雲,也由於污染,但這並不影響韓國商人李相奉第一次踏上中國土地的喜悅心情。

上午10點半鐘,他乘坐的班機正點到達上海虹橋機場,在旅行社導遊小姐的安排下,住進市區西部的某四星級賓館。他明天就要因公務離開上海。他得抓緊這半天時間好好看看大上海,好好玩玩。吃過中飯,他乘車遊覽外灘,在濱江長堤上,倚欄眺望百艦爭流的黃浦江和新開發的浦東新區。世界第三、亞洲第一、高468米的東方明珠電視塔讓他興奮,尼康相機頻頻留下他的身影。還有那麼多又好又便宜的商品可給妻子女兒購買。可惜時間太短,不然可以走更多的地方,玩得更開心。聽小姐說,城隍廟的小百貨應有盡有,豫園的玉佛蠻靈光的,等公務辦完回到上海再逛再拜吧。他興猶未盡地與導遊小姐分手返回下榻賓館。當車窗外湧進一縷濃似一縷的黃昏時,他做夢也想不到,到達上海的第六個小時會有災難降臨;他的生命會和車窗外的日頭一起隕落。

一個人在李相奉住宿的賓館大堂等得不耐煩了。

上午在虹橋機場,他從韓國班機熙攘的客流中一眼盯牢了李相奉,看他手提拷克箱,胸掛尼康相機志滿意得的樣子,符合自己期待中的“獵物”。只可惜他身邊一直有個討厭的女人,一道登記房間,一道吃飯,飯後又一道外出,使他找不到下手的時機。放棄吧,捨不得,何況策劃這麼久,何況手頭實在吃緊,何況讓女朋友買單那滋味實在難受,更何況腰裏有個硬硬的東西壯膽……耐着性子再等等。李相奉和那位小姐離開賓館,他就坐在這裏等候,除了上衛生間,他不錯眼珠地盯着門口,心急火燎口乾舌燥,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

大堂外暮色依依,越發顯得大堂里燈火璀璨。沙發上坐着的那個人右手捏着手套,敲打着左手,默默地從一數到一百,數到二百,又數到三百……該死,他想,如果四百數滿了,那條“魚兒”還沒游回來,或者和那個小姐一道回來,算他走運算自己倒霉,今天放棄,改天重新來過。

忽然,他的目光在門口定格——“魚兒”終於獨自回來了。他叮囑自己別著急,別太着急把屁股抬離沙發,看那條“魚兒”往哪裏游,回房間,還是用晚餐。他看見“魚兒”領取房間鑰匙,“1408”,他默念着房間號碼,生怕一時衝動忘記或記錯了,1408——要死,另發……直到“魚兒”高大的身影被電梯門遮沒,他才站起身來。腿有點抖,他用力綳直,仍舊輕微抖動。他要做的這件事情的確是太重大了!內心深處殘存的良知和勃發的惡念在激烈搏鬥。如果前者打敗後者,收心收手,一切還來得及。孬種!他惡狠狠地咒罵自己,你不是特別要強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么,那麼把這件與眾不同的事情完成!此刻大堂的燈光已讀出他眼裏的冷酷無情,他用深呼吸壓抑住狂亂的心跳,慢慢地將兩隻手套戴在手上,食指在手套指縫間輕輕下壓,下壓,直到手套和手指緊貼一起,他握了握拳,既不妨礙做動作,又不會留下絲毫痕迹。

他撳了沒有同行者的電梯按扭。按照指令電梯把他送往14層,他不想或者說不敢看光可鑒人的電梯間四壁,把目光垂向織有“星期三”中英文字樣的地毯。到了,電梯停頓的微弱顛簸,使他下定最後的決心。他走出電梯,走進樓層。不長的樓層走道沒有遇見任何人,遇見人他會改弦更張么?不知道。樓層內的地毯吸沒了他的腳步聲和腳印。站在1408房間門口,左右看看,很安靜,沒有任何不安全跡象,只有中央空調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1408——要死,另發。他舉起手,敲門,聽見裏邊有人詢問,他回答。房門的球形把手轉動,門被拉開……

這之後,1408房間有了不尋常的響動,一起震驚滬上的血案發生了。

晚6點30分,樓層中班服務員阿雲來到1408門前,準備當日最後一次打掃客房。她看到門把手上沒有“請勿打擾”的指示牌,敲門,沒反映,再敲,還沒有。她用鑰匙打開房門。房間亮着燈,風好大,她第一眼看見厚窗帘拉開着,外邊刮進的風將白色挑花窗紗高高撩起,她第二眼看見瞅牙咧嘴的窗玻璃,心裏有了几絲不安,多大的力量才能把如此結實的玻璃震碎,第三眼——她真希望永遠沒有第三眼——她看到零亂的地面靠窗的那邊卷躺着一個人,一個男人,男人身上有血,她聞見了令人作嘔的血腥……

(作為現場第一見證人,阿雲將在今後的時日裏為她的所見做一次次陳述,可怕的情景被陳述強化着,惡夢一般銘刻在心。應該說,她也是特別希望早日破案的一個人。)

二、那天過生日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么

上海市公安局刑偵總隊在中山北一路803號辦公,因此得代號803。

23日輪到王軍副總隊長值班。

晚飯時,他看見三支隊隊長凌致福、探長顧智敏、警員薛勇在食堂吃飯,知道他們也值班,走過去說,今天我請客。

人多吃飯當然熱鬧,何況是最年輕的副總請客。眾人買涼菜,點熱菜,端盤子拿碗。菜上得差不多了,王軍拿出一瓶酒給眾弟兄一一斟到杯中,這才宣佈這頓飯的主題:今天是我生日。

眾人心頭一熱,嗷嗷大叫。生日快樂,生日快樂……杯子碰得山響,酒卻不敢多喝。值班嘛。他們不在乎環境的簡陋酒菜的好壞,能聚在一起過生日是難得的緣分,咽下去的是一份同甘共苦的情意。

(往下,他們幾個人並肩作戰,度過了苦多甜少的一年零七個月,等到水落石出河清海晏的日子,還是在此地,舉杯祝捷少一人時,他們能回想起23日晚那頓酒的滋味么?當我為了寫作需要,問他們那頓飯到底吃到什麼程度時接到報案,有人講剛開始吃,有人講吃了一半,有人講快結束了——當然,案子一發,不結束也得結束。吃不上安生飯,是刑警的第一頁功課,胃病,是刑警的第一職業病。)

19點30分,總隊指揮室接到報案:上海市區西部某涉外賓館發生命案。

警察接到報案的消息,如同軍人聽見衝鋒的號聲。何況報到803的案子沒有小案。值班副總隊長王軍登車出發。涉外賓館的案子正歸凌致福的三支隊管轄,顧智敏又是案發片的探長,他們邊通知本隊警員出現場,邊登車出發。刑科所那晚是俞援朝副所長值班,他帶痕迹人員和法醫登車出發……紅燈閃爍,幾輛警車風馳電掣駛出803大門。

熱鬧的食堂頓時變得冷清,涼菜沒了,熱菜涼了,半杯生日酒輕輕地搖蕩。炊事員邊收拾殘局,邊議論又是哪個壞蛋造孽又有誰家百姓遭秧,又該準備加班的夜宵了……

7點50分,803的幾輛車到達現場。

之後,張聲華總隊長、馬定華副總隊長趕到現場。

最先進入現場的警員發現死者身前靠窗那邊的地上有子彈和彈殼,心頭一凜,出來向在場領導彙報:是槍案!解放以來在上海涉外賓館中還沒有發生過槍案,更何況被害人是外國人——王軍等已從賓館總服務台旅客登記表上查明死者身分:李相奉,韓國三湖物產株式會社食品事業本部綜合研究所代理,35歲。案件的惡性程度隨即升級。情況彙報到局裏。上海市公安局易慶瑤副局長、毛瑞康副局長迅速趕到現場。

偵破工作分幾路進行。

王軍從總服務台了解到,李相奉是和某旅行社一位姓裘的小姐辦理的住宿登記手續。那位韓國人好像不怎麼會講中文,一應細節都是那位小姐打理的。

找裘小姐,問清楚她和李相奉分手的時間,以及她所了解的李相奉的全部情況。一路警員的身影被夜色吞沒。

痕迹人員進入現場,勘察取證,照相錄像,用無微不至來形容半點也不誇張。邊取證,邊在腦子裏將取到的零星、散亂、雜蕪的犯罪現象匯總綜合,分析兇手的人數,出入路線和出入方式,作案工具、作案過程,特別是兇手與被害人的關係……這些對確立偵破思路和偵破方向至關重要。

房門沒有遭破壞痕迹——分析兇手是“軟進”:一種可能,兇手與被害人一同進房間;另一種可能,被害人先進,但門未關嚴;或者兇手叫門,裏邊的人將門打開。

這是一間標準房,靠窗那半部移位變動厲害,一大兩小窗戶中的大玻璃呈放射狀破裂,裂紋延伸至邊緣部。殘餘玻璃上有大量血跡和少量毛髮——經分析,這面玻璃是被害人李相奉與兇手搏鬥時用頭肩部撞碎的。西側小窗玻璃下部有孔洞,孔洞周圍玻璃呈放射狀破裂——分析是槍彈痕迹。

北窗下的茶几、沙發移位,茶杯、茶盤、袋裝茶葉、煙缸及煙缸內兩隻“This”煙頭、熱水瓶統統滾落地上。地面有大量碎玻璃片和死者的左腳皮鞋,死者的右腳皮鞋在北床的南側,鞋上有血。

被移動的東側沙發上放有死者的兩件行李:塑料手提袋和米字圖案布包——分析兇手不是熟人,客房主人沒有泡茶,也沒有挪開沙發上的東西讓座。

南側床上有兩灘血跡——分析被害人受傷后在此處停留過一段時間。

北側床東南角床罩被掀起,露出毛毯,上有血跡。(這片血跡說明什麼?在場痕迹人員一時半會兒拿不出令人信服的回答。)

床頭控制柜上電話機機身及聽筒上有血跡,聽筒拖吊著——分析被害人企圖打電話報警。

被害人屈體側卧,頭東腳西。上身穿白襯衣,下身穿藏青長褲,腳穿白色紗襪。血污滿面,嘴、頸、左右腳腕均被膠帶纏繞。右手腕所纏膠帶呈鬆弛狀,右手握一塊碎玻璃片——分析被害人打電話報警無效后,用頭肩部撞碎玻璃,企圖引起別人注意,隨後又抓起碎玻璃片與兇手搏鬥。房間和死者身上沒有任何證件,只有一張年輕女人和孩子的合影相片。是李相奉的妻子和女兒吧,她們笑得很甜。

現場共發現四發子彈、兩枚彈殼、一粒彈頭。

卧房傢具未取到有價值痕迹一一分析兇手戴手套作案,衛生間無異常一一分析兇手沒有處理身上的血跡就離開了。門內外球形門把手上的血跡也說明此點。1408房間斜對面的消防樓梯門把手上取到的血跡指明了兇手的出路。

(往後的兩天,偵察員和痕迹人員反覆勘察現場,把中心現場擴大,上至15、16層樓層和消防樓梯,下至13、12層樓層和消防樓梯,終於在12層消防樓梯門把手上取到一枚血掌紋。)

對1408號房窗下地面進行勘察,發現一段長30厘米帶血膠帶,以及分佈廣泛的碎玻璃殘渣。

(後來,803刑科所的痕迹人員,把樓下地面所有碎玻璃片拾起,把房間地毯所有碎玻璃片拾起,連同被害人身底手裏的碎破璃片一併拾起,拼接還原了那一整塊玻璃。相信任何案情簡報、案例通訊、表彰文件里都不會提到這點。為了破案,他們做了,做得一絲不苟。)

法醫進行屍體解剖,得出死亡時間是下午5點,死因是槍擊。死者頭部有二十幾處用鈍器敲擊的創痕,分析是槍把,可見被害人臨死前的慘烈。想像李相奉在槍擊頭部后,在膠帶紙捆縛手腳后,仍舊掙扎着打電話、撞玻璃、手握玻璃碎片與兇手搏鬥,直至對方開槍。

調查訪問14層全部住宿客人,有沒有在那段時間看見異常人聽見異常聲音譬如莫名電話碰見異常現象?樓層住宿客人不多,正是用晚餐時間,沒有人發現對警方有用的線索。

開了槍,又打碎了玻璃,沒有人聽見響聲么?

有的,幾位在二樓餐廳就餐的客人和服務員聽見“嘩啦”一聲,很像是玻璃破碎的聲音,扭頭窗外看去,是有一大片碎玻璃。

什麼時間聽見的?

大約下午5點。

也有工作人員說,發生響動的地方是賓館的生活區,各種食品從那裏運到餐飲部門,也發生過搬運工人不當心,跌破瓶子的事,5點左右聽到的聲音和跌破啤酒瓶子的聲音差不多,也就沒當回事。

經分析,槍聲和玻璃破碎幾乎同時發生,後者掩蓋了前者。長久的和平空氣已將公民的眼睛和耳朵熏陶麻痹,他們的爆破聽覺記憶中只有碎玻璃聲、爆輪胎聲,原先還有的鞭炮聲這兩年也漸漸淡忘。多數人對槍聲的印象幾乎是空白。最不應該的是,賓館監控系統恰好在發案時出現故障,錄像帶上一片雪花。這又給警方破案增加了相當難度。

(這之後,全市涉外賓館飯店全部檢修更換了不合格監控系統,使95·1·1案和95·4·6案很快告破。)

調查裘小姐的警員回來。據裘小姐介紹,她上午10點半接到李相奉,12點左右她陪李到賓館辦理登記住進1408房間,後來她又陪李吃了午飯,遊覽外灘,大約不到4點鐘,在上海大廈門口她為李叫了輛出租,讓李一人返回。

什麼樣的出租?

銀灰色車,尼桑,也可能是皇冠。

車號多少?

沒注意看。

請問小姐與李先生用什麼語種交談?中文?還是韓語?

不,我是英語翻譯,不會講韓語。李的英語水平只能進行簡單日常對話。我們的交談好多時候還要藉助英韓辭典。

裘小姐說,李相奉帶一隻古銅色小型密碼箱,一架尼康變焦相機。吃午飯時,看到他的錢包里有不少美元和韓幣。具體數目不詳。

在發案現場和李相奉身上,這些東西統統不見了,連李的護照和身分證也沒有了,而這是住宿登記時必需的。

到此,偵察人員為本案初步定性:兇手為財而來,系持槍殺人搶劫,作案時間為23日下午4點40分至5點5分之間。傾向一人作案。從作案手段的兇殘程度看,可基本排除本地人作案,兇手可能來自槍案較多的東北。

此時,“11.23案”偵破指揮部和由凌致福支隊長為首的專案組成立。

毛瑞康副局長提出要向韓國駐滬領事館通報案情,以爭取他們的協助。

易慶瑤副局長提出,以槍為線索追查下去,由槍到人——找到兇手。

23點40分,上海開往北方某市的直快列車駛離上海火車站。他面無表情地坐在軟卧車廂里,隔着白色窗紗朝外看,隨着火車車身的移動,上海站的廣播音樂和杏黃色站枱燈光慢慢後退,後退……火車終於駛出上海站了,終於離開上海地面了。他無聲地出了口長氣。

同車廂人已酣睡,唯有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鋪上。想起方才發生的一切,簡直像是一場惡夢……後來,他離開1408房間。“要死”,李果真死了,“另發”,他從死者身邊拎走的東西真能讓他“發”么?不知道。他更不知道從此心靈再也得不到安寧。身上有槍,不能乘飛機,他來到火車站附近的一家賓館,登記住宿。“我包一間,別安排別人。”開門進房后,他急忙處理身上手上的血跡,褐紅色的血跡在白色洗手池的映襯下格外刺目。他開水龍頭,拚命沖洗,彷彿想衝去對剛才一幕的全部記憶,直到水池裏不見一絲血痕,直到他感覺水的冰涼刺骨。

他打開那個人一一他不願叫那個人死者——的箱子和錢包,清點裏邊的財產。太讓人失望了,財產遠沒有他想像得那般豐厚,1000美元,100多萬韓幣,還有不到兩千人民幣和一張維薩卡。突然他想到:那個人進關時,海關會不會將他的外幣號碼進行登記,現在那個人出事了,只要自己一用錢,警方會不會根據登記在冊的號碼將兇手——也就是自己抓獲呢?想到此,他後背一陣冰涼。保命要緊,得趕快離開此地,越快越好。

他收拾好行李,離開房間,到總服務台結帳。總服務台的電腦系統忠實記錄下他離開賓館的時間。

他走到火車站,將血手套丟在路邊的垃圾箱。

上海火車站售票窗口,他試着遞過去那個人的護照和錢,說出需購買的車次。他等着被拒絕,並在心裏編着解釋的話語,沒想到護照和找回的零錢一併從窗口推出,最上邊是他要購買的軟卧車票。他一陣欣喜,看來外國人的護照還是有用的。從此他把這護照好生保留。

(這就是時間差。警方的網絡還沒有佈控到的火車站、長途汽車站和輪船碼頭,兇手已憑藉被害人的護照輕而易舉地逃離了。)

不想和同車廂人交談,離開車還有十分鐘他才上車。本車廂除了他只有一個客人,而且在他上車前就已蒙被睡下。

那夜,他一直在車窗前坐着。火車駛離江蘇,進入安徽,天已微明,他才入睡。閉上眼,又是惡夢纏繞。白天,他在鋪位上躺着,睡不踏實,也不知道餓。天黑時坐起來臉朝窗外。火車出了山東,進入河北,北方大地萬物凋零冷風蕭蕭的冬季景色佈滿視野。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原野,真希望那是一件黑色大毫,能替自己遮風擋雨,躲災避難。他走進衛生間,把那個人的外幣一張張撕碎,打開窗縫塞出去,順風揚撒,給早就成災的鐵路沿線“白色污染”又增添了幾把怪異的、昂貴的內容物。

他有沒有想到,那撕碎的錢挺像紙錢……

他乘坐的火車離開上海的同時,發案現場接來了803刑科所高級工程師明德茂。年滿花甲的老明是槍彈專家。當晚他已睡下,被敲門聲驚醒,他明白,又發案了,而且是急案大案重案。老明二活沒說,跟上來人就走。職業使然,他已經習慣不分白天黑夜道路遠近上班下班,只要聽到發案消息,跟上就走(刑警的第二個職業特點:一年到頭睡不了幾個安生覺)。路上聽說被害人是韓國人,發案又在涉外賓館,他登時感到肩上的壓力。

明高工果真不負重望,他仔細觀察了現場揀到的彈殼和子彈,一個小時后,他的蘇北口音胸有成竹他說:槍是老式五四式手槍,槍來自雲南。

這句話像開道的響鑼,為大海撈針劃出一方水域。

當天長了一歲的王軍似乎悟出什麼:過生日發此高難案件,是挑戰,也是較量。

三、一下雲南

24日凌晨4點30分,中心現場初步勘察結束。一個不眠之夜,意味着往下還將有許多個不眠之夜。

晨光觸摸着東方明珠電視塔高高的天線桅杆,最早迎接太陽升起的中國第一大都市開始新一天的喧囂與嘈雜。相信99.9%上海公眾不知道昨晚在市區西部打響的槍聲,為了這槍聲警方又做了些什麼。他們不知道,警方也不希望他們知道。每早每早,勤謹的上海市民在交通警的指揮下平平安安上班去,完成一天的工作,再高高興興回家來。人民警察的全部付出,不就是為了這一片和平安寧的景象,為了這車水馬龍的清早么?

當日《文匯報》二版通訊:重拳出擊,懲治罪犯——楊浦、長寧、南市警方掀起“嚴打”整治鬥爭又一高潮。三版比較特別的消息有:慧星與木星相撞。

槍是雲南的,由槍找人,那麼第一步應該去雲南查詢槍的下落。

7點,明高工回家收拾簡單行李,9點,他和刑科所顧耀明趕到虹橋機場,搭乘10點飛赴昆明的班機。

下午1點,老明和小顧已走進位於昆明市五一路253號的雲南省公安廳。

俗話說:公安是一家,刑警是兄弟。雲南警方熱情接待了來自上海的同行,很快在“被盜槍支檔案”里查出槍源:槍主是德宏州潞西縣軒崗鄉一位姓李的鄉黨委副書記,該槍於1992年10月28日被盜,同時被盜的還有8發子彈。

老明和小顧將情況彙報給上海803,總隊長張聲華和主管三隊的副總隊長秦士沖(現任浦東新區公安局副局長)指示老明,既然來了,就多搞些線索,再到璐西縣跑一趟。

25日,老明、小顧在雲南省廳的陪同下,一路南飛,到達德宏州府芒市,又一杆子插到軒崗鄉。潞西縣到軒崗鄉沒有正式公路,小車開在紅泥土路上。盤上繞下顛顛簸簸。陪同的省廳、州公安處的同行,為老明這麼大歲數還到窮山僻壤吃苦辦案不安。他們叮囑車子慢慢開,開穩當點,老明卻希望車子開快點,早些到達目的地。

兩年前的發案現場到了——軒崗鄉政府大院。在來自上海的警員眼裏,這個鄉政府院落同上海城郊的鄉鎮政府簡直沒法比。李書記當年住房改住他人,被芭蕉葉鳳尾竹遮嚴的房后矮牆已剝落坍塌。據當地派出所介紹,1992年10月27日晚,李書記下鄉抓賭回來已是半夜,他把槍掛在牆上,而往日裏他都是放在枕下。28日下午他從鄉政府下班回到家,發現掛在牆上的槍沒有了,遂報案。當時在矮堵後邊發現一根3米多長的青竹桿,估計是作案工具,竊賊就是用它挑走掛在牆上的手槍。當時派出所曾組織人力偵破,兩周后,未果。加上忙,加上辦案經費緊張,此案就放下了。1993年,由於電線老化,派出所失火,當時的一手取證材料全部燒光。而當年的辦案人也大多不在本派出所了。

老明和小顧查看了兩年前的現場——說真后,已無現場可言。根據地理閉塞交通不便等特點,提出盜槍人不會離現場太遠。此時他們心情沉重,一支槍丟了兩年,丟在雲南的窮鄉僻壤,兩年後在幾千裡外的繁華都市打響,打死一名第一次來中國的韓國人,完全不搭界嘛!誰知道兩年中間經過多少風風雨雨,曲曲折折,這種因果關係模糊的大跨度流竄作案,兇手會是何方人士?該在多大範圍織多大的網才能把他撈出來?……

一下雲南歷時五天,老明和小顧給803帶回希望的曙光,也帶回山高水深的艱難。

(案子破了后我採訪明高工,問他一下雲南生活習慣么?他輕描淡寫他說:住在縣招待所,生活還可以。)

四、還有一個李相奉

就在明德茂高級工程師飛赴雲南的幾天裏,偵察員們發現在同一賓館同一樓層住過另一個韓國人“李相奉”,李相奉第二與李相奉第一年紀、身高相仿。住1417房,於發案當日離滬回韓。

李相奉第二的出現給本就撲朔迷離的案情又多了幾分雲山霧罩。

偵察員的腦筋不能不多轉幾個彎:

兇手會不會是沖這個“李相奉”來的而誤殺他人?

這個李相奉在上海的活動和交際情況是否也要納入偵破視線?

在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前,任何可能性都存在。

本案沒破的日子裏,李相奉第二在不自知的情況下一直得到上海警方的“青睞”。1995年4月,在得知李相奉第二又來到中國武漢時,上海警方派員趕赴武漢,聽說他從業的一家韓資石材企業在下邊縣裏,又追到縣裏。經調查,李相奉第二是一位守法韓商,在中國做的全是正當生意,公司對他反映很好。看來他與李相奉第一毫無關係,同名同姓同時住宿同一賓館純屬巧合。

認定一個與本案無關的小小巧合,也需要做大量認真細緻的工作。

五、大海撈針——查車

上海市委常委、上海市公安局局長朱達人關注此案的偵破進程。他指出:為了保證上海有良好的投資環境,必須竭盡全力偵破此案。

11月25日,市公安局、803、專案組召開分縣局長、刑偵隊長、治安科長會議,佈控銷贓渠道,清查外來人口,要求各分縣局、基層派出所將22日、23日兩日在上海各賓館飯店招待所住宿的外地人名單統統調上來。

同時召開全市出租車公司負責人會議,請大家協助尋找兩輛出租汽車。一輛是裘小姐在上海大廈門口為李相奉打的那輛銀灰色轎車,一輛是兇手作案后可能乘坐的逃離現場的出租車。

三支隊警員顧崧和施宇翔分管調查李相奉乘坐的那輛銀灰色轎車。

他們先到一家大的出租汽車公司,經了解,該公司共有九輛類型相仿的銀灰色轎車,全部是長包車。一輛輛訪問下來,全部否定。

他們又來到友誼出租車公司。公司保衛部門的同志很熱情,他們介紹說,本公司這類車都集中在七隊,大約有七八十輛,每輛車兩名司機。你們也清楚,司機是不會在家裏坐着的,成天外邊跑,難得集合開一次會,你們想怎樣查呢?

顧糧和小施說,不管用什麼方式,總之越快越好。

他們在公司保衛部門的協助下,採取了貼緊急協查通告。分批召開安全會議等方式。小顧和小施的本子上一輛輛車子被登記上,又一輛輛被否定掉。總有司機不來公司也不開會。他們還要根據名單一個個上家裏找,上家調查只能在晚上。有人可能晚上也不在,還得跑第二趟,第三趟。

一周時間過去。他們本子上七隊的車子只剩下最後一輛了。那天,他們接到公司保衛幹部打來的電話,開那輛車的司機已經被叫到車隊。小顧和小施趕到該公司。那位司機說,11月23日他替班,所以沒在正常工作日誌上。

小顧問他,當天下午三四點鐘左右,你是否在上海大廈附近拉過一名高高大大的男人,一直拉到西部的那個賓館?

一周來的失望已使他們不敢抱大大希望,他們只想儘快得出結論,哪怕是否定的結論,好再從頭開始一家出租車公司。上海畢竟有300多家出租車公司,有四萬多輛車子呢。

司機認真想了想,他的車子每天走過不少地方,拉過不少人,他要好好想一想,既然這件事對警方這麼重要。

記起來了。他說,因為那天是我替班,所以我還有點印象。

什麼印象?

就在你們講的那個時間,上海大廈附近,有一位小姐攔車,我的車子停下來開了門,小姐沒有上車,對我說了一個賓館的名字,就是你們講的這家賓館,讓我把客人拉到那裏,那位客人上車后對車外的小姐招了招手。

你記得清爽,那位小姐沒有上車,光是那位高大的男人上了車?

記清爽了。這種事情勿敢淘漿糊。

那位坐在車上的客人有多大年紀?

三十多歲吧。

他上車以後說了些什麼?

那位先生一直不響。快到下班時間了,往賓館去的路比較堵。我問了一句:路上堵車,要不要繞着走?那人還是不響。我以為客人不同意繞道,就在擁擠的路上慢慢挪慢慢開。

路上再沒上別的客人?

沒有。司機肯定他說。

也沒見客人同什麼人搭話?

搭什麼活?我問他都不響的。

大約什麼時間到的賓館?

大部快黑了,4點多5點吧。對了,他付了錢,沒拿走帳單,帳單上有到達時間。

小顧和小施跟上司機去找帳單。當他們把那張薄薄的紙頭拿在手裏時,真是萬分高興。紙頭上清清楚楚地寫着車子到達時間:下午4點45分。

這張紙頭不僅填上了李相奉出事前最後一段沒有旁證的時間空白,也證明前一段偵破工作對發案時間判斷的正確。

張聲華總隊長聽到這一消息,高興他說:這才叫偵察工作。咬住不放,一追到底。

查找另一輛車的工作可沒有那般幸運。

另一輛車因為沒有車型沒有顏色沒有到達地點,這些信息統統沒有,只好用笨辦法,在發案賓館門前等候,先是查問下午四五點鐘送客來接客走的司機。你們23日同樣時候有沒有拉過一位身上有血的男人,提一隻古銅色密碼箱?沒有,好了對不起。請問23日下午5點左右你有沒有在這裏拉過一位提小型拷克箱的男人,那男人神色緊張,身上有血?沒有,謝謝不好意思,我們也是執行公務。司機同志,你23日晚上收車後有沒有發現車裏有血跡?對不起,我們這是執行公務辦案子並非咒你血光之災。你急着拉客人走,那麼好吧,這是我們的協查通報,發現情況請與上邊的電話和呼機聯絡,對不起。他們看見,有的司機一拐出他們的視線就把通報從窗口扔出去了……

考慮到殺人兇手有可能離開賓館一段路再打車,另一組警員索性站到馬路邊詢問……

還有人跑出租車公司……

時值冬季,天陰且寒。

僅此一項工作量就可想而知有多大了。刑偵工作的特殊性,決定了不可能像植樹造林、城市衛生、抗洪救災等每遇重大或突擊時,可請行外人參與幫忙。他們要盡量不打擾和平生活的民眾,同時不驚動犯罪嫌疑人和可能為犯罪嫌疑人通風報信的人。所有工作都得擔在自己肩上。最沒有辦法的辦法就是加班加點,犧牲休息和節假日。

我在三支隊警員黃海的小本上,看到81輛出租車名單:包括車型、車號、出租車公司名字、司機名字等,最後是工作成果,一個否定的X號。他說,別的本子上還有。別人的本子上還有。多了。

此工作告一段落,仍然沒有查到想像中應該有的那輛車。

可能由於天黑,司機確實沒注意坐車人的裝束、行李和表情,譬如你還能記得一周前上班乘地鐵時你身邊坐着的那個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紀么?多數人的記憶會是一片茫然與漠然……

也可能司機印象很淡,講出來沒有把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閉嘴吧。

還有可能兇手搭乘的是一輛外地過路車,送完他,又開出上海。

在一個全面開放的國家四通八達的城市,什麼可能都會有……

只是辛苦了警察,而且辛苦得不為人知。

六、大海撈針——會韓語音、膠帶紙、制卡

發案現場房門沒有遭破壞痕迹,分析兇手進門是“軟進”。又查實了李相奉是一人回到賓館,兇手是後進來的,分析房門是敲開的。能讓幾乎不懂中文又是第一次來滬的韓國人順利打開房門,分析敲門者會說李相奉能聽懂的語言:韓語。

而我國會韓語者多在東北,從另一角度說明兇手可能來自東北。

又一張網張開。專案組派員到機場附近會韓語者居住地查訪。一個階段工作做下來,沒有結果。

分析李相奉的致死工具是手槍和膠帶紙。刑科所的痕迹人員和三支隊偵察員跑遍上海市場尋找同類膠帶紙。一家家尋找,一種種取樣比對,上海市場銷售的147種找遍了比對完了,沒有一種與現場的相同。經儀器檢驗,該膠帶紙屬劣質產品,推斷應是小廠生產,又派員到浙江義烏小商品市場尋找,又是幾百種樣品,又是一種種比對,仍舊沒有相吻合的。

後來幾下雲南,又把搜尋膠帶紙的任務帶了過去,將昆明、潞西市場的膠帶紙一種種買來。

但案情並未從此處突破。

(在採訪中,刑科所副所長俞援朝對我說:不做工作案子一定破不掉,做了工作案子也不一定能破掉。此話頗耐人尋味。)

經過開會佈置動員,一份份材料彙集專案組,這其中有:

案發賓館內部調查材料;

本市星級賓館客人重複住宿材料;

上海、四川至雲南出差住宿人員查證材料;

本市出租車調查材料;

信用卡查證材料;

同類案件並串材料;

上海市自1989年以來搶劫犯材料;

中韓之間通報材料;

還有22、23日在上海旅館投宿的所有外來人員材料;

值得講講22、23日所有來滬住宿外來人員材料。

共報上來145萬人的住宿材料——有的內部招待所登記制度不嚴,有的個體旅館給錢就讓住,身分證什麼的根本不要,有的由於管理上條塊分割,材料調不上來,當然145萬不是那兩天在上海住宿外來人員的絕對數字,先將住宿名單一一記錄下來,再製成卡片,再接省市、姓氏筆劃分類,以便檢索。

所有工作都是手工。

在這裏邊尋找重複住宿的,定為重點,挑出來,摸排消化;

其中有到過雲南的,也是重點,挑出來,摸排消化;

其中有前科劣跡的,特別搶劫殺人前科的,又成為重中之重,一個個調查訪問,摸排消化。

水落才能石出。既然現場認定只有一人(即便有同夥),那你就得把145萬在卡人一個個認定,否定或者肯定,一勺勺舀去水分,讓那塊猙獰的石頭露出。當然否定得有證據,得有紮實的證據,否則,萬一否定掉的他就是那塊石頭呢?

這該又是多大的工作量?

1994年12月初,專案組搬至建國路一座二樓會議室,長長寬寬的桌子,擺滿各式各樣的材料,專案組的小夥子把被子也搬來了,一頭扎進那片材料的汪洋。從發案到元旦,他們沒有休息過。

(案子破掉的一刻,他們才明白,那塊猙獰可怖的石頭就在白色汪洋裏邊,制卡,已經邁出逼近他的第一步。)

七、大海撈針一16省市刑偵協作會議

確定作案槍在雲南,傾向作案人在東北,如何對付這種大跨度流竄犯罪,上海803派王軍副總隊長趕到北京,請求公安部給予支持。

案發後第22天,1994年12月15、16兩日,公安部刑偵局局級調研員鄒國慶抵滬,主持了由北京、天津、吉林、遼寧、黑龍江、陝西、江蘇、雲南、海南等16省市公安廳(局)的刑偵處長會議。

各路刑偵高手雲集上海,首先復勘了現場。

中心現場1408房間北床東南角毛毯上的那一片血跡究竟說明什麼?上海同行虛心求教。

公安部的鄒國慶仔細端詳着那塊血跡,片刻,說,我看像是帶血手槍平放留下的痕迹。

對槍案較有經驗的東北同行表示贊同。

在場上海警員豁然,根據同行點撥,再看可不是個手槍平放痕迹么?

此點又證實了一人作案的分析判斷,又要殺人,又要劫財,手裏還拿着槍,當然會有放下槍的時候。如果兩個人作案,槍就不用放了。

集思廣益。1994年11月23日下午4點45分至5點5分在這家賓館1408房間發生的案情可做大致描繪:

李相奉乘坐裘小姐為他從上海大廈門口攔的銀灰色轎車,4點45分回到住宿賓館。他先進入房間,關上門,脫掉西服,解下領帶,準備休整一下去用晚餐。這時他聽見有人敲門,他問來人是誰?外邊的人用他聽得懂的韓語回答,李先生聽到熟悉的本國語言,很高興地把門打開,讓外邊人進來。設想李相奉與兇手有一段簡單對話。如:你有什麼事找我云云。兇手不想多耽誤時間,乘李不注意,用槍把猛擊李的頭部,李昏迷后,用膠帶紙將他的口鼻、雙手和雙腳牢牢纏住,拖到床上。為了翻東西,兇手放下帶血的槍。李相奉突然醒來,企圖打報警電話,驚動了兇手,兇手阻撓。李相奉掙脫手上的膠帶紙,一頭撞碎房間的玻璃,抓住一塊玻璃碎片與兇手搏鬥,就在這時,兇手開槍了。李相奉中彈身亡,兇手拿上李的拷克箱、相機、護照,身分證、維薩卡,匆忙離開,他用血手套扭開門把手,又將門帶上。見斜對面不遠處就是消防樓梯,他推開消防樓門,順着樓梯往下走。邊走邊把手套摘下來。走到12層,他用摘掉手套的手一一手上有血——推或者拉開一扇防火門,進入12層樓層,走進電樓下樓。

與會者肯定了上海警方所做的前期調查工作和偵破思路,認為此案應與雲南潞西的槍案併案偵破,重點在雲南。鄒國慶說,上海的工作上海做,雲南的工作雲南做。上海方面派工作組配合雲南破槍案。

同時會議決定,立即在全國範圍內對兩案涉及到的人、槍進行認真排查,從盜槍案入手,尋找被盜槍支流向。

會議結束后,每位代錶行李里多了一包東西,不是上海土特產,而是專案組在一萬四千五百多張卡片中分檢出的該省市人名單,請同行幫助調查,並將情況反饋回專案組。

12月26日,公安部向全國各省市公安廳局發了加急明傳電報,轉發了《上海“11.23”持槍殺人搶劫案偵察網協作會議紀要》,要求各地警方對已出現或今後發生同類型案件要認真做好串並工作,發現情況及時報告公安部或通報上海市刑偵總隊。

1994年11月底、12月初上海《文匯報》重要消息:

11月25日,巴金老人度過91歲生日,上海市政府有關領導前去看望並送鮮花。中共中央關於大力加強農村基層組織建設的通知。廣告版一整版“巨人腦黃金”,廣告詞是:讓一億人先聰明起來。(不知有否人和廠家較真兒:到底有多少人服用巨人腦黃金后聰明起來?)

11月26日,明年春運,組織民工有序流動。梅蘭芳、周信芳大師誕辰100周年紀念活動。十部大片即將衝擊國產電影市場,首部放映《亡命天涯》。廣告版整版中華鱉。

11月27日,當好來滬投資外商的嚮導和參謀。地鐵一號線無縫線路全線通車。

11月29日,中國復關談判。中央綜治委在滬召開座談會,探討流動人口管理工作。

11月30日,遼寧阜新起火。

12月8日,新疆克拉瑪依起火。

人們清楚地記得,那年冬季,股市熊氣籠罩一片低迷,全國各地的火勢卻越來越旺。先是吉林省吉林市銀都夜總會起火,殃及吉林博物館,恐龍化石和世界隕石王被燒;隨後是遼寧阜新起火,燒死二百多人;緊接着新疆克拉瑪依起火,讓人揪心的是,燒死的大部分是孩子……

細究火災頻發原因有許多。但至少有一點和刑事案件上升共同:在社會轉型期間,要大力加強法制建設,管理制度需落實實處,精神文明建設萬不能放鬆,不能讓錢——鈔票把什麼都沖了。

八、二下雲南一—一條小路曲曲彎穹細又長

有一個美麗的地方——雲南,紅土地上共同生活着25個民族。這裏多山多水,有名的山脈有:橫斷山、烏蒙山、高黎貢山、怒山、無量山、哀牢山……有名的江河有:金沙江、元江、怒江、瀾滄江……東西透返流經中國國土的大部分江河,到了這裏變成南北垂掛,一江兩國,雲南省有名河流的歸宿。

瑞麗江的下游是縱穿緬甸的伊洛瓦底江;

怒江的下游是薩爾溫江;

瀾滄江的下游是流經緬、老、泰三國交界處的睸公河……

德宏州全稱是: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州府在芒市。芒市的意思是:人們嚮往的地方。

一提起傣族,人們會想起孔雀舞和那支委婉動人的歌:有一個美麗的地方,傣族人民在這裏生長,綠綠的森林彎彎的小路,藍藍的江水碧波蕩漾。一提起景頗族,人們會想起那出有名的現代京劇:黛諾。一般他說,傣族多住依水的竹樓,景頗喜居靠山寨子。

此次803小分隊由三級人員組成:副總隊長王軍、三支隊副支隊長毛立章、探長顧智敏。王軍和毛立章都曾在北大荒當過十年知青,在我國金雞報曉的版圖上,北大荒地處雞頭的位置,而雲南德宏地處雞腹。北大荒幾乎全年沒有夏季,而四季百花開的德宏州很少開過雪花。這裏天藍如洗江水澄碧空氣醉人云彩更是可觀可賞的一景。女作家宗噗曾撰文贊曰:三千里地九霄雲。而傣族小普少(少女)婀娜多姿,小普毛(少男)清秀悄拔更是讓看倦看厭了燈紅酒綠脂粉叢的眼睛發亮。

改革開放以來,德宏州的邊貿十分活躍,還建起了能起落波音737飛機的機場。

難怪只有86萬人口的德宏州,每年會迎來700多萬中外遊客呢。

12月21日,上海小分隊來到雲南。

“11·23”案發案一個月了,他們只掌握槍的來龍:槍是雲南的,槍被盜了,僅此而已。

一切要從槍的去脈搞起。此次辦案不在家門口,在幾千里遠的邊疆少數民族地區,辦案不能單純辦案,要遵守民族政策、尊重民族習俗、聽懂當地方言,適應當地生活——這些是此次辦案的基礎,當然自始至終都要依靠當地公安人員的大力協助。協助的好壞,並不靠一紙命令,而是人心與人心的理解與溝通。

上海803小分隊首先拜訪了當地領導,特別拜訪了軒崗鄉的傣族鄉長。鄉長很豪爽,表示一定儘力支持上海公安遠道辦案,有什麼困難,只要是我們能解決的一定解決,辦案子牽扯到哪個我們決不攔擋。

上海小分隊與德宏州公安處刑偵大隊副大隊長李成功、聰西縣公安局副局長宋雲,以及當地刑偵隊、派出所臨時抽調的十多位幹警組成聯合專案組,重新開始偵破兩年前的槍案。王軍笑着說:說咱們是一根繩上兩隻螞炸可能不好聽,就算一根藤上兩個苦瓜吧。

兩年時光,足已把現場痕迹磨平;何況大火燒了原始記錄,辦案人星散,重新集合起人,卻難集合起當年新鮮清晰的記憶。

難么?來之前就知道難,困難的深溝大壕,只能用加倍工作去填平一一他們已別無選擇。

據當年辦案人的筆記載,1992年10月28日,軒崗鄉黨委副書記下午下班4點40分左右回到家,一進家門,發現掛在牆上的五四手槍不見了,簡單找尋后沒有,遂報案。

軒崗鄉派出所去過現場,發現屋后地上有一根3米多長的青竹竿,這種竹竿滿山皆是,隨用隨取,用完就丟棄。據分析,竊賊就是用這根竹竿作案。現場屋後有一條紅泥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往山上的寨子。特殊的地理形勢,使辦案人員做出判斷,作案對象不會從很遠地方來,就從本鄉本土有前科劣跡者中摸排。發案後幾天,當地召開公判毒販大會,全部警力上會,案子沒什麼頭緒就放了下來。

今日從當年放下處拾起。

警方分析作案人一種可能是關係人,為仇而來,從與李書記有嫌隙人中摸排。

一種可能是小範圍流竄,為財而來——賣槍得錢,或販毒得錢用槍保毒。

幾路人馬開展工作。調出縣招待所當年住宿外來人員名單(一旦發現與上海有關係的,就把名單傳回上海,在那145萬張卡中檢索);佈控銷贓渠道,會否有李相奉丟失的相機、拷克箱等?調查附近農場流動人員;查找現場的同類膠帶紙……

先後排出8個重點嫌疑人,經過調查取證,否定掉了7個,另一個在境外緬甸做木材生意,時進時出,什麼時候入境,不清楚。

軒崗鄉有一條清清的河,叫芒市河,這條河流經風平、三台山、戶弄、遮冒,在快到碗叮市的地界流入瑞麗江。每天清早,傣族姑娘到河中汲水,娉娉裊娜的身姿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中。傍晚,她們又排着隊到河裏洗衣洗澡,傣族,尤其水傣,愛清潔愛水,她們的歡笑將一河落日攪成散金碎銀。這裏的山水四季皆綠,綠得純粹徹底,看一眼眼亮,看多了,直能把心肺灌洗得透明。

這些讓畫家和旅遊者如痴如醉的景色,卻很難讓遠道而來的上海警官分神動心。他們肩上的擔子太重了。

轉眼就過年了,舊年過去,新年來到。元旦那天大隊長李成功在家裏請客,好菜醇酒,犒勞來自上海的刑警兄弟。酒杯相碰時,碰出了不少掏心掏肺熱辣辣的話:你們大上海的警察能在我們這窮地方紮下來辦案,吃得苦,作風又細,我們很感動。日後,要向你們好好學習。來,幹了這杯!

王軍說:你們條件這麼差,派出所才一台破摩托,管轄地山高溝深,緝毒緝槍的任務又這麼重,可你們硬是憑着保一方平安的責任心,將工作做好,來,幹了這杯酒,感謝你們對我們的無私幫助。

說感謝就見外了,罰酒一杯!

李隊長發現,他們毫不遲疑地幹掉杯中酒,卻遲遲疑疑無處下筷。他掃了一眼菜盤菜碗,無菜不辣。他恍然道:辣子放多了,害你們吃不成。

據說雲貴川人比賽着吃辣。一個叫不怕辣,一個叫辣不怕,一個叫怕不辣。口味清淡的上海人的確被辣怕掉了。傣飯的特點除了辣,還有酸和苦,據說前兩味是開胃的,德宏一年四季夏天,酷熱天氣人們大多不想吃飯,辣和酸可以開胃下飯。而後一味苦是清火的。愜意滋潤一方人的水土,對另一方水上來的人的最直接報復,就是水土不服。三位上海警官輪番鬧肚子,發燒,有的人邊打吊瓶邊辦案子。有時晚上停電,還得點蠟燭看材料。

夜風搖曳燭光,搖曳鳳尾竹婆姿的樹身,大青樹繁茂的樹冠,有鳥兒的夢訖,有花兒的清芬,有竹籬竹門開合的吱吱呀呀……這時,他們若想起霓虹閃爍的上海外灘、電視機前的家人,會覺得恍如隔世么?

落後與發達並存,貧窮與富裕同在,這就是90年代的中國國情,這國情促使大眾想富盼富造富,也激活不少人非法致富的慾望,這是當今社會不安定因素之一,刑事案件大幅度上升原因之一……題外話了。

二下雲南,盜槍案仍未告破,但畢竟積累了不少有價值的材料,為最後的勝利打下基礎,特別是與當地警方同心協力辦案的基礎,如同跋涉在那條曲曲彎彎的紅泥小路上,雖然還沒看到曙光,但畢竟向前邁出了紮實的腳步。

1995年l月13日,小海小分隊返滬。接機人發現他們黑了瘦了,身心皆很疲累。

當日,上海某影院召開“95·1·1案”立功頒獎大會。1995年1月1日也在上海某星級賓館發生一起殺人搶劫案,因飯店電視監控系統發揮作用,加上803支隊和靜安分局刑偵支隊聯手,34小時此案告破。專案組榮立集體三等功。

人家的案子破了,人家立功了!

我們呢……

1995年第一天發此惡案,預示着一個不尋常的年頭的開始。當年是被百姓稱為不怎麼吉利的“閏八月”年。

九、三下、四下雲南

刑偵工作不能搞“計劃”,因為你無法計劃何時何地發何等樣案子,需投入多少人力物力財力才能偵破,刑偵工作幾乎永遠是“后發制人”;而案子破不破得掉,何時破掉,有時不完全取決於刑警是不是盡心儘力盡智盡才;社會治安好壞是全社會防範、打擊力量與犯罪力量對比的結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天下太平;反之,天下大亂。如果魔道力量不相上下——這在個案中完全可能,暫時結局則很難說。

11·23案雖沒破掉,可是95·1·1案和95·4·6案破得快破得漂亮,總算使要強的三支隊小夥子們在同行中不至於太丟臉。何況11·23案未破,工作也還沒完。

檢索卡片一直做到1995年10月,這其中,三十小夥子把發案賓館自1988年開業以來住宿客人全部查了一遍,共有幾十萬呢。

有外地警方反饋回來的人員情況,能否掉的否掉,有問題的去查;

有新發搶劫類案的也在卡片中翻找檢索;

有帶去或寄去名單沒有迴音的,又要去電去信催問;

我想,一萬四千五百張紙片經過這麼多次摩掌把玩,上邊該疊滿三支隊小夥子的“簸箕”和“斗”了吧,這是一份寶貴的破案者的指紋檔案呢。

既然“主戰場是雲南”,既然還有一個嫌疑人沒有被認定,那麼毫無疑問,還得去雲南。

1995年8月29日,毛立章和顧智敏從餘熱未消的上海趕到熱上加熱的雲南德宏州。

他們在昆明稍事停留,因當地也發了一起外國人被害案,案情中也有膠帶紙捆縛手腳的情節。他倆看后感覺不象,膠帶紙也不相同,遂到潞西。

此時,從當地警方專案組成員那裏得知,另一嫌疑人最近頻繁出入中緬邊界,做板材生意,專案組聯絡當地警方在他經常落腳的招待所守候兩天,將他拘留。審下來,覺得不象,最終在總隊領導的認可下,將他排除。

那個中秋節,毛立章和顧智敏在異地他鄉度過。邊地的月亮沒有遭到污染一定又大又圓,星光也比城市明亮,可照亮眼睫。一條走了很久的路走到沒有結果的盡頭,相信毛立章和小顧一定沒心情觀星常月。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那月光也有了幾分悲傖呢。如果顧智敏知道這是他很難有第二回的邊地賞月,他會好好看幾眼,好好接受月光的洗浴么……

9月26日到10月7日,毛立章和薛勇有了第四次雲南之行。他們沿着新的線索開始了新的跋涉。除了新一輪摸排,還要將上海帶來的名單消化,還要查找那該詛咒的膠帶紙。

國慶節,他們又是在雲南過的。

當我為了寫作需要,問薛勇怎樣過的國慶節時,他輕描淡寫地說:白天呆在招待所,晚上當地公安請我們逛夜市,趕街(音Gai)。

十、那個年末

老處長端木宏峪去世,無疑是1995年803的大事。

新中國培養、在上海刑偵戰線戰鬥了41年的老端木於1995年9月3日去世,終年68歲。他走的辰光是白露前的一個星期天,星期天是休息的日子,這一天成為老端木永遠的安息日。

有着“江南名探”美譽的端木宏峪或可做為一個時代刑警的代表,體現他價值的不是資產、華屋和豪車,而是一串破得漂亮破得響噹噹的案子——于雙戈搶劫殺人案、小林康二被害案、鑽石案、智擒“東北虎”案……他的去世也許標誌着一個時代刑偵工作的結束,而另一個已經開始。不管怎樣,老端木用他的精神、品德、才智和經驗,把他們一代的刑偵工作推到了後人不加倍努力就難以超越的高度。

中國國情決定了不大會有亨特那樣的“神探”,但可以有老端木那樣的“名探”。越多越好。

11月,離發案一年的日子不久,兩下雲南的三支隊探長顧智敏突然中風,腦部血管破裂,昏迷一個月,后經醫院大力搶救,家人和隊裏同志悉心照護,才蘇醒過來,可是很難再像以前那樣生龍活虎到處奔波調查取證辦案子了。

人們心裏浮起陰影:小顧是累的。他是案發片的探長,又是個內向的人,案子沒破壓力大,本來血壓就高,又不當心……人們為他惋惜,才35歲,正是幹活的年齡……

誰說這不是為破案做出的犧牲?

那個年末,韓國駐滬總領事屆滿回國,新的總領事走馬上任。新老領事交接工作,其中一項是那起未破的“11.23案”。老領事帶着新領事專門拜訪了上海市公安局局長朱達人,彬彬有禮地詢問,在偵破此案的進程中,有什麼需要領事館效力的么?

那個年末,由刑偵總隊牽頭,在上海召開了“新時期謀財殺人案件研討會”。這個會議看上去與“11·23案”無關,但我今天翻看會議材料,才發覺會議與此案的最後偵破關係極大。

803張聲華總隊長在會上有一個清醒而又精彩的發言。他說:

謀財殺人案件是殺人罪案中的一種,是最常見的刑事犯罪案件種類,此類犯罪歷史淵源幾乎同人類社會一樣古老、悠久,而且橫貫於人類社會發展的各個階段。

謀財殺人案件偵案破案的研究,也同案件本身一樣歷史悠久,加之案件性質的嚴重性、案件情節的複雜、曲折性,歷來是偵察破案的難點、焦點,同時也是歷代偵察破案的高手一展才華的最佳舞台……古今中外,最有影響、最有成就的偵察破案名探、專家無一不在這一領域裏建功立業的。可以這樣說,偵破謀財殺人案件的經驗、方法、途徑、手段,是刑事偵察破案史上最華彩的篇章。

往下,張總分析了當前上海市謀財殺人案件的新特點。他指出有兩大新特點:1.謀財殺人犯罪由相對封閉向相對動態轉化……犯罪的因果關係更具模糊性;犯罪的隨機性、跨越性加大;犯罪的瘋狂性、破壞性更為加劇。2.謀財殺人案件由偶發性向系列性轉化。

此類案件難破有主客觀兩方面原因。客觀上:偵察方向難定,犯罪對象難尋,案件難結。主觀上,張總提出的第一點就是:攻堅克難的意志疲軟……在他提出的對策思路中,第一條是提高認識,增強信心。第二條是發揚傳統,深化經驗,挖掘潛力。他說:謀財殺人案件是最古老、最傳統的刑事犯罪,多年來,包括近年來偵破此類案件的成功經驗可謂車載船裝,但高度概括不外乎這樣幾個字:准、快、深、細、韌。准,則精幹分析判斷,善於綜合各種情況,確定案件性質,明確偵破方向;快,則行動迅速,快出現場,快查證,快決斷,快追捕;深,則問題分析深入,調查訪問深入,不為表面現象迷惑、輕信;細,則工作細緻,不放過任何點滴情況、信息、線索、順藤摸瓜;韌,則堅韌不拔,楔而不舍,面對困境,正視而不畏懼,堅定而不動搖,咬住不放,深追細查,一追到底,不破不休。

這其中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對“11·23”案講的。案件進入低谷,進入山重水複疑無路的僵持階段,指揮員給自己打氣,更給廣大參戰幹警鼓勁加油。

那個年末,也就是“11.23”一周年的日子,他想起要為死於他手的“李相奉”祭一祭。一年來,李相奉的魂靈總來騷擾他,那張糊滿血的臉,圓睜的怒目時常進入他的夢境。他買了些冥幣、香燭,找一僻靜處將香燭燃起,冥幣焚化,他在心裏默默祈求:你走吧,至少至少離我遠點……看着香煙裊裊升起,冥幣像黑蝶般飄散,他稍稍有了點平安感,潛意識裏,他覺得不會有警察找到他,法律之劍不會落到他的頭上,不會的,既然這麼久沒有動靜……

他忘記了這句老話: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十一、1996年慰問公安幹警的春節聯歡會在上海召開

每年春節,中央電視台有幾台晚會是必須製作和播出的。一台給全國人民拜年,一台擁軍愛民,一台慰問公安幹警。

時代的確不同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現代社會,公安與軍隊等於來了一次很重要的換防。原先壁壘森嚴的邊關變成改革開放的口岸,原先“禦敵於國門之外”口號,讓位於“WelcometoChina”的巨型標語牌。百萬大裁軍的同時,公安隊伍一年年擴編。隊伍壯大了,擔子也更重了。周恩來總理早就說過:和平時期,國家安危公安繫於一半……沒注意從哪年開始,有了春節期間慰間公安幹警的晚會。

1996年這台晚會在上海製作。晚會既隆重熱烈,又飽含深情。晚會請來了電視劇《西部警察》中劉漢的原型——剛剛犧牲於罪犯槍口下的蘭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劉曉東的妻子,妻子的一番話和隨之演唱的劉曉東生前最愛唱的歌《少年壯志不言愁》讓在場者黯然淚下。

剎那間,人們體會到刑警的光榮與奉獻就是如此緊密相連。

我不知“11·23”專案組的幹警看沒看這台晚會,不知他們看到此情此景時做何感想……

我只知道就在春節的那個2月,原來在建國路二樓會議室鋪天蓋地的卡片和材料收攏來,搬回到803支隊。

我還知道4月23日,803又一次召開各分局刑偵支隊長會議,“11.23案”列為嚴打期間上海市公安局的督辦大案。

會議開了兩天,重看現場錄像,重溫偵破思路,梳理做過的工作,與會者對前一階段的工作給予肯定。

現場槍來自雲南——雲南那支槍兩年前丟了一一誰盜的槍一一槍又如何到了兇手手裏……那支槍從丟到打響這中間一定有着曲曲折折的經歷,還要從頭開始,順藤摸瓜摸下去,哪怕那支槍從盜到打響中間又倒了好幾手,但只有從第一手開始,讓案件滾動起來,才可能把兇手抓到。

這的確需要領導下大的決心,四下雲南,辦案經費已十分驚人,再下雲南除了花錢是肯定的,案子破不破得掉卻無法肯定,可要是不下去,連破掉的可能也不會有。

五下雲南小分隊陣容強大:由三支隊支隊長、本案專案組長凌致福帶隊,還有三支隊副支隊長毛立章,他這是第四次下雲南,成為專案組下雲南次數最多的一個;考慮到繼續查找現場的膠帶紙的現場的血掌紋比對,刑科所副所長俞援朝也加入小分隊,還有接替顧智敏的年輕探長薛勇和警員、顧智敏的好朋友顧崧。

張聲華總隊長對凌致福說,雲南販毒者大多需要槍的保護,所以不少人是販毒販槍的雙料貨,此次去雲南,把排查思路放寬一些,在販毒人群中找找線索。

十二、五下雲南

採訪中,薛勇問我,你知道長征走了多久?怎麼不知道,今年是長征勝利60周年。走了一年。我們辦這起案子花的時間比長征還長,一年冬七個月。長征走了兩萬五千里,而“11·23”案子破掉,幹警的行程近五萬公里,真是比長征還長。

5月7日,803小分隊五下雲南,開始了最長一次在雲南的破案經歷。

他們先到昆明,提審提供在潞西縣軒崗鄉某人處見到過槍的線索的犯人。留下血掌紋樣品在犯人中比對,進一步在當地市場查找同類膠帶紙。

四天後,一行人來到德宏州潞西縣。州公安局和潞西縣公安局從上海小分隊精兵強將身上看出了他們的破案決心。俗話說,事不過三,上海警察,再三再四還再五,我們一定要大力協助他們,哪怕放下或緩辦我們手中的案子呢。

上海警方與雲南警方交換了通過查毒尋找槍支被盜下落的新思路,得到雲南警方的首肯和支持。之後的辦案,聯手參加的不光有刑警,還有德宏州和潞西縣的緝毒警。

小分隊的人對新冒出的嫌疑人進行摸排。一次為了到境外調查取證,毛立章和薛勇差點做了換防緬兵的挑夫。新的嫌疑人又一次被否掉。

第一次到雲南的顧崧由於水土不服,腹瀉、高燒,一天要到醫院吊四瓶鹽水。

5月18日,璐西縣公安局獲得一條線索:在華僑二分場工作過的緬甸人張某,是個販毒販槍的雙料貨。最近此人準備武裝販毒。可惜人在境外,難以拘捕。

兩地警方迅速商定了誘捕張某的方案。

5月24日,張某落網。

此時,毛立章、顧崧和俞援朝因事先行返滬,留下凌致福和薛勇在當地堅守。

經過當地警方攻心審訊,不僅審毒,而且審槍,東拉西扯避重就輕的張某終於談到曾賣過一支槍給東北人。

“哪個東北人,叫啥子名字?槍是哪裏整的?哪樣賣給東北人的?”潞西警方聽到有槍,而且是東北人買去的,心中一動,此槍會不會同“11.23案”有關係。一連串問題砸過去,不給張某半點喘息機會。“你必須一抬抬講清楚,莫要耍滑頭。”

張某想想,做為賣槍的中介也不夠死罪,他交待了:

“1994年4月,好多號記不清了,好像是潑水節的日子,我還在金三角威亞公司工作。有一天,來了一個東北人找我們公司的業務主管阿歡。剛好阿歡不在,我接待了他。他講他是瀋陽人,叫許慶國,在一家外資公司當翻譯,會講日語和韓語。到這裏來是想做點橡膠玉石生意。我說做橡膠玉石生意要大本錢,你有好多錢?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說先買點樣品回去,有人感興趣,再調資金過來。吃了一頓飯,混得熟了。他悄悄對我講,想搞一支槍。我問他搞槍整哪樣?他講姐夫是個生意人,買賣做大了,有支槍膽子壯些。當時我手裏沒有槍,也沒聽說什麼人手裏有槍要出售。這個姓許的瀋陽人在我們公司住了一個星期。走時丟下2000元錢讓我買到槍后同他聯絡。5月,他又打長途電話來,問我槍搞到沒有。我講,還沒有。看來他要得很急。當年11月他又到德宏來了。

“我見他三番四次跑來買槍,看來是真想要,不是公安的水鴨子。就給他到處打聽。打聽到軒崗鄉那邊有人有一支槍要賣。”

軒崗鄉——“11.23”案的現場槍不就是在軒崗丟的那支么?

“軒崗鄉什麼人賣槍給你?槍是哪裏來的?”

“只知道有人要賣槍,並不知道槍是哪點搞的,那個告訴我有槍的人就是這麼講的,公安你們也曉得,江湖上人不多問的,不問你從哪點來,不問我到哪點去,怕讓你們公安曉得了,掉腦殼的。”

“曉得掉腦殼,還做那些違法生意。接著說,槍是哪樣賣給姓許的,槍是啥子型的?”

“我同許慶國講有一支槍,不在芒市在軒崗,要不要去看看。他問不會有詐吧?中間人看到過槍,應該問題不大。我對許說,到那點看着情況不對,就不提買槍的事。他講,這麼大風險的事情最好當面看看。我們騎車到了軒崗鄉,狗日的那條路好難走。天氣又熱。這次我們見到那個要賣槍的人。他講有一支五四槍要出手,1900元。我們還價到1600元,他不賣,1700元,他還是不賣,還到1800元,他才同意賣了。”

“除了槍,還有啥子?”

“還有8發子彈。”

“槍是啥子型的,有啥子特點?”

“五四手槍,槍帶是綠色的。槍號中好像有一個8。”

潞西警方大高興了,張某所講越來越貼近軒崗鄉丟的那支槍了。

“沒有問那個賣槍的人槍是怎樣搞到的?”

“江湖上的規矩是不問這些的。”

“那個賣槍給你們的人叫啥子名字?”

“我們也沒問。只怕是問他也不肯講實話。只聽見軒崗的那人叫他郎四。”

潞西幹警心頭一亮,這個郎四,正在摸排盜槍案的嫌疑人名單里。“那個姓許的是什麼時候離開芒市的?”

“當天我們從軒崗鄉買好槍,沒多停留,騎上車就走了。路途騎到沒人地方,還掏出槍每人試了一槍。槍太舊了,好久沒用,都有些生鏽了。不怎麼好用。”

“姓許的什麼時候離開芒市?”

“當晚我們騎車到芒市,已經很晚了,找了一家私人旅店住了一晚,許慶國第二天就走了,大約十一月十幾號。”

“後來你們還有聯繫么?”

“1995年7月間,我接到他的一個長途,說還想搞點子彈。我問他子彈做哪樣都用光了?他講,打野兔。”

“這個許慶國的詳細地址是哪裏?”

“他給我留過名片的,我沒帶在身上,在境外。”

山重水複總算走到柳暗花明,潞西縣公安局將審訊的情況通報凌致福,並說,他們已派人去找那個郎四。

郎四不是軒崗鄉人,而是軒崗鄉旁邊風平鄉老光村人,曾因盜竊罪被判刑四年。潞西公安局將郎四擒住,就槍的來歷連夜突審。吃過官司的郎四死不開口,審急了,就說是路上撿的,撿的?好,把你撿槍的經過一點點說來,哪一天撿的?哪地方撿的?怎麼別人撿不到就你撿到?老老實實講出來。

謊話是很難編圓的,越講越破綻百出。郎四索性不開口,一幅死豬不怕滾水燙的樣子。

整整六天六夜,郎四才講了真話。

“10月27日是軒崗鄉趕街的日子,我和女朋友到街上玩了一天。吃罷晚飯,送女朋友回家,女朋友就住在從軒崗鄉政府後邊那條小路走上去的寨子裏。我送了女朋友回來,走到鄉政府那排房子後邊,看到一間房子裏開着燈,開着窗,明明白白看見牆上掛着一支槍。我同女朋友耍,要花錢的,可我又沒得錢,這支槍可以變錢的。我手痒痒了,從山上找了一桿竹子,3米多長,伸進去,剛好夠到那支槍的帶子,沒費什麼勁,槍就到手了。我揣好槍,急急忙忙跑回自己的寨子,把槍收起來。後來聽說公安找槍,就沒敢出手。一直過了兩年,沒得動靜,我想這下該沒問題了,又等錢用,正好聽說有人要買,管他什麼人買,只要價錢合適就出手。1800元,我把槍賣了。我老實交待,可沒用這把槍做過違法的事情。”

潞西警方讓他把偷槍現場情況詳細講一遍,路是什麼樣,房間什麼樣,被盜槍在第幾間房,槍有什麼特點,那條紅泥小路在鄉政府什麼位置,怎樣走上山,又怎樣走下來……

郎四一一坦白。

此處有一點需要說明:1992年盜槍案剛發時,嫌疑人中曾有郎四,可惜當事人家屬記憶有誤,她講副書記前一晚回家把槍掛在牆上,第二天早上她還見到過,副書記下午下班回來4點多鐘才發現槍不在牆上了。根據她錯誤的記憶,遂把發案時間劃定為白天,排查的嫌疑人也多是白天做案的賊。郎四的做案手法是“夜竊”,所以沒列入重點,他講他當晚送女朋友回家,經查證屬實。兩年後上海警方重提此案時,郎四當年的女朋友已因其他原因自殺了,給調查帶來一定難度。

這是一起沒有因果的偶發案子,難也就難在這裏。

凌致福聽完潞西警方的通報,心情十分激動。他和薛勇又分頭對張某和郎四進行審訊,把案情進一步敲實。

1996年5月30日凌晨2點,因事先行回滬的三支隊副支隊長毛立章正在外邊巡查執勤情況,有Call機呼他,說是遠在潞西的三支隊長凌致福打來長途,有要事相告,請他馬上復機。他回到803,打通長途,老凌在話機那頭說,去咱們那堆卡片中找一個人,一個遼寧瀋陽叫許慶國的人,這邊得到線索,槍就賣給這個人了,看他案發那兩天在不在上海。查好后把結果告我。

毛立章搬出那堆卡片,很快找到遼寧瀋陽,也很快找到姓許的那一欄,姓許的人不多,只有薄薄的7張。翻開第一張,不是,第二張,還不是;第三第四張不是;第五張不是第六張並沒有因為六就順,還不是;此時毛立章手裏只剩下最後一張。他心裏默念着:就是它了,賭賭運道吧。翻過來的這張上邊清清楚楚地寫着“許慶國”三十字,住瀋陽市皇姑區某街某樓,發案當天他住宿上海火車站附近賓館。在場警員都叫了起來。剎那間衝擊心胸的感覺如此強烈。這張卡片和14500張卡片凝結了803刑警多少希望,多少失望,多少沮喪,多少憂心如焚……當它終於從14500張卡片中跳出來時,像舞台追光樣打在上邊的刑警的目光又飽含着多少喜悅,多少興奮,多少激動,多少自豪。此時此刻,所有失望所有沮喪所有憂心如焚都得到回報。

毛立章將此情況迅速告知張聲華等總隊領導。第二天上午,他帶員去許住宿的賓館調查,從登記冊上只看得出他在該賓館住宿一天,至於什麼時間住進來,什麼時間離開的反映不出來,進一步調出結賬的發票存根,電腦在上邊忠實地記錄下許慶國18:53分住進,21:59分離開,只停留三個小時。而這三小時剛好是作案后清洗血跡收拾贓物的時間,然後逃離上海。

越來越接近犯罪目標了,眾警官的心情又興奮又緊張,該動手抓捕了,案子能否漂亮了結,全看這最後一搏。有的案子破了,犯罪嫌疑人基本認定,可是人在全國“飄”,久久難以捉拿歸案——案子也就久久結不了,像個裂開着的傷口。有人甚至說,抓人比破案還難。現在人戶分離現象大量存在,知道他是哪兒的人,去抓他他不在,究竟在哪兒?沒人知道。何況還有持假身分證作案的……什麼可能都有。因此抓捕方案要制定得嚴絲合縫萬無一失。

十三、三路擒凶

6月5日,副總隊長王軍帶領凌致福、毛立章和另兩位年輕警員飛赴瀋陽。

陳偉和詹清飛抵煙台,在許工作的煙台某韓資公司守候。

回家沒幾天的薛勇6號飛昆明,8號抵德宏,為防許慶國外逃,協助當地警方在邊防佈控。抓捕的重點在瀋陽。

1994.11.23,是王軍的生日,當日他值班他出現場,當時他想,過生日發此重案,莫非冥冥之中有什麼力量要考驗和磨練他,對又長大一歲的他提出新的標高……

二下雲南,協助雲南警方破盜槍案,是他帶隊。

執行抓捕工作的重點在瀋陽,又是他帶隊,莫非他跟11·23真的有緣……此時,人未抓到手,不敢有絲毫怠懈分心,每一步計劃安排都須如履薄冰小心謹慎。他深知肩上擔子的沉重。

王軍一路將案情最新進展通報遼寧和瀋陽警方。

怎麼兇手還真是我們這裏的人?

據查,第一網將許慶國網進來后,曾把他的材料打回瀋陽,請當地警方協查。當地派出所反饋回來的證明是:大學生,無前科。這也是實情。也許還得慶幸沒有驚動他,否則,不知會是怎樣的局面。

瀋陽市公安局刑警與特警全力支持上海市的同行完成好任務。

一張網悄悄地撒了下去。

很快證實該許慶國是真的,而下是持別人的身分證作案。

又查明他現在不在瀋陽,也不在煙台,究竟在什麼地方,不清楚。

等,只有耐心張網等待。

一天,沒有動靜,兩天,沒有反映;三天,沒有情況……王軍天天與張聲華總隊長熱線聯繫。他知道張總也着急。我想,用度日如年來形容上海警方那幾天的心情半點也不過分。

佈置上會不會有什麼問題?有什麼漏洞?許會不會聽到風聲還是有人走漏了風聲?王軍和凌致福、毛立章反覆思謀,應該沒有什麼問題。案發一年多沒有動靜,許應該平靜下來,不再像驚弓之鳥,這是最好的抓捕狀態。一怕走漏風聲,二怕他持槍作亂,劫持人質傷人或自傷,工作要細了再細。可不能從我們手裏使該案功虧一貫滿盤皆輸。

6月10日上午9點,張總與王總通話,五天來,幾乎天天都是此時王軍的手機發出嘀嘀的鳴叫,紅燈閃爍。那是千里之外的一份牽挂。王軍彙報了當日工作安排,說,還沒有許的動向。那就再等等看。掛機。

一個小時后,好消息來了:許慶國昨天半夜從保定回到瀋陽,正在家裏。

立刻,撒下去的大網上每一個結子都繃緊了,往下該收了。

王軍等與瀋陽警方商定,還是要穩,不要驚了他,先想法把他住房的門打開,最好找街道幹部或是熟人把門叫開——行話:軟進一一進門后動作要快,要不等他開槍就把他制服。

同意。

正在商量如何開門的時候,許慶國的父親從外邊辦完事返回家,掏出鑰匙開門(王軍後邊多次講道:運道來了,這就是運道,你別不相信),早就埋伏多時的瀋陽特警順着打開的門縫擠了進去,見客廳沒有許慶國,又衝進裏邊卧室,許慶國和他的女朋友正在床上睡覺呢,沒等他弄清楚怎麼一回事,一副冰冷的手銬已銬在了他的手上。

許慶國睜大眼睛,努力說服自己這一切不過是夢,雖然他做過多次這樣的夢,這是事實。可是他搞不懂,怎麼會,怎麼會有這一天,不是那麼多天都過去了都沒有事情么?他以為以後的天也會像以前的天一樣太陽東升西落月亮缺了又圓,天下太平不會有事情,可是以後的天裏邊怎麼竟包含着災難臨頭的一天?

警察問他槍在哪裏?他冷着臉不回答。

槍!許慶國父母對警察說,是不是槁錯了?慶國,你解釋一下一定是搞錯了。我兒子在一家韓國公司做事做得好好的,昨晚上才從保定出差回來,哪裏來的槍。女朋友也在一邊應和。

許慶國咬往嘴唇不回答。他看到另一個警察打開了書櫃,將擺放書櫃裏的一個密封紙盒搬出來放到桌上,問他,這是什麼?他閉上了眼睛,一顆心在疾速下墜下墜。紙盒上的膠帶紙被撕開了,嘶嘶啦啦的聲音像晴天霹靂。盒裏的一包東西被託了出來,包裝紙被一層層揭開,直到最後一層紙也被無情地揭開,一支黑色手槍袒露在桌上,槍身擦了油,還有8發子彈。槍被一個警察連紙托在手裏,交給另一個警察。另一個警察細細辨認:老式五四手槍,槍帶是綠色的,槍號中有一個8,就是這支。許慶國聽出這人是從上海來的。

父母親頹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帶離房間的時刻,許慶國看了一眼傷心欲絕的父母,他知道不再會進這個家門了。他看了一眼牆上的掛歷:6月10日,黑色星期一。掛鐘指着12點25分。

正午的陽光晃着許慶國的臉,陽光好暖好亮,但只片刻,他就被塞進車子裏。他明白了,為了一年多前做過的事,片刻間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女朋友,失去了工作,失去了頭頂上原本人人有份的陽光,失去了自由……

緊接着,毛立章帶搜查證又一次進了許慶國的家,在同一個書櫃裏,翻出被害人李相奉的護照、身分證和一次也沒有用過的維薩卡(據許慶國後來交待,因購車票時,發現護照很好使,就留了下來。曾經想用護照和維薩卡取款,到銀行打聽過,說必須本人來取,別人代取不行,一直沒敢用)。人贓俱獲,用上海話說:結局不要太好!意思……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如果人抓住了,槍不在;或者被害人丟失的贓物不在,此案還是不好結。現在有槍,有李相奉身上的東西,還有勘察現場時發現許慶國在12層消防門上留下的血掌紋,以及在上海火車站附近賓館停留僅三個小時的住宿發票——許慶國被牢牢地釘死在本案上。

毛立章在搜查現場打電話給王軍,王軍又打電話到上海,將這一好消息告知苦苦等待的張總,隔着上千里地,王軍都可以感到張總的喜悅。初步審訊許慶國。他交待了李相奉的尼康相機在煙台他的公司。早在煙台等候的上海警員從許的住所搜出了那部相機。

王軍事後對記者說:那時候的心情不是喜悅,不是激動,難以形容。

讓我來試着形容:

那是一種衝破黎明前的黑暗曙光初現旭日即將東升的欣喜感;

那是一種突破艱難險阻終於攀援到頂的成功感;

是與看不見的對手長時間反覆較量終於將對手打敗的勝利感;

對自己智慧與體能的一次檢驗;

自我價值的確立與實現;

為不平淡的人生履歷又添了一筆輝煌;

它是悲欣交集的心情;

更是“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的境與界。

那一刻的感覺強烈和濃縮,沒有此經歷的人難以企及,沉溺於小悲歡小愁怨的男女難以理解,所以他們輕易不與人言,甚至不與親人言。他們珍惜這份感覺並把感覺珍藏,在往後的日子裏,默默滋養身心,照亮前路。他們此時最好的伴侶是酒,醇香濃烈的酒為他們洗去風塵,揮發疲憊,撫平心弦,激活新的智慧與體能,從頭開始。上海警方與遼寧、瀋陽警方共同舉杯!

十四、一隊紅燈閃爍的警車融入和平安寧的長街

怎樣將許慶國和那支槍平安從瀋陽押回上海,成了上海803小分隊最後一個艱巨任務。

有槍,不好乘飛機。

一個方案,王軍、凌致福等押許慶國乘飛機,另兩人帶着槍乘火車。

不踏實,一點不踏實。王軍事後對我講。這個方案被否決。

要麼王軍一人先飛回來彙報,其餘人押着許慶國和槍乘火車。王軍說,基本這樣定下來,機票也給我買好了,可我心裏還是不踏實。瀋陽至上海特快列車要行駛近三十個小時,幾乎是兩夜一天,萬一路上出什麼事情?還是大家一起走。就這麼決定了。

瀋陽開往杭州的特快列車88次,過北京后改為85次。這是返回上海最快的車次了。還有點麻煩。按有關規定,特別快車不讓上帶手銬的旅客。可是許慶國實在不能在瀋陽多停留。又通過當地警方交涉,終於弄到11日晚88/85次六張硬卧車票,靠廁所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許慶國上車前被又一次“打扮”好,手銬、腳鐐,上車后睡在下鋪,身上蓋着毯子,警察坐在他的周圍。

月台上,有人為他們送行,那是並肩戰鬥的瀋陽同行,上海警方從心底感謝他們。抓帶槍的犯罪嫌疑人,是件玩命的活兒,更何況是替別地警察玩命,可是瀋陽刑警二話沒說,像辦自家的案子一樣,硬是埋伏了五天五夜,最後時刻,衝進許家的驍勇,銬住罪犯的迅捷,予人深刻印象。他們身體力行了那個口號:公安是一家,刑警是兄弟。再見了,好兄弟!

許慶國躺在下鋪,沒有人為他送行。可能以後的人生路途只有這些警察相伴相送了。再見了,瀋陽!

22點,站台廣播播放着那首“瀋陽啊瀋陽啊我的故鄉”,甜甜的,美美的,88/85次列車駛出瀋陽站。

火車進入夜間行車。停廣播,關大燈,喧鬧的車廂很快沉入睡鄉,此起彼伏的酣聲響了起來。

上海的五個警察幾乎沒有閡眼。車廂里不好講話不好吸煙。許慶國稍有動靜,還要問他是不是要上廁所,是不是餓了,要不要喝水。他們的原則是盡量滿足他生活上的要求,別驚了他。

許慶國躺在那裏,閉着眼睛,手腳不能動,卻半點睡意也沒有。身下的車輪滾過他的家鄉,滾過東北的黑土地,滾過他不堪回首的二十五歲人生……

0:15分,火車到達錦州車站,停車12分。車站杏黃色燈光伸進車窗,撫摸着他的臉。這也是他那年幹完那件事後回到家鄉的最後一站,當時他的心情是多麼輕鬆,或許那一份輕鬆是自己製造出來的,從沒有實在發生過。而眼下是他離開家鄉的第一站,人生是怎樣安排的?真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全報么?

3:19分,火車抵達山海關站。他聽到上海警察在小聲對話,一人問另一人,可曾到山海關玩過?另一人講,哪裏有時間玩,每次都有任務,來去匆匆的。一人向他介紹山海關幾處好玩的景點:天下第一雄關,長城的最東端。(許慶國想插嘴:最東端是老龍頭。想想又罷。)還有孟姜女廟。孟姜女什麼樣?那誰知道?反正塑成像擺在廟裏,看上去一點不靚。另一人吃吃地笑。許慶國也想笑。車子開動了。許慶國突然想到,笑什麼笑,進關了,進鬼門關了……

火車怎樣過的唐山,許慶國不記得了,他竟然睡著了。等他睜開眼睛時,列車停在天津站。綠色窗帘已被撩開,天津的太陽好亮。車廂里開始新一一的喧鬧。旅客們忙着洗涮和吃早飯。噪音很大的廣播播放着早餐的品種和價格。

一位中年警官和和氣氣地問他,昨晚睡得好嗎?要是困就再睡一會兒。要是睡好了,等一會兒我們吃早飯。許慶國看出他臉上的倦容,點點頭。

車過滄州,古時發配犯人的地方。

車過德州,年輕的警官下車買了兩隻德州扒雞。

中午,車到濟南。許慶國去過濟南城裏的大明湖和趵突泉,由於天干,也由於污染,大明湖上的水氣散發出硫磺味,而趵突泉水停噴的時間越來越長。記得他當時還與同行者大聲批評人類的貪婪與短視。

不過泰安,到泰山旅遊的客人到此站下車,許慶國去過泰山,他是乘纜車到中天門,又攀登上十八盤,到達南天門的。那天早晨看日出不巧多雲,他還說改日再去,反正他工作的韓資公司就在煙台,離泰山也不遠,他想起一個偉人的名句:人或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看來他與泰山無緣了。

下午時光過得很快。那幾位警官看他不想睡了,讓他坐起來,同他聊天。他們問他家庭情況、個人簡歷,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情……而許慶國最想知道的是——你們怎麼會抓到我?槍是雲南的,我是瀋陽的,我在上海一個親戚朋友也沒有,你們怎麼會找到我?每每問到這個問題,就如同撞上一堵諱莫如深的牆。許被抓當天下午,瀋陽刑警先審,看他有沒有在瀋陽做案,審下來,沒有。當晚,就是上海警官審他,許慶國說,上海的案子我承認是我作的,可是你們怎麼會找到我的?上海警官沒有正面回答。從被抓那一刻,像毒蛇樣嚙咬他心的就是這個問題:你們上海警察怎麼會抓到我?此刻,一位上點年紀的上海警官依舊日不緊不慢地說,不要做壞事,做壞事總會被人發現的。

晚10:28分,火車開進南京車站。

許慶國看出,上海警官臉上露出几絲快到家的輕鬆和喜悅。他們讓他躺下,再休息一會兒。他不講話,躺了下來。

此時車廂廣播播放一支無名的歌,許慶國把這支歌聽了進去:

世上縱有許許多多的夢,唯有這個夢最迷濛,多少人為了這個夢來聚會,多少人乘着這個夢去旅行。哦,金錢夢,撕破了偽裝,裸露着瘋狂,哦,金錢夢,搗毀了愛情,絞殺了真誠;

世上縱有許許多多的夢,唯有這個夢最朦朧,多少人做着這個夢沉睡,多少人卻讓這個夢驚醒;哦,金錢夢,能葬送友誼,能泯滅人性,哦,金錢夢,只是個泡影,強做卻難成……

上海市中山北一路803號。

又是一個不眠夜。

瀋陽開來的火車13日凌晨3:40分到上海西站,803接站的人已安排好了。張聲華總隊長對探長薛勇、高建寶、警員顧崧等說:執行任務把警服穿好,可能會有新聞界到場。又詢問食堂的宵夜安排了沒有。他原準備在隊裏等着,想想看,還是乘着他那輛尾號“803”的座車來到上海火車站。不是不放心王軍他們,已經人槍在手,很快就要到上海,應該說803已大功告成,一年零七個月的風風雨雨,多少個不眠之夜,多少次眉頭緊鎖,成功的確來之不易。他應該到站道一聲辛苦,也想早點看到大家。“鐵路警察各管一段”,他這一段即將結束,往下該移交預審,移送檢察院、法院,按法律程序一站站走了。回想這中間經過的,應該有一些可以總結可以提高可以為今後破案所避免和借鑒……張總的思路已經走遠。

果然有攝像機和閃光燈在那裏等候。鏡頭對準進站的火車,對準警察圍上去的車廂門。

85/88次列車終點站是杭州。上海下車的人不太多,好像還沒有接站的人多,下車人感到奇怪,怎麼會有這麼多警察?這麼多記者?本次列車上有什麼重要人物么?

沒等他們看清,重要人物已被眾僻警簇擁。小高和顧彬押着許慶國,薛勇殿後。想像中作下如此大案惡案的兇手應該是個人高馬大的東北漢子,許慶國出入意料地又瘦又小,比押着他的警官個子還低,也就一米六幾的個……

許慶國沒想到迎接他到上海的會是這樣一種場面,走時是黑天,此刻天也還沒亮,他徹骨地感到:黑天和黑天可大不相同。

八輛警車,頭尾相銜,車頂紅燈閃爍。車隊開出火車站,開上高架橋,融入和平安寧的晨街。

十五、發人深思的生活之路

在上海市公安局預審處,年輕警官大量耐心細緻的工作觸動了許慶國,他一點點回顧自己的人生經歷及走上歧路的過程。

許慶國出生於70年代初,還在文革未結束的動亂年月。父親是國家幹部,母親做過教師,許慶國是家裏的老小,上邊有兩個姐姐。小兒子十分討父母親的喜愛,兩個姐姐也很寵他。從小養成了他自傲、逞強、內向的性格。小時候在學校念書,他想要別人的東西一定要得到手,別人想動他的,門兒也沒有,許慶國的母親與韓國親戚往來很多,故許慶國會講韓語,後來又學會日語。他的少年青年時期可謂不愁溫飽一帆風順。

他是在瀋陽財經學院上的大專,畢業後分到工廠,他不想到工廠,認為自己有能力做一番事業。於是通過姐姐和母親把檔案調出來,進了一家韓國公司。像他這種性格的人,很難在外國公司勝任愉快。他擺不對自己的位置,以為自己是知識分子,又會韓語,應該做管理工作,應該得到老闆重用。其實他在韓國老闆眼裏就是一個打工仔,與其餘許許多多打工仔沒什麼兩樣,干你就好好乾,不干你就滾蛋!於是他自尊心受挫,於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於是爺不幹了走了。

往下的一家公司老闆,還不如前一家。工頭甚至開口罵他。罵別人也就罷了,只看錶情聽不慌,罵他他聽俺聽進心裏怒火中燒。“士可殺不可辱”,又一次“拜拜”……

再三再四……一次比一次糟糕,一次次被老闆炒。我想,無論東方,還是西方,哪一國老闆可能都不喜歡雇傭三天兩頭跳槽的員工。此時的他不知自省,而一味報怨社會對他不公。

他參加過一次某國家機關招考公務員,據他說成績還行,可是被別人走後門頂了。

現代社會之所以比過去文明進步,原因之一是給予個人更多選擇的自由。但這自由不是降低對個人的要求,相反要求更高,你在選擇“選擇”的同時,應該背負起一份責任,還應具有強健的心理素質與承受失敗和挫折的能力,因為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選擇的。否則還是吃大鍋飯,聽別人安排。

許慶國沒有。他身邊也沒有人告訴他應該怎樣,或許告訴他他也聽不進去。我們看到大多的年輕人在社會的海洋里劈波斬浪學會一身好本領,我們也看到一些年輕人在那裏“漂”和“飄”,沒有羅盤沒有舵,迷航和觸礁的危險離他們不遠了。

許慶國後來到了一家日本人在常州開的鞋業公司。這家公司老闆之所以雇傭他,是看上了他會的兩種語言:韓語和日語。這家公司中層管理人員不少是韓國人。日本老闆要許慶國混在他們中間,聽他們講些什麼,然後向日本老闆彙報。

這是個帶有屈辱性的工作。許慶國一開始還是接受了。一個人在生存困難的情況下,是會忍受屈辱的。他想,我可以說沒聽見什麼,或者瞎編點內容告訴老闆……

這段時間,許慶國為了業務經常跑上海,跑虹橋機場,他熟悉了韓國班機抵滬的情況,也了解機場附近的賓館與交通。

這期間,他喜歡上一位常州女孩。原來他在瀋陽交過一位女朋友,帶到家裏去過,父母親很中意,他也打算有了一筆錢就結婚。可能在常州舉目無親的緣故,也可能因為自己個矮,在人高馬大的北方姑娘面前總感到壓力,所以一見到這位柔情似水的江南女孩娟,他動心動情了。娟也喜歡許慶國的書生氣,覺得他人內向不油滑,能到這麼遠的地方打天下,有本事。設想一下許慶國在瀋陽姑娘眼中的形象,父母親的“老疙瘩(東北話:小兒子)”,兩位姐姐眼中的小弟,像總也離不開家的雛烏,可愛卻不可敬。在常州女孩眼裏,許慶國是挺挺拔拔的男子漢,可依可靠,這多讓許慶國自尊心受用啊。他們很快好起來,許慶國把自己的選擇告訴家裏:不要瀋陽姑娘,要常州女孩。

家裏不同意。連見也沒見的女孩,誰知道是什麼人?

許慶國想,不同意沒關係,那邊先冷着,這邊先熱着,反止公司的薪水夠用,家裏也管不着我。

願他和常州女孩娟真的過過一段心心相映沒被金錢污染的日子。

但這日子不長。日本老闆還沒來得及責備許慶國的敷衍,中層的韓國人發現了許的特殊任務,簡直就是“特務”么?

撕破臉大鬧一場后,許慶國在常州公司無立足之地,日本老闆寧可開罪他一人,也不願開罪那麼多韓國人。許慶國又一次拜拜。

那是1994年4月。往後的半年之內他一直沒有正當工作。那個常州女孩不久也調到海口一家賓館總機做了接線員。

當年4月,他下雲南,向張某人提出購槍。

5月,打電話給張某,問槍搞到沒有。

這期間,他試着自己做生意,終因缺啟動資金一事無成。他曾想拉人人伙,可是他一文不名,沒有閱歷,沒有社會信譽,沒有銀行貸款,誰又會和他一起做呢?

這時,他夢寐以求的是自己能有一大筆錢。

因為思念,也因為學做橡膠生意,許慶國帶着向姐姐要來的四五千元錢來到海口找常州女孩娟。

海南經濟特區經過國家的宏觀經濟調控,房地產、股票等前一段火爆得驚人的買賣已不那麼好做了,一些土地徵用了沒錢蓋房,長滿青草;一些高樓因資金短缺無法封頂,1993年底洋浦封關,並未吸引想像中那麼多的外來資金,前來投資者大多做短線,餐飲業、旅遊及“三來一補”企業,但物價仍高居全國之上。一碗普通的稀飯要6一8元。

原本困惑的許慶國到了海南更加迷惘。“花花世界,鴛鴦蝴蝶”,在這裏談情說愛是要錢的,總得請女朋友喝杯咖啡吧?喝完了,女朋友掏錢買單,那滋味還不得像咽下去的咖啡一樣苦澀,做生意,得,開口人家就問你有多少錢?錢少了都不行,別說沒錢。帶在身上的那點錢,就像大太陽下的濕衣服,半個時辰不到就幹了——剛夠請一頓像樣的飯。往後一應開銷都得女朋友支付,許慶國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冷峻難看。

一天,女朋友娟對他說,聽說雲南那邊橡膠便宜,不如到那邊看看。

許慶國聽出逐客的話音,也許是他多心,自己這麼一副兩手空空立不起來的樣子,人家不轟,自己還有臉住下去么?

1994年11月,他來到雲南德宏,找到張某,又一次提出買槍。

張某想想,2000元在自己這裏放了半年多,再不給人家槍,也有點不好意思。正好聽說軒崗那邊有人有槍要出手,他便牽線做成了這筆生意。

槍在手的許慶國思想起了變化。槍既可以保護自己不受傷害,也可以主動進攻傷害他人。

有槍在手,許慶國無法乘坐飛機。他11月16日離開德宏,三天後到昆明,原想搞到北京的火車票從北京回瀋陽,可是他買到一張到上海的車票。

坐在火車上,他就開始盤算,有槍在手,總歸幹不了什麼好事,去上海也好,他在上海沒親戚,做了事沒人認識他,做完就走。

到了上海,他選擇機場附近的一家招待所住下——這時他已把目標選中韓國班機下來的旅客,在他心中,韓國人有錢,他又會韓語,好兜搭一一當晚的住宿情況,由於管轄原因,803沒有調上來。而他在雲南那邊,因住宿個體旅館,也沒能查到。第二天,他退了房,把簡單行李存在機場,就去虹橋接機。他一眼瞄上李相奉,第一是看李像有錢的樣子,第二,許慶國後來對預審人員說,看看李年輕,年輕人一般怕死,把槍掏出來,他會給錢的。

當他聽接機的裘小姐對司機說出住宿賓館的名字時,就打了一輛車,到那家賓館旁邊的飯店下車,步行到李相奉住宿地。他此時已計劃好,萬一事後警方查起來,司機會是第一個出賣他的人。因此他不一步到位,而是用了障眼法,在此處下車,到彼地作案。

再往後的全部過程與現場勘察結論幾乎完全一樣。

許慶國後來說開始向李相奉要錢,李很輕蔑地掏出一美元給他,讓他離開,他被激怒了,拿出槍把猛砸李相奉的頭頂。把李砸暈后,用膠帶紙捆住他的手腳和嘴巴,正翻東西的時候,沒想到李相奉突然醒過來,掙脫膠帶紙,又是打電話,又是砸玻璃報警,許慶國終於扣響手槍扳機,實在是手臭,六發子彈出膛,只中了兩發,一發打中李相奉耳部,一發擊中心臟致死。其餘四發有兩發臭彈,有兩發乾脆從槍膛里掉出來。

之後,他熱血賁張,頭暈目眩。用袖子把李的東西划拉進膠袋裡,裝上相機,拎起密碼箱出了1408房間。房間對面就是消防樓梯。他推開消防門朝樓下走去,走了兩層,終因體力消耗太大,心慌得很,走不下去了,用脫了手套的手推開12層消防門,進了樓層,又從樓層電梯下到底樓(此時電視監控系統若不出故障,許慶國的廬山真面目會早些顯現出來,也不會有一年零七個月的大跨度周旋,后話)。

他出了賓館,打了一輛車(這輛車始終沒有找到),先到機場存包處把自己的行李取出,又坐車到了火車站附近的某賓館,往下的一切活動已在前文中敘述,不贅。

他對預審員說,他覺得他做這件案子很不值得,根本沒得到他需要的做生意的資金,只有不到兩千元人民幣。

他後來到了煙台一家韓資公司做事,身上的毛病倒改了不少,成為管理操作工的一個小工頭。聽人議論起上海一韓國人被害的事情,心裏很害怕,過了很久看看沒事,以為真得沒事了。1995年給德宏張某打電話,說是要子彈,其實也是打聽一下警察有沒有查問。

他當時想,做就做大,真的發了財,再報答被害人的父母,也可以報答養育自己的父母。

他說,其實一直不安心,李相奉臨死前的樣子太可怕了。後來他都不敢同別人一床睡覺——顯然是謊話,警察去抓他時,他正和女朋友睡在一起,是瀋陽的女朋友。他說,有一箱東西在常州女孩那裏,破案后警察去找,有人說是有東西在這裏放過,可是現在已不在了。

他讓預審員幫他打聽一下,李相奉父母有幾個孩子,如果他還能出來的話,他去給李相奉父母做兒子做孫子做什麼都行,只要能補償。

到後來,他認識到,犯了罪,首先對不起父母,雖然平時父母說他他也不聽,但父母都是為他好。

第二對不起國家,畢竟國家培養了他,讓他受了高等教育,他還沒為國家做任何事呢。

聽預審員講,許慶國的父母和姐姐都到上海來過,沒提什麼要求,只希望預審員轉告兒子,要好好坦白,配合政府。問問他身體好吧?心情好吧?往後的日子如果能見面,他們還來,如果見不到,就不來了,話你們傳到就行了。預審員對記者說,見面的機會就看是否公審了。但我們現在不方便對他們講任何話。只把他們的話轉告許慶國。許慶國說,謝謝!

可憐天下父母心!

十六、總結會開了四個小時

“11.23案”破了以後,上海市公安局局長朱達人正式通告韓國駐滬領事館總領事。

6月24日,韓國駐滬總領事致電朱達人局長,對為“此次偵破工作作出努力的上海刑警及其他地區有關人士表示衷心地感謝”,並且說“隨着該案件的偵破,上海的韓國企業及韓國人對上海地區治安狀況又有了一個新的較高評價,這將有利於今後對上海的投資”。

朱局長接電后批示:請張聲華總隊長轉達對偵破此案的有功人員,再次表示感謝!

7月5日,公安部部長陶駟駒簽署命令,給“11·23”專案組記集體一等功,頒發獎狀,並獎給人民幣1萬元。

7月9日,上海市公安局給“11.23”專案組14人記功表彰。請記住他們的名字(其中多數人在前邊的文章中已經提到):

二等功獲得者:王軍、凌致福、毛立章、明德茂;

三等功獲得者:俞援朝、顧智敏、薛勇;

嘉獎者:顧崧、陳偉、楊振衡、韋鍵、王德明、邵致遠、俞劍斌。

他們代表為“11.23案”作出貢獻的所有人。

據悉,上海市公安局獎給三支隊一台桑塔那轎車,凌致福支隊長將車號尾數定為“1123”。

7月9日的表彰會,開了四個小時,除了表彰和總結經驗,更多談到偵破過程中的不足。803刑警深知,上海的治安形勢並不會因為破了此案而有所改善,上海的政治、經濟、文化地域特點,使它成為城鄉流入流出地,境內外流入流出地,南北交匯,內外交匯,決定了這塊土地上犯罪種類齊全,既有最落後愚昧的,也有高智商的,因此在相當一段時間裏,治安形勢仍很嚴峻,我們不能有絲毫怠懈,依舊得小心謹慎如履薄冰……

這些話,這些清醒的認識,或許比豪言壯語更有價值。

據上海《新民晚報》8月19日報,第4000家外資企業——韓國大東模型塑膠(上海)有限公司已經落戶浦東王橋工業區,誰能說,這不是破掉11·23案社會效益的延伸

尾聲

據《法制日報》上海1996年10月24日訊,殺害韓國人李相奉的兇手許慶國今天被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處死刑。

法院認為,被告許慶國的犯罪情節嚴重,社會危害極大,以故意殺人罪、搶劫罪判處其死刑,以非法買賣槍支彈藥罪判處其無期徒刑,決定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另據《法制日報》1996年12月14日報,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近日舉行新聞發佈會,公佈了對許慶國的終審判決結果,維持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的判決,並於12月10日執行槍決。刑場上響起的槍聲,是對兩年前滬西涉外飯店槍聲的回應吧。

許慶國死時25歲。

12月10日上海市天氣,晴轉多雲,風向北風,風力3一4級,最高溫度12度,最低溫度3.3度。大雪過,冬至不到的季節。看那天氣下不來雪。那麼暖,怎麼會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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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高紅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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