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羅的眼睛①

阿波羅的眼睛①

註:①最初發表在《星期六晚郵報》(1911年2月25日)和《卡斯爾雜誌》(1911年3月)上。

……一種突如其來的、懾人心魂的恐懼感,伴隨着什麼消息在整整半條街上瀰漫。這是一切壞消息中最壞的一個,因為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這場突發的混亂中只有兩個人一動未動:阿波羅教的英俊神父站在高高的陽台上,而醜陋的天主教神父……

太陽升到威斯敏斯特的上空時,泰晤士河上那團神秘的、孤零零的、如輕煙般的亮點顯得有點混亂,但是它又無比地清晰。漸漸的,亮點掙脫了灰色的籠罩,變得更加燦爛。兩個男人穿過了威斯敏斯特大橋,是一個高個子和一個矮個子。他們甚至可以被奇妙地比擬為傲慢無禮的國會鐘樓和倫敦西敏寺勾肩縮背的賤民,因為矮個子身着神父服飾。高個子的官方註冊名字是莫-赫爾克里-弗蘭博,是一位私家偵探。此刻他正去他的新辦公室,辦公室是在面對西敏寺入口的一排新公寓內。矮個子的正式用名是傑-布朗神父,述職於坎伯韋爾①的聖-弗朗西斯科-澤維爾教堂。他剛從坎伯韋爾的死人床前離開,去看他朋友的新辦公室。

註:①坎伯韋爾:倫敦南部一貧窮郊區。

高聳入雲的大樓頗具美國味,尚未擦掉機油的電話、電梯等精密機械設備更是美國味十足。但大樓才剛剛竣工,還沒有什麼住戶,只有三家房客搬了進來。弗蘭博頭頂和腳底下的辦公室都被佔用了,而上面的兩層和下面的三層也都被佔用了。第一眼望望新公寓大樓的頂部,就會發現更加吸引人的東酉。除了一些腳手架的殘餘痕迹外,在弗蘭博的辦公室外面,靠上方立着一個耀眼的東西,那是一個巨大的人眼鍍金雕像,四周環繞着金光,佔據了兩個辦公室窗戶那麼大的空間。

“哪究竟是什麼?”布朗神父呆住了,問道。

“哦,那是一個新宗教,”弗蘭博笑着說,“一個通過說你從來沒有做過什麼的方法來原諒你的過錯的新宗教,很有點像基督教科學派②,我有理由這樣認為。事實上一個自稱卡隆③的人(我不知道他到底叫什麼名字,但我知道那絕不是他的真名)要了我頂上的房間,我下面是兩個女打字員,上面住的就是那個狂熱信仰新宗教的老騙子,他崇拜太陽,自封為阿波羅新神父。”

註:②基督教科學派:由瑪麗-貝克-埃迪於1866年在美國創立的新宗教。切斯特頓撰寫了許多文章對它進行了否定性的評論,如在《多樣化的應用》(1920)和《所有的機遇》(1931)兩本書里的文章。本篇故事中“波琳直視太陽”的描寫可能就暗指這個宗教。參見奧爾索斯-赫斯克利在《看的藝術》中所描述的“對眼科醫生貝茨的(錯誤)辯護。”

註:③卡隆:古希臘形容詞Kalon的中性形式,意思是“美麗的”。

“讓他小心點,”布朗神父說,“太陽是諸神中最殘忍的,但那可怕的眼睛是什麼意思?”

“按照我的理解,他們的教義中有這樣一條,”弗蘭博回答道,“一個人只要意志堅定,就能忍受一切。太陽和圓睜的雙眼就是他們的兩大象徵,因為他們說,一個人如果真正健康,就能直視太陽。”

“如果一個人真正健康,”布朗神父說,“他無法忍受直視太陽。”

“嗯,那就是我所能告訴你的有關新教的一切。”弗蘭博無動於衷地繼續說,“當然,這門新教也宣稱能醫治所有的疾病。”

“它能醫治精神疾病嗎?”一本正經的布朗神父好奇地問。

“什麼精神疾病?”弗蘭博笑着問。

“哦,能夠思想就不錯了。”他的朋友說。

弗蘭博對他下面的辦公室比對上面燦爛的聖殿更感興趣。他是一個神智清明的南方人,除了天主教徒和無神論者之外,他不能把自己想成別的;一種明亮病態的新宗教並不太使他感興趣,但他總是對人類感興趣,特別是相貌好看的人類。而且,樓下的兩位女士都各行其是。那間辦公室由一對姐妹擁有,她們都身材苗條、膚色黝黑。其中一個又高又引人注目,像鷹一樣行色匆匆。這種女人,人們總從大致描述之中,想像到一些像武器一樣簡明輕快的邊角輪廓,她似乎是在生活中劈出一道裂縫而奮勇前進。她的眼睛驚人的明亮,但那是鋼一樣鋒利的光芒,而不是寶石一樣的熠熠發光;她那挺直苗條的體形太過僵直,反而遮蓋了它的優美。她的妹妹就像她的影子,只是更加黯淡一些,蒼白一些,更不被人注意。她們都訓練有素地穿着小男式黑衣,有袖口和領子,在倫敦的辦公室里有成百上千這樣唐突而精力充沛的女士,但她們的興趣在於她們的真正的而不是表面的職位。

因為實際上姐姐波琳-斯泰西本人就是一大筆財產,一個家族飾章和半個郡的女繼承人。一陣無情的仇恨(特別是現代婦女的)促使她去取得她認為的更艱難更高貴的存在價值,而在那之前,她只是一個古城堡和花園中長大的千金小姐。事實上,她沒有拋棄她的錢,因為她的浪漫或修道士般的放棄,在本質上是和她那專橫的功利主義緊密相連的。她擁有財富,她可以說是為了把這些錢用於社會實際事務,而她也已經把一部分錢投放在了她的事業之中,這個事業是以打字市場為核心的;她還把一部分錢捐給了不同的團體,以促進女性工作發展的事業。然而,她的妹妹與夥伴簡,卻分享了她的這種有點無聊的、沒人可以確定的理想主義。但簡的那種緊隨主人的狗一樣的忠誠,某種程度上比姐姐更加堅定不移的崇高精神——帶着近似悲劇的色彩——卻更加感人肺腑,因為波琳可以與悲劇無關,可以理性地否認悲劇的存在。

當弗蘭博第一次進入這幢大樓時,波琳那一絲不苟、動作麻利和冷冰冰的不耐煩的神色,就使他暗自發笑。他徘徊在電梯外的人口大廳,等候那個把陌生人送人不同樓層的開電梯的小子。但這個雙眼像獵鷹般明亮的姑娘,公然拒絕忍受這種冠冕堂皇的耽擱。她尖刻地說她知道電梯的一切,她不會依賴小子們——也不會依賴男人們。儘管她的房間只在三樓上,她也要在上升的短促幾秒內,試圖以一種唐突的方式告訴弗蘭博許多她的基本觀點,大意是說她是一個現代工作婦女,也喜歡現代工作設備,當有人指責機械科學,要求回到浪漫氛圍中去時,她明亮的黑眼珠就會燃燒着抽象空洞的憤怒。每個人,她說,應該能操縱機器,就像她能操縱電梯一樣。她似乎對弗蘭博給她開電梯門這件事有點憎惡,而紳士風度的弗蘭博對她的這種急性子的自立,難免不會產生某種複雜的感觸。他哈哈大笑着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當然,波琳還有一副活潑而實際的脾氣,她的瘦小而優美的手所做出的姿勢,無不顯出斷然與指示的氣質。一次,弗蘭博為了一些打字工作走進她的辦公室,發現她正將她妹妹的眼鏡摔到地板中央,用力地踩下去。她口若懸河地發表着關於道德的長篇演說,譴責“令人厭惡的醫學概念”和現代醫學器具所暗示的對可怕的人類自身缺陷的承認。她暗示她妹妹再也不要把這種人為的、不健康的垃圾帶到這兒。她問她是否希望戴着假肢、假髮和玻璃眼睛。她們說這些東西使眼睛像水晶一樣可怕地熠熠發光。

弗蘭博對這種偏激的信念大惑不解,情不自禁地問波琳小姐(用直接的法國方式),為什麼眼鏡會成為比電梯更具缺陷的病態的象徵,而如果科學可以幫我們在某一點上的努力,為什麼又不能在別的一方面也幫助我們。

“那大不一樣,”波琳小姐傲慢地說,“電池、發動機和其它事物都有人力的痕迹——是的,弗蘭博先生,也有女人的痕迹!我們女人也有機會輪到,去改進那些吞掉距離的機器、那些和時間賽跑的機器,這才是崇高而輝煌的——才是真正的科學。可是醫生們推銷的令人討厭的器具和塑料——哦,那只是懦弱的標誌。醫生們停留在腿和手臂上,似乎我們天生就是跛子,就是疾病的奴隸。但我是天生自由的,弗蘭博先生!人們認為他們需要這些東西,僅僅因為他們是在恐懼中訓練而不是在力量和勇氣的訓練中長大的,就像那些愚蠢的護士告誡小孩不要正視太陽,弄得他們不眨眼就不敢直視。但是為什麼在璀璨群星之中,會有一顆星是我不能正眼觀看的呢?太陽不是我的主人,不管什麼時候我都將睜開雙眼直視它。”

“你的眼睛,”弗蘭博像向外國人那樣鞠了一躬,說,“會使太陽黯然失色①。”他樂意恭維這個奇特而僵直的美人,部分原因是這種恭維可使她略失穩重。但當他拾級而上,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噓了一聲,心想:“那麼她已落入樓上金眼睛魔術師的魔掌了。”因為儘管他對卡隆的新宗教知之甚少,也不太關心,但他早已對他奇特的和太陽對視的理論有所耳聞。

註:①“使太陽都黯然失色”:出自約翰-多恩(1572-1631)做的詩《初升的太陽》,詩中多恩對太陽講到他的情婦,“如果她的眼睛不會令你黯然的話”。

他不久就發現,樓上樓下的精神聯繫很密切,而且在不斷加強。自封為卡隆的人是一個神奇的傢伙,就體形上看他足以成為阿波羅主教。他和弗蘭博一樣有高高的個子,但那圈金色的鬍子和深藍色的眼睛,還有像雄獅一樣向後飄揚的長發使他看起來英俊得多。在身體構造上他可以說是尼采理論②中的白膚金髮的野獸,但天賦的智力和靈性使這種動物般的美變得更高尚,更明亮,也更柔和。如果說他看起來像一個偉大的撒克遜國王,這個國王必定是個聖徒。事實上他的辦公室坐落在維多利亞大道上一幢大的樓中層;他的職員(一樣領口和袖口的年輕人)坐在他和陽台之間的外間,他的名字被刻在一塊黃銅板上,他所信奉的宗教的鍍金象徵物像眼科大夫的廣告牌一樣懸挂在街道上空。不管他周圍的環境,倫敦東區是多麼的不和諧,所有的粗鄙,都不能給這個自稱卡隆的人造成靈魂上和肉體上的逼真的壓力與動力。當所有的一切都明了時,人們仍能在這些江湖騙子的表象中感到一個偉人的存在,甚至當他在辦公室里穿着鬆鬆垮垮的尼龍夾克時,他也是一個迷人的、令人無法拒絕的人物;而當他每天身着長長的大法衣,頭戴金光燦燦的圓環,向太陽頂禮膜拜時,他實際上看起來是如此的完美,以至街上人群的嘲笑聲有時會突然消失在嘴邊。這位新太陽教的教徒每天三次走到他的小陽台上,面對整個威斯敏斯特,向光芒四射的上帝祈禱:清晨一次,黃昏一次,正午的震動③中一次。此刻,國會和教堂塔樓的時鐘剛剛敲打出正午時分,弗蘭博的朋友布朗神父抬起頭來,第一次看到了阿波羅教的白人神父。

註:②尼采:即弗里德利克-尼采(1844-1900),德國哲學家,現代最有影響的思想家之一。曾提出“在貴族血統的基本元素中,掠奪性是不容忽視的,就如強壯的白膚金髮的野獸貪婪面猛烈地進行掠奪而取得勝利……”這樣的駭世理論。

尼採的超人主義被切斯特頓的朋友喬治-蕭伯納(1856-1950)在《人和超人》(1903)中用英語給詮釋出來了,爾後又被切斯特頓在他的諷刺小品《我是如何發現超人的》和《喬治-蕭伯納傳》(1909,1935)中予以抨擊。切斯特頓可能是喜歡蘇格蘭詩人諾曼-麥凱格的模仿尼採的滑稽作品:“如果你沿着蘇格蘭貴族的家族之樹向上攀登,無論你爬多高,你都會在頂端發現一隻咧嘴而笑的,貪得無厭的類人猿。”——譯者

註:③正午的震動:出自阿爾弗雷德-丁尼生勛爵的詩《戈迪瓦》(1842):“伴着十二聲巨震的聲響,無恥的下午終於從百座高塔上被擊下。”

弗蘭博已經看夠了這些菲伯斯④信徒的每日敬禮,他扭身走進這座高大建築的門廊,甚至沒有謀求讓他的朋友布朗神父和他一塊進去。但是布朗神父不知道是出於對宗教儀式的職業興趣,還是出於對這種愚蠢行為的個人興趣,他停下來凝視着太陽禮拜者站立的陽台,就像注視着滑稽的駝背木偶一樣。先知卡隆早就站立在那裏了,披着銀色的法衣,高舉雙手。他對太陽連連祈禱,所發出來的聲音賦有神奇的穿透力,使下面的整個繁忙的街道都能聽得到。喧囂的聲音中,他心無旁騖,眼睛專註地盯着那燃燒的圓盤,此刻他是否還看得到地球上的任何物體或任何人,也都未為可知。但毫無疑問,他絕對沒有看到下面有一個五短身材、圓圓臉盤的神父,正與擁擠的人群一道,眯縫着眼睛在注視着他,這可能就是這兩個大相逕庭的人之間的最驚人的差異吧:布朗神父不眯眼就看不到任何東西,而阿波羅教的神父卻能一眨不眨地仰視正午的火球!

註:④菲伯斯: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等於羅馬神話中的阿波羅(Apollo)——譯者

“啊,太陽,”先知嘆着,“偉大而不能埋沒於群星的星座啊!在那叫做太空的最隱秘之處靜靜流淌着的噴泉啊!所有白色的永不令人厭倦的事物,白色的天主、白色的火焰、白色的花朵和白色的山峰。天主啊,有誰比這些最純潔安詳的孩子更無辜,一派原始的純粹沉入和平的——”

一陣尖銳不停的驚叫,打斷了這種如同火箭翻轉一樣飛速的狂熱呼吼。三個人衝出大廈,另有五個人同時沖人大廈門口,很長時間裏他們似乎對彼此毫不理會,彷彿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懾人心魂的恐懼感,伴隨着什麼消息在整整半條街上瀰漫。這是一切壞消息中最壞的一個,因為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這場突發的混亂中只有兩個人一動未動:阿波羅教的英俊神父站在高高的陽台上,而醜陋的基督教神父就站在他的下面。

終於,弗蘭博的高大身影和驚人的活力出現在了大廈的門前,控制了這場騷亂。他用他那號角一樣粗而響亮的聲音喝令,要人們趕快去一個人把醫生叫來;當他轉身融入黑暗,擠進入口時,他的朋友布朗神父在他身後若無其事地溜了進去,誰也沒有理睬他,甚至當他埋下頭潛入人群時,他仍能聽到太陽教神父那單調卻充滿魅力的語言,聽到他喋喋不休地呼喚噴泉和花朵的朋友——快樂天主。

布朗神父看到弗蘭博和另外六個人站在一處圍着的空間周圍,那裏通常是電梯升降的地方,但是此刻並沒有電梯降下來,倒是其它的什麼東西掉下來了,那是一種應該由電梯傳送的東西。

前四分鐘裏弗蘭博已經下去仔細看過了,他看到了那個否認悲劇存在的美麗女人的腦漿四迸、血肉模糊的屍體,他毫不懷疑那是波琳-斯泰西。而且,儘管他已派人去請醫生,但他仍然可以肯定:她死了。

他不能確切記起他是喜歡她還是討厭她,似乎兩者都很強烈。但她曾是他面前活生生的人,一種自然而然的哀傷感像匕首一樣刺痛了他,猶如蒙受到了喪親之痛。一種死亡的苦澀突然一下子使先前的神秘變得清晰起來,使他憶起了她那可愛的臉龐和一本正經的話語,僅僅一剎那間,事故就發生了,像晴天霹靂,像不知從何處降臨的暴雨。那個叛逆的美麗軀體已掉入敞開的電梯之中,在底部跌得粉碎。這是自殺嗎?一個樂觀主義者似乎不可能選擇這種恥辱的方式。那麼是謀殺?但這兒有誰會在幾乎沒人的公寓裏殺人呢?在一連串急促沙啞的話語中——他本想說大聲些,但突然發現自己的聲音很微弱——他問卡隆那傢伙剛才去了哪兒,一個低沉、一靜、飽滿的聲音向他保證在過去的十五分鐘裏,卡隆一直在向他的天主敬禮。弗蘭博聽到這聲音時,感覺到了布朗神父的手。他轉過黝黑的臉,出人意外地說道:

“如果他始終在上面,這是誰幹的呢?”

“也許,”布朗神父說,“我們可以上樓找出兇手,警察來之前我們有半個小時。”

弗蘭博把被謀殺的女繼承人的屍體留給醫生后,旋即沖入樓梯,奔進寫字間,發現裏面空無一人,於是他又衝進自己的辦公室,使他的朋友大吃一驚地看到他的面孔從來沒有這樣的蒼白。

“她的妹妹,”弗蘭博說道,心情沉重,表情嚴肅,“她的妹妹好像出去散步去了。”

布朗神父點了點頭,“我看啊,她可能上樓去了太陽教教主的辦公室,”他說,“如果我是你的話,就會馬上去證實,然後我們再在你的辦公室里去討論一下,不,”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突然加了一句,“噯,我要什麼時候才會拋掉我的愚蠢?當然,我們還是先去樓下她們的辦公室。”

弗蘭博盯着小個子神父,但還是跟着他下了樓,急匆匆地趕往斯泰西姐妹倆那空蕩蕩的房間。在那裏,令人難以捉摸的太陽教神父佔據了一把紅皮大椅子——坐在入口處,一眼便可看盡樓梯和樓梯的平台——正不慌不忙的等着。事實上他也沒有等得太久,僅僅四分鐘之後,三個人就一同拾級走下樓梯,三人唯一相似的地方是他們那嚴肅的神情。走在最前面的是簡-斯泰西①,死去的女人的妹妹——她剛才在樓上阿波羅神的臨時“神廟”里;第二個是阿波羅教神父自己,他結束了連續不斷的祈禱,昂然地在完美中走下空蕩蕩的樓梯——他身穿白色法衣、鬍鬚飄然,一副多雷②畫筆下基督離開普雷托利姆③時的形象;第三個就是弗蘭博了,他緊感眉頭,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樣。

註:①簡-斯泰西:對這個人物的不尋常的描述暗示了莫泊桑對作者的影響。

註:②多雷:古斯塔夫-多雷(1832-1883),19世紀後期法國插圖畫家,其畫像《聖經》(1866)頗負盛名——譯者

③普雷托利姆:在基督時代,普雷托利姆是耶路撒冷的羅馬地方財政長官的總部。

簡-斯泰西小姐黑黑的皮膚,扭曲着臉,頭髮顏色灰得略微過分了一點。她徑直走向自己的辦公桌,拿出一疊原封不動的白紙,這個簡單的動作使所有的人都清醒過來。如果簡是一個罪犯的話,她肯定相當冷血。布朗神父臉上掛着一絲古怪的笑容,注視着看了她一會兒,然後才開口說話,目光絲毫沒有從她身上移開。

“先知,”他說,似乎在對卡隆說,“我希望你能講講你的宗教。”

“我將很自豪地為你介紹,”卡隆說道,同時低下他仍戴有金冠的頭,“但我不敢肯定我懂得你是什麼意思。”

“嗯,它就像這樣,”布朗神父用他坦白的懷疑方式說道,“我們都受到過這樣的教導,即如果一個人開始就道德敗壞的話,那麼相當一部分過錯都得在他自己身上去找。但儘管如此,我們仍然能夠分清哪一個昧着了清晰良知的人,哪一個是或多或少地充塞着了詭辯良知的人。現在,你真的以為謀殺完全是一種錯誤嗎?”

“這是指控嗎?”卡隆非常冷靜地問。

“不,”布朗同樣平和地回答,“這是辯護詞。”

在室內長久的令人吃驚的沉寂中,阿波羅教的鼓動者真的像太陽一樣慢慢站了起來,在此刻的特別沉寂的陪襯下,他的光亮和活力支配了整個屋子,人們可以感覺到,他或許可能會同樣輕易地讓自己的魅力佔據整個索爾斯堡平原①。他的長袍服飾似乎將整間屋子都掛滿了古典布料;他的英雄史詩般的動作,似乎將其自身無限地擴散到更廣闊的前景中去,而他跟前這個矮小黝黑的現代神父,可就不能不感覺自慚形穢了:小小的身影活脫就是缺陷,一異物,是一個赫拉斯②的最高輝煌之中的黑黑的污點。

註:①索爾斯堡平原:維特郡的白堊質大平原,英格蘭考古奇迹巨石林的所在地,該石林為人造的圓形巨石柱群,建於新石器時代晚期和青銅時代早期(約公元前1800-前1400)。該巨石柱群的建造,可能是作為膜拜之用,但其宗教性質,尚無定論——譯者

②赫拉斯:古代希臘的名字。

“我們最終碰面了,凱爾利亞斯③,”太陽教的鼓吹者說,“你和我的教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現實,我崇拜太陽,而你是太陽的陰影;你是死亡的神父,而我是活着的上帝。你現在懷疑和誹謗我的工作,這都對你的衣服和信條有利,你的教堂的全部只是一個黑暗的警察機構;你只不過是一個間諜和偵探,摸索着在有罪的懺悔中將人們撕得粉碎,無論是背叛罪還是虐待罪。你可以宣佈人是有罪的,我也可以宣佈他們無罪;你使他們相信那是罪惡,而我可以使他們相信那是美德。

註:③凱爾利亞斯:宣佈耶穌有罪的高級主教,要求比拉多判處耶穌死刑。

“邪惡書籍的忠實讀者,在我永遠打碎你毫無根據的噩夢之前,我還有一句忠告,一句對你來說並不難於理解的忠告。我對你是否判斷我有罪毫不在意,對你稱做恥辱和可怕的絞死之類的事,並不比一個成年人對小兒連環畫裏殘忍的吃人巨妖更覺得害怕。你說你正給我辯護,但我對這些生命中的海市蜃樓毫不關心,因而我將給你告發的理由。這兒只有一件事可以說對我不利,我將自己說出來。死去的姑娘是我的愛人,我的新娘,我們的結合方式,不因為那種接收了過分崇敬的教堂認可才為合法——那是你所推崇的。我們的結合所依據的法則,比你所能理解的更純潔更嚴肅。她同我一道,從你的世界走向另一個世界,當你孜孜不倦地穿過磚頭砌成的通道和走廊時,我們行走在水晶的宮殿裏。嗯,我知道警察、神學家和其他人總猜想有愛情的地方不久就會有仇恨,因此這地方可以形成你告發的第一要點。但是第二要點更有力,我並不吝於給你,不僅波琳愛我是事實,而且就在今天早上,在她死之前,她在她的桌上留下了一份給我和我的教堂50萬款項的遺囑,這也是事實。來吧,手銬在哪兒?你認為我會擔心你對付我的那些愚蠢辦法嗎?刑罰的苦役只像是道旁的車站在等着她,絞架只是一輛向她匆匆奔去的車仗。”

他以一個演說家的令人失去自主的權威口氣與方式說話,弗蘭博和簡則幾乎是驚訝而崇拜地望着他。布朗神父的臉上只有極端困惑的神色,他盯着地面,痛苦地緊皺眉頭。太陽教的神父安詳地靠在衣架上,繼續說道:

“短短的幾句話我就把對我不利的情況擺在了你的面前——對我不利的僅僅可能存在的案情,我再多說幾句話就將把這些不利擊得粉碎,直到沒有一絲痕迹存在。至於我是否殺了人,事實勝於雄辯,事實就是判決:我本來就不可能殺人。12點5分波琳從這層樓摔到地上,至少有上百人可以湧入證人席,證明我從正午到一刻鐘后的時間裏一直站在上面我自己房間的陽台上——一個我公開祈禱的例行時間。我的職員(一個來自克拉彭的值得人尊重的年輕人,他和我沒有任何關係)將證明我整個早上坐在外面的辦公室里,也沒有和任何人打交道。他將證明我比禱告時間整整提前十分鐘到達,比事件的傳出早十五分鐘,而且整個時間裏我都沒有離開辦公室和陽台,沒有人有過這樣完整的不在現場的證據。我能傳喚威斯敏斯特一半的人,來做我的證人。我想你最好再次拿開手銬,案件完了。

“但最後,為了使空氣中再也沒有一絲懷疑的氣氛,我可以告訴你你所想要知道的一切,我相信我還不知道我那不幸的朋友是如何走向死亡的。你可以,如果你選擇的話,為此而責備我,至少責備我的信仰和哲學;但你當然不能因此而拘捕我。所有認識高等真理的學生都知道,歷史上某些專家和自稱有特殊智力的人曾得到在空中飄浮的能力——那就是,在空空的大氣中自己支撐自己,這只是完全征服我們隱秘智慧的主要本質的一部分。我想,可憐的波琳是衝動的,雄心勃勃的。說句老實話,在某種程度上她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神秘力量;她也常對我說,就在我們同坐電梯下去時,如果人的意志足夠堅定的話,人可以像一根羽毛那樣毫髮無損地緩緩飄下。我堅信在一種崇高思想的狂喜中,她試着去創造奇迹。她的願望或信仰,在那關鍵時刻使她走向了死亡,低級的物質法則恐怖地復了仇。這就是整個的故事,先生們。我非常悲傷,就像你們所認為的,也非常專斷邪惡。但我當然沒有犯罪,本案也和我沒有任何聯繫。在警察法庭的記錄中,你最好把它稱為自殺。但我將稱它為科學進步的英雄的失敗和向天國的緩慢爬升。”

這是弗蘭博第一次看到布朗神父被征服了。他仍呆在那兒,盯着地面,痛苦地緊皺眉頭。像為了什麼而感到羞恥。倡導者有翅膀的話語散佈着一種感覺,人們不可能躲開它,但這兒有一個職業懷疑者,他鬱鬱不樂,被天生自由而健康的精神支配了,被更自豪更純凈的精神征服了。最後他開口了,就像感到身體刺痛似地眯着雙眼:“那麼,如果那樣的話,先生,你只要帶着你提到的遺囑就可以走了,我不知道這可憐的女人把它放在哪兒了?”

“它在門邊她的桌子上,我想,”卡隆用一種極端無辜的語調說,似乎在宣告他完全無罪,“她特別告訴我今天早上她就會寫好那份遺囑,實際上我坐電梯去我的辦公室之前,看到她正在寫。”

“那時她的門開着嗎?”神父問道,眼睛盯着地上墊子的一角。

“是的。”太陽教神父卡隆不慌不忙地說。

“啊,它一直都是開着的。”天主教神父布朗說,一邊繼續研究着墊子。

“遺囑在這兒,”嚴厲的簡小姐說,聲音怪怪的。她已經穿過大門走到了她姐姐的書桌旁,手裏拿着一張藍色的大頁紙,臉上帶着似乎不適合這種場合與事件的難看的笑容,弗蘭博看着她,皺了皺眉。

先知卡隆面帶着那種曾經使他左右逢源的高貴的無動於衷,站得離遺囑遠遠的。但是弗蘭博從小姐手裏拿走遺囑,以極大的興趣讀了起來。這份遺囑的開頭確實以遺囑的正式形式開始,但在“我把我死後所有的財產都饋贈給——”這句話之後,字跡突然終止了,只剩下一系列的塗寫,也沒有任何遺產繼承人名字的痕迹。弗蘭博將這張奇怪的沒有結尾的遺囑遞給他的神父朋友,後者瀏覽過一遍后,又不動聲色地遞給了太陽教神父。

片刻間,這位主教袍服飄蕩,氣勢咄咄地兩大步跨過房間,十分暴怒地望着簡,藍色的眼珠似乎要崩出眼眶。

“你在這兒耍了什麼把戲?”他嚷道,“那不是波琳寫的全部東西。”

大家都驚奇地聽他用一種新的嗓音,帶着美國佬尖利的聲音說話。他所有的偉大之處和良好的英國紳士派頭都像披風一樣從他身上掉了下來。

“她桌子上就只有這張紙。”簡說,堅定地面對着他,臉上掛着同樣美麗而邪惡的笑容。

突然他迸出一連串褻瀆神靈的話,滔滔不絕地說出了他的種種懷疑。他剝掉面具時是如此地令人吃驚,就像人們真正的臉面給剝落下來了一樣。

“看那兒,”當他上氣不接下氣地連聲咒罵時,他那濃重的美國口音給表現得淋漓盡致,“也許我是一個冒險家,但我看你像一個女殺人犯。是的,先生們,這兒就是你們對死亡的解釋,沒有任何飄浮在空中的嘗試,那可憐的姑娘正在寫我的遺囑時,她該死的妹妹進來了,搶了她的筆,把她拖向深井,在她完成遺囑前將她扔了下去,看在上帝面上!我認為我們還是需要手銬。”

“正像你說的那樣,”簡陰沉而冷靜地說,“你的職員是一位很值得尊敬的人,他知道誓言的性質;他也將在任何法庭上證明我姐姐摔下去之前五分鐘和之後五分鐘我一直在你的辦公室打字,弗蘭博也可以證明他是在那兒找到我的。”

一片死寂。

“嗯,那麼,”弗蘭博大叫道,“波琳摔下去時是單獨獃著的,這是自殺!”

“她摔倒時確實只有一個人,”布朗神父說,“但並不是自殺。”

“那麼她怎麼死的?”弗蘭博不耐煩地問。

“她被謀殺了。”

“但她始終是一個人獃著。”偵探反對道。

“就是她一個人獃著時被謀殺了。”神父回答。

其餘的所有人都盯着他,但他仍以那種令人沮喪的態度坐着,寬寬的額頭上有一道皺紋,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羞恥和悲痛。他的聲音空洞而哀傷。

“我想知道的是,”卡隆吐出一句咒罵,嚷道,“警察什麼時候來帶走這沾滿鮮血的邪惡的妹妹,她殺了她的同胞姐姐,搶了我50萬,那50萬和神聖的礦場一樣——”

“算了吧,先知,”弗蘭博打斷他,冷笑着說,“請記住,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樓。”

太陽教的聖師努力想爬回他的寶座,吼道:“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儘管那些錢能裝備整個世界的事業,那也是我深愛的一個人的願望。對波琳來說,一切都是神聖的,在她的眼裏——”

布朗神父這時猛地站起來,身後的椅子也摔倒在地上。他的臉死一樣的蒼白,渾身燃燒着希望,眼睛閃閃發光。

“那就是了!”他清楚地說,“那就是開始的方式,在波琳的眼裏——”

高大的先知在幾乎神情激動的神父前瑟縮着:“你什麼意思?你怎麼敢?”他嘮嘮叨叨地嚷道。

“在波琳的眼裏,”神父重複說,眼睛越來越明亮,“繼續——以上帝的名義,繼續。被惡魔驅使所犯的最骯髒的罪行在坦白的交代后也會變得輕些,我求求你坦白交代吧。繼續,繼續——在波琳的眼裏——”

“讓我走,你這個魔鬼!”卡隆暴跳如雷,像被縛住的巨人那樣掙扎着,“你是誰,該死的間諜,在我的周圍精心編織蜘蛛網,然後再偷偷摸摸地盯着我?讓我走!”

“要攔住他嗎?”弗蘭博一下子彈到出口,問道,因為卡隆已經把門打開了。

“不,讓他走吧。”布朗神父長嘆一聲,好像是來自渺茫的宇宙深處,“讓凱思走吧,因為他屬於上帝。”

他離開房間后,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對弗蘭博的智慧來說,這是一個受到審訊的漫長曆程。簡-斯泰西小姐仍非常冷酷地整理桌子上的紙。

“神父,”弗蘭博最後說,“那是我的責任,並不僅僅是好奇心——去查出(如果我能夠的話)是誰犯了罪。”

“哪一樁罪行?”布朗神父問道。

“當然是我們正在處理的這樁。”他的朋友不耐煩地說。

“我們正在處理兩件罪行,”布朗說,“性質十分不同的罪行——分別由兩個不同的罪犯所犯。”

斯泰西小姐已整理好她的文件,接着鎖上了抽屜。布朗神父繼續說著,像是對她毫不注意一樣,也不關心她的行動。

“兩樁罪行,”他評論道,“那是針對同一個人的同一缺陷乾的,為了爭奪她的錢,犯大罪的人被犯小罪的人阻礙了,而犯小罪的人得到了錢。”

“哦,不要像講演一樣說話,”弗蘭博呻吟了一聲,“用幾個字簡單地說出來。”

“我能用簡簡單單的話語說出來。”他的朋友答道。

斯泰西小姐把她那單調的黑帽子隨便扔到頭上,乾巴巴地對着一面小鏡子,厭惡地蹙了蹙眉。當他們說話時,她不慌不忙地拿起手提包和雨傘,離開了房間。

“事實上只有一句話,一句很短的話,”布朗神父說,“波琳-斯泰西是瞎子。”

“瞎子!”弗蘭博重複了一下,慢慢伸直他那高大的身材。

“她們的血液里就有瞎的傾向,”布朗說道,“要是波琳允許的話,她妹妹已經戴眼鏡了;但由於她奇特的哲學或時尚認為,人不能屈服於這樣的疾病來鼓勵疾病的蔓延。她不承認視線模糊,或者她試着用意志力來驅除它,因此她的眼睛由於長期疲勞越來越壞;但最糟糕的疲憊來了,是和這個珍貴的先知一同來臨的,就如他自稱的教她用裸眼凝視灼熱的太陽那樣。這被稱之為迎接阿波羅。哦,要是這些新老異教徒之間有一點相似的話,他們也會更明智些!過去的異教徒知道:赤裸裸地崇拜自然必定會產生殘忍的一面,他們知道,阿波羅的眼睛能損害人的眼睛並使它變瞎。”

頓了一頓,神父繼續用柔和甚至令人心碎的聲音說:“不管那個魔鬼是否故意讓她變成瞎子,毫無疑問他故意利用她的失明殺了她,罪行簡單得令人噁心。你知道他和她在電梯裏不要管理員幫助而上上下下,你也知道電梯滑動得多麼暢通而且無聲無息。卡隆把電梯停在那姑娘所在的那一層,從開着的門外看到,她正在以她那緩慢摸索着的方式,書寫許諾他的遺囑。他向她興奮地說他已經為她準備好了電梯,她寫完以後就可以出來,然後他摁了一個按鈕,無聲無息地升到他自己的那一層,穿過他自己的辦公室,來到陽台外,當眾面臨著大街禱告,而那可憐的姑娘做完她的工作后,來到她的情人和電梯接她的地方,一步跨了出去——”

“不要!”弗蘭博大叫。

“摁了那個按鈕,他本應得到50萬。”小個子神父在講到這裏話音似乎有幾分悲切,他接著說:“但是希望粉碎了,因為這兒碰巧有另外一個人也想要錢,也知道可憐的波琳眼睛的秘密。關於遺囑有件事我想沒人注意到:儘管它沒有完成,沒有親筆簽名,另一個斯泰西小姐和姐妹倆的一些僕人已經作為證明人簽了字,簡第一個簽了字,說波琳以後能完成它。簡的心裏懷着一種典型的對法律的蔑視,她希望她的姐姐在沒有真正的證明人時簽下遺囑。為什麼?我想到失明,而且確實感到她想要波琳獨自寫完遺囑,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想到她會寫下這樣的遺囑。

“斯泰西姐妹這樣的人通常用自來水筆,但這對波琳是很難做到的,但由於習慣和強大的意志力,也由於她的記憶使她能寫得和她沒失明時一樣好,不足的是她不能辨別什麼時候鋼筆需要吸水。因此,平時的鋼筆被她的妹妹小心地吸滿了水——除了這支,這支筆她妹妹故意地不讓它注滿,殘留的墨水只能寫幾行字,然後全都用完了,這樣在人類歷史上先知第一次無利可圖地進行了一場最殘酷最精彩的謀殺,反而丟失50萬英鎊。”

弗蘭博走到開着的門邊,聽到了官方警察上樓的聲音。“你肯定在十分鐘內就已經接近卡隆犯罪的事實了。”

布朗神父吃驚了。

“哦,對他,”他說,“不,我不得不更進一步找到簡小姐和那支自來水筆,但我跨進前門之前就知道了卡隆是罪犯。”

“你肯定是在開玩笑吧!”弗蘭博嚷着。

“我十分認真,”神父答道,“我告訴你我知道這是他乾的,甚至在我知道他幹了什麼之前。”

“但為什麼呢?”

“這些異教徒的禁欲主義,”布朗沉思着說,“常常由於力量不足而失敗,下面街上傳來碰撞聲和尖叫聲時,阿波羅神父一點都不吃驚,也不往下打量,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知道他在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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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K.切斯特頓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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