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血案

花園血案

巴黎警察局局長阿爾斯蒂德-瓦倫丁晚飯來遲了一步,他的一些客人已經在他之前來到。不過,他的親信僕人伊凡一再向客人保證:“局長就要來了。”伊凡是一個面帶傷疤,臉色和鬍鬚一樣灰白的老頭,他總是坐在進門大廳的一張桌子旁邊,大廳里掛着許多武器。瓦倫丁的房子象其主人一樣與眾不同並由此名揚遐邇。這是一座老房子,高高的楊樹伸出牆外,幾乎賽納河的河面上。但房屋的建築結構才是其奇特之處-也許是出於警務人員的標準:除了前大門之外,絕對沒有出口,前門是由伊凡和那個武器庫守衛着。花園很大很精緻,從房子裏有許多出口進入花園,但花園卻沒有出口可以通向外界。光滑而不可攀登的高牆環繞着花園,牆頭上有特製的鐵蒺藜。也許,對於一個有好幾百罪犯發誓要幹掉自己的人來說,這是一個保險的花園。

伊凡對客人們解釋,說他們的東道主來電話告知要耽擱十來分鐘。實際上他是在安排有關執行死刑及諸如此類令人討厭的工作。儘管他從內心討厭這些職責,但他總是精確無誤地去執行。在追捕罪犯時,由於他在法國乃至大部分歐洲的警務界都是最高權威,所以他的巨大影響常在減刑和凈化監獄方面發揮作用,並受到尊重。他是一位偉大的,充滿人道的法蘭西思想家,象他這樣的思想家的唯一錯誤就是把仁慈弄得比正義還冷酷。

瓦倫丁來了,身穿黑色晚宴服,佩戴玫瑰花形胸飾,風度翩翩。他的黑鬍子已經參雜着灰色條紋。他徑直穿過房屋走向自己的書房,書房開向後面的院落,通向花園的門是開着的。他把公文箱仔細地鎖在規定的地點,站在開着的門口,向外望着花園,望了幾秒鐘。一輪新月照着暴風雨前的亂雲,瓦倫丁沉思地凝望着它,這樣作對他的科學化性格來說,很不尋常。也許這種科學化的性格對生活中的重大問題有某種心靈上的預見力。至少,他從這種奧妙的情緒中很快恢復了正常,因為他知道他遲到了,他的客人已經陸續來到。

他走進客廳時,只瞟了一眼,便足以肯定他的主要客人還沒來。

但這一瞥之中,便見客廳中賓客如雲,不乏名門顯要:英國大使加洛韋勛爵,一個性情暴躁的老頭,紅褐色臉象只蘋果,佩戴着藍色的嘉德絲帶;加洛韋夫人,瘦得象根線條,滿頭銀髮,一張敏感高傲的臉;加洛韋夫人的女兒瑪格麗特-格雷厄姆夫人,面色蒼白容貌美麗的少婦,一張小精靈般的臉,一頭銅色的頭髮。

來賓中還有蒙特-聖-米歇爾公爵夫人,黑眼睛,富態雍容。和她在一起的是她的兩個女兒,也是黑眼睛,高雅美麗。

還有西蒙醫生,典型的法國科學家,戴着眼鏡,兩端尖溜溜的唇髯,額頭上滿是皺紋,這是對他老是傲慢地揚起眉毛的懲罰。

最後,他的一瞥中還看到了埃賽克斯的布朗神父,是他最近在英國認識的。

也許,在看到的這些人當中,最使他感興趣的,還是一個穿軍裝的高個子,他對加洛韋母女鞠躬,得到的回報是要理不理的應酬。他又走上前來向主人致意。他就是法國外籍軍團的奧布賴斯指揮官。他是個消瘦而在發福的人,鬍子颳得乾乾淨淨,藍眼睛。他指揮的軍團素以光榮的失敗和成功的自殺聞名。兵團里的軍官似乎很自然地同時具備十足的闖勁和憂心忡忡的神情,連奧布賴斯本人也不例外。他的出身是愛爾蘭紳士,童年時代就認識加洛韋夫婦,尤其熟識瑪格麗特。格雷厄姆。他因債務破產離開愛爾蘭。現在他穿着軍裝,配着軍刀,蹬着有馬刺的軍靴到處走動,顯示出他對英國的禮儀絲毫不以為然。他向大使家人鞠躬的時候,加洛韋勛爵和夫人僵直地彎了彎腰,瑪格麗特夫人卻向別處望去。

但是不論由於什麼舊有的原因使這些人彼此若有若無地感興趣,他們的高貴的主人家卻實在對他們並不特別地感興趣。至少,在主人眼裏,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是今晚的貴賓。為了某種原因,瓦倫丁在等待一位世界聞名的人物。是他在一次出差到美國從事偵探工作並取得成功的旅程中,和這個人交上朋友的,這人名叫朱利葉斯-布雷恩,是個億萬富翁,對小宗教團體的捐獻,可謂金額龐大,數目驚人,在美國和英國的報紙上時時引起轟動,因而順理成章引起了人們對他的尊重。無從得知布雷恩先生是個無神論者還是摩門教徒,抑或是個信基督的科學家。但他對有知識的人一定會傾囊相助,只要這個人是尚未成名的。他的癖好之一就是等待美國出個莎士比亞-這是比等待魚兒上鉤還需要耐心的癖好。他讚賞美國詩人惠特曼,但是他認為巴黎的盧克-皮-坦納在任何一天都比惠特曼還要“進步”。他喜歡“進步”的事物,認為瓦倫丁“進步”,可這對瓦倫丁其人來說乃是委屈,是嚴重的不公正。

朱利葉斯-布雷恩的堅毅面孔一出現在房間裏,就象晚餐鈴一樣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他有着很少能有人具備的了不起的品質。因此他的到場和不到場同樣了不起。他塊頭大,又高又胖,穿着全套的黑色晚禮服,沒有錶鏈或是戒指這類的飾品。他的頭髮全白,向後梳得整整齊齊,象德國人的髮式。他的面色紅潤,神情嚴峻。一張臉胖乎乎的,下巴上一撮黑色尖須向上翹起,起到一種戲劇效果。甚至是“浮士德”中摩非斯特的效果。不然的話,倒是會留下一張娃娃臉。不過,全沙龍的客人盯着這位馳名美國人的時間也沒多久,他的遲到終成為過去,他被立即請進餐廳,於是他挽着加洛韋夫人的胳膊走了進去。

加洛韋家的人對什麼都很親切隨和,只除開一件事:即只要瑪格麗特夫人不給冒險家奧布賴恩挽着胳膊,她父親就會十分滿意,而她也真的沒有賞給奧布賴恩這個臉。她端莊穩重地和西蒙醫生一起走進餐廳。

然而老加洛韋勛爵還是煩躁不安,甚至近乎於粗魯無理。晚宴中間,他圓滑得體,充分顯示出外交家的風度。但到抽雪茄時,三個年輕一點的人-那位西蒙醫生,那位布朗神父,和受到冷落的穿外國軍裝的流放者奧布賴恩-都散開了,或是混到女人堆里,或是到暖房裏吸煙。這時這位英國外交家就變得一點也不象外交家了。不知怎的,那個無賴奧布賴恩可能正在對瑪格麗特丟眼風這個想法,每隔六十秒就會刺痛他一下,他沒敢想後來會怎樣。他給留在餐桌旁,和信仰一切宗教,滿頭白髮德高望重的美國佬布雷恩,還有頭髮灰白、什麼宗教都不信的法國人瓦倫丁,一塊喝咖啡。他們彼此爭辯,但是誰也說服不了誰。過了一會兒,這場“進步”的舌戰達到了令人生厭的危機關頭,加洛韋起身去會客室。他在長長的過道里轉了六七分鐘。直到他聽見醫生訓話式的尖聲尖氣的聲音,然後是神父的低沉聲音,隨後是哄堂大笑。他詛咒了一聲,以為他們可能是在辯論“科學與宗教”。但是他打開沙龍門的那一刻,眼中只看到了一件事-有人不在場了。他看到奧布賴恩指揮官不見了!瑪格麗特夫人也不在了!

勛爵象離開餐廳一樣不耐煩的離開了會客室,再一次沿過道大踏步走。保護女兒不受這個愛爾蘭。阿爾及利亞二流子的傷害,這一念頭此刻在他心中已成焦點,甚至使他發狂。

當他走向房子後面,瓦倫丁書房所在的部分時,他吃驚地遇到了他的女兒。只見她面色蒼白,一臉輕蔑神色,飛快地掠過。這又是一個迷。如果她曾經和奧布賴恩在一起,那麼奧布賴恩又在什麼地方呢?如果她不曾和奧布賴恩在一起,那麼她又到什麼地方去過呢?

由於年老多疑加上愛女心切,他摸索着向大廳黑洞洞的後半部走去,最後找到一個通往花園的僕人入口。一輪新月破雲而出驅散烏雲,銀光射到花園西角。一個身穿藍衣的高大人影大步流星穿過草坪,向書房門走去。一縷銀白色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勛爵認出那就是奧布賴恩指揮官。

奧布賴恩穿過落地窗,閃身進入室內,留下加洛韋在那裏大發莫名其妙的脾氣,心情有說不清楚的不暢。花園裏一片銀色,樹影婆娑,象是劇台上的佈景,又象是在嘲弄他的塵事權威正在和他的暴躁脾氣發生衝突。愛爾蘭人優雅的大步走法更加激怒了他,好象他是情敵,而不是當父親的。月光使他瘋狂。他彷彿中了魔法,陷入到中古世紀游吟詩人的花園,或是法國畫家華托畫筆下的仙境。他想要以談判方式來打斷這種求愛的愚蠢行為,他飛快地跟着他的敵人邁步向前。他這樣走着的時候,踩到了草里的木塊或石頭上。他先是怒氣沖沖地往下看,看第二次時則充滿了好奇。瞬間,月亮和高大的楊樹俯瞰到了一幕不同尋常的情景——一位上了年紀的英國外交官拚命地狂奔,一邊跑一邊喊,或是慘叫。

他聲音嘶啞,面色慘白地來到了書房門口,西蒙醫生慌忙迎出,眉毛因吃驚而揚了起來。他好不容易才辨清了這位加洛韋勛爵的叫喊:“草里有具屍體——血淋淋的一具屍體!”

“必須馬上告訴瓦倫丁。”醫生在他斷斷續續說清楚他看到的一切之後說道:“正好,他來了。”就在他講這話的時候,那位大偵探被叫喊聲引到了書房裏。當聽到這是件血淋淋的殺人案后,瓦倫丁偵探立刻非常嚴肅地變得機警認真起來。因為這件事無論多麼突如其來,多麼可怕,總歸是他的業務。

“非常奇怪,先生們,”他在人們匆忙走出書房到花園去的時候說:“我在全世界偵察疑案,但如今竟有一件落在了我自己的後院。可是在什麼地方呢?”他們不那麼容易地穿過草坪,因為河面上起了一陣薄霧,不過在哆哆嗦嗦的加洛韋的引導下,他們終於找到了那具埋在深草里的屍體。一具身材高大肩膀寬闊的男屍。屍體臉朝下卧着,因此人們只能看到他的肩膀上裹着黑布,大腦袋是禿的,只有一兩縷褐色的頭髮象濕海草一樣黏在頭蓋骨上。一縷腥紅色的血流從他伏着的臉下蜿蜒而出。

“至少,”西蒙用深沉單調的聲音說,“他不是我們中的一員。”

“醫生,快檢查一下他,”瓦倫丁有點嚴厲地說,“也許他還沒死。”

醫生彎下腰來。“還不十分冷,但是恐怕他已經死了。”他說,“來,幫我把他抬起來。”

他們小心地把他抬離地面一英寸,所有對他是否真正死了的懷疑立刻煙消雲散,使人驚駭異常的是,被害者的腦袋掉了下去,和身體完全分開了。不管是誰割斷了他的喉管,還殘忍地把他的脖子切斷。這連瓦倫丁也頗感震驚,他喃喃道:“兇手一定象大猩猩那麼強壯有力。”

儘管西蒙醫生對解剖已經習慣,但此時也不禁顫抖了一下。他舉起那腦袋,脖子和下巴都有輕微的刀傷,面部完好無損。這是一張刻板生硬的黃色臉孔,既凹陷又浮腫。纓鉤鼻,厚嘴唇,是一張邪惡的羅馬皇帝的臉,也許還帶點不太明顯的中國皇帝的特色。

所有在場的人似乎都以一無所知的冷靜的眼光望着屍體。對這個人來說,似乎再也沒有別的什麼可注意的了。只有在人們抬起他來的時候,才看見他閃光的白襯衣,胸前染着紅血。西蒙醫生說過,這個人決不是他們這一堆人里的。但是他很可能是要來參加這個宴會的。因為他的穿着說明他是要到這種場合來的。

瓦倫丁手和膝蓋着地,用他嚴密的專業眼光檢查着屍體周圍二十碼的草叢地面,醫生不熟練地幫着他檢查,英國勛爵則是茫然地跟在後面看。他們匍匐前進,毫無收穫。只有幾個短樹枝是折斷或砍斷的。瓦倫丁揀起來,查看了一會就丟開了。

“矮樹枝,”他鄭重其事地說,“矮樹枝!還有一個全然陌生的人,腦袋砍掉了。這就是草坪上所有的一切。”

幾乎令人毛骨悚然的沉寂了一會,緊張不安的加洛韋尖聲叫了起來:

“那是誰?花園那邊是誰?”

一個小個子的人,長着一課可笑的大腦袋,在朦朧月光下,搖搖擺擺向他們走近。初始的片刻,他看起來象個小妖精。結果是留在會客室里的那個與人無害的小個子神父。

他怯生生地說:“你們知道,沒有門通向這個花園。”

瓦倫丁的黑眉毛擰作一道,他一見黑教士服就會如此。但他為人正直,無法否認這話與此案有重大關係。

“你說對了,”他說,“在我們查清他怎麼遇害之前,我們的確還得弄清他是怎麼到這裏來的。現在,聽我講,先生們,如果對我的地位和責任可以不報成見的話,我們都會同意某些尊貴的姓名必須排開在這件事之外。這裏面有先生,有女士,還有一位外國的大使。如果必須把這件事當作罪案記錄下來,那以後就得當作罪案來辦。但直到那時,我還是可以利用我的處理自由。我是警察局長,我在公眾面前有我的聲望,我可以把這件事暫時保密。如果老天爺願意,我可以在召集我的人員去搜尋別的什麼人之前,先為我自己的每一位客人澄清。先生們,憑你們的榮譽,直到明天中午,你們一個也不得離開這所房子。這裏有床讓大家睡。西蒙,我想你知道在什麼地方找得到我的僕人伊凡,在前廳。伊凡是一個可以相信的人。告訴他找別的僕人守衛,他自己立刻到我這裏來。加洛韋勛爵,你當然是告訴女士們出了什麼事的最佳人選,別嚇着她們。她們也得住下來。布朗神甫和我留下來守屍。“

這種有隊長風度的話一出自瓦倫丁之口,就象軍中的號角一樣。西蒙醫生直接去到武器庫,把瓦倫丁這個公家偵探的私人助手伊凡拖了出來。加洛韋去了會客室,很策略地把這個可怕的消息告訴了女士們。因此,等到整個團體在會客室聚齊的時候,女士們已經由驚魂不定到情緒平穩了。同時,出色的神甫和出色的無神論者則站在死者的頭前腳旁,在月光下一動不動,彷彿兩尊象徵各自死亡哲學的雕像。

伊凡是個可信賴的人,他象炮彈一樣衝出房子,賽跑一般穿過草坪來到瓦倫丁面前,活象狗來到主人面前一樣。聽完這個家宅內的血案事件后,他的蒼白的臉閃閃發光,變得生氣勃勃起來。他幾乎是急不可耐地要求主人允許他去檢查現場殘留物。

“行,如果你願意的話,伊凡,”瓦倫丁說:“但時間不要太長,我們必須進去了,在屋裏仔細地研究一下。”

伊凡抬起頭來,然後又低垂下去。

“哎呀”,他大喘着氣說,“這——不,這不是的,這不可能是的。你認識這人嗎,先生?”

“不認得,”瓦倫丁淡淡地說,“咱們最好進去。”

他們兩人把屍體抬到書房裏的沙發上,然後與神父一起到會客室。

偵探在一張書桌前默默地甚至是有點猶豫不決地坐下,但他的眼睛卻是法庭審判長嚴酷無情的眼睛。他在面前的一張紙上飛快地記了什麼,然後簡短地說:“大家都在這裏嗎?”

“布雷恩先生不在嗎?”蒙特-聖-米歇爾公爵夫人向四周望了望說。

“不在,”加洛韋勛爵以嘶啞粗魯的聲音說,“還有尼爾-奧布賴恩也不在。屍體還有餘溫的時候,我看到奧布賴恩先生在花園裏走動。”

“伊凡,”偵探說,“去把奧布賴恩指揮官和布雷恩先生找來。布雷恩先生,我知道他正在餐廳里抽一支長雪茄。奧布賴恩先生,我想正在暖房裏走來走去。我不敢肯定。”

這個忠實的助手從房間裏飛跑出去。在大家還沒來得及挪動或是講話之前,瓦倫丁已經用和伊凡同樣迅速的軍人風範繼續講下去:

“這裏每個人都知道,花園裏發現了一個死人,腦袋被乾淨利落地砍下來。西蒙醫生,你檢查過了。你認為象這樣割斷一個人的喉管需要很大的力氣嗎?或者,也許只需要一把很鋒利的刀嗎?”

“我得說,這根本不是用刀乾的。”面色蒼白的醫生說。

“你有沒有想到,”瓦倫丁接着問,“有哪種工具可以干出這種事?”

“從現代的可能來講,我實在想不出。”醫生痛苦地彎着眉毛說,“就是笨拙地把脖子砍斷,也不那麼容易。這個腦袋給砍得乾淨利落,可能是用戰斧或古代劊子手行刑用的斧頭乾的,或者是一把雙手握的重劍。”

“可是,天哪,”公爵夫人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叫着,“這裏可沒有雙手握的重劍或戰斧啊。”

瓦倫丁仍然忙着在紙上書寫着,“告訴我,”他一邊奮筆疾書一邊說,“可不可能是法國騎兵的長軍刀?”

門上輕輕地敲了一下。由於某種不理智的原因,人人的血都凝固了,就象麥克白聽見敲門聲一樣。在這大家嚇呆了的沉寂中,西蒙醫生勉強開口道:“軍刀——對,我想可能。”

“謝謝你,”瓦倫丁說,“進來,伊凡。”

極受信任的伊凡推門進來,引進來是奧布賴恩指揮官。他終於找到了這位又在花園裏踱來踱去的先生。

愛爾蘭軍官隨便地站在門檻上,以挑釁的眼光望着偵探,喊道:“你要我來做什麼?”

“請坐,”瓦倫丁以愉快平穩的聲調說,“你沒有帶着你的劍吧,它在哪裏呢?”

“我把它留在圖書室的桌子上了,”他的愛爾蘭土音在情緒慌亂中更加厲害了,“它是個累贅,它——”

“伊凡,”瓦倫丁說,“請你把指揮官的劍從圖書室拿來。”在僕人出去后他說,“加洛韋勛爵說,你就在他發現屍體之前離開花園,那麼你在花園裏做什麼?”

指揮官慌亂地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哦,”他用純愛爾蘭口音喊道,“賞月嘛,和自然交往,我的朋友。”

深沉的寂靜籠罩着室內,持續了一會兒,門上又一次細碎可怕的敲擊聲打破了沉寂。伊凡又出現了,手裏拿着一副空刀鞘,“我能找到的就是這個。”

室內一片異常的沉寂,彷彿是包圍着譴責兇手的被告席的沉寂一樣。公爵夫人虛弱的喊聲已經消失了老半天。加洛韋勛爵的滿懷恨意得到了滿足和平息。這時一個完全出人意料的聲音說話了。

“我想我可以告訴你們,”瑪格麗特夫人喊道。她用的是一個英勇無畏的婦女在公開講話時所用的清亮而顫抖的聲音。“我可以告訴你們奧布賴恩先生在花園裏幹什麼,因為他不得不保持沉默。他要我嫁給他,我拒絕了。我說就我的家庭環境而言,我除了對他的尊敬以外,什麼也不能給他。他對這話有點生氣。他似乎對我對他的尊敬並不怎麼在意。我真想知道,”她頗為病態地微笑了一下說,“他現在是否重視了我的尊敬。因為我正向他奉上我的尊敬。我可以在任何地方發誓,他從來沒有干過這種事。”

加洛韋勛爵本來是維護他女兒的,現在則為他想像中的不體面而恐嚇她。

“管住你的舌頭,”他強勁有力地低聲說,“你為什麼竟然掩護這個傢伙?他的劍上哪裏去了?他那該死的——”

由於他女兒對他瞪起眼睛看,他住了口。

“你這老傻瓜,”她低聲說,聲音里絲毫沒有憐憫,“你打算要證明什麼?我告訴你,這個人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是沒有惡意的。但即使他有惡意,他也是和我在一起的。如果他在花園裏謀殺一個人,那麼誰是那個應該看到應該知道的人呢?你恨尼爾恨得那麼利害,恨得要把你的女兒置於——”

加洛韋夫人尖叫一聲。其他人大都呆坐在那裏,各自為自己曾與情人之間存在過的類似悲劇而激動不已。他們看着那個傲慢的面色蒼白的蘇格蘭貴族女子,和她的愛爾蘭冒險家情人,就象人人在看着一所黑暗屋子裏的畫像。漫長的寂靜中充滿了對被謀害的丈夫和雙雙服毒的情婦情夫這類故事的回顧。

在這可怕的寂靜中,一個單純的聲音說道:“那是一支很長的雪茄嗎?”

這種思想的轉換是如此強烈,人們不得不四下看看是誰在講話。

“我是說,”小個子的布朗神父在屋子一角說,“我是說布雷恩先生正在抽的雪茄,好象差不多有一支手杖那麼長。”

儘管這與案子毫不相關,瓦倫丁抬起頭來的時候,臉上不僅有憤怒的神情,但也有同意的神色。

“很正確,”瓦倫丁尖刻地說,“伊凡,再去看看布雷恩先生,馬上把他帶來。”

家務總管把門隨手帶上之後,瓦倫丁以完全不同的熱忱態度對那姑娘講話。

“瑪格麗特夫人,”他說,“我敢肯定,你屈尊迂貴,替指揮官的行動作出解釋的行為,我們大家都表示感謝和讚賞。但還有一個漏洞。據我了解,加洛韋勛爵遇到你從書房到會客室的途中,只幾分鐘過後,就發現了指揮官在花園裏走過。”

“你得記住,”瑪格麗特夫人的聲音微微帶點譏諷地回答,“我剛剛拒絕了他,所以我們沒可能臂挽着臂回來。他是一位紳士,應該耽擱一下落在我後面。能因此指控他謀殺嗎?”

“在這幾分鐘裏,”瓦倫丁鄭重地說,“他實際上可以——”

敲門聲又起,探進伊凡驚恐的臉孔。

“請原諒,先生,”他說,“布雷恩先生已經離開這所房子了。”

“離開了?”瓦倫丁叫到,霍地站起身來。

“離開了!飛跑走了!不見了!”伊凡用令人發笑的法國話說,“他的帽子,大衣也都走了。我跑出房子看他有沒有留下什麼痕迹,我找到了一個,還是一個很大的‘痕迹’。”

“你這是什麼意思?”瓦倫丁問。

“我這就拿給你看,”僕人邊說邊走進來,手裏拿着一把沒有刀鞘,閃閃發亮的騎兵軍刀。房間裏的每個人看着它就象看到了雷電。但是,經驗老道的伊凡繼續十分平靜地講下去。

“我找到了這玩藝兒,”他說,“就丟在去巴黎的大路旁五十碼開外的灌木林里。換句話說,我就是在你的那位可尊敬的布雷恩先生跑掉時丟掉它的地方找到的。”

又是一陣沉寂,但是是另一種沉寂。瓦倫丁拿起軍刀,檢查檢查,不動聲色地凝神思考了片刻。然後滿臉敬意地轉向奧布賴恩:“軍官,”他說,“我們相信如果警察局要檢查的話,你是願意把這件武器呈交上來的。同時,”他拍着錚錚作響的軍刀背,“我把你的劍還給你。”

對這一動作的象徵意義,在場的人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當然,對尼爾-奧布賴恩來說,這一姿態是他生活的轉折點到他趁着晨光,再度來到這神秘的花園漫步時,這件悲劇性的無聊小事,便在他那平常的儀態上絲毫不留痕迹了。畢竟,他是一個有千萬條理由快活的人。加洛韋勛爵是個紳士,向他道了歉。瑪格麗特夫人比夫人還高貴,至少她是個女人。早餐前,他和她在當初的花壇之間漫步時,也許會給他一些比道歉更加美妙的東西。整個人群的心情都更輕鬆了。因為儘管謎團尚未揭開,懷疑的沉重壓迫已經從他們全體身上移開,飛向了那個逃亡巴黎的外國億萬富翁——那個他們幾乎不了解的人。魔鬼被拋出了這所房子,他自己把自己拋出了這所房子。

然而,謎團尚未揭開。奧布賴恩在花園座椅上坐在西蒙醫生旁邊時,熱心的醫學科學家立即重新提到了這件事。但他沒能從奧布賴恩嘴裏套出更多的東西,後者的思想完全跑到比這愉快得多的事情上了。

“我不能說這事使我很感興趣,”愛爾蘭人坦率地說,“尤其是因為現在一切都已水落石出了。顯然,布雷恩因為某種原因恨這個陌生人,就把他騙進花園用我的劍把他殺了,然後逃向城裏,走的時候把劍丟掉。順便說一下,伊凡告訴我死人的口袋裏有一張美元票子。因此,他是布雷恩的同胞。這似乎更明確了。我看不出解決這事有什麼困難。”

“有五大難點,”醫生平靜地說,“象高牆一樣擋道。不要誤會我,我不懷疑是布雷恩乾的。我想,他的逃跑證明了這一點。但是他是怎麼乾的。第一難點:當一個人可以用一把摺疊刀殺了人後再把刀放回口袋的時候,為什麼要用一把又笨又長的軍刀?第二難點:為什麼沒有聽到響動或喊叫?一個人看到另一個人揮舞着刀向他撲上來時,一般都是不吭聲的嗎?第三難點:有一個僕人整晚上都守着前門,連一支耗子都進不了瓦倫丁的花園,那麼死者是怎麼進的花園呢?第四難點:同樣情況,布雷恩是怎麼走出花園的?”

“第五個難點呢?”尼爾說時,眼睛盯着小路上慢慢走來的英國神父。

“我想,是件小事,”醫生說,“不過我認為是最奇怪的事情。我初看腦袋是怎麼砍掉的時候,我以為兇手砍了不止一刀。但是仔細檢查后,發現在砍斷的部分上砍了許多刀。換句話說都是在腦袋掉下來之後砍的。布雷恩難道恨他的仇人恨得那麼凶,非得在月光下用軍刀多次猛砍才能解恨不可?”

“可怕!”奧布賴恩發抖說。

小個子布朗神父在他們談話的時候已經來到,帶着他特有的靦腆神色等着他們講完,然後很尷尬地說:

“我說,對不起打攪了你們,但是我是奉命來告訴你們消息的。”

“消息?”西蒙重複道,透過眼鏡有點很煩惱地說。

“是的,我很難過,”布朗神父溫和地說,“你們知道,又出了起謀殺案。”

座椅上的人跳了起來,把椅子都搖動了。

“而且更奇怪的是,”神父遲鈍的眼光望着杜鵑花接著說,“同樣令人厭惡,又是砍頭。他們實際上是在河裏發現那棵仍在滴血的腦袋的。靠着布雷恩去巴黎的大路幾碼遠,所以他們認為他——”

“好呀老天爺!”奧布賴恩喊道,“布雷恩是個搗蛋狂嗎?”

“有美國人的血統,”神父冷漠地說,“他們要你們到圖書室去看看。”

奧布賴恩跟着其他人去驗屍,噁心地馬上要嘔吐了。作為軍人,他厭惡所有的秘密謀殺。這些荒唐透頂的肢解,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停止呢?第一棵頭砍下來,然後又一顆。在這種情況下,說兩個人的智慧勝過一個人,兩顆腦袋勝過一顆腦袋,簡直是胡扯。他穿過書房的時候,一件令人震驚的巧合使他打了個趔趄。在瓦倫丁的桌子上,擺着一張彩色照片,是一顆正在滴血的頭——第三顆了。那頭正是瓦倫丁本人的頭。仔細看才看出來那只是法國國家主義派報紙「斷頭台」對它的政敵所玩的一種手法。凡是它的政敵,一定會以受處決后的頭像出現在報紙上。瓦倫丁是他們的政敵,這一期輪到他上“斷頭台”了。但是奧布賴恩是愛爾蘭人,他不懂這一套,他只奇怪法國的知識界何以作出這種殘忍而卑劣的把戲。這使他回想起了法國大革命的恐怖時代。

圖書室深長,低矮,黑暗。只有百葉窗里透進的一點陽光,才泛有一絲晨曦的紅色。瓦倫丁和他的僕人伊凡在一張微微傾斜的長書桌盡頭等候着他們。

書桌上擺着兩個人體的殘餘部分,在晨曦中看着分外的大。花園裏發現的那個人的大黑腦袋和黃面孔基本沒變樣。第二個人頭是今天早晨從河水漫過的蘆葦中釣起的,水淋淋地擺在第一個人頭旁。瓦倫丁的人還在搜尋第二具屍體的其餘部分,據認為還在河水中飄浮着。

布朗神父一點也沒有奧布賴恩的那種感覺,他走向第二顆人頭,眨着眼仔細觀察。這頭比濕漉漉的拖把還大,白頭髮,在炙熱強烈的晨曦中發出銀色的光芒。紫色的醜臉,也許是罪犯型的,被丟進水裏的時候,撞到樹上或石頭上,撞爛了。對奧布賴恩來說,這個象人猿似的頭上竟有一圈象聖人一樣的銀髮,那似乎是他的巴黎惡夢的最後一筆。

“早上好,奧布賴恩指揮官,”瓦倫丁文靜卻熱情地說,“我想你已經聽說布雷恩宰人的最新試驗品了。”

布朗神父仍然彎腰對着那白頭髮的腦袋,沒抬頭說道:

“我想,你十分肯定,這顆腦袋也是布雷恩砍下的。”

“嗯,這似乎是常識,”瓦倫丁手插在口袋裏說,“象前一個一樣用同樣方式殺死,用同一兇器切下來。我們知道他帶走了這兇器。”

“是的,是的,我知道,”布朗神父唯唯諾諾地說,“但是,你知道,我懷疑布雷恩是否能砍下這顆頭。”

“為什麼不能?”西蒙醫生問,他理直氣壯地瞪着神父看。

“嗯,醫生,”布朗神父抬起頭來眨着眼睛說,“一個人能把他自己的腦袋砍下來嗎?我可不知道。”

奧布賴恩覺得他的耳朵轟地一下,差點神志昏迷過去。但見醫生跳向前去,把那濕漉漉的白頭髮向後撩去。

“哦,沒有疑問這就是布雷恩,”神父平靜地說,“他的左耳朵上確確實實有這個缺口。”

偵探一直用堅定閃亮的眼睛盯着神父,這時張開緊閉的嘴尖刻地說:“布朗神父,你似乎對他知道得很多。”

“我是知道,”小個子神父簡單地說,“我和他在一起呆了幾個星期,他想入天主教。”瓦倫丁的眼睛冒出狂熱的火花,他緊握雙拳大步走向神父,“而且,也許,”他惡狠狠地嘲弄道,“也許他也在想把他所有的錢留給你們的教會。”

“也許他是這麼想的,”布朗不動聲色地說,“這有可能。”

“在這種情況下,”瓦倫丁獰笑着說,“你一定可以了解到他的許多事,了解到他的生活和——”

奧布賴恩指揮官把一隻手放在瓦倫丁的胳膊上:“別在冒出你那些誹謗性的廢話來,瓦倫丁,”他說,“不然的話,還得再要一把劍來。”

但是,瓦倫丁在神父堅定而謙虛的眼光注視下,已經恢復了常態。“好的,”他簡短地說,“個人意見可以先放到一邊,你們這些先生仍然受到你們承諾的約束,就地留下來。你們必須強迫自己實踐這個承諾,還得彼此強迫實行。伊凡在這裏會告訴你們更多你們想知道的事。我要開始辦公事了,寫報告給當局。我們不能再保持秘密了。我要在書房裏寫,如果再有什麼消息,到那裏找我。”

“還有什麼消息嗎,伊凡?”警察局長大踏步離開房間后,西蒙醫生問。

“我想只有一件事,先生,”伊凡說,他灰色的臉上起了皺紋,“不過也很重要,如果從某一個合適的立場來說的話。那裏是你們在草坪上發現的那個老傢伙,”他用毫不掩飾的敬畏神情指着那個有着一個黃腦袋的黑色屍體說,“無論如何,我們已經查出他是誰了。”

“真的?”醫生吃了一驚,喊道,“他是誰?”

“他叫阿諾德。貝克爾,”低級偵探說,“不過他還有許多化名。他是那種到處流竄的流氓,據我們所知,他到過美國,布雷恩就是在美國和他結下仇的。我們和他沒有打過太多的交道,因為他多數時間是在德國作案。當然,我們和德國警方還是有聯繫的。但是,很怪,他有一個雙胞胎兄弟叫路易斯。貝克爾,我們和這傢伙倒打過很多交道。事實上,我們就在昨天,不得不把他送上了斷頭台。這是一件很離奇的事,先生們,當我看到這傢伙躺在草坪上的時候,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被嚇過。這時我當然想起了他在德國的雙胞胎兄弟,於是就追蹤這條線索——”

作解釋的伊凡住口不說了,原因是沒有人在聽他的。指揮官和醫生都在注視着布朗神甫,他不靈活地站了起來,雙手緊緊按着太陽穴,就象一個人突然頭痛得利害。

“停下,停下,停下,”他喊道,“停下別講了,因為我看出了一半。天主會給我力量嗎?我的腦筋會不會飛躍一下全面看出來?上天幫助我!我一向相當善於思考,我可以解釋阿奎那著作的每一頁。是我的頭要裂開,還是我能全面看出來?我看出了一半——我只看出了一半。”

當布朗神父把手放下來之後,臉上氣色很好,表情嚴肅,象個兒童。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說:“讓我們儘快把這件事講清楚,處理完。聽着,這會是讓你們全體相信事實的最好辦法。”他轉向醫生:“西蒙醫生,”他說,“你頭腦健全,今天早上我聽見你就這件事問了五個最難解的問題。哎,如果你再問,我來回答。”

西蒙又懷疑又好奇,夾鼻眼鏡從鼻子上滑了下來,但他還是立刻答道“好的,第一個問題,你知道,是為什麼一個人可以用短劍殺另一個人的時候,卻要用笨重的軍刀?”

“因為用短劍砍不下人的腦袋,”布朗神父平靜地說,“對這個兇案來說,砍頭是必要的。”

“為什麼?”奧布賴恩饒有興趣地問。

“下一個問題呢?”布朗神父問。

“啊,為什麼那個人沒有叫喊什麼的?”醫生問,“軍刀在花園裏是不尋常的事。”

“短樹枝,”神父轉向可以望到死亡景象的窗子,陰沉沉地說,“沒有一個人看到短樹枝這一點,為什麼它們竟擺在離樹那麼遠的地方?它們不是折斷的,是砍斷的。兇手使他的敵人全神貫注於他用軍刀耍的把戲,讓他看他怎樣能把樹枝丟向空中,落下時一刀砍斷或者諸如此類的把戲。然後趁敵人彎腰看刀砍的成績時,不吭聲一刀,頭就砍下來了。”

“好吧,”醫生慢吞吞地說,“這似乎說得通。不過,我的下兩個問題會難住任何人。”

神父仍然站着,用判斷的眼光從窗子裏望出去,等待着。

“你知道花園裏是怎樣的完全封閉,象不透氣的房間一樣。”醫生繼續說,“那麼,這個陌生人是怎麼進的花園?”

小個子神父身子都沒有轉過來就回答說,“花園裏從來就沒有什麼陌生人。”

一陣沉寂,然後突然爆發出一陣孩子般的哈哈大笑,消除了這種緊繃繃的場面,布朗神父的荒唐話引起了伊凡的公然嘲笑。

“啊呀,”他喊道,“那麼昨天晚上我們沒有把一個胖子的屍體抬到沙發上了?我想,他沒有進花園嘍。”

“進花園?”布朗沉思地重複道,“不,不完全是這樣。”

“真該死!”醫生喊道,“有一個人進了花園,或者他沒有。”

“不一定非如此不可,”神父帶着隱隱的笑容說,“下一個問題是什麼,醫生?”

“我想你是病了,”西蒙醫生尖刻地說,“不過我還是要問下一個問題,布雷恩是怎麼出的花園?”

“他沒有出花園。”神父仍然望着窗外說。

“沒有出花園?”西蒙象炸彈爆炸一樣地喊道。

“不完全如此。”布朗神父說。

西蒙用他法國人的邏輯激烈地搖着拳頭。“有一個人出了花園,”他喊道,“或者他沒有。”

“不總是這樣,”布朗神父說。

西蒙不耐煩地跳起來,“我沒時間浪費在這種無意義的談話上了,”他怒氣沖沖地喊道,“如果你連一個人只能在牆這邊或是那邊都不懂,我就不再麻煩你了。”

“醫生,”神父溫和地說,“我們一向相處得很愉快,要是看在我們老朋友的分上,請停下來,告訴我你第五個問題。”

不耐煩的西蒙一屁股坐在門邊的椅子上,簡短地說,“腦袋和肩膀砍的方式很奇怪,好象是死後砍的。”

“對,”一動不動的神甫說,“這樣干是為了使你對你作出的錯誤假定完全肯定,使你理所當然的認為那顆頭是屬於那個身子的。”

奧布賴恩恐怖的呆望着,他的蓋爾文化傳統使他彷彿聽到一個聲音對他說:“趕快離開這個邪惡的花園,一棵樹結兩種果子,一個人有兩個腦袋。”但是他的法國化智慧終於佔了上風。他象其他人一樣靠近神父,滿腹狐疑地聽着。

布朗神父終於轉過身來,靠窗子站着,臉遮在陰影里,但即使在陰影里,他們還是看出他的臉象灰一樣白。他的講話還是十分有條理的。

“先生們,”他說,“你們在花園裏找到了貝克爾的屍體,但你們在花園裏並沒有找到任何陌生人的屍體。在西蒙醫生的理智面前,我仍然要確定地說貝克爾只有一部分在那裏。看這裏!”他指着那神秘屍體的黑色身軀,“你們在生活中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但你們以前見過這個人嗎?”

他迅速地把那個不認識的人的黃色禿頭滾開,把他旁邊的那個白髮人的頭安上去。在那裏,完完全全,整個一體,絕對沒錯地躺着朱利葉斯-布雷恩,穿着他那一身黑衣服,完全是他們在會客室看到的那個身材高大笑聲不絕的朱利葉斯-布雷恩。

“兇手,”布朗神父平靜地說,“砍下仇人的頭,把劍從牆頭拋了出去。但是他太聰明了,不會只把劍拋出去,他也把人頭從牆上拋出去。然後,他只須把另一個頭和屍體合上,由於他堅持私下調查,你們完全把這個人想像成了另一個人。”

“安上另一個頭?”奧布賴恩目不轉睛地看着神父問,“什麼另外一個頭?人頭不會長在花園裏,不是嗎?”

“不會,”布朗神父看着他的靴子,聲音嘶啞地說,“只有一個地方會長。他們在斷頭台的首級籃里。在謀殺的前一個小時,警察局長瓦倫丁就站在斷頭台前。哦,我的朋友們!再聽我一分鐘,然後再把我撕碎。瓦倫丁是個誠實的人,如果為一個可爭辯的事業發狂可以算是誠實的話。你們不曾看出在他那冷酷的灰眼睛裏的瘋狂光芒嗎?他會為了粉碎他稱之為十字架迷信的事業而干出任何事來,是的,任何事。他曾經為它戰鬥,他曾經為它忍飢挨餓,而現在他為它去謀殺。布雷恩令人激動的百萬計的美元散佈在那麼多的教派中,一點也沒有改變事物的平衡。但是瓦倫丁聽到一個小道消息說,布雷恩象那麼許多不專註的懷疑論者一樣,轉向了我們,那就是兩碼事了。布雷恩會象艱苦好鬥的法國教會傾囊相助。他會支持六家國家主義報紙,,《斷頭台》是其中一家。戰鬥已經着重在這一點上,這個瘋子滿懷熱情來冒這個風險。他決定殺了這個億萬富翁。他這樣幹了,就象人們會指望大偵探也會犯下唯一的一次罪行那樣。”

“他以合乎邏輯的借口逮捕了貝克爾,砍下了他的頭,放在自己的公事箱裏帶回家。他和布雷恩進行了最後的辯論,加洛韋勛爵沒有聽完的辯論,之後他領着布雷恩出去,到封閉的花園裏談論劍術,用樹枝和軍刀表演——”

伊凡跳了起來,彷彿從精神恍忽中驚醒過來。到此為止,神父迅速而清楚地揭示了這可怕的一幕,使人聽得入神,僵立不動。但是當伊凡又能出聲時,那聲音卻是抖動的。“你這個卑鄙的瘋子,”他叫喊道,“要是我的主人憎恨你這樣的帶鏟形寬邊帽的說謊的人的話,我認為他是絕對正確的。哼,他知道怎麼結果你,讓你屍骨無存,你這小子。你要是讓我抓住后脖子,現在你就會到他那裏去了。”

“我是要到他那裏去,”神父語氣沉重地說,“我必須要他懺悔。如果他懺悔了,你知道,歸根結底還不算太壞。”

這夥人驅趕着不快樂的布朗神父,象驅趕着人質或是人類犧牲品,一齊衝到房子的後邊,腳步雜亂地走進突然靜下來的瓦倫丁的書房。

大偵探坐在他的書桌邊,顯然太專心了,沒聽到人們嘈雜的走進來。大家駐足片刻,醫生突然發現瓦倫丁筆直優雅的後背上有什麼東西,他趕快衝上前去。給他一碰,大家看到瓦倫丁的手肘邊上有一小盒藥丸,大偵探死在了他的椅子上。在他茫然的臉上,帶着比加圖更自豪的表情。

(完)

**加圖:古羅馬政治家,反對凱撒。因兵敗而自殺,不向凱撒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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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K.切斯特頓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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