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的風波
一本神秘莫測的書使歐蓬兆教授感到惶恐不安,已經有五個人因翻閱了這本書而相繼失蹤。在布朗神父的點撥下,雲霧中的教授終於逐漸開悟……
如果有人稱歐蓬兆教授為唯心主義者或認為他迷信招魂術,他準會大發雷霆,可這無論如何也不是他輕易發火的真實原因。因為如果有人說他不相信靈魂的再現,他同樣也會火冒三丈。終身致力於對超自然現象的研究是他的驕傲;同樣讓他感到自豪的是,他從未透露過自己的真實主張,沒有人知道他是否考慮過有些現象究竟是精神的還是物質的。他最得意的事是與一群虔誠的唯心論者圍坐在一起,富有挑逗性地描繪着自己是如何揭露一個個巫師並一次又一次地使其騙局破產。要知道,他的確具有偵探的天賦和超人的洞察力。他盯上的目標往往都是巫師,而且一旦咬住目標就窮追不捨。他曾經機敏地識破了一個換裝三次的裝神弄鬼者,儘管他最初喬裝成一位婦人,以後又裝扮成白須飄飄的老人和一個皮膚黝黑的婆羅門教徒。這一切使真資格的唯心論者們感到頗為不安,好像真的有人在支使他們幹壞事。不過,他們卻有口難言,因為所有的唯心論者都相信世上確有騙人的巫師,而教授滔滔不絕的講述則更像是在暗示所有的巫師都是騙子。
但是,如果再接着往下說,那些該死的頭腦簡單卻又清白無辜的唯物主義者們就該借題發揮了。他們會誇大其辭地說靈魂的存在是違背自然法則的,是老生常談的迷信。他們或者會說,那根本就是無稽之談加一派胡言。而此時此刻,教授本人也一反常態,突然改變了立場,站到了唯物論者一邊。他以那些可憐的唯心主義者們聞所未間卻又顯而易見的大量事例和毋庸置疑的現象支持自己的觀點。他交代了所有事件和現象發生的時間和細節,並對自己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的行為進行了自然而然的辯解。實際上,除了對自己是否相信神靈的存在以及無論是唯心論者還是唯物論者都不敢妄言已真相大白的事情避而不談之外,教授對每一件事都作了交待。
歐蓬兆教授身材瘦削,獅鬃般的頭髮散亂地蓬鬆着,一雙藍色的眼睛顯得無精打采。此刻他正站在昨晚下榻的飯店大門外的台階上與老朋友布朗神父交談。今天早晨他們在這裏共進了早餐。昨天晚上,教授做了一個重要試驗,因而回來得很晚。同往常一樣,他顯得憂心忡忡,但仍然為自己獨立從事的、對任何一方都不妥協退讓的事業而感到陶醉。
“哦,我並不在乎你怎麼看。”他笑着說,“即便這是真的,你也不會相信。但是所有的人都不厭其煩地問我在試圖證明什麼?看來他們並不清楚我是個信守科學的人。而一個與科學為伍的人是不會試圖去證明什麼的,他只會努力去發現那些可以證明事物本身的東西。”
“可是這個人卻並沒有發現什麼。”
“不錯,可我卻不像多數人那樣悲觀。”教授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不管怎麼說,我已經開始對能發現些什麼感興趣了,而別人卻還在盲目地尋覓。他們虛張聲勢,大吹大擂,以至於叫嚷聲和吵鬧聲都值得誇耀、這簡直就是在演戲。不過,所有這些都擺脫不了陳詞濫調的鬧劇模式,禁錮於《幽靈家族》這類陳腐的歷史小說中。如果他們真的能去探究歷史而不是迷戀歷史小說,我敢說他們沒準真能發現點什麼,但絕不會是幽靈。”
“幽靈的出現畢竟只是一種表象”,布朗神父說,“我估計你大概會說《幽靈家族》不過是裝了裝樣子而已。”
教授不由得瞪大了雙眼。一般而言,他都顯得心不在焉,目光散亂,可一旦發現情況,他的目光立刻就會變得專註而犀利,彷彿有人在他的眼睛中嵌進了一個大功率的放大鏡。而此時此刻,他並不認為神父有絲毫可疑。不過,神父的觀點竟與自己的看法如此接近,這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裝樣子!”他嘟噥着,“唷!你都這麼說,真是奇怪。我的認識越深刻,就越相信他們會為了尋覓假象而迷失。但是如果他們能稍稍留意一下失蹤。”
“不錯!”神父應道,“真正的神話故事畢竟很少涉及到著名仙人的顯靈,能想得起的只有提泰妮姬①和在月光下現身的奧布朗②。但是傳奇故事裏關於人的失蹤卻沒有結局,因為他們被仙人盜走了。請問你是在追蹤基本梅妮③呢,還是在跟蹤托馬斯④詩人呢?”
註:①提泰妮婭: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中仙界的仙后。
註:②奧布朗: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中仙界的仙王。
註:③基本梅妮:吉姆-霍格(1770-1835年)詩中被仙人們盜走的少女。
註:④托馬斯:《蘇格蘭邊境吟遊詩抄》中被仙女盜走的詩人。
“我正在追蹤普通的現代人,你剛才已在報上看到了,”歐蓬兆教授回答說,“你可以好好留意一下。不過剛才我只是開玩笑,我已經為此花掉了不少的時間。坦白地說,我認為許多幽靈的出現都是可以解釋的,但對人的失蹤我卻無法解釋,除非他們本身就是幽靈。報紙上報道的那些失蹤了的人從未找到過——如果你也如我一樣知道詳情……而且,就在今天早上,我的觀點已經得到了證實。一位老教士給我寫了一封不同尋常的信。他是一位十分受人敬重的老人,今天上午他就要到辦公室來見我。也許你能同我一起吃午飯,到時我就會有把握地告訴你結果了。”
“謝謝!我會的,”布朗神父沉穩地說,“除非仙人們到時候把我竊走。”
與布朗神父分手后,歐蓬兆教授繞過街角回到自己在鄰近街區租用的小辦公室。這間辦公室主要用來辦一份內容枯燥乏味,艱澀難懂的有關靈魂論和心理學的雜誌。此刻,教授聘用的唯一僱員正坐在辦公室外間的寫字枱旁統計已打印好的報告中的數據和事例。教授停下腳步,詢問普林根先生是否來過電話。僱員機械地回答了一聲:“沒有”,又接着埋頭於他的數字疊加中。教授轉身朝裏間自己的書房走去,“哦,對了,貝里奇,”教授沒有回頭,繼續補充說,“普林根先生來后,請他直接來見我。你用不着放下工作,我希望你能在今天晚上將材料整理出來,如果我明天早上來遲了,你就把它們放在我的桌子上。”
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繼續思考着那個叫普林根的人提出的問題。不過,或許他心裏已經有定論了。即使是最無懈可擊的不可知論者也不可能做到天衣無縫。看來,這封教士的來信對於支持他個人的尚不成熟的觀點是有一定的分量。他坐進自己那又大又舒適的椅子裏,面對着米歇爾-蒙田①的雕像,掏出普林根的短訊,再次讀了起來。他們已經約好今天上午就見面。
註:①米歇爾-蒙田:(1533-1592年)法國道德學家和雜文作家,以懷疑論的哲學思想而著名。
對於那些思想怪異者,歐蓬兆教授是再清楚不過了。他熟悉他們的筆跡,他們描寫的繁瑣細節,細長的筆畫以及那些毫無必要的重複和冗長的句子。可所有這些在這封信中都蹤影全無,反而行文流暢,言簡意賅。信中描述了一些失蹤的現象,作為一名研究神靈問題的專家,這些正是教授的興趣所在。這封信給了教授一個良好的印象。
當他抬起頭來時,發現普林根已站在自己的房間裏了,這雖然使教授有點吃驚,卻沒有引起他絲毫的不快。
“你的僱員告訴我,我可以直接進來。”普林根略帶歉意地說,臉上蕩漾着豁達的笑容。這種半遮半掩的笑隱藏在那一臉濃密而微微泛紅的灰白絡腮鬍子中,顯得格外令人愉快。很不錯的熱帶叢林般的鬍子,正是生活在叢林中的白人常有的那種。粗短的獅鼻輕輕朝上翹着,鼻子上方的那雙眼睛清澈無瑕,毫無野味和怪異的神情。歐蓬兆教授的目光如同聚光燈一般立刻就盯住了這雙眼睛,充滿懷疑地審視着,如同平時打量那些招搖撞騙者一樣。在辨別人的能力上,教授的判斷力是超乎尋常的。長有這種地道的帶野性鬍子的人通常都是一些怪人,但這雙眼睛卻充滿了坦誠與友善,與那臉亂蓬蓬的鬍子極不相稱,那些瘋狂的惡作劇者或精神病患者絕不可能有這種眼神。他倒是希望這雙眼睛屬於一個腓力斯人(地中海東岸的古代居民),他不僅樂觀,而且懷疑一切,舉止輕浮卻又真心地蔑視鬼魂和神靈。可無論如何也沒有哪個職業騙子能容忍自己的外表看起來如此的不體面。他身披一件破舊斗篷,扣子謹慎地一直扣齊脖頸,只有戴在頭上的那頂寬邊軟帽還能提醒別人注意到他是位神父。不過,從邊遠地區來的傳教士通常都不會煞有介事地將自己打扮得像個神父。
“你也許認為這一切不過又是一個惡作劇,教授,”普林根先生說,臉上帶着一種神秘莫測的笑容,“我嘲笑了你表示反對的正常態度,希望你能原諒。一切都是如此,我必須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訴某個理解我的人,因為這都是事實。說正經的,這不僅是真實的,而且還是一個悲劇。好吧,長話短說,我是西非尼亞尼亞站的一位傳教士。那裏的森林遮天蔽日,並且總是由外地來的白人軍官掌管。現任管理者是威爾斯上尉,他長得和我一樣壯實,只是不像教士。可以這麼說,無論從哪方面講他都長得五大三粗,方頭方腦,寬肩厚背,是一個疏於動腦,只知盲目行動的人,這就是怪事發生的根源。有一天,他從外面回來,走進搭在森林裏的帳篷中,說他經歷了一些令人高興的奇怪事兒,而且不知道該怎樣處理。他的手中拿着一本封皮破舊的古書,出於好奇,他鄭重地將書放在擺着一支左輪手槍和一柄阿拉伯彎刀的桌子上。他說這本書屬於他剛剛下來的那艘船上的一個人,那人詛咒說誰敢打開這本書,或讀書中的內容,誰就會被魔鬼帶走。威爾斯說,這簡直是無稽之談。當然他們發生了一些爭執,威爾斯嘲笑他膽小、迷信,結果是那人果真翻開了書,然後,書掉在了甲板上,那人也徑直走到了船舷邊……”
“等一下,”教授說,一邊做着筆記,“你先告訴我,那人告訴威爾斯他是從哪兒得到這本書的了嗎?誰是這本書的真正主人?”
“當然”普林根一臉的嚴肅,“他好像說書是亨克大夫給他的。他是東方人,正在英格蘭旅行,書就是他本人的。亨克曾警告過他並講過此書奇怪的特性。對了,亨克很有才華,但性格乖張,脾氣粗暴,總愛嘲笑人,這使事情變得更加奇怪。但威爾斯的故事卻十分簡單,即那個看過此書的人一直朝前翻過了船舷,從此渺無音訊。”
“你自己相信這是真的嗎?”歐蓬兆頓了頓問道。
“是的,我相信,”普林根肯定地說,“理由有二。首先,那個威爾斯是個毫無頭腦的講實際的傢伙,而他講述的事兒只有極富想像力的人才能描繪出來。他說那人在一個風平浪靜的日子裏徑直翻越船舷落水,卻沒有激起一點浪花。”
教授沉默着,看了一會兒筆記,然後說;“你深信不疑的另一個理由又是什麼呢?”
“我的第二理由,”普林根回答說,“就是我親眼看見了怪事的發生。”
兩人再度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他又繼續以平實的口吻開始敘述。在教授看來,他無論如何都不具備試圖使人信服自己的人所具有的那種打動人的熱情。
“我說過,威爾斯把書放在了擺着阿拉伯彎刀的桌子上。帳篷只有一個人口,而一切都發生在我呆在帳篷里的時候。我背對他站着,望着外面的樹林深處,他就站在桌旁抱怨着,顯得憤憤不平。‘簡直是愚蠢,都20世紀了,竟然還不敢翻開一本書,真是怪事。我倒想要問問魔鬼,為什麼我就不能親手翻開這本書。’出於本能,我勸他最好不要輕易翻書,還是及時把它還給亨克大夫。‘這麼做到底會怎麼樣呢?’他有些忐忑不安。‘會怎麼樣?’我堅決地反駁說:‘在船上,你的朋友怎麼樣了?’他沉默不語。說實話,我的確也不知道他該怎麼回答。雖然我在邏輯上佔了上風,但臉上卻並沒有流露出絲毫得意。‘果真如此的話,你對船上發生的事怎麼解釋呢?’他仍然默不作聲,我不由得回頭一望,他竟然不見了。”
“帳篷空了,書就擺在桌子上,封面朝上攤開,好像是他把書扣過來了。那把刀掉在帳篷另一端的地上,帆布的帳篷上有一個很大的切口,似乎有人揮舞着彎刀開道衝出。切口又深又長,張着嘴盯視着我,若隱若現地顯露出切口外樹林深處昏暗的幽光。我從裂口走出去,仔細地查看切口,但不能肯定離帳篷幾尺外那些糾纏在一起的高大植物及樹下的附生物是否有壓彎或折斷。從那天起,我再也沒見過威爾斯上尉,也沒有聽到過有關他的消息。”
“為避免再看見那本書,我用棕色牛皮紙把它包了起來,將它帶回英格蘭。本打算寄還給亨克大夫,但後來我看到了幾篇你寫的有關這方面的論文,很贊同你假設性的推測,於是改變了主意,把這玩意兒交給你。因為你畢竟是以公正和思想開放而著稱的。”
歐蓬兆教授放下筆,專註地打量着桌子對面的那個人,就像他長久以來觀察形形色色的騙子以及那些儘管本分卻行為古怪的反常人一樣聚精會神,一絲不苟。一般而言,他一開始總是假設這種事是不真實的。應該說,他也傾向於認為這些故事都是天方夜譚。但是,即便是因為他不能識別說謊者的謊言,他也無法將這個人與他講的故事聯繫在一起。與大多數冒充內行者或行騙者不同,這個人並沒有試圖裝出一副老實相。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人除了外表裝束有些古怪外,並沒有耍花招的跡象。教授認為他是一個無辜的好人,只是患有幻覺症,但癥狀卻與眾不同。如果說這是一種幻覺的話,那他倒是顯得滿不在乎,臉上甚至帶有一種英勇的冷漠。
“普林根先生,”教授聲色俱厲,用一種在法庭上律師驚嚇證人的語氣問,“那本書你現在放在哪兒?”
露齒的笑容再度出現在那張佈滿鬍鬚而且一直都表情嚴肅的臉上。
“我把它放在外面了,”普林根先生說,“我指的是外面那間辦公室,這也許是一種冒險,但比較而言,這樣做風險要小一些。”
“這是什麼意思?”教授詢問,“你為什麼不直接把書帶到這兒來?”
“因為,我清楚,一旦你見到它就會馬上打開它,而不會先聽我敘述。我想,你聽了我的故事以後,就不會不假思索地貿然打開書了。”他想了想又補充說,“外面除了你的僱員外沒有其他人,他看起來獃頭獃腦,只會機械地做運算。”
教授爽朗地笑起來:“哦,查理-巴貝奇,①”他大聲說,“我保證你那本魔術書和他在一起絕對安全。他名叫貝里奇,而我卻常常管他叫巴貝奇。因為他就像一台計算機一樣精確。沒有人——如果你把他也叫做人的話——會對打開那隻別人的棕色紙包裹感興趣。好吧,我們現在可以去拿書了。不過,我的確應該慎重地考慮一下是否該去拿那本書。”教授再次用目光盯着對方:“坦率地說,我的確拿不準是現在就打開這本書呢,還是把它寄還給亨克大夫。”
註:①查理-巴貝奇:(1792-1871)英國人,現代自動計算機的發明人。
兩人一同從裏間走出,來到外面的辦公室。他們前腳剛跨進辦公室,普林根便緊張地衝著僱員的辦公桌嚷叫起來。桌子原封不動,僱員卻無影無蹤。桌子上放着一本封皮已褪了色的舊書,外層的棕色紙包裝已被撕爛。書仍舊是合上的,但似乎有人剛剛打開看過。僱員的辦公室緊靠一扇寬大的窗戶,可以一直眺望到大街。窗玻璃上留有一個邊緣毛糙的大洞,就像有人的身體子彈般地穿越玻璃而過,而貝里奇先生卻不見了蹤影。
兩個人雕塑般地呆立在那裏。過了好一會兒,教授才慢慢回過神來,他緩緩地轉過身,將手伸向教士,臉上表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決斷。
“普林根先生,請你原諒,請原諒我以前的想法,關於那件事的不成熟的想法。在沒有親眼目睹這類事件之前,沒有人能稱自己是在信守科學。”
普林根疑慮重重地說:“我認為,我們應該作一些調查,你能給他家掛個電話嗎?看看他是不是已回家了。”
“我認為他不會接電話,”歐蓬兆教授心不在焉地說,“他住在哈姆普斯特路的什麼地方,我想,如果他的家人或朋友找不到他的話,他們會來這兒詢問的。”
“如果警察要求的話,我們能作一些描述嗎?”
“警察!”教授從沉思冥想中驚醒過來,“描述……,嗯,除了那副圓眼鏡外,他看起來大概和所有的人一樣可怕,一個臉頰颳得乾乾淨淨的人。但是如果警察來查看的話……,唉,我們該怎樣處理這件該死的事呢?”
“我知道我該怎麼做,”普林根一臉堅定地說,“我要把這本書直接送到它的主人亨克大夫手中,問問他這個魔鬼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現在就去,他住的地方離這兒不遠,之後我馬上就回來告訴你結果。”
“哦,那太好了。”教授贊同道,然後疲憊地坐了下來,也許普林根先生的話替他卸下了重負。直到這個教士的腳步聲消失很久了,教授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昏昏欲睡地盯着面前的空位子。
當同樣輕快的腳步聲再次迴響在走廊上時,教授依然姿勢不變地坐在原處。教士空着手走進來,看了教授一眼,這使教授恢復了信心。
“亨克大夫把書留了下來,他想考慮對策,”普林根謹慎地說,“一個小時后他會打電話來告訴我們他的決定。他特別希望這一次你能與我同去,教授。”
教授繼續着他的沉默,然後又突如其來地說,“這個魔鬼是誰,是亨克大夫?”
“聽口氣,你好像認為他就是魔鬼,”普林根微微笑着,“我喜歡別人這麼想,在處理這類事上,他享有與你相當的聲望。不過這些榮譽多半都是他在印度時贏得的。他在那裏研究什麼幻術,但也許他對這裏的情況不太了解。他個子矮小,皮膚黃黑,還跛着一條腿。疑神疑鬼是他的特點,不過,處理起這類事來他倒好像頗有一些經驗。到如今我也不太清楚他到底什麼地方出了問題,除非是那個可能知道這些怪事真相的人自己出了問題。”
教授心情沉重地站起來給布朗神父掛電話,把約定的共進午餐改為晚餐,這樣他才可能騰出空來,抽身去見那位安哥拉印第安人醫生。打完電話,他又重新坐下,燃起一支雪茄,再次陷入那種莫測高深的沉思中。
晚餐時分,布朗神父如約趕到飯店。他在前廳坐下,細心地打量着四周的鏡子和鬱鬱蔥蔥的盆栽棕櫚科植物,雙腳交替地輕輕踏着腳後跟。
他已經知道了歐蓬兆教授下午的約會。天色逐漸暗了下來,雷雨將近,黑壓壓地籠罩着玻璃和那些綠色植物,好像預示着會發生什麼不期而遇而又久盼不至的事。有一陣子,他甚至懷疑教授不會來了。當教授終於出現時,所有的一切都明白無誤了,他的猜測不是憑空杜撰。教授眼露凶光,頭髮蓬亂,他終於與普林根一道驅車回來了。他們去了倫敦北部的郊外,那裏依然堆滿生活垃圾和公用廢棄物,到那裏去,簡直就像是在探險。
在傍晚隆隆的雷聲中,教授顯得愈加憂鬱了。不過,他們還是找到了那棟房子。儘管在縱橫交錯的房群間,那所房子仍然顯得有點特別。他們查實了那塊清楚地刻有J-I亨克的銅製門牌,但他們並沒有找到J-I亨克本人。
他們像夢遊患者一樣下意識地四處尋找,只找到了一間普通的會客室。那本預示着不祥的書就放在桌子上,好像有人讀過;在遠處,一扇後門被沖開了,通向花園的陡峭小徑上,印着幾個模糊的腳印。小徑很陡,跛腳的人不可能如此輕鬆地往上奔跑,可這的確是一個瘸子奔跑時留下的腳印。
在那僅存的幾個腳印中,有類似為治療跛足而特製的靴子踩出來的形狀怪異的不規則印跡。然後又是兩個那種靴子踩出來的,像是單足跳躍時留下的單腳印,此外便什麼也沒有了。除了能看出亨克先生已經讀了“聖言”並已遭致厄運外,就再也找不到任何有關他的東西了。
兩人走進覆蓋著棕櫚科植物的入口,突然,普林根像手指被灼傷了一樣,猛地將書扔在一張小桌子上。
布朗神父認真地審視着,書的封面上有兩行用潦草的字體寫的詩句:
他們窺視了書中的內容,
飄蕩的恐懼將他們掠走。
後來,神父又發現,在詩的下面還分別用希臘語、拉丁語和法語寫着相同的警示。
在極度緊張后,教授和普林根顯得精疲力竭,神志恍惚,他們都本能地想找些飲料喝,於是,教授叫侍者端來了一些雞尾酒。
“我希望你能與我們共進晚餐。”歐蓬兆教授對教士說道。
普林根先生友善地搖了搖頭:“請原諒,我想找個地方獨自再好好想想這本書和這一連串的事,不知我能用一會兒你的辦公室嗎?只用一個小時。”
“我拿不準辦公室是否已鎖上了。”教授有些吃驚地說。
“你忘了窗玻璃上有一個洞嗎?”普林根笑了笑,前所未有的咧大了嘴,然後就融入了外面的黑暗中。
“真是一個奇怪透頂的傢伙!”教授皺起了眉頭。
他驚奇地發現,此刻布朗神父正與端酒的侍者閑聊。很明顯,話題涉及到了侍者最隱秘的私事,因為他們談到一個剛剛脫離危險的嬰兒。教授略帶驚異地加入了評論,渴望知道神父是怎樣認識這個人的。
“哦,我每隔兩三個月就要來這兒吃一頓晚餐,所以我有與他交談的機會。”神父淡淡地解釋道。
教授自己每星期大概要來這裏吃四五次晚餐,但卻從未想到過要與侍者交談。教授正沉思着,突然傳來一陣尖厲的電話鈴聲,接着有人傳喚他接電話。電話里是普林根的聲音,音調十分低沉,根本就是從灌木林般濃密的絡腮鬍子中發出來的,光聽聲音就足以證明這一點。
“教授”,那聲音說,“我不能再呆在這兒了,我要去尋找我自己。我現在就在你的辦公室,書就擺在我面前,如果我出了什麼事兒,現在就算我對你說再見了。不,別勸我,這沒好處,你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及時趕來,我現在已經打開了這本書,我……”
教授覺得自己像是聽到了一種使人毛骨悚然的震顫的、然而卻幾乎沒有發出聲響的碰撞聲。他一遍又一遍地大叫着普林根的名字,然而沒有迴音。他掛上聽筒,很快又恢復了一位優秀學者應有的風度,重新鎮定下來,以一種近乎於絕望的冷靜走回餐桌,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後,就像是在敘述降神會上的那些不成氣候的小把戲一樣,以平靜的語氣原原本本地向神父描述了這個令人不可思議的恐怖的故事。
“已經有五個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每一個人都非同尋常。最令我不安的是我的僱員貝里奇,他可以說是最安分守己的人了。可恰恰為此,他卻失蹤了,真是奇怪透頂。”
“不錯,貝里奇的所作所為的確太奇怪了,”布朗神父回答道,“他一向做事認真,總是小心翼翼地不使辦公室的工作與自己的個人興趣相混淆。不過他在家裏卻是一個相當幽默的人,可這點卻幾乎無人知曉……”
“貝里奇!幽默?”教授叫了起來,“你到底在說什麼?你認識他嗎?”
“哦,不認識,”布朗神父又漫不經心地說,“就像你說我認識那位侍者一樣,我常在你的辦公室里等你下班,當然就只能同那個可憐的貝里奇一起打發時間嘍。他簡直就是一張‘卡片’,我記得有一次他對我說他喜歡收集一些不值錢的東西,就像那些收藏家將自己收集到的一些破爛當做珍寶一樣。你知道那個關於一個女人收集破爛的老故事嗎?”
“我不太清楚你究竟在說什麼,”歐蓬兆不解地說道,“我從不知道我會如此忽視一個人,就算我的僱員是個怪人,那也無法解釋發生在他身上的事,當然更無法解釋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
“其他人?”神父大惑不解地問。
教授瞪大雙眼直視神父,用對孩子講話的語氣一字一頓地說:
“已經有五個人失蹤了,我親愛的神父。”
“我親愛的歐蓬兆教授,根本就沒有人失蹤!”
布朗神父不慌不忙地看着他的對象,以同樣沉穩的語氣回敬了他。教授固執地堅持讓神父重述一遍剛才說過的話,於是神父又斬釘截鐵地說道:“根本就沒有人失蹤。”
沉默了一會兒后,他又補充道:“我認為最難辦的事就是使人相信零加零再加零等於零了。很多事情只要串聯在一起就變得神乎其神,可人們卻往往相信這些最令人不可思議的事。難怪麥克佩斯①會相信三個巫婆講的那三句話,②他自己很清楚第一句話的意思,而最後一句話的含意他就只能自己推敲了。但對你來說,這第二句話最含糊不清。”
註:①莎翁的悲劇《麥克佩斯》中的主人公。
註:②第一位巫婆說:萬福,麥克佩斯,祝福你葛萊密斯爵士。
第二位說:萬福麥克佩斯,祝福你,考特爵士。
第三位說:萬福麥克佩斯,萬歲未來的國王。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並沒有親眼看見任何人消失,沒看見船上的那個人消失,也沒有看見帳篷里的人消失,所有這些都是普林根先生說的。我現在不想跟你討論他說過什麼,但你必須承認,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你的僱員消失,你是絕不會相信普林根的話的。正如麥克佩斯如果不是驗證了自已被晉封為考特爵士,他也永遠不會相信自己會成為國王。”
“這話不錯,”教授緩緩地點頭表示贊同,“但是當這一切都被證明是事實以後,還能懷疑什麼呢?你說我自己什麼也沒有看見,但是我看見了,我親眼看見我自己的僱員沒了蹤影,貝里奇他失蹤了。”
“貝里奇沒有失蹤,他還在。”布朗神父說。
“你說‘他還在’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根本就不曾消失,相反地,他出現了。”
歐蓬兆雲裏霧裏地凝望着他的朋友,神父又繼續說:“他出現在你的辦公室里,裝扮成一個長着濃密的紅鬍鬚,穿戴一件滑稽斗篷,領扣一直扣齊脖頸的人,並自稱為普林根。由於你平常從未留意過你的僱員,所以儘管他的化裝簡單拙劣,你卻仍然沒有認出他來。”
“確實如此。”教授悶聲應道。
“你能對警察描述出他的長相特徵嗎?”布朗神父問,“你大概只知道他臉颳得乾乾淨淨,戴一副有色眼鏡,只要他摘下眼鏡,就比任何化裝都能迷惑人。你從未看見過他那雙充滿笑意的愉快的眼睛,當然就更不了解他的思想。他準備好了那本荒唐書及所需道具,然後沉着、冷靜地打碎玻璃,貼上鬍子,穿上斗篷,從容不迫地走進你的辦公室。他知道你從未認真地打量過他。”
“可是,他為什麼要耍這種鬼把戲來玩弄我呢?”歐蓬兆尋問道。
“為什麼?因為你有生以來從未正眼瞧過他。”布朗神父微微彎起手指,做出一種像是要敲打桌子的手勢,“你管他叫‘計算的機器’,事實上你也是把他當做機器來使用的。你甚至發現不了就連一個陌生人閑逛進你的辦公室里都能發現的東西。只需五分鐘的閑聊我就發現他很有個性,行為古怪,了解你的觀點和理論並具有與你相同的認識那些‘行為不軌’的人的能力。難道你就不明白他渴望向你證明,你無法認出自己的僱員嗎?他所有的觀念都很荒唐,比如說收集破爛。你真的不知道那個花錢買了兩樣完全無用的東西的婦人的故事嗎?他買下了一位老醫生的銅牌和一隻木製假肢。你那位富有想像力的僱員利用這些創造了那個不同尋常的亨克大夫的形象。虛構威爾斯的故事當然就更簡單了,他把銅牌釘在了自家的大門上……”
“你是說那棟我們前去尋找的,遠離此地的房子是貝里奇自己的家?”
“你以前知道他住哪兒——或他家的地址嗎?”神父反問道,“你看,你不認為我是在毫不客氣地批評你和你的所作所為嗎?你是真理的奴隸,你知道,我從未如此不留情面地批評過你。當你夸夸其談時,你已被眾多的騙子看穿了。不要整天只盯着那些所謂的騙子,只肯在他們身上下功夫,分點精力去與誠實的人打打交道——比如那位侍者,只需要花很少一點力氣。”
“貝里奇現在在哪兒呢?”教授沉默了好大一陣子后問。
“我敢肯定,他就在你的辦公室里,事實上,就在那位普林相先生翻閱那本恐怖的小冊子並慢慢消失在虛無縹緲中時,他就回到了你的辦公室。”
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隨後,歐蓬兆教授大笑起來,這是發自一個偉大得已經對日常瑣事視而不見的偉人的笑。然後,他突然又說:
“我的確是自作自受。我竟然沒有留意到自己身邊的助手。但你必須承認,當這一連串的恐怖事件相繼發生時,的確會令人感到不寒而慄。你難道真的對那樣一本可怕書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嗎?”
“哦,這個嘛,我一拿起書就翻開了它,裏面全是白頁。你看,我一點也不迷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