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軟弱無能的理智
“你說咱們七點半鐘有約會,是什麼約會?”兩人走出這座高大建築物的門口時,柯布爾先生問道。“我們真的有這樣一個約會嗎?”
“當然有,”德侖特答道。“你和我一起吃晚飯。在這個時候只有一件事最適於做為慶祝,這就是我付錢請你吃一頓飯。不,不!是我先請你的。我一下子就弄清了這個恐怕是獨一無二的案件的真相——這個案子費了我一年多的神——如果這還不是請客的好理由,我就不知道還會有什麼理由了。柯布爾,咱們不到俱樂部去。這是一個喜慶的日子,如果在倫敦俱樂部里被人看見欣喜若狂的樣子,就足以毀掉一個人的聲譽。而且,那兒的晚餐總是千篇一律,至少都是一個味兒,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俱樂部里一成不變的晚餐使許許多多象我這樣的人倒了胃口:但是今天晚上,讓這頓晚宴來記錄一下我們這一段的徒勞吧。我們不到當官的出沒的大廳去。去謝潑德餐廳吧。”
“你剛才就說了類似的話,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麼意思?你竟然肯定他是無辜的!你怎麼能肯定呢?你的措辭一般是謹慎得多的呀,柯布爾。”
“我的確是‘肯定’”,柯布爾先生斬釘截鐵地重複道。
柯布爾先生一邊忙着吃完他最後一口飯,一面得意地點了點頭。他做個吃完了的手勢,擦了擦稀疏的鬍子,然後向前伏過身子。“這很簡單,”他說,“是我開槍打死了曼特遜。”
“恐怕我使你吃驚了吧。”德侖特聽到柯布爾先生這樣說。他強迫自己從麻木狀態中清醒過來,就象潛水員要衝出水面一樣。他僵硬地舉起杯子,但是半杯酒撒在桌布上。他一口沒喝又小心地把杯子放下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口氣又變成了毫無興奮之意的大笑。“往下講,”他說。
“這不是謀殺。”柯布爾先生慢慢地說道。用叉子在桌子上一英寸一英寸地畫著。“我從頭跟你講。那個星期六晚上,我十點一刻從旅館裏出來散步,想舒展一下身體。我沒走有大彎的公路,而是走到了白房子的後面,然後又走上公路,正好在那個高爾夫球場第八個洞旁邊的大門對面。我拐進球場,想沿着草坪走到懸崖邊上,再拐回來。我剛走了幾步,就聽見有汽車駛來的聲音,接着聽見車子在大門附近停住了。我一眼就看見了曼特遜。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嗎?我們在旅館門前吵架以後,我又見過他一次,那就是指這一次。你問我是否見過,而我並不在乎講一句謊話。”
德侖特輕輕地哼了一聲。他喝了酒,毫無表情他說:“請講下去。”
“你知道,”柯布爾先生接着講道,“這個夜晚月光很亮,但是我站在石牆邊的樹蔭下,他們無論如何不會知道附近有人。我聽見馬洛向我們講述過的那一切,然後看見汽車向主教橋駛去。汽車開走的時候,我沒有看見曼特遜的臉,因為他背對着我。但是他衝著汽車特別兇猛地揮着左手,這使我非常驚奇。我想等他先回白房子去,因為我不想再和他見面。但是他不走,他打開了我剛剛走進來的門,站在綠草坪上,一動也不動。他低着頭,胳膊垂在兩側,看起來好象有點——僵硬。他這樣緊張地在那兒站了好一會兒,突然他的右臂迅速行動起來,把手放在大衣兜里。在月光下我看見了他抬起來的臉,牙是光禿禿的,眼睛閃着光,我突然意識到這個人已神智不清醒了。這個念頭只在我腦子裏一閃而過,這時只見另一件東西在月光下閃了一下,他把手舉了起來,對準了自己的胸膛。
“我會永遠懷疑曼特遜那時是當真的要殺了自己。馬洛並不知道我的干預,卻也自然而然地這樣想。不過我想他很可能是想使自己受傷,然後控告馬洛試圖謀殺和搶劫。
“但是當時我認為他是要自殺。我來不及細想,就從陰影里一躍而出,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憤怒地咆哮着把我甩開,照着我的胸前打了一拳,又把槍對準了我的腦袋。但是我在他還沒有來得及扣扳機之前,就抓住他的手腕;而且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你記得他手腕上那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吧。我知道現在是為我自己的性命而搏鬥了,因為他的眼裏充滿了殺氣。我們象兩隻野獸似地廝打着,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就把他握着手槍的手按住,又抓住他的另一隻手。我從來沒想過自己能有這樣大的力氣。接着完全是出於本能的動作——我當時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我甩開他那隻空手,閃電似地抓住了武器,從他的手中奪了過來。槍竟沒有走火。真是奇迹。我後退了幾步,他象瘋子一樣撲向我的喉嚨,我就衝著他的臉盲目地開了一槍。我想他離我有一碼遠,他的膝蓋馬上一軟,身子栽倒在草坪上。
“我把槍扔下,彎下身子看看他。他的心臟在我手下已停止了跳動。我跑在那兒盯着他,一動也不動。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聽見汽車返回的聲音。
“德侖特,馬洛在革坪上渡來渡去,月光照在他蒼白抽搐的臉上的時候,我離他只有幾碼遠,蹲伏在離第九個發球座不遠的雜草叢的陰影里。我不敢暴露自己,我正在思考,擔心當天早晨我和曼特遜公開爭吵已經成了全旅館的話題。我看見曼特遜倒下去時,腦子裏一下出現了各種各樣可怕的可能性。我變得狡猾起來。我知道我必須做什麼。我必須儘快回到旅館,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去,再扮演一個能救命的什麼角色。我不能向別人吐露一個字,我當然想到馬洛會向大家講他怎樣發現了屍體,我想他會以為這是自殺,每個人都會這樣認為的。
“馬洛最後開始抬屍體時,我悄悄地順着牆,從俱樂部的房子那兒溜上了公路。他看不見我,我當時非常鎮靜。我穿過公路,越過籬笆,穿過田野,從白房子後面的小路跑回旅館。我跑到旅館的時候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上氣不接下氣了,”德侖特機械地重複着,依然凝視着同伴,好象已經進入了催眠狀態。
“我跑得很猛啊,”柯布爾先生提醒了一句。“哦,靠近旅館後面的時候,我從敞開的窗戶可以看見寫字間。最後一個人也沒有,所以我躍過窗檯,走到鈴前,搖響了鈴,然後坐下來寫一封本來準備明天再寫的信。我看了看鐘,剛過十一點。服務員聽到鈴聲來了,我要了一杯牛奶和一張郵票。不久我就上了床。但是我睡不着。”
柯布爾先生把該說的都說完了,就停住了話頭。他略帶驚奇的望着德侖特,只見他默默坐在那兒,用手托着頭。
“他睡不着,”德侖特終於悶悶地開口了,“這是白天過於疲勞的結果,沒什麼值得驚奇的。”他又沉默下來,接着拾起了他那張蒼白的臉。“柯布爾,我全明白了。我再也不和這樣的案子沾邊了,曼特遜的事情是菲利浦·德侖特的最後一案。他的自以為是的高傲終於崩潰了。”德侖特忽然又微笑起來。“我本來是可以忍受一切的,但這件事揭示了人類理智的軟弱無能,這使我受不了。柯布爾,我沒有什麼可說的、只有一點,你擊敗了我,我以自卑的心情為你的健康乾杯。不過這頓晚餐得由你來付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