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邏輯與情感之間

十一、邏輯與情感之間

德侖特退回了經辦曼特遜案件的支票並去了庫蘭和利沃尼亞,八個月後返回巴黎。

一天晚上,他走進歌劇院,匆勿地穿過衣着艷麗的人群時,感到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膊。這難以置信卻又確定無疑的一碰頓時使他轉過身來。

面前的是曼特遜太太。擺脫了悲傷和焦慮之後,她更顯得光彩照人。她在微笑,穿着富有魅力的夜禮服,德侖特一時竟呆了,她的呼吸也有些急促,她向德侖特打招呼的時候,眼睛和臉上充斥出一種勇敢的表情。

她只說了幾句話。“我不想錯過《特里斯但》的每一個音符。”她說,“你也不應該錯過,幕間休息的時候來看我吧,”她告訴了德侖特自己包廂的牌號。

下半場演出時,德侖特就坐在包廂里。他坐在他們身後,但他什麼也沒有聽到,只是盯着她的臉龐。頭髮、肩膀和胳膊的曲線以及放在坐墊上的手。那烏黑的頭髮似乎變成了一片不知大小、無路可尋卻又令人神往的森林,引誘他去做致命的冒險……終於他變得臉色蒼白,精神潰敗,只好十分客氣地向她們告辭離去了。

第二次他見到她是在一所鄉下的房子裏。他們兩個都是客人。在後來幾次會面的時候,他努力控制自己。他使自己的風度與她相稱,而且使別人認為他舉止文雅。

他的直覺告訴他,雖然她的表面態度沒有任何差別,但是傷害已經造成了,而且她也覺到了。在很少而且很短暫的幾句話里,他們閑談起來。這時德侖特的直覺便警告自己,她正在接近這個話題;每次他都靠着由於害怕而產生的機智把這個話題岔開。

九天之後,德侖特接到了她的信,讓他第二天下午來看她,這次德侖特沒有找借口推託。這是一場正式的挑戰。

她上了茶,看着自己的鞋尖,緩緩地說:“我今天請你到這兒來是有目的的,德侖特先生。因為我不能再忍受下去。那天在白房子你離開我之後,我一直對自己說,在這件事上你怎樣看我都沒有關係;你告訴我你要壓下手稿的理由之後,我就知道你不會再對別人講你是怎樣看我的。我問自己,這會有什麼關係呢?但是我一直很清楚,這件事很重要,而且重要得可怕,因為你所想的並不是事實。”她抬起眼睛,冷靜地望着他。德侖特則以一副毫無表情的面孔回敬着她的目光。

“是的,我丈夫是在嫉妒約翰·馬洛;你也分析到了這一點。當你告訴我這一點的時候,我的舉止就象個傻瓜;你知道,這是多麼大的打擊啊,因為當時我還以為所有的羞辱和緊張都結束了,他的幻想同他本人一起死掉了。這的確傷害了我,但也許你當時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德侖特一直沒有把視線從她的臉上移開,聽到這些話,他把頭低下了。曼特遜夫人繼續講的時候,他再也沒有抬起頭。“這對我不但是個打擊,而且是悲痛,我挺不住了,我又想起那些瘋狂的懷疑給我帶來的一切痛苦。等我振作起來的時候,你已經走了。”

她站起身來,走到窗戶旁邊的寫字枱前,打開一個抽屜,從裏面拿出一個封好的信封。

“這是你留給我的手稿,”她說。

她又說,“我手裏拿着稿子的時候,是多麼想謝謝你的寬宏大量和仁慈,寧願放棄自己的勝利也不想毀掉一個女人的聲譽。”

他說到感謝的時候,聲音有點發顫,眼睛閃出光芒。德侖特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這些。他還是低着頭,好象沒聽見。曼特遜夫人把信封塞在他的手裏,這輕輕的一碰使他抬起頭。

她坐回到自己的沙發。“我告訴你一件無人知曉的事情。我想,儘管我儘力掩蓋,誰都知道我和我丈夫之間有些不和。但是我並不認為世界上會有人猜到我丈夫的打算是什麼。我相信了解我的人都不會認為我有那種見不得人的事。但是他的幻想卻偏偏荒唐透頂,恰恰與事實相悖。我告訴你是怎麼一回事。馬洛自從來到我們這兒以後,和我一直很友好。他非常聰明——我丈夫說他的腦子比所有人的腦子都好使——我實際上把他看成個孩子。你知道我年紀比他大一點。但他有一點胸無大志,這使我感到我比他大得多。有一天,我丈夫問我什麼是馬洛最大的優點,我不加思索地說,‘是他的舉止。’使我驚訝的是,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沉默了一會兒,眼睛望着別處說:‘是的,馬洛是一個有教養的人,這是真的,’

“這事情後來就一直沒提起過。直到一年以前,我發現馬洛做了我一直希望他做的事情——和一個美國女子愛得難捨難分。但是使我厭惡的是,在我們見過的女孩子中,他選擇了一個最不可取的姑娘。有一天,我讓馬洛在湖上幫我划船。我們以前從未單獨在一起過。在船上我和他談了話。但是他一點也不相信我的話。他謹慎地告訴我,我誤解了艾麗斯的天性。我向他暗示他的前景——我知道他自己幾乎是一無所有——他說如果她愛他,他就可以在世界上佔有一席之地。我想這會是真的,因為他有能力,還有他有那些朋友——他的交際很廣,很得人緣。但是那之後不久他就全明白了。

“我們回去的時候,我丈夫把我扶上岸。我記得他和馬洛還開了句玩笑。由於從那次以後他始終沒有對馬洛有過什麼反常的態度,所以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他把馬洛和我扯到一起了。他自從拿定這個主意之後,對我總是很冷談。在第二次他發現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沒有看出他的腦子裏在想什麼,那次是在早晨,馬洛先生收到那個女孩寫來的一個親密的小紙條,讓他為她的訂婚而祝賀。我非常高興這一切都完結了,但是也很為他難過。我把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正在這時,丈夫拿着一些文件出現在門口,他僅僅瞥了我們一眼,然後轉身輕手輕腳地回他的書房去了。我想他可能聽到了我安慰馬洛的話,他這樣悄悄地走開很好。”

“直到一個星期以後他回來時,我才看出一點苗頭。他看起來面色蒼白而且冷淡。他一見我就問馬洛在哪裏。他問話的那種聲音頓時使我明白一切。

“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憤怒極了。你知道,德侖特先生,如果有人認為我能公開和我丈夫脫離關係,和另一個男人出走,我想我一點兒也不會在乎。我敢說我也許真的會那樣做的。但是,那樣的懷疑……一個他所相信的人……而且還有那種不露聲色的想法。我氣得滿臉通紅。我的自尊心在沸騰,使我全身顫抖。我當時決心在言談舉止上絕不流露出我意識到他的這種想法。我要表現得象從前一樣——我這樣做了,直到最後。雖然我知道我們中間出現了一堵永遠不會倒塌的牆——即使他要求我寬恕並且得到寬恕,這堵牆也會依然如故——但我從來也沒有表現出我注意到了什麼變化。”

“事情就這樣持續着。我再也不能經受一次這樣的折磨了。他對馬洛先生比以前更友好了——天知道這是為了什麼。我想他正在策劃着某種復仇;但這只是幻想。馬洛先生當然不知道自己受到了懷疑,他和我還是好朋友,不過自從那次以後,我們再沒有談過什麼親密的事情。但是我盡量使自己見到他的次數並不減少。後來我們來到英國,住迸了白房子。接着就是——我丈夫可怕的結局。”

她揮了一下手,示意講完了。“其餘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而且比其他人知道的多得多。”她用不尋常的表情瞥了他一眼。

德侖特對她的目光感到驚奇,但是驚奇只在他思緒中一掠而過。他的內心深處充滿了感激之情。他的臉上又出現了快活的表情。夫人還沒講完,他就意識到了這些話的真實性。從他們恢復交往的第一天起,他就開始懷疑自己在白房子裏想像出來的情節是否真實,本來他一直以為自己的想像很有基礎呢。

德侖特鬆了一口氣。“如果你決定這樣仁慈地了結這件事,我也不會非讓你沖我發頓牌氣不可。曼特遜夫人,現在我該走了。談完這樣的事情以後再改變話題,就象在地震以後玩搶壁角遊戲一樣。”說著他站了起來。

“你說得對,”她說,”但是,別走,等一等。還有一件事——是同一個話題中的一部分;我們既然談到了,就把所有細節都說完。請坐下。”她從桌上拿起放着德侖特手稿的那個信封。“我想談談這個。”

他皺着眉頭,疑惑地望着她。“如果你想談,就談吧。”他慢慢地說。“我非常想知道一件事。”

“你講講。”

“既然我壓下手稿的理由只是出於一種幻想,那你為什麼沒有利用這一點呢?我開始意識到我對你的看法是錯誤的以後,就把你默默解釋為無論一個人做了什麼事,你都不會把繩索套在他的脖子上,我理解這種感情,是這樣的吧?我想到的另一種可能性是,你了解一些可以為馬洛的行為辯解或開脫的事情。也許你並非出於人道主義的顧慮,只是感到恐懼,害怕與一個謀殺案發生牽聯而拋頭露面。在這樣的案例中,許多重要的證人都被迫要出庭作證。他們感到這是籠罩在絞架陰影下面的一種羞辱。”

曼特遜夫人用信封輕輕拍着嘴唇,並沒有怎麼掩蓋自己的微笑。“德侖特先生,”她說,“我看你沒有想到另外一種可能性吧。”

“沒有。”他顯出疑惑的神色。

“我是指你既冤枉了我又冤枉了馬洛的可能性。不,不;你不必告訴我所有的證據都是元懈可擊的。我知道這一點。但那是哪些事情的證據呢?馬洛那天晚上裝扮成我丈夫,並從我房間的窗戶逃跑而製造的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呢?我把你的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德侖特先生,我認為這些事情沒有什麼可懷疑的。”

德侖特眯起眼睛凝視着她,沉默了一會兒,一句話也沒有說。曼特遜夫人沉思着展平裙子,象是在整理思緒。

“我沒有使用任何你發現的事實,”她終於慢慢地說,“因為我看這些材料很可能會致馬洛先生於死地。”

“我同意你的看法。”德侖特不動聲色地答道。

“而且,”夫人接著說,並用溫和而通情達理的目光望着他,“我知道他是無辜的,我不想讓他去冒那種險。”

“你是說,”他最後說:“馬洛製造不在犯罪現場的假相是為了使他自己從一個實際上與他無關的罪行中解脫出來。他告訴了你他是無罪的嗎?”

她有點不耐煩地笑了一下。“所以你認為是他說服了我。不,不是的。我只是肯定他沒有犯罪。我們經常見面已經有好幾年了。我並不是認為自己完全了解他;但是我的確知道他沒有作案的本事,德侖特先生,對我來說,他搞一個謀殺計劃就像你掏一個窮女人的腰包一樣,都是難以置信的。我可以想像你殺了一個人,如果這個人是死有餘辜,而且他也同樣要殺死你。在某些情況下,我自己也可以殺人。但是馬洛先生不會這樣做的,不管他遇到什麼樣的挑釁。他的性格是不可動搖的,他用冷靜的態度看待人性,對任何事情都能找到解釋的理由。”

“在某些方面,他是非常奇怪的人,德侖特先生。他給人一種感覺,似乎他會做出什麼出人意料的事情——你了解這樣的感覺嗎?在那天晚上的事情中他扮演了什麼角色,我一無所知。但是了解他的人絕不會相信他會蓄意殺人。”她的頭擺動了一下,表示講完了;她向後靠有沙發上,靜靜地看着德侖特。

“那麼,’德侖特說,他一直在聚會神地聽着,“按照你所說的,他仍然可能是在自衛中殺了人,或者是失手殺了人。”

夫人點了點頭。“我在閱讀你的手稿時,就想到了這兩種可能。”

“我料到你也象我一樣想到這一點了,不論發生哪一種情況,對他來說最自然,而且顯然也是最安全的辦法就是公開說明事實,而不是做出一系列欺騙。如果欺騙失敗的話,從法律的角度講,他必然會被判為有罪。”

“是的,”她不耐煩地說,“這一切都讓我想得頭痛了。我想可能是別人殺了人,他在庇護罪犯。但這好象不可能。我搞不清這個謎,所以想了一會兒乾脆就放棄了。我清楚的是,馬洛先生不是殺人犯,如果我講出你的發現,法官和陪審團就會認為他是兇手。我曾經暗自發誓,如果我們再見面的話,我要和你談清這件事。現在我履行諾言了。”

德侖特用手托着下巴,凝視着地毯。要了解事實真相的願望越來越強烈。他的腦子裏並沒有認為曼特遜夫人對馬洛性格的描述是毫無問題的。但是她講得很有說服力,使他無法置之不理,他原來的看法被動搖了。

“您知道馬洛的情況嗎?”

“不知道,但是我肯定伯頓姑父——就是你認識的柯布爾先生——可以告訴你。不久以前他告訴我他在倫敦見到馬洛先生,並且和他談了話。我扯遠了。”她頓了一下,露出一絲頑皮的微笑。“我很想知道,你拆掉你十分滿意地拼湊起來的那幅戲劇性場面之後,你估計馬洛會幹什麼呢。”

德侖特的臉一下子紅了。

“曼特遜夫人,你又一次讓我感到難堪了,好吧。告訴你我本來估計我旅行回到倫敦后很可能發生的事情:你和馬洛已經結了婚,而且旅居國外了。”

她不動聲色地聽着他的話,“用他和我的錢在英國肯定不能過舒適的生活,“她若有所思地說,“那時他一無所有。而且我如果再次結婚,就要失去我丈夫留給我的一切。我還從未遇到一個男人,愚蠢到想和一個寡婦結婚,她除了自私的性格、揮霍的習慣和愛好之外,只有父親留給她的一丁點財產。”

她搖了搖頭,這個姿勢摧毀了德侖特的最後一點鎮定。

“沒有遇到這樣的男人嗎?天啊!”他叫道,猛地站起來,向前跨了一步。“那麼我要讓你看看,金錢的氣味並不總能窒息人的情感。我要結束這件事——我的事情。我要告訴你,我敢於說出的話有幾十個比我更好的男人也想說出來,但是他們歸納不出我所歸納的東西——這要厚着臉皮才行,他們害怕自己成為傻瓜。我不怕。你今天下午使我迸發了這種感情。”在這一連串的話語中,他大聲地笑着,並且伸出了雙手。“看着我!這是本世紀的偉大景象!這個人說他愛你,並且請求你放棄大筆的財產,站到他這一邊來。”

她用手遮住臉。他聽見她斷斷續續地說:“請……不要這樣說。象你這樣的人怎麼會這麼多情善感?你的自制力到哪裏去了?”

“沒有了!”德侖特喊道,哈哈一笑。“它已經無影無蹤了。我馬上就去追它。”他嚴肅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現在不在乎什麼了。在你那大宗財產的陰影下,我永遠無法表白自己,陰影太沉重了,據我看,這種感情絲毫不值得你贊,說明白了,它實際是一種懦弱——擔心你會怎樣想,你可能怎麼說——也擔心別人議論。但是陰影已飄走了,我說過,我不在乎。我已經原原本本對你講了實話,現在可以用冷靜的頭腦來思考事情了。你可以把它稱作是多情善感或者別的什麼。我井沒有打算把它弄成科學實驗的報告。既然這使你惱火,就讓它熄滅吧。不過請你相信,也許這對你是一出喜劇,但對我卻是嚴肅約,我說過我愛你,尊重你,並認為你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現在請允許我告辭吧。”

但是,她向他伸出了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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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一無二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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