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兩口棺材

第七章 兩口棺材

1

10月25日下午5點多鐘,小暮究的身影出現在警視廳記者俱樂部內日本新報社的房間裏。到了10月末,天很早就進入了黃昏。被煙霧污染過的玻璃窗外的世界,已籠罩在昏暗的薄幕之中。對岸皇宮裏的小樹林,在燈光交錯輝映的淡紅色的夜空之下,變得漆黑一片,更增加了其沉重的氣氛。

在被一道薄牆隔開的一間狹長的房間裏,-原主任正一個人一隻胳膊肘撐在報紙上托着腮,另一隻手抓着鉛筆啪啪地敲打着辦公桌。他一看見小暮,猛地直起了上身。他那濃濃的鬍鬚看上去總是黑乎乎的,臉上掠過安心和緊張參半的複雜的神色。

他一邊注視着小暮,一邊用手撿起吃剩下的櫻桃皮並轉過身來。

小暮沒吭聲,在眼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你辛苦了——怎麼樣了,E市的情況?”-

原點着一隻煙,用他那天生的辣嗓門問道。

“嗯——農作物受害的範圍比預料的要大得多。共立電化工廠周圍主要分佈着桑田、菜園和一小片一小片的梅樹林,目前隨處可見這些植物呈現出的一條條帶狀枯萎的情景,長長的且黑乎乎的。據說這情形正好與工廠廢液浸透過的地下水的流向重疊着。農民們把它叫做‘死亡之帶’。看到這情景,大家都毛骨悚然……”

一說到這裏,兩個多小時之前映人小暮眼帘的利根州沿岸的情景又歷歷在目。

那真是一種凄慘的景象:由無數根銀灰色的管道複雜交錯成的幾家化工廠;聳立着的灰色大罐和煙筒;從每個煙筒里冒出的滾滾白煙;已經飽和了的幾乎無法再融進煙雲的灰濛濛的天空……。

工廠周圍的田野到處都腐蝕成了黑色的死亡之帶。廢液好像穿過了農田前方的利根川的堤壩,從那一帶的河底湧出來的是冒着泡沫的醬油色的污水。

登上對岸的丘陵放眼望去,枯萎之帶宛若流淌着敗壞了的血液的毛細血管一樣向各處延伸。從腳下撲鼻而來的是飄散在這一帶的獨特的臭味。從前橋到這一帶是利根川水量貧乏的區域,河灘上到處裸露着岩石。細長的河流的前方是上州的山脈,朦朦朧朧的就像水墨畫一樣,隱約可見點綴在上面的幾株紅葉——

那種令人可怖的荒蕪,無論是由共立電化的廢液單方造成的,還是由幾家工廠聯合造成的,總之,某種病毒害確實已經侵蝕了大地,並開始危及着人類的身體健康,這一點是無容分辯的事實。

不,其實並不僅限於此地,或者說不僅限於工廠周圍,難道這不是一個在整個日本的所有地方都散,市着各種不堪設想的病毒的時代嗎?

這些病毒慢慢地滲入大自然和人體之中后,會不會有一天相互結合起來,在條件成熟的時候招致爆發性的災害呢?那麼,到那個時候再去追究其毒性的來龍去脈,再去調查致害的真正原因,豈不就已經到了靠人類自身的智慧也只能望洋興嘆的地步了嗎……?

對於平時只能從概念上認識但難以把握的公害問題,小暮在親眼目睹了這麼一個現場之後,倒是有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充滿恐怖的切身體驗。

“對人體的傷害並不是急劇產生的,不過,主訴皮炎、噁心的患者好像還在繼續增加啊!”

在-原主任有點性急的目光催促下,小暮繼續彙報說:

“正因為P大的分析報告對居民一方有利,所以受害者聯絡協議會的態度也強硬起來了。這次的糾紛恐怕要拿到法庭上去,會引起全國人民注目的吧。”

“噢,那麼——”

棍原主任一到心情緊張的時候總有個習慣,只見他一邊微微地皺起眉頭,就像剛打過噴嚏一樣,一邊伸手打開了放在窗戶邊上的電視機開關。用電話給報社送稿時,或者進行密談時為避免被別的報社將內容偷聽去,他們往往就調大電視機的音量。這是記者俱樂部的慣用手段。

“那麼,副教授那邊的情況怎麼樣了?”

“這個……”

小暮從昨天開始到E市去出差的直接動機就是為了暗中調查群馬醫科大的各務徹夫副教授和共立電化總務部次長的妻子桂木麻子是否是情人關係,並打算進一步刺探這種關係是否是意欲左右公害糾紛形勢的桂木謙介的意圖使然的。反過來說,就是為了調查這兩人的關係是否對各務提交的地下水分析報告產生過什麼影響。

小暮從流動記者都築那裏打聽到位於石神井公園附近的總務部次長的住宅之後,就埋伏在他家門前,拍下了桂木麻子的照片。當把這些照片拿給久藤恭太辨認時,恭太感到這個女人與-山凶殺案發生的那天早晨在善福寺旁邊的坡路上碰到的那個女人長得很像。可是,他並沒敢肯定確實就是一個人。

不過,從這時候起,小暮已基本上斷定各務副教授的情人的確就是桂木麻子了。

同時,西荻窪署的專案組也把案發當日早晨與恭太碰面的那個女人作為重要的目擊者尋找着。

是應該把桂木麻子的名字向專案組稟報呢?還是應該獨自掌握着這一信息,單獨去調查兩人的關係與公害糾紛之間的瓜葛呢?

小暮回到俱樂部,與主任進行了研究。

主任又打電話與報社的部長進行了商量。

結果決定目前先保密一段時間,靜觀一下搜查的進展情況,同時試着進行秘密的追蹤調查。現在對各務與麻子之間的關係仍處於懷疑階段,單靠懷疑就公開個人的名字,這還牽涉到人權問題——可以說這也是暫且不向警察彙報情況的一個借口。其實。肯定是這對當事人的特殊處境引起了這些新聞工作者們的關心,就是部長也不例外。

於是小暮又開始了秘密的調查。

他決定首先從各務和麻子的簡歷入手進行調查。他通過前橋分社向群馬醫科大人事科打聽了各務的情況,並向區公所調查了麻子的情況。結果查明兩個人均出生在“東京都港區芝西久保巴町”。好像各務在那裏呆到十七八歲,麻子呆到十三四歲,就是說兩人可能是一塊兒長大的朋友。

小暮心想:會不會是兩人長大后各奔東西,而後各自成立了家庭,近年在某處再次邂逅后又急速地發展了兩人之間的感情呢?各務喪偶后現在是個單身,而桂木夫婦又沒有孩子,這種現實肯定為他們提供了相互接近的基本條件。

各務和麻子出生在同一條街道上,這一事實也可以作為證明二人屬情人關係的一個方面。

握着這張“王牌”,小暮首先拜訪了位於大手町的共立電化總公司,要求會見桂木謙介。

當然,小暮表面上是借口想了解一下他對群馬工廠的糾紛有什麼見解。

桂木那端莊的書生型的形象以及他以強硬的態度披露出的見解,都基本上在小暮的預料之內。’聽他最初的口氣好像是勉強同意了群馬醫科大下的“合成公害”的結論。但是,他那銳利的目光中愈來愈充滿憎惡感,他以冷靜透徹的語氣斷言:無論如何這次的糾紛是由當地居民單方面地無事生非造成的,並說本方將對此奉陪到底。

在短暫的會面快結束的時候,小暮若無其事地向桂木暗示了他妻子和各務副教授好像是童年時的朋友這一關係,以觀察他作出的反應。

桂木對此事的態度令小暮感到非常意外。

桂木剎那間帶着因過於吃驚而僵直的表情回看了小暮一眼。他幾乎是獃獃地盯着小暮看了一會兒,最後好像仍然沒有擺脫內心的思緒似地帶着茫然若失的神情慢慢地嘟囔道:

“你說的這些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首先,因為各務先生與我夫人連見面的機會也沒有,即使在20年前搭過鄰居,現在兩人也不一定能認出來吧。”

看着桂木在幾十秒內做出的反應,小暮不由得意識到:這與其說是身為新聞記者的自己所捕捉到的對方難堪的神情,倒不如說是表現出了對方對事實本身的驚愕之態。

那麼,桂木謙介對於妻子與人私通之事難道沒有覺察出來嗎?把麻子和各務的結合看作是由桂木的策略造成的,這是不是把問題考慮得過於嚴重了。

小暮前往群馬縣E市是翌日的事情。

“昨天下午我到群馬醫科大教研室拜會了各務副教授,我單刀直入地試着向他打聽了一下……”

據說在當地居民的受害者之間流傳着一種說法;群馬醫科大與共立電化聯合在了一起,各務從公司里收到賄賂了。小暮問各務對此如何解釋。

各務果然嚴肅地繃緊了他那溫和的長臉,斬釘截鐵地對此予以了否認。他臉色雖有點兒蒼白,但不太激動。他自我玩味似地回答說:自己的分析報告將糾紛的進程置之度外,純粹是從學術觀點上對對象進行調查的結果。

當時小暮問各務:桂木次長是否給他出過錢。這顯然是在暗示麻子的存在。對此,各務只是用簡短的語言冷靜地予以了反駁。

“不過,就我的印象來看,還是覺得各務和麻子之間有什麼關係。他看上去那麼沉着,是不是因為他認為早晚或許要接受這方面的提問而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呢?我覺得倒是印象中無懈可擊的手腕高明的桂木作出的反應更顯得真實一些呢……”

“那麼,就是說各務與麻子雖然在私通,但這與公害糾紛本身姑且沒有什麼直接關係唆?”

“對……”

“各務的名聲怎麼樣?”

“肯定不錯吧。在大學裏都一致評價他是一個認真敦厚的副教授。就連聯絡協議會的幹部也幾乎無人明目張胆地對他進行非議。”

“噢……”-

原在鋁製煙灰碟里擠滅了不知不覺中煙灰已燃得很長的香煙,然後一本正經地看着小暮。

“其實今天過午,一科的平井先生報告說林奈津實自前天下午以來一直下落不明。”

“你是說那個-山的情婦——?”

“嗯。而且,她失蹤的背景是……”-

原將23日上午有個女人往奈津實房間裏打過電話的事告訴了小暮。那個女人是個30歲上下的少婦,姓“桂”或“桂田”,開着一輛灰色的路馳車,可能住在練馬區或杉並區,她已被作為主要參考人而被傳訊。

“那……十有八九是桂木麻子吧。”

小暮念念有詞地說著,聲音低得幾乎被背後電視裏播送的廣告詞給吞沒了。

“因為所有的條件都符合呀。”

“嗯。”-原也使勁地點了點頭。

“好像西荻窪署專案組認為這個女人也是與旅館事件有牽連的嫌疑人,已制定了要求新聞部門予以協助進行搜查的方針。”

“……”

“於是,從下午就等待着你的歸來。”

他向上翻着眼珠,帶着詢問的神色,盯着小暮。

小暮下意識地吸着嘴唇。

“既然已是過午講的話,那麼講話的內容同時也會登在今天的晚報上吧?”

“已經登出來了,是全文登載。”-

原將墊在胳膊肘下面的日本新報晚報的清樣送給小暮。

小暮快速地瀏覽了一下一行標題之下的內容,然後看了看手錶,現在是5點20分。

“晚報送到石神井一帶,還需要一段時間。不過,也許麻子會看電視上的新聞吧。總之,麻子早晚會注意到警察在通緝她。你覺得她下一步將會如何行動呢?”-

原問道。

“逃跑吧,只要想跑的話還來得及……”

不知怎的,小暮突然想起了久藤恭太。接着就像被自己所說的話刺激了一下一樣,他心裏立刻產生了強烈的不安。前幾天坐在關町的五穀神社前的長凳上談話時,恭太訴說有一個可疑的人影纏着他——一瞬間,各種活生生的人影一古腦兒地在他腦海里掠過。

結果最後留在腦海里的,仍然只有麻子和恭太。

無論桂木麻子以什麼方式參與了中谷被殺和林’奈津實的失蹤事件,根據目前的情況來看,可以說她還沒有在任何地方留下確鑿的罪證。恐怕連專案組,還有小暮他們也只是在深深地懷疑她與這一系列案件有關,至少可以充分認為她本人很可能也是這麼想的。

假設說有可以確定她與這一系列案件有牽連的證據的話,那恐怕就是私人銀行家凶殺案發生的那天早晨,她目擊了發生在蕪藏寺旁邊的坡路上的情況這一“事實”吧。當這一事實一旦被查明之後,那她就不能再繼續裝作一概不知道了。不,嚴格地說還不知道這是不是“事實”,能夠判斷這一點的,目前不是只有少年恭太一個人嗎?若讓恭太在她面前辨認的話,他可能會清楚地回答出對方是否是那天早晨碰到的那個女人吧。

不,實際上也許恭太對此不能斷言。不過,那天早晨確實與恭太見過一次面,巳還與恭太相互示以微笑的這個女人也許會深信少年還牢牢地記着自己的相貌。而且許多情況下,悲劇或者犯罪就是在這種“深信”的情況下發生的。

恭太曾竭力用平靜的語氣說過好像被一個穿着黑色雨衣的陌生男人跟蹤過。此時,恭太的聲音又在小暮的耳朵里迴響起來。那天早晨小暮回到俱樂部,就對自己的“施主”,即一位刑警提醒道:“應該更加註意保護恭太的安全啊!”

“若是麻子自己就另當別論……若她背後還有其他人的話,在窮途末路之時不一定不挺而走險的……”-

原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視着隻言片語地嘟嘟囔囔的小暮,但在心裏卻大體讀懂了他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你也覺得該向專案組報告桂木麻子這個人了吧?”

“是啊,再也不能……”

小暮一邊回看着上司,一邊回答,一種深深的懊悔的心情貫注了全身。是啊,自從-山案件發生以來已進行了兩周多的秘密調查,可直到現在也沒取得什麼讓人滿意的結果……

可是,恭太的面容又在他的眼前掠過,小暮條件反射似地站了起來。

看到這些,棍原自己好像也同意了。他點了點頭,伸手拿起電話筒。在向專案組透露麻子的名字之前,他打算先徵求一下本報社部長的意見,因為隱瞞這一消息也是部長的主意。

小暮心想:得到部長的首肯之後,自己將裝做現在剛查到“桂木麻子”的名字而將這一情況悄悄地告訴給關係密切的一科科長。作為交換條件,則要求對方在會見記者之前,先將事態的進展情況單獨透露給自己的報社。報社在向專案組提供情況時,絕對不會不提任何條件的……

想着這些情況,小暮動作飛快地來到走廊里。自從前幾天聽了恭太的談話以來,直到昨天去E市出差為止,他每天肯定到關町走一趟,若無其事地觀察恭太身邊的情況。他偶爾還目睹過便衣刑警走訪恭太家的情景。

然而——若是罪犯留心的話,可以說這種警戒到處有空子可鑽。

一種對恭太的憐措之情湧上了他的心頭。

2

“你加上點熱水,很快就變軟了呀。”的聲音。

從六個榻榻米的房間的被窩裏傳來了恭太母親的聲音。

“然後再撈出來,把它全吃下去吧,不要浪費了。”

她是在囑咐恭太不要浪費粘在電飯堡內鍋底上的飯粒。

“早上剩下湯了吧,把它溫一溫。冰箱裏邊還有……”

“行了,我自己會搞的。”

還是那樣,恭太不由得粗魯地打斷了一個勁兒地羅里-嗦的母親的話。

“冰箱裏有剛才買回的油炸豆腐和炸牛蒡。”

母親也不顧恭太的反應,繼續嘮叨着。

“我自己會找到的。”

不過,他還是無意中聽進了母親的話,按母親的囑咐在搞自己的晚飯。

不知怎麼回事,恭太今天下午3點半從學校放學回來后,發現平時總是上着鎖的大門這次卻敞開着,進家后發現平時總是比恭太回來晚的母親已坐在了黑乎乎的房間裏。

母親告訴他:從昨天晚上開始自己就有點感冒,身上發冷,但今天還是硬撐着上班去了。從下午開始好像又發起燒來,就請了個假早回來了一會兒。因為她在新宿的某個大樓里干打掃衛生和其他的雜活,所以身體有毛病干起活來肯定很難受。

恭太一回到家,她就放心了,自己鋪好床就躺下了。恭太本想把手掌貼在母親紅乎乎的額頭上摸一摸,可是由於不好意思就沒放上去。

好歹把飯準備好了。恭太把飯盛在盆里,端到餐桌上。因為家裏只有兩個分別為六個和三個榻榻米大的房間,他在這張稍微有點大的餐桌旁一坐下,就碰到了母親的枕頭。

熱乎乎的醬湯一進肚,恭太就像蘇醒過來一樣,一下子來了精神,因為他今天沒吃午後的課間餐。

“媽媽你不吃嗎?”

他反省到剛才自己對生病的母親的態度有點太過分了,便關心地問道。

“剛才我喝過牛奶了。”她仍然有氣無力地回答。

母親看樣子也睡不着,睜着眼皮上佈滿細紋的眼睛注視着他。恭太總覺得有點發窘,就打開了電視機。

這還是在恭太蹣跚學步時買的那台黑白電視機,打開開關后需要很長時間才出現圖像。從6點開始播放的變形動畫片開始了。

現在是在重播。當初乍一播放的時候,恭太天天都盼着看,現在再看就失去了當初的新鮮感。

即使這樣,現在看起來他覺得還是很有意思。

當裝扮成科學家的怪獸露出了原形,騎着摩托車趕到的青年也變了形,在沙丘上與之格鬥的場面一出現,恭太便完全被迷住了。

“喂,飯撒在膝蓋上了。”

“嗯……”

“哎,醬油瓶倒了,袖子……”

當再次聽到母親的尖叫聲時,恭太往手底下一看,碰在毛衣袖口上的醬油瓶吮的一聲傾斜着倒了下去,醬油順着桌面流到了榻榻米上。

“喂,我還在給你說話呢!所以我討厭你開着電視吃飯。”

母親突然喊叫起來,聲音大得簡直不像是個病人。

當恭太拿着抹布,往返於水管和桌子之間時,她仍在喋喋不休地責備他。大約從恭太記事時起,母親就很煩他邊看電視邊吃飯這種習慣。她說無論多麼精心製作的飯菜,若心不在焉地吃,就等於白費心思了。而且,如果對她的提議不聞不問,仍在對畫面着迷的話,她就會斷然把開關關掉。

每當這時,恭太常常想:若父親在跟前的話,就會站在自己這一方了。從前,在一家飯館當廚師的父親,每天從下午2點就會上班,很少與家人一起吃晚飯。可是,每到星期天飯館休班的時候,如果父親和自己在家裏坐在一起邊看電視邊吃晚飯,母親也予以默認。

母親發起牢騷來總是沒個夠。就在恭太時兒站。起來,時兒坐下收拾餐桌時,剛才從半截開始看的變形動畫片已換成“節目預告”了。

因而恭太心裏覺得很不痛快。他欠起身來把剩下的飯倒掉后,沒好氣地把餐具摞在一起,端到了水管旁。

他把水管開得足足地洗刷起來。

今天是星期五,是往衚衕口拐角處扔垃圾的日子,因為半夜裏收垃圾的車轉過來,就會給拾走的。平時都是母親倒垃圾,偶爾也會支使恭太干一次,可是今天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母親幹了。雖說不受支使就不願意干,可是這也是他從家裏到外面去玩的一個借口。因為前不久有個西荻窪署的刑警到家裏來時,曾遞給了母親一張名片,並說如果恭太身邊有什麼可疑的情況,就請立即彙報給他。自那以來,每當天黑后恭太外出時,母親就對他嚴厲斥責。富士見池事件剛發生過的幾天裏尤其如此。但由於後來也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情況,所以現在她才稍微有點兒放心了。

恭太把剛才自己吃剩下的菜心和積存在水池子的網上的垃圾塞進聚脂膠袋裡,然後把它放進了門口的桶里。他提着桶打開了大門,母親昏昏欲睡地朝那邊看了看,也沒說什麼。

雖然還不到7點,可外面已經很黑了。衚衕里也不見來往的行人,高高的空中掛着幾顆孤零零的星星,向地面露出了點點陰涼的星光。

雖說家裏只有母子二人,可裝着積存了四天垃圾的桶還是相當重的。恭太故意懶洋洋地將桶底蹭着地面,來到了衚衕口。他朝着亮着微暗的路燈光的電線杆下一看,發現裏邊那幾家的聚脂垃圾桶已經堆放在那裏了。

放下桶后,恭太做了一下深呼吸,抬頭望着天空。

這時,恭太突然感到附近有人,便吃驚地擔了扭頭。

在位於電線杆後邊的木板圍牆前面,站着一個人。這是個穿着黑色西服、個頭相當高的男人,肩膀很寬,看上去體格很健壯,肌肉結實的臉上架着一副眼鏡。恭太心想:這個人剛才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呢?雖然感覺到好像哪裏有人,可根本沒聽見腳步聲,那麼他是不是一直在那邊的黑影里站着,而突然走到路燈下的呢?

一想到這裏,恭太立即感到一陣心跳加速。恭太想起了大約一周之前的那個向鄰居的小女孩打聽自己的家在哪裏,而且在自己打完棒球回來時跟在自己身後的穿黑色雨衣的男人。但是,因為從那之後再也沒看見過那個人,所以他覺得這可能純屬是一種偶然,所以就逐漸把那事給忘了。那麼,出現在眼前的這個人,是否跟上次的那人是同一個人呢?他判斷不出來……

“是久藤恭太君吧?”

那人好像喉嚨里卡着痰似地向他招呼道,同時將手插到西服兜里,拿出了一個黑色筆記本樣的東西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恭太點了點頭,突然覺得心裏輕鬆多了。

“是的,”他口齒清晰地回答道。他心想果然又是一個警察。善福寺事件發生后的一段時間,由於經常有刑警或新聞記者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他心裏煩透了,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因對方出示了警察手冊而感到安全過。

不過,對方好像是個從來還沒到恭太家來過的刑警。

“其實我想向你了解一下10月7日在善福寺發生的私人銀行家凶殺案的有關情況。”

刑警說得很清楚,接着又往恭太跟前靠了一步,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由於眼鏡片反着光,這個人更顯得威嚴了。

“那個案件中的主犯已經死了,剛發現了他的屍體。”

“嗯?”

恭太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案發當日早晨從河堤上把自己救上來的那個人的容貌瞬間從他腦海里一閃而過。

“是屍體……?”

“嗯,不過,為慎重起見,想請你給確認一下。就是說如果那個人與你在善福寺公園上面的坡路上遇到的是同一個人的話,那麼罪犯的蹤跡就調查清楚了——你能去認一下那個人的模樣嗎?”

“那個屍體,在哪兒呢?”

“嗯,離這裏很近,用不了多長時間。”

“那麼,我去跟我媽媽說一聲。”

刑警一瞬間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恭太說完這句話,便跑着回家了。

打開門后,恭太用直截了當的語氣告訴母親自己現在要去警察那裏。睡得迷迷糊糊的母親吃驚似地抬起了頭。

“什麼,又去認嫌疑犯的照片?”

“這次不是照片。因為刑警接我來了,所以……”

母親好像還想問什麼,但恭太說完就關上了門。

這次不是照片……他在心裏重複着這句話,緊張地感到心裏猛一收縮。”說不定——那個人或許死後露着一張蒼白的臉,正躺在草叢裏呢……

刑警躲在離電線杆較遠的很陰暗的地方等着他。

恭太一走過來,他便默不作聲地抬起了腳步。

他倆出了衚衕,沿着行人稀少的柏油馬路向上爬了一會兒坡,便看到前面停着一輛車。由於恭太沒有特別留心,因此當刑警突然伸手打開車子的車門時,他感到非常地出乎意料,他開始以為是步行去的。

“雖然不遠,不過還是得抓緊點兒。”

恭太被輕輕地按了一下肩膀,坐在了副司機座上。

刑警跑到司機座上,開動了汽車。

汽車在人夜后不久的寧靜的公路上高速奔馳着,道路兩旁的房屋被迅速地甩在車后。

上車之後,恭太覺得在旁邊開車的這個看上去很了不起的刑警身上透出一股緊迫的氣息,因為他將車開得很快,車輪咯吱咯吱地響,而且這從他拐彎時方向盤的操作方式及屢屢傳來的又急又粗的呼吸聲中也能感覺得出來。

恭太偷偷地將視線移到刑警的側臉上。刑警似乎覺察到了,便張開了微閉着的嘴唇說道:

“你還清楚地記得案發當天早晨在蕪藏寺旁邊的斜坡上碰到的那個男人的長相吧?”

他說話時仍然是一副慢條斯理的叮嚀的口氣。

到目前為止,恭太還從來沒有回答過“清楚地記着”這句話,那主要是因為他在潛意識裏對前來打聽情況的和栗股長報有的反感所造成的。

但這次由於對方說罪犯已經死了,那麼事到如今,無論如何回答,很快都會真相大白的。殺死放債人、奪走保險櫃裏的金錢的罪犯到底是不是像父親一樣把自己救上岸來的那個人呢?想到此,恭太下意識地回答道:“記得。”那口氣彷彿是被對方緊迫的氣勢壓倒了似地。

“看一下長相,能認出來吧?”

“我想能認出來的。”

又沉默了一會兒后,青梅街道出現在眼前,汽車亮了右轉彎的信號燈。

喜歡騎車郊遊的恭太知道這一帶在練馬區來說也屬最西端,再往前很快就要進入保谷市、田無市了。在青梅街道上,汽車一輛接一輛地行駛着,不過總算沒堵車。

“聽說你當時還看見了一個女人,對吧?”

加入西行的汽車行列之後,刑警又開始提問了。上了擁擠的大街后,他還是和原來一樣匆匆忙忙地開着車。

“是的。”

“那個女人的情況你也記得很清楚嗎?”

“對。”

“是個什麼樣的人?”

“皮膚白凈、身材苗條,穿藍色衣服……”

“噢,什麼模樣?”

“要說模樣,這不好說……我覺得是個看上去很親切的人。”

“再看到她,能認出來嗎?”

恭太這一次沒立刻回答。上一次在石神井公園的車站前,恭太看到了一個與之一模一樣的人。後來小暮記者讓恭太認她的照片時,他說沒有把握斷言那個女人就是在蕪藏寺旁邊的坡路上從對面走過去的那個人。

不過,小暮拿來的照片是斜着從旁邊拍的,整個畫面也有點昏暗。

那天早晨,透過霧蒙蒙的空氣,自己不知為什麼與對方相互都發出了微笑。儘管當時也有點昏暗,可對方那張潤澤白皙的笑臉仍然一直鮮明地留在恭太的記憶里。

“怎麼樣?再看到那個女人的模樣,還能認出來嗎?”

再次被這麼認真地一追問,恭太就果斷地回答道:

“若在近處見到真人,我想能認出來。”

他說的真人,指的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照片。可是他又擔心刑警沒聽明白,就偷看了對方一眼。此時恭太覺得好像有一個痛苦的陰影正慢慢地從對方側臉上掠過。

然後,刑警長嘆了一口氣。

汽車在青梅街上只開了一小會兒,就向左一拐,來到了一個三岔路口。私立學校的高大的磚瓦牆及神社模樣的黑色的樹林出現在了道路前方。

從三岔路口再往左拐,恭太知道是進了五日市街道,這一帶也在他騎車郊遊的範圍之內。

路比剛才窄了一些,路兩側的商店和住房也少了,而田野和樹木則增多了。不知不覺中前後車的間距也拉大了。

車子載着恭太在筆直的公路上疾駛起來,而且越開越快。

公路右側是玉川上水河的河水,河沿岸的樹木的樹梢影子就像遠方黑乎乎的山脈一樣忽閃而過。

公路左側是視野開闊的田野,附近的燈火極其稀疏。

隨着車子的飛速行駛,玉川上水兩岸的櫻樹、雜木也顯得很繁密,看上去就像一條小樹林在延伸,下面流淌着玉川上水的河水。碰巧恭太最近和小朋友曾一起到這裏來過,他們還因為打賭,一起往下瞧了瞧,發現陷下去的河堤的底部,就像埋在繁密的樹林裏一樣,河水載着枯葉緩緩地流淌着……

當恭太突然浮想起污濁得呈暗綠色的水面時,心裏暗暗地產生了几絲不安:不是說就在附近嗎?這是要開到哪兒去呢?來到五日市街道入口附近就出了武藏野市了,再往前走就是小金井市了吧……?

恭太曾多次將視線移向旁邊的這個人,此時這個刑警也一言不發了。因為幾乎沒有光線射進車內,所以也看不出這人臉上的表情,只有他那細高的鼻樑和緊繃著的嘴唇的輪廓,不知為什麼好像是在拒絕接受恭太的所有反應似的。

由於道路夾着玉川上水河的河流往左右分出兩條,所以變得更窄了。黑洞洞的道路,仍筆直地向前延伸着。

車子突然往左一靠,猛一急剎車停下了。恭太的身體向前一倒,用手抓住了儀錶板。

刑警關掉發動機,滅了車燈,那動作非常慌張。然後他動作敏捷地朝前後看了一眼,微微打開了點兒車門,也不看恭太一眼,就態度強硬地低語道:“下來!”那聲音聽起來有點沙啞。

恭太摸索了一會兒,總算自己打開了門出來了。

道路的左側是廣闊的菜地。在菜地的盡頭,各家各戶的燈光隔二片三地閃亮着,冷颼颼的夜風從菜地那邊吹了過來。

右側圍着鐵絲網,對岸是茂密的樹林,上水河的流水仍在這裏延伸。

除了有小車井然有序地從眼前穿過之外,周圍靜寂得很。

恭太跟着刑警,穿過狹窄的公路朝鐵絲網方向走去。

“現場就在那邊。”

刑警指着樹林的前方說道,恭太默默地點了點頭。不過,恭太也感到奇怪:不是說發現屍體了嗎?怎麼會如此靜呢?再說也看不到警車。

“好像現場已經鑒定完了。”刑警好像看出了恭太的心思,便低聲說道。

“不過,還是得讓你認一下屍體,屍體還在這裏放着呢。”

說著話,他的手在不知不覺中緊緊地抓住了恭太的右胳膊,然後用力一拉,另一手按在了恭太的背上,強行讓恭太順着鐵絲網往前走。

不一會兒就來到一座小石橋前,小橋邊的鐵絲網上有個洞。

兩人從這個鐵絲網上的洞裏鑽進了小樹林。

夾着上水河的兩側的雜樹林的樹枝相互纏繞着,就像隧道一樣。樹林裏幾乎是一團漆黑,腳下是茂密的灌木和雜草,滿是濕漉漉的枯葉,一不小心就會滑倒。再往深處去,就是緩緩流動着的上水河的河水,因為現在天已黑了,所以根本看不見水流。

死屍在哪兒呢?——從一踏進樹林時起,恭太就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可是現在已沒有退路了。他想問一下現場到底在哪裏,可是嗓子發哽,卻說不出話來。也許是他本能地意識到了,如果自己再問的話,那麼就會給這個刑警提供了某種機會。

這個人的手緊緊地抓着恭太的胳膊,又拉着他走了十幾米。

最後,他終於停下了腳步。由於被拉着胳膊,恭太不由得反射性地從對方身邊抽身,與對方面對面地站着。

外面的路上,偶爾有車駛過。燈光照得樹葉子白花花的,也映襯出眼前這個人的頭和肩膀,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大的怪物。恭太不由得渾身打起顫來。

那個人突然用兩手掐住了恭太的脖子,剛才在車裏面聽到的那種又急又粗的呼吸聲愈發緊迫地傳進了恭太的耳朵里。恭太握住那人的手腕,想用力掙開,可那手腕卻硬得像石頭一樣。恭太心想:這個傢伙並不是在蕪藏寺旁邊碰到的那個人,不過,這個傢伙才是真正的兇手,是最兇殘的傢伙。肯定是他在殺死-山盜走現金后又除掉了在富士見池襲擊過自己的中谷浩司,那麼這次他是真的打算對自己下毒手啦!……

恭太想抬起腳朝這傢伙的腹部踢,可是,根本客不得他那麼做,他很快就被勒得聲嘶力竭,發出了奇怪的呻吟聲。由於呼吸困難,頓時他的臉變得通紅,什麼也看不見了。

然後又過了多久呢?——實際上可能就二三秒鐘吧——他突然覺得嗓子輕鬆了。恭太大喘了一口氣,這時突然胸部又被撞擊了一下,他身子一歪,跌落在上水河的河堤上。

他的身體向下滑去。在向河裏跌落下去時,他拚命地抓住了河堤上的一把草,可是由於草叢無法支撐他身體的重量,所以手馬上便從堤上離開了。他的臉貼在河堤上,手心裏抓着一把被他拔下來的草。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的右手腕突然被緊緊地握住了。接着,他的左胳膊也被牢牢地抓住了。不知是誰趴在河堤上面將恭太抓住了。一瞬間恭太的腳踩到了什麼,兩手被用力拉着站住了。

恭太胸部緊貼着河堤,腳蹬了兩下,終於爬上來了。

他用力分開仍在搖搖晃晃的雙腿,站在滿是枯葉的河岸上。

“沒事吧?”一個焦急的聲音問道,是小暮記者的聲音。

恭太不知為什麼,覺得自己的嘴唇突然都歪了,他拚命地點了一下頭。

小暮睜大眼睛朝着剛才恭太他們鑽過來的鐵絲網的洞口方向看去。說了聲:

“畜生!讓他給跑了!”

不怎為什麼,恭太聽了這句話,也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失望。

小暮為什麼會來到這裏呢?

當小暮與主任商量好事情走出記者俱樂部后,就雇了一輛出租車只身前往恭太的家。因為如果主任向搜查一科科長通報桂木麻子的情況,同時催促他們加強對久藤恭太身邊的警戒的話,那麼警方馬上就會採取適當的措施吧。可是到那時還有個時間差——更確切地說,那個有可能隱藏在麻子背後的兇手,從報道上會知道搜查的步驟已經延伸到麻子身邊,可從現在起到真正地傳訊麻子或恭太還有很短的一段時間,小暮憑直覺感到這是很危險的一段時間。

警視廳允許駐俱樂部記者平時隨便僱用出租車,甚至必要時可以在出租車上插上報社的社旗。不過今天晚上最重要的是不要引人注意。

當出租車開到能看到恭太家的那個衚衕拐角處時,小暮從車裏看到一輛車型熟悉的轎車從前面的斜坡上朝相反的方向駛去。雖然沒有看見恭太在裏面坐着,但是他感覺到這是一輛非同尋常的車,因為警察好像沒人開這種車,而其他報社已經對恭太不感興趣了——小暮相信了自己的直覺,吩咐出租車司機跟蹤那輛車。

當前邊那輛車駛進青梅街道后,就不可能緊隨在後面了。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不一會兒就看清了對方要過五日市街道。在這期間,小暮發現前面那輛車裏的副司機座上有一個少年的小腦袋。

前面那輛車以每小時90公里的速度直行一段時間后,終於在路邊停了下來,果然,開車的那個人和一個長得像恭太的小孩從車上下來了。

小暮讓司機在前面橋上停下車后,發現那兩個人已消失在上水河沿岸的小樹林裏,他便踉着跑了過去,然後站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他看到了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的身影。他喊了一聲,”那人好像回頭看了一下,接着的一瞬間,只見他將恭太往河堤下一推,就跑了……

小暮將視線從那人逃跑的方向移回到恭太的身上。

“追上了,太好了……”

他激動地喊出聲來。然後,他意識到了自己還在拚命地握着少年的手腕。左手腕兒上的強烈的壓迫感,突然使恭太清晰地回想起兩周以前的那天早晨發生的事情。當自己就要掉進瀰漫著淡淡的晨霧的山澗河流里時,一雙有力的大手拉住了他。那人的面孔此時清清楚楚地、令人難忘地浮現在眼前。

“不是那個人。”

他突然出人意料地喘着粗氣說道。

“什麼?”

“兇手不是那天碰到的那個人……”

3

同一時間,和栗警部補坐着部下長谷川刑警駕駛的一輛本單位的中型轎車從小田急線生田車站向南駛去。車子爬上了一條黑暗的斜坡路。

這一片廣闊的地帶屬於川崎市多摩區。近年來,以登戶、百合丘等為中心興建起的住宅新區以驚人的速度擴展開來。但是,正好處於其中央位置的生田一帶,其開發速度卻稍微慢了點,眼下好像還到處處於平整地基的階段。和栗倆人現在走的這條路的右側,還在大規模地開劈着山腰,在山下邊築起”了階梯狀的防護欄;路的左側則還保留着原始森林。在地勢相當高的前方,隱約可見聳立在夜空中的家家戶戶的有點陳舊的屋脊。

過了這塊正平整着地基的地方,長谷川把車靠在公共汽車站牌邊停下。站牌下立着幾個下班后準備回家的民工的身影。

“在這個高崗的內側。”

他向草木叢生的坡上指去。

“車子開不進去吧?”

“開是能開進去,就是不太好走。”

和栗稍微考慮了一下。長谷川換了一下擋,然後開車駛進草叢夾縫中的碎石路上。在這條坡度很陡的小道上,到處可見破舊的石牆和小屋之類的建築物。

“這裏真寂靜啊!”

“是啊。房東是這一帶的地主。他可能估計到還要漲價,就不打算賣掉這裏的土地。據說以前那裏有一個很大的宅第,這座房子只是個偏房。正房因火災而被燒毀了,只留下這座偏房。房東他們又蓋了新房搬走了,而偏房還不算太舊,閑着怪可惜的,就租給了別人。”

“是不是說安宅受房東的委託,才把房子租給-川雪江的?”

“是的。據說房東叫手(土冢),他與安宅通過搞土地交易已經有十來年的交情了。”

正是長谷川刑警最初從安宅的同行們的背後議論中聽到了安宅康信好像在外面有女人了的信息。他很快查出對方是個35歲的寡婦,叫-川雪江,和一個2歲的女兒租房生活在川崎市的生田。好像她和安宅是在一年前相識的,從安宅幫她租到這套房子開始的。

但是,專案組很快就查明-川雪江與-山、中谷兩案均無直接關係,因為已經確定她從9月中旬就帶着女兒回山口市的娘家了,案發當日她也沒有離開山口市。

調查這些情況時,長谷川刑警曾到雪江租的房子這兒看過以及走訪了房東的家。

順着一條草叢夾縫中的碎石路爬上去,不一會兒視野就開闊了。朦朧的月光下,有一片芒草叢,剛才望到的建築工地上的護欄,也重疊着展現在眼前。在熒光燈閃爍的小田急線對面的小山裡,分散着幾個燈火通明的新的村莊。

這座房子孤零零地建在一個山崗上,背對着一片高出路面的小竹林。

由於地方陰暗,而且房外又沒安電燈,所以若不經長谷川提醒,和栗幾乎就沒有發現這座房屋。

將車子停在一片雜草叢生的地面上以後,兩人來到了院子跟前。

這是一座灰色瓦屋頂的小而整潔的平房。屋子的套窗關閉着,正面的格子門牢牢地鎖着,也沒有燈光從屋裏射出來。

長谷川按了一下門鈴。見沒人答應,他便對和栗說道:“好像還沒從山口市回來呢。”

長谷川30出頭,高高的個頭,看上去很老實,可干起偵查工作來,卻是個很穩妥的人。

“嗯。”和栗朝這座看來無人的房子大致環視了一下,然後慢慢地回到了原來的小路上。在與建築工地方向相反的路下邊,坐落着三座稻草葦和!日瓦屋頂的房子。

“房東的家離這裏不遠吧?”

和栗向從房後轉回來的長谷川打聽道。

“開車需要五六分鐘,因為正位於百合丘車站那邊。”

“去看看吧。”

今天到這兒來,事先也沒跟房東手(土冢)聯繫,因此也不知-川雪江是否已從山口市的娘家回來了。

二人上了車。

“-川雪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

等車子開始沿汽車道下坡時,和栗問道。

“據房東說,若仔細看上去,五官很端正,不過並不算是很有姿色的那一類女人。據說她那因車禍而喪生的丈夫,生前是汽車配件製造公司的職員。不過,好像雪江在她丈夫去世之前就干起了裁縫活兒,確實攢了一筆錢,所以雖說失去了丈夫,但也並沒有馬上陷入愁吃愁穿的地步。”

“是個女強人吧?”

“好像是吧。”

“假設她與安宅有關係,那麼她在金錢方面得到安宅的援助了嗎?”

“這個嗎,房東說他不太清楚這兩個人的關係。本來安宅手頭上是否寬餘還說不清楚呢。”

“嗯。”

說到這裏,和栗又想起安宅被稅務署扣壓山林的事來。儘管這樣,長谷川經過重新了解,他認為這個女人作為既勤奮又吝嗇的安宅的情婦,倒也是挺合適的。

房東手(土冢)千吉的住宅,孤立於住宅新區百合丘這邊的一片田野中。這是一座紅瓦搭成的歇山式房頂的二層樓房。房子很牢固,可是總有點土氣,一看上去就知道是鄉下地主居住的地方。

8點多鐘,兩人與手(土冢)千吉面對面地坐在了他家寬敞的會客室里。從客廳里俯視下去,能看到小田急線的鐵路線。

手(土冢)50歲上下,瘦長臉,長得倒像個城裏人,一說話露出三四顆銀牙,有些刺眼。

“-川夫人還沒從娘家回來呢。”,

手(土冢)邊察言觀色地看着兩位刑警,邊回答和栗的提問。和栗沒有向他談起事先已經查看過雪江家一事。

“那是九月十幾號吧。她預先向我打招呼說要回山口市的老家住上一個來月,聽那口氣好像是那邊給她提了門親事。”

說完,手(土冢)露着銀牙微微地笑了笑。他談及雪江的情況時很高興,看樣子可能在回娘家之前雪江已如數付清了房租。

“談起提親的事情來,傳聞曾給-川夫人幫過忙的安宅先生後來常常到她這裏來-川夫人沒給你談過這方面的事嗎?”

和栗表情嚴肅地詢問道。

“不,並沒有……”手(土冢)有點神經質地說道,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回看了和栗一眼,然後又把視線移向長谷川。

“我記得上一次您也問過這事。但是我與她住的地方離的那麼遠,只有當她來交房租時才與她見一次面,因此她生活方面的情況我真不知道——您有什麼事情懷疑她或者安宅先生嗎?”

“不,只是作為參考來打聽一下。”和栗爽快地回答道。“那麼,自從九月十幾號-川夫人回娘家探親之後,那所房子一直關閉着再也沒用過嗎?”

“當然了。因為-川夫人說10月底之前要回來,而且傢具什麼的都還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裏。”

“沒有人隨便打開門進去過吧?”

手(土冢)的上下眼皮又擠在了一起。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

“不可能有這種事的。”

聽聲音他好像有點不高興。

“那裏有電話嗎?”

“沒有。”

“鑰匙誰拿着呢?”

“她搬來的時候,我給了她一把,我這裏還保管着一把,這事先給她打過招呼。”

和栗一時陷入了沉思,他把臉轉向放着一個大型裝飾碟的裝飾櫥上。過了一會兒,他說道:“能否領我們到那間屋子裏瀏覽一下?”

果然不出和栗所料,對方把眉頭一皺。

“要搜查住宅嗎?”

“不,沒那麼嚴重,只是大致看一下裏面的情況就行了。”

“可是,如果不徵得-川夫人的同意……”

“這你放心,我們已決定通過山口縣警署與之聯繫,今天晚上將會取得對方的諒解。”

手(土冢)哭喪着臉伸手去摸桌子上的煙盒。和栗目不轉睛地盯着對方,以催促他迅速作出回答。由於沒帶搜查證,所以說起話來就不能太強硬了。儘管這樣,他的凝視好像發揮了威力,手(土冢)吸了二三口煙后,心情煩躁地將煙擠壓在煙灰碟里,嘴裏嘟囔着說:

“那,如果刑警先生說一定要看的話……”

讓手(土冢)坐在後排座上后,小車順着鐵路沿線的公路朝雪江家駛去。此時車流高峰期就要過去了,建築工地一帶的公路上顯得更加黑暗了。

來到雪江家門前,和栗用手電筒照着格子門,高聲催促道:“請打開。”然後繃緊嘴,威嚴地注視着手(土冢)。

手(土冢)一聲不吭地從對襟毛衣的衣兜里掏出一把小鑰匙,插進鎖眼裏。他打開鎖,用力拉開了格子門,看來門不好使了。

在這一瞬間,和栗盼着自己的嗅覺能聞出什麼氣味來。具體來說,就是想聞一聞這套小房子的空氣中是不是融進了某種特殊的腐臭味。

但是……打開門后,並沒有聞出什麼特別的臭味。也許是房子採光好的緣故吧,雖說已經有一個多月沒住人了,可連霉味兒也沒有聞出來。

手(土冢)首先踏上水泥地板,脫下拖鞋登上二道門的底框,打開了電燈。

鋪着一小塊地毯的門裏面,看上去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和栗集中目光在地板上掃射着。上面確實多少落着一些塵埃,不過,並沒有發現明顯的腳印和血跡什麼的。

和栗和長谷川接着也脫掉了鞋子。

左側有兩個日本式的房間相連着,一個是三個榻榻米的房間,另一個是六個榻榻米的房間。廚房在右側的最里端,面積實在太小了,也許叫做洗涮間更為合適。大概本來在建造這座房子時,就沒打算在這裏做飯吧。

手(土冢)把電燈一個個打開,和栗邁進了屋裏。兩個相連的房間也收拾得整整齊齊。衣櫃、兒童衣櫃、童床、套着罩的縫紉機等等都靠牆排放着。

裏面仍然沒有聞到腐臭味和血腥味,倒是隱約散發著好像是燒香后留下的氣味。

和栗走進廚房,發現鑲着銅邊的水池子裏乾乾的。有一隻蟑螂從他腳下爬了過去。

他往茶櫥里一看,一隻燒得很厚的男用茶碗扣在碗碟和兒童餐具之間。和栗回頭看了一眼站在他旁邊的手(土冢)。手(土冢)面無表情地將視線移開問道:

“就到這裏行了嗎?”

那口氣表露出兩種感情:一是為刑警們沒有得到什麼值得一提的收穫而感到高興,二是蘊含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釋然感。

“不,還沒有完。”

和栗不高興地回答着,又回到了房間裏。

兩個房間裏都設有壁櫥。他首先把手伸向那個大房間的寬壁櫥的隔扇。他好像使足了勁兒,一下子就打開了。裏面堆積着幾套被褥,有點兒潮乎乎的。另一側摞着幾個紙箱子,裏面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的,有一件比較新的男人的浴衣夾在女人的衣服和小孩的衣服中間。

接着長谷川打開了小房間裏的壁櫥的單向開閉拉門,這裏放着衛生紙、急救箱、針線盒等各種各樣的東西。這些東西都擺得整整齊齊的,從這裏面好像也能反映出雪江的性格。

和栗輕輕嘆了口氣。

“這套房子裏沒有放東西的小倉庫嗎?”

“不可能有那種小倉庫,因為這裏本來是個偏房。”

手(土冢)立刻回答道,好像是在催促人一樣。

和栗又一次慢慢地將視線轉到榻榻米上,還剩下天花板上面和地板下沒有搜查……可是,林奈津實已經失蹤兩天半了,假如有什麼東西藏在了這個家裏,那麼應該在什麼地方留下有關痕迹。再說白天氣溫高起來時,應該散發出腐臭味的。

最後,和栗發現了掉在兩間房子之間的拉門的槽里的一點小東西,眼睛突然為之一亮。

他拾起來一看,果然是一段折成了三厘米長的香頭。

這段綠色的香頭與微微散發在房門裏的空氣中的氣味是一致的……

“佛龕設在哪裏呢?”

“哎呀!”長谷川歪着頭,露出為難的表情。兩人又大致環視了一周,可並沒有發現佛龕之類的東西。因為據說雪江的丈夫是在一年多前去世的,所以就是不設佛龕,她肯定也會在靈牌前燒香的。因此,即使有新的香頭掉在地上也並不奇怪……可是,在已經約一個半月沒人居住的這間房子裏,為什麼仍散發著香的味道呢?

和票將拾起來的香頭用衛生紙包起來,裝進兜里,默不作聲地走出門外。

手(土冢)把燈全部關滅,最後一個從屋子裏走了出來、然後將格子門上了鎖。

“我不知道你們在搜查什麼,沒有什麼可疑的情況吧?”

和剛才一樣,上了車在後排座上落坐后,手(土冢)有點惴惴不安地問道。和栗只簡短地回答道:“嗯。”

先把手(土冢)送到了他家附近。望着他弓着腰在田間小道上行走的背影,和栗低聲對長谷川說:“返回去。”長谷川開始理解為返回警察署,可馬上又覺得那口氣里好像還另有意思,便問道:

“是再返回那個家裏去嗎?”

“對。”

“……?”

當車子好不容易掉過頭來之後,和栗開口說道:一我搞不清手(土冢)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做不知道。不過,奈津實失蹤之後,那座房子裏肯定發生過什麼事,不管怎樣我都會這樣想的。”

和栗極少像今天這樣將內心的想法說出來,除非是在對同行的刑警相當信賴的場合。

“不過,就剛才所觀察的……”

“嗯,好像看不出那套房子裏藏着奈津實的屍體。但是,還是會有點問題的。我想:至少在過去的兩天之內,肯定有人出入過那套房子。”

“在那種地方不能希望有行人看見,不過,路下邊還有三座房子吧。”

在往雪江家去的半路上有一條狹窄的小岔路,走這條窄路去那邊打聽一下好像比較合適。”

不一會兒,兩人來到了剛才從上面只看到屋頂的那三座小房子的前面,其中一座好像是農戶的。三座房子都像是老宅子。

從這裏透過夜幕舉目望去,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雪江家前面的道路和屋頂的一個面。

和栗走進那個農戶家的前院裏。同時,長谷川按響了隔牆鄰居的門鈴。

還是長谷川幸運地得到了收穫。

聽到門鈴的響聲,走出來一位40歲上下、看上去很有主見的家庭主婦。當長谷川問她最近二三天是否看見有人出入過上面的那套房子時,她立刻露出了心中有數的表情。

“這個……房東手(土冢)先生沒告訴你們什麼嗎?”

“沒有,我們還沒有去,想一會兒就去拜訪。”長谷川急中生智地回答道。

“是嗎,那你們過去打聽一下不就全清楚了嗎……?”

“發生什麼事了嗎?”

“也沒什麼,就是昨天下午4點鐘左右,我看到一輛靈車停在了上面的路上了。那上面只有-川夫人一家住在那裏吧。不過,-川夫人一直還沒回來呀。我總覺得不對勁兒,就想打電話間問手(土冢)先生是怎麼一回事,可是今天我又出去了一整天。”

“你是說昨日有輛靈柩車停在上面的路上……?”

這句話使他反射般地感到鼻腔里充滿了那座房子裏散發著的燒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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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兩口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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