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證人
1
10月7日善福寺凶殺案發生當天的傍晚5點多鐘,久藤恭太在自家門前被兩個陌生人叫住了。
3點左右,恭太從學校回到了家裏。從上午就開始下着的雨終於停下來了。他先將書包放回家,然後出去和附近的小朋友打了一會兒棒球。
當他打完球,正往皮手套里插進拳頭入家門時,突然聽到有人叫他。
“喂……你就是久藤恭太君嗎?”
他轉過臉來,發現兩個男子從昏暗的路邊上走過來,一個穿着黑色西服,另一人披着灰色雨衣,個子高高的。
“對……”恭太點了點頭。
他們再次朝着沒有掛門牌號的房門口望了一眼,然後視線又回到了恭太身上。
“我們是西荻窪警察署的——”
身披雨衣、高個頭兒的那個男子壓低嗓門說著,並用咄咄逼人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身材矮小的恭太。他那高顴骨、雙唇緊閉、乾瘦的面孔給人一種冷漠而銳利的感覺。很難想像在他的臉上會出現笑容。
“……”
“你是不是每周三次到善福寺公園上面的訓練場去練劍啊?”
“是的。”
“聽訓練場上的人說,你總是一個人從公園裏面向上爬蕪藏寺旁邊的那個坡,對嗎?”
“對!”
“你今天早上爬那個坡路時,大約是幾點呢?”
談話間,剛散開準備各自回家的小朋友們也都停住了腳步,走過來豎起了耳朵聽着。在練馬區西南端的關町這一帶,地形多為起伏不平。在青梅街北側的這塊慢坡上,一些古老的住宅鱗次櫛比。恭太的家就是一套久經時代變遷的灰泥牆結構的公寓房。這是一棟幾戶人家共住的長長的房屋。他家住的就是其中的兩間相連的房屋。在一起玩的小朋友們,基本上不是住在這棟長房屋裏的,就是住在衚衕里的孩子。
“去的時候是6點半左右……回來時是7點40分左右……”
“噢!”刑警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時,門開了,恭太的母親從裏面探出她那張長有“養麥皮”的臉來。她正要對恭太說什麼,突然看到站在眼前的兩個外人,便吃驚地打量起來。
高個頭兒的刑警一邊從內兜里掏出一個黑色小本,一邊低聲快語地自報姓名道:
“我是西荻窪署刑事科股長和栗。”
另一位身穿黑色西服、年齡稍小點的男子默默地低着頭。
“怎麼,這孩子出什麼事了嗎?”
“沒什麼,我們想打聽一下今天早晨他去劍術訓練場的路上遇到的情況。可以嗎?”
這個自稱叫和栗的男子用眼光朝屋裏暗示了一下。
“噢,那就……請進吧!”
恭太的母親慌忙將脫在地上的涼鞋、靴子等往角落裏靠了靠。
恭太先走進室內的榻榻米上,和栗則在榻榻米的邊緣上坐了下來。由於並排坐不開,年輕一點的刑警便站在外面沒鋪地板的地方,然後背着手關上了門。
和栗把眼梢兒一挑,用他那明亮的眼睛盯着恭太問道:
“因為事關重大,所以希望你仔細回想一下今天早晨去劍術場的路上,你在蕪藏寺附近遇到什麼人沒有?”
恭太立刻回想起早晨發生的事情。今天一天他就反覆想着那件事,時不時衝動得只想講給別人聽,但最終還是把話憋在了自己肚裏。
不過,既然被威嚴的警察問起這件事,也就只好說出來了。
“遇見過。”
恭太一回答,和栗的目光便來了神兒。
“在什麼地方遇見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個男的……在那個坡路上,我差點掉進河裏,是他救了我。”
“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
“那個人是從哪邊過來的?”
“我想可能是從蕪藏寺裏面出來的。”
緊接着展開的兩三分鐘的話題,就像一股暖流,又重新湧上了恭太的心頭——自己說了聲“謝謝”,但是對方只揮了揮手就跑開了。雖說自己對此有點不滿,但別的也沒什麼可說的。當時拚命地抓着矮竹子的自己的雙手已經開始麻木了,心想這下可完了。正在這時,眼前突然冒出一個健壯的漢子來。那漢子伸出手緊緊地拉住了自己的左胳膊,接着又拉起了右胳膊。那雙強有力的大手,那雙盯着恭太給他鼓勁的深邃的眼睛,那張胖乎乎的淺黑色的臉寵,還有夾雜着煙味和西裝上的汗臭味的溫乎乎的體臭味,給人一種親切的感覺。此時,所有這些一幕幕地浮現在恭太眼前。
不過那漢子的手比父親的手涼多了,不知為什麼涼的讓人害怕。而且,不知為什麼,他臉上流了那麼多的汗。
其實恭太也知道那個人根本就不像他父親,在他朦朧的記憶中,父親是個頭髮捲曲、五官端正、身材稍微矮小些的人。
儘管如此,那個漢子的出現也實在太妙了。當他的手觸摸到恭太的那一瞬間,在恭太的意識里,他無疑就是自己的“父親”。不,也許他的存在比那個只留在記憶中的父親更真實、更可靠。
恭太本想把這個小故事講給別人聽的,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強烈地抑制住了自己的這種想法,結果到現在還沒有說出口來。就連那天早晨回到家裏,見到已經為他做好了早飯的母親時,他也沒有開口說這件事。
自恭太的父親離家出走之後,母親久藤初江就在新宿的一座樓房裏干起了勤雜工。她每天送恭太上學走後才去上班,下班回到家裏時一般是下午6點左右,比恭太回家晚一些。而且晚上她還縫製衣服,一直干到12點左右。也許是出於這種原因吧,就連在兒子恭太的眼裏,今年才38歲的她,看上去也比實際年齡要大得多,並且始終顯出精疲力竭的樣子。在她那開始有點鬆弛的眼瞼內,一雙微微發黃的眼睛總是透出慈祥的目光。有時恭太想對母親說些什麼,但一看到母親那憔悴、憂慮的眼神,就閉口不言了。也許是因為恭太到了這個年齡就逐漸覺得,如果將外面的事情逐一告訴母親的話,有點難為情了,好像這樣做的話很無聊似的。
果然不出所料,初江帶著有點兒吃驚而又不滿的心情注視了恭太一會兒,然後又將目光移向和栗,問道;
“喂,這與今天早晨發生的事件有什麼關係嗎?”
“有。”
被初江一插嘴,和栗看上去有點兒心煩。只見他緊蹙雙眉,鼻子上面又多了幾道深深的橫紋。他又快言快語地解釋道:
“因為兇手很可能是在6點半左右逃離現場的,所以我們正在向當時從附近路過的人了解有關的情況。”
恭太突然覺得周圍晃了一下。兇手——!刑警好像在追查兇手。因為傍晚時附近的幾個初中生談論過今天早晨在善福寺發生的凶殺案,所以恭太也知道此事。這麼說,這位刑警是不是在懷疑那個人就是殺人犯呢?
“那麼,就是說你在6點半左右碰見了從蕪藏寺院內出來的那個人了?”
和栗轉向恭太,很不自然地咧着嘴微笑着。
“叔叔們想聽你詳細談一談有關那個人的情況,怎麼樣?”
這次他慢慢地抬起胳膊,看樣子想把手搭在恭太的肩上,而恭太卻挪了一下身子,結果他的手拍空了。
“是個年輕人吧?”
恭太默默地低着頭,他感到很奇怪。
“說說大體年齡就行。”
“起初我認為是個老人,可是,也許是個年輕人吧……”
“30來歲吧?”
“這個……也許是20多歲。”
其實恭太也判斷不出那個人究竟有多大。
“20多歲的話是個年輕人嘍。可是你為什麼最初認為他是個老人呢?”
“這個……”
“那麼,他還是30來歲吧?”
“也許是吧。”
和栗閉上嘴,從鼻子裏喘了一下氣。他臉上的表情表明他在極力剋制自己焦躁的情緒。
“個頭兒高呢,還是矮點?”
“中等個吧!”
“遇到他的時候,你是否覺得他有些慌慌張張?”
是的,恭太現在才意識到那個人的確有些慌張。他根本就沒理會恭太向他致謝就跑開了,肯定有什麼急事。
但是,恭太卻用極為平靜的語調回答道:
“我想不是,因為,如果他慌慌張張的話,就不會過來救我了。”
說這句話時,恭太自己也感到有點吃驚。
“嗯。”
接着,刑警又細心地問了那個人救恭太上岸的情況。恭太基本上回答了實際情況。不過,他最後說由於事情發生在一瞬間,所以沒記清對方的確切相貌。實際上,一旦問到具體細節時,恭太就覺得自己的記憶實際上很模糊。比如,恭太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那人到底穿什麼顏色的衣服了。和栗不滿地瞪了恭太一眼,然後環視了一下雜亂無章的房間,和身後的另一位刑警交換了一下眼色,重新皺起眉頭,看着恭太問道:
“除那個男人之外,還碰到過其他人嗎?”
話題一變,恭太也放鬆了,他立即回答道:
“當時還有一個女的從那裏路過。”
“噢?……”
“當我打算繼續上坡時,從對面走過來一個女的……不過,還沒走到我跟前,她就鑽進了寺院的樹籬裏面去了。”
雖然他們沒有靠的很近,但是當視線交錯在一起時,倆人無意中互相笑了笑。對方的笑容清楚地留在了恭太的記憶中。
和栗又重新來了勁頭,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恭太,接連發問起來,問得恭太心裏很煩,心想這個刑警怎麼什麼都問?明明他並不懷疑那個女人是兇手。不過恭太還是認真地去回憶當時的情形。這也許是想通過這次的回答來彌補剛才回答時的不足吧。
最後,和栗從恭太的回憶中得出了關於那個女人的印象——身着藍色衣服,手裏拿着個提包,身材苗條,年齡30歲左右。儘管她鑽進了蕪藏寺的樹叢里,但是恭太在近處時已看出她是一個皮膚白凈、姿態優美的女子……
“如果再遇到他們倆人時,你還能認出來嗎?”
“我想沒問題。”
恭太禁不住坦率地回答道。
2
當然,由西荻窪署成立的私人銀行家凶殺案專案組並不單單把現場附近的目擊者視作唯一的搜查線索。
在殺害私人銀行家這類的案件中,首先的嫌疑人當是被害人的貸款戶,而貸款的借據或其他記錄材料則是很重要的線索。
其餘的線索是擔保物品——私人銀行家從貸款人手裏得到的擔保物品,其中絕大多數的擔保物品是房地產或寶石。若是寶石的話,那麼銀行家會委託知己的寶石商進行鑒定。只要找到這個寶石商就能得到相關的一些信息。而如果是房地產的話,那麼一般情況下該物品要在當地的註冊所設立抵押權,所以只要到註冊所調查一下,就能查出是何人提供過何種房地產作為擔保物品。本來,只要被害人那裏存有有關的記錄,一切就都好辦了。如果一點目標也沒有的話,由於搜查人員不知道調查哪裏的註冊所為好,所以調查起來效率很低。在東京市內的每個區都有一處註冊所,若想調查全日本的註冊所,可以說是不可能的事情。
要想了解受害人其他方面的人際關係,就得向其家人或其鄰居打聽。這和調查一般案件時的情況差不多。
看一下歷來的案例,私人銀行家被害往往就是因為罪犯借了錢后還不起利息,或是雖然能勉強還上利息,但為此卻被逼得很窘迫。再就是罪犯一時沒有可能還上本金,反覆考慮后,認為自己一生都得忍受償還本金和利息之苦。絕大多數情況下罪犯都是被害人的貸款對象。
若是在此之外的流竄作案的話,那就是罪犯已瞄準了銀行家手頭有大量的現金,趁月末或月初強行入宅行竊。
本次的-山欣造凶殺案發生在10月7日,可以說是月初。不過從現場情況來看,專案組的大部分人都認為不是流竄犯作案,而是與受害人相識的人作的案。
然而,保險櫃裏的東西幾乎全被拿走了,找不到一點寶石、現金之類的東西,只留下三張極小數額的借據和少許無關緊要的筆記本。
不過,從同一卧室的一個書桌的抽屜里發現了一本舊的記帳本,上面記錄著15個人的姓名、住址、貸款金額、擔保物品、貸款原委等等。從時間上來看,上面記錄的好像都是今年3月份之前的貸款人的情況。因此,可以說這一帳本是證明貸款人不僅僅只有15人的強有力的證據。
另一方面,搜查人員不久就查清了-山前妻的情況。她生活在位於大(土冢)的一套公寓裏。不過從她那裏也沒得到什麼收穫。她與-山五年前就分居了,前年正式離婚後已將戶口移走了。她說對-山近來的人際關係一無所知。看樣子她連-山擁有多少資產也不清楚。她今年52歲,和-山沒有孩子。她目前在一家保險公司當收款員。據她講,自己一開始就和總是板着面孔、不知總在考慮什麼問題的-山性格合不來。
為慎重起見,對她也進行了調查,結果證明她沒有作案時間。
最後,專案組以從卧室內發現的舊帳本和從鄰居那裏聽到的有關消息為主要依據,列出了一張約二十個人的參考名單。目前還沒發現與暴力集團之間有聯繫。
案發後第二天中午前——
西荻窪署的刑警小野木和警視廳搜查一科的刑警露口,走訪了位於杉並區天沼的一家店名為“希望”的彈球遊戲機店。55歲的店主土倉茂男就是那本舊帳本上記錄的人員之一。
禿鬢角、紅臉膛的上倉茂男沉着冷靜地將兩人領進店後面的一個狹小的會客廳內,好像他已預料到刑警會來找他一樣。店內擺放着四排遊戲機,此時店內顧客很稀少,雨後的陽光射入室內的過道上。
“去年年底更換機器時,由於開期票時出了一點差錯,沒能兌現出來,於是我臨時在-山那裏貸了500萬日元。”
當小野術問其與-山的交往時,土倉首先從金錢這方面談了起來。他好像在這一點上神經很敏感。
“不過我每月給他支付利息,6月份時已經償還了300萬日元。剩下的約定今年年底前全部還清。您看,我這裏有那300萬日元的發票。”
“你和-山是從什麼時候認識的?”
“認識已有六年了。當時買這塊地皮時因抵押權問題和賣方出了點糾紛,那時經房地產商介紹認識了-山先生。不過貸款的事,這還是頭一次。”
“噢,是嘛!不過,既然有六年的交情了,關係應當相當密切了吧?”
“還談不上密切吧,又沒在一起喝過酒,他又不太愛說話,也不大和人交往。”
可能是他覺得自己把話說過頭了,於是便改口道:
“不過他也有和藹可親的一面。真想不到他會惹來殺身之禍。”
最後這句話里好像還帶着真情。
“你說他和藹,指的是哪一方面?”
“這個嘛……”
土倉從亂放着東西的茶几上拿起一盒七星煙來,說道:
“去年年底,他養了一隻小花貓,那子很可愛。等我再次去他家時,那隻貓不見了。一問他,他說那隻貓最近被車軋死了。他露出很沮喪的樣子,我當時感到有點兒意外。”
“哈哈……”
“還有……”
土倉吸了一口煙,目光落在煙頭上,流露出一種別有寓意的微笑。他沉默了一會兒,當注意到刑警們的四隻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時,便豎起右手的小指頭笑道:
“他好像對這個很寵愛。”
小野木很吃驚地反問道:
“你是指有情婦嗎?”
其實,在昨天的調查中,就已經清楚地看出-山有情婦的跡象了。鄰居家的一位家庭主婦說,大約從一年前,時常看到有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青年出入-山家,並且這個女子好像還在善福寺公園和青梅街之間的商業街上買過東西。但是還沒查明這個女子的身份。
“我只在門前碰見過她一次。當時就感覺到那女子肯定是-山的情婦。”
“那是怎麼回事?”
“我剛要走進門口的時候,那女子正好從裏邊出來。她對着送自己出來的-山叫了聲‘親愛的’,然後在他耳邊嘀咕了些什麼-山在我面前好像還有點難為情,他勉強對我笑了笑。”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今年開春吧。’,-
山鄰居家的那位主婦說從去年秋天就看見那個女人了。另外,還查明以前有個住在西荻窪的50多歲的婦女常來給他打掃衛生什麼的,一直干到去年10月份,之後就不再來給他幫忙了。
這麼說,那個女人從一年前就開始與-山來往了?
小野木腦海里又浮現出-山家裏那收拾得乾淨的廚房和大花玻璃杯來,這對於一個獨身老人來說也太不可思議了。
“這個女人住在哪裏呢?”露口問道。
土倉稍微考慮了一下,然後說:
“我不是從-山那裏聽說的。好像她就住在附近。我那次和她在門口擦肩而過後不久,有一次她來我這店裏玩兒彈球。我上去和她打了個招呼,她吃了一驚。當時她告訴我住在附近的一所公寓裏。”
小野水又向他問了該女人的年齡,土倉說是個二十五六歲、細高挑兒的女人,不算太漂亮,但很有女人味兒,從打扮上看像個餐旅業的服務人員。
“她來我店裏的時候穿着條花布褲子,腳上穿着雙涼鞋,食指上戴着一枚很大的人造石戒指。”
好像她把戒指戴在食指上給土倉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你知道她的名字嗎?”
“嗯……對了,有人叫她‘阿奈’。”
“是-山這樣稱呼她嗎?”
“不,上次她到我店裏來的時候,是和一個小夥子一起來的。記得臨走的時候,那個男的這麼稱呼她的。”
土倉不記得那個男子的模樣了。
從土倉這裏能打聽到這些情況,可以說是意外的收穫。
最後,兩位刑警確認了一下土倉出示的那300萬日元的發票,還有每個月份的利息的收據。最後又查詢了案發時他有無做案時間,他回答說,這幾年來他從來沒有在早晨8點之前起過床。
結合從鄰居那裏得到的有關情況以及土倉的談話得出的“-山的女人”的特徵如下:
年齡二十五六歲;身高1.60米左右;身材苗條;披肩發,頭髮呈茶色;濃化妝,餐旅業人員模樣;在-山家附近購物時常買一些松蘑、魚子醬之類的昂貴食品,看來佃山給她的錢很多;住在天沼附近距土倉的遊戲機房不太遠的一家公寓裏;男友稱她“阿奈”。
根據這些特徵,約有30名刑警從下午開始步行着挨家挨戶打聽了天沼周圍一帶的公寓、酒吧、舞廳等場所。被害人的情婦是個極為重要的人物,其本身做為嫌疑人是自不必說的。像這類案件,多數情況下都是由被害人身邊的了解內情的人帶罪犯進來的,即使不是這樣,也能在了解被害人的人際關係方面從中得到許多線索。
小野木和露口兩人密切配合,很快就查明了這個女人就是去年年底曾在中央線獲窪車站後面的一個店名叫“夾心糖”的快餐酒吧里干過活兒的林奈津實。
“夾心糖”是位於北口商業街的一個整潔的小酒吧。夾在一家大的咖啡店和一家炸食店之間。
據老闆娘和服務員講,林奈津實曾在這裏工作過一年半左右。她很善於接待顧客,有許多顧客受到她的偏愛,其中有一個50多歲的老人,在林奈津實辭職前的三個月內曾頻繁出入該店。一向她們打聽這個老頭兒的相貌特徵。果然就是-山欣造。老闆娘他們不清楚這個男人叫啥,不過自林奈津實辭職后,他再也沒有來過該店。
林奈津實的年齡、身材也和小野木他們掌握的材料基本一致。而且,老闆娘還說林奈津實有左手食指經常戴戒指的習慣。
據說她在“夾心糖”上班時住在杉並區阿佐谷南端一個叫壽庄的公寓裏。一名曾多次送她回家的服務員記住了這一點。從阿佐谷南端到天沼不算遠,就是穿着涼鞋去打彈球也說得過去。
據說林奈津實出生在九州的宮崎縣。她有個姐姐嫁給了美國人,現住在洛杉磯。也許是受其姐姐的影響吧,奈津實逢人便說,希望攢些錢自己將來到夏威夷或美國大陸開個店。
小野木和露口二人隨後就去了阿佐谷南端。從服務員畫的簡圖來看,壽庄位於中央線阿佐谷車站和青梅街之間。
當他們從乘客稀少、反向運行的電車上下來時,小野木開口對露口說道:
“要攢錢去美國的話,給-山那種上了年紀的大款當小老婆是最合適不過了。也許她就是這麼考慮的吧。”
“可能吧。不過,她把酒吧店裏的工作全都給辭了啊!”
露口舉目望着高處的樹梢回答道。美麗的金黃色的葉子在商業街燈光的映照下閃閃發光。夜風吹得肌膚微微發冷。
“喂,她好像沒和-山住在一起,只是常常去他那兒。”
“嗯……”
然後他倆又默默地走了一會兒。不久,他倆不知不覺地拐進了一條住宅街。因為平時他倆一個在警視廳工作,一個在西荻佳署工作,自昨日成立了專案組以後,二人才組成搭檔,所以兩人之間還稍微有點兒拘謹。從年齡上看,露口好像稍大一點兒,不過他不太愛說話,所以主要由小野木來發問。
“除-山之外,她是否還有別的男人?”
露口終於發話了。於是小野木也想起來今天早上上倉說過這個女人曾和一個小夥子一塊兒到他店裏去過之類的事。
不一會兒,壽庄便出現在眼前。這是一座灰泥結構的二層小樓,面對一條四五米寬的柏油馬路,兩旁被其他建築物包圍着。在奶油色的牆壁上掛着一塊很顯眼的牌子。現在已經是晚上9點半多了,只是偶而有幾個下夜班的人匆匆從這條昏暗的公路上走過。
壽庄的門前很狹窄、靜悄悄的。假如多是些餐旅服務性行業的人員在這裏居住的話,現在正是都不在家的時候。
前庭旁邊有十來個玩具盒似的信箱,每個信箱上面都貼着姓名。
倆人大致瀏覽了一下。
當看到在一張髒兮兮的紙片上隱隱約約地寫着“林”字的時候,兩人不由得對了一下眼色。因為他們突然覺得林奈津實很可能仍住在這裏。
信箱的號碼為103號,再看一下另一半的號碼為“2××”,那麼“林”的房間應該在一層。
露口一馬當先,一步跨進大門內左側的走廊上,然後立刻將身體蹲下來,用眼神示意小野木順着走廊往前走。
小野木偷偷地看了看,發現在昏暗的走廊的裏面有一扇門開着,燈光從屋裏射出來。門口站着一個身穿茄克衫的高個子男人,露着半張臉。屋裏面好像還有個女的,因為從屋裏傳來了低沉的說話聲。男的一言不發,女的在說些什麼。
不一會兒,男的輕輕舉起一隻手,朝這邊看了一眼。他好像沒有注意到刑警,然後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那女的隨手關上了門。雙方之間這種很平常的冷漠,反而正暗示了這對男女之間不尋常的關係。而且,更讓這兩位刑警緊張的是,那扇門正好位於走廊中間,可能就是103房間。
那個高個子男人沿着狹窄的走廊朝正門的相反方向闊步走去,走廊那頭好像還有個側門。
當那個男的走出走廊、關上門后,小野木和露口立刻來到那門前,發現在油漆剝落的門柱上方貼着一張寫着“林”字的紙片,字體與剛才在信箱上看到的相同。
兩人又對視了一下。這間屋裏極有可能住着-山欣造的情婦——林奈津實。
剛離去的那個男子與她是什麼關係呢?
小野木立刻想到了這個問題,這也是在來這兒的路上他和露口談論的話題之一。
“我去刺探那個男的吧?”
“好吧。”
露口立刻點了點頭,對付林奈津實他一個人就夠了。
小野木一溜煙兒出了側門,背後傳來了露口的敲門聲。
路上正好沒有行人,在他的視野中晃動的就是剛才那個男子的背影。那個男的在他前面二三十米遠的地方大步向前走着,但看不出有着急的樣子。他上身穿着茶色的茄克衫,下穿一條緊身褲子,撒着長長的八字腳。那搖頭晃腦的樣子,給人一種無賴的感覺。
走到車站前面的商業街的十字路口時,那人站住了。他稍微向右側轉了一下臉,路燈青白色的光線正好照在他的頭髮和臉上。
此時,小野木已來到離他約10米遠的地方,所以基本上能觀察到他的相貌。
抬眼一看,小野木看出那人比自己稍微年輕一點兒,大約二十六七歲,長型臉、鷹鉤鼻子,有點兒齙牙。不過,他好像還有更突出的特徵。小野木下意識地尋找着,馬上就發現了:此人頭髮低垂到前額,分式也很古怪,從旋兒后猛地往前梳過來,髮型看上去不太自然。
一輛車從那人面前橫穿而過,他好像躲路似的,朝着與商業街相反的左側方向拐去。
小野木急忙加快了腳步,在十字路口這邊兒追上了他。小野木打算向他探聽一下林奈津實(恐怕是她)的情況以及他和這個女人之間的關係。
小野木來到一盞路燈下。一眨眼,他不由得“啊!”地叫了一聲。他心想這下完了。
原來,在前方數米處,當一輛出租車的門關上后,前面那人彎着腰靠在了出租車後座上,露出了半個後腦袋。剛才從自己面前過去的是輛空車,想必那人剛才打了一個上車的手勢,而正好擋住了小野木的視線。於是出租車就在拐角的前方停了下來。
遺憾的是小野木沒有等到一輛空車過來。
小野木站在那裏,一直到那輛出租車飛駛而去,消失在黑夜中。他只好原路返回。因為還沒有確定住在103的那個女人是林奈津實,所以也許這個男的跟本案毫無關係。並且,那人好像並不是覺察到有人在追蹤他才巧妙地逃脫的。可是……
103室的調查也已基本結束。小野木和露口11點多才回到署里。當從和栗那裏聽到一些新的重要線索時,小野木又重新緊張起來。
所謂新線索,指的就是警察科學研究所的報告內容。
“據說在現場的卧室里撿到的毛髮中,發現了三根患有圓形脫髮症的頭髮。”
聽完露口關於103號室的那個女人的調查報告之後,和栗和平時一樣嗓子裏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似的,帶着平淡的語調給大家講道。講話的內容在明天早晨的聯席會議上還要向全體搜查人員傳達。
“圓形脫髮症?”
小野木反問道。
“這是一種頭髮呈圓形脫禿的皮膚病,男性患者較多。聽說注射上女性荷爾蒙一般能治好。在病情發展期只要檢查一下患者的毛髮,就會一目了然。”
從案發現場提取指紋是人所共知的,不過近年來毛髮也成為同指紋一樣重要的線索。
據說即使是健康人每天也要脫落30到100根的頭髮,所以當然在現場也會落下相當多的頭髮。將這些頭髮仔細地收集起來后便送到九段的警察科學研究所去化驗了。
在目前進行的科學性調查中,這種鑒別發展很快。一根頭髮可以查出它長在哪一部位,可以查出其本人的血型、營養狀況。若是燙髮的話,就能通過鑒別其質量的好壞來推測其生活質量的高低。用顯微鏡檢查毛髮的斷面就能分辨出毛髮脫落的方式,即自行脫落還是強行拔掉的,或者是因病脫掉的,等等。據說在有性交的跡象的現場裏若有陰毛掉落,根據掉落的方式,可以大體估計是強姦還是通姦。
若毛髮上患有疾病,基本上都可以確切地檢查出來。
“患有圓形脫髮症的頭髮,不是受害者本人的吧?”
“當然不是。血型也不一樣,再說-山也沒有脫髮的跡象。”
“那麼就是說患有這種病的人最近到過現場了?”
“嗯。到目前為止調查過的與死者生前有交往的人中,尚未發現這種人。正因為如此,這也許能成為非常重要的線索。”
“圓形脫髮症嗎?——也就是小禿斑啦!那麼無論是男的還是女的,都會設法去遮掩一下的吧?”
露口半自言自語地說道。這話突然令小野木想起剛才十字路口的青白色燈光下的情形來。在燈光下僅僅站了幾秒鐘的那個青年男子,是將旋兒后的頭髮往前梳到前額下的。
這種有點不自然的髮型,說不定就是為了掩蓋頭上的禿斑而設計的吧?
那個男子以出乎意料的速度叫住一輛出租車后就逃走了,難道這也並非是偶然的嗎?他是否注意到了有人在追他才匆忙逃掉的呢?
“完了!”伴着熱乎乎的焦躁感,小野木感到血液直往臉上涌。
3
久藤恭太和往常一樣,把自行車靠近瀑布下面的岩石旁邊停了下來。
然後他想放下車腿將車子固定住,可是他個頭兒太矮了,車子一搖晃,差點要倒了。在一旁註視着他的《日本新報》的記者趕緊伸手將車子扶住了。
恭太還未來得及將“謝謝”二字說出口,就已用點頭表示了謝意。
待車子放穩后,他好不容易從自行車后架上將裝有竹劍和護具的袋子取了下來。
恭太扛着袋子開始奮力向坡上攀登,那位記者也和他同時邁開了腳步。
今天好像天要轉晴,樹梢上空碧藍碧藍地泛着晨光。不過,與前天早晨相比,今天好像更冷了些。
恭太今天早晨是從石神井西邊的十字路口一直推着車子走來的。他所以沒有騎車走,是因為在他過紅綠燈路口時被《日本新報》的記者小暮給叫住了。
“你就是從關町到善福寺去練劍的久藤恭太吧?我想和你聊一會兒,可以嗎?”
前天晚上那兩位態度傲慢的刑警以及昨天晚上到自己家門口前來搭話的一位報社記者模樣的人都是以這樣的開場白對自己說話的,於是恭太有點兒厭煩了。不過,有個大人和自己並肩走着,自己一個人騎上自行車就太不禮貌了。反正今天早晨從家裏早出來了十多分鐘,看來不用太着急也能趕得上練劍的。
然而,走了一會兒,恭太感到面前的這個人與以前見過的那些人不大一樣了。當確定自己是少年恭太之後,對方也自動報了姓名,即《日本新報》駐警視廳俱樂部記者小暮究。在恭太看來,他是第一個向自己主動作自我介紹的大人,也就是說,只有他表現出了對少年恭太的尊重。
果然,小暮開始問起前天早晨的情況來:在蕪藏寺附近遇到什麼人沒有?遇到過的人是什麼模樣的?等等。
不過,那問話的方式也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問話的口氣很爽快而又不乏熱情。從其閃閃發光的眸子裏明顯地看出他很想從恭太這裏問出些什麼來。儘管如此,他也不強行追問,以免令恭太不耐煩。當恭太興緻不高或感到說的話沒有把握時,他也覺得是可以理解的。即使在談話不時地出現中斷時,也總是洋溢着一種輕鬆的氣氛。
儘管如此,恭太還是在想:這個人還想跟我一塊兒去訓練場嗎?
恭太悄悄地把汗漬漬的臉轉向小暮,只見他一邊走一邊仰視着茂密的樹林。瞧他那個頭還不像個大人模樣,白凈的前額上低垂着柔軟的茶色頭髮。
“唉,結石榴了!”
他突然這麼一說,恭太也不由地抬起了頭。的確,從山茶樹里伸出另外一枝高高的樹枝,想不到上面結了那麼多鮮紅的石榴。
“你吃過石榴嗎?”
小暮回過頭來問道。
“吃過。”恭太立刻回答。一想起那一次的事來,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什麼事那麼好笑?”
小暮也帶着笑嘻嘻的樣子盯着恭太,這是一雙不算太大卻總閃爍着快活而招人喜愛的神色的眼睛。
“有一次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和朋友一起摘過別人院子裏的石榴。”
恭太有點靦腆地回答道。
“這麼一來,第二天早晨開早會時,校長先生說,最近附近的住戶抱怨說有人偷石榴,這種事情以後不要再發生了……”
小暮這次的確高興地笑出聲來。
“你也是這樣啊!實際上我小時候也經常摘別人家的石榴吃。因為我總以為石榴這種東西本身就是偷着吃的,而不是花錢買來的。”
過了一會兒,他口氣有點認真地問道;
“你有過被父母親叱責后不回家的經歷嗎?”
恭太因而聯想起父親的身影來。他不曾記得被父親叱責過。從恭太記事時起,當早晨他起床的時候,父親還在被窩裏;當他在外面玩耍到傍晚時,父親已上班去了。休假的日子裏,慈愛的父親總會興緻勃勃地帶他去散步或趕廟會。
“母親有時會發脾氣,那都是因為我玩兒過了頭,天黑時才回家造成的。不過還從來沒有過被訓得不回家。”
“是嗎?”小暮微微點了點頭。
“現在的家庭都是這樣子的。”
小暮心想這都是由於對孩子過於嬌慣的社會風氣的影響造成的,於是,接著說道:
“就說我吧,從小在長野縣的農村長大,有時做點壞事被父親訓斥以後,從家裏逃出來,就害怕得不敢回家了。天漸漸黑了,肚子也餓了,這時候最好的食物便是石榴或茱萸了。一個人在山路上來回徘徊時,大自然確實就是自己的好朋友。這跟現在的孩子在郊遊或閑暇時接觸到的情況不大一樣,而且感到大自然真的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恭太默默地聽着,心裏覺得很快活。
小暮停住了腳步。不覺中兩人已走到蕪藏寺旁邊,左側是一排圍繞該寺的羅漢松樹籬。
“你是在這附近遇到那個人的嗎?”
“對……”恭太有點兒勉強地回答。
小暮朝樹籬里看了看。不過,他已經灰心了。他今天不打算再向恭太打聽那個人的情況了。
這次他能夠接觸到恭太,是因為他在現場附近單獨探聽情況時,無意中聽到有許多小朋友在這個坡上面的練劍場上背後議論恭太。案發以來,刑警經常到恭太家裏去走訪。在掌握了這一事實之後,他就去了被稱作“施主”的警視廳搜查一科,找到平時與他關係密切的一位刑警一打聽,就知道了“目擊者”恭太的一些情況。
因為其他報社也各有自己的“施主”,說不定他們也從自己的“施主”那裏了解到了有關情況,而且正試圖與恭太接觸呢!
不過,從剛才邊走邊聊的情況來看,在關鍵問題上恭太的態度一點也不釋然,甚至乾脆說記不清楚了。尤其是當談到那天早晨遇到的那個男人時,小暮總覺得他興緻不高,因為當重複問起他時,不知為什麼他總有點難為情地凝目沉默起來。
是不是因為當自己快掉進河裏時被突然出現的那個男人解救過,所以恭太就產生了一種欲庇護他的心理呢?
小暮在想:或許自己在胡亂猜測吧,自己無論如何也沒有資格硬讓這位少年說出他內心的想法的。
“你是否還說過有一個女的從這裏路過?”
小暮換了一個話題。
“是的。”
“從哪邊過來的?”
恭太指了指坡上面,然後回答了小暮的其他問題。他解釋說那個女的目睹了自已被救上來的場面后,就鑽進了寺院裏。恭太並把那女人鑽進寺院的位置指給了小暮。
“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記得她穿着一件藍色的衣服……瘦瘦的,皮膚很白。”
儘管與那個男人相比接觸的時間比較短,但恭太回答起有關這個女人的問題來,卻非常流利。
“那個女的從哪邊過來的,沒看出來嗎?”
恭太歪着頭想了想,很快就在腦海里浮現出了什麼。要說站在“現場”被提問,今天早晨還是第一次,所以他也是第一次想起這些情況來。
“要問從哪邊來的我不清楚,不過,那個女人的裙子下擺上濺上了一點泥巴,好像還粘上了濕漉漉的葉子之類的東西。”
“是嗎……?”
小暮眼睛一亮,點了點頭。
二人又抬起了腳步。當來到通往訓練場的岔道上時,這次是恭太先停住了腳步。
“多謝你了,耽誤你練劍了吧?”
“沒關係。”
“那麼回頭見。”
小暮就像對待同齡的朋友一樣,輕輕地舉起右手,用力地擺起來。
他目送了一會兒少年的背影,然後徑直向坡上登去。
在蕪藏寺樹籬的盡頭,有幾條通往附近的高級住宅區的私家公路。再往前走,便是一片非常開闊的原野。原野上有一條非常狹窄的土路,兩旁生長着密密麻麻的芒草、麒麟草等雜草。因露水太大,草尖上還濕漉漉的。看到這種情景,小暮更加確信:恭太最後談到的情況不正表明那個女人是從這個田野上走過去的嗎?如果是從打掃得很好的高級住宅區的私人公路上走過去的話,就不會在裙子上粘上泥巴之類的東西了。
小暮一邊在散發著濕草味的路上行走,一邊在想:搜查工作進行得怎麼樣了?根據昨天深夜裏盯在西荻窪署總部的一位記者探聽到的消息,好像-山的那個情婦已找到了。不過,據說她一再強調自己平時住在阿佐谷南端的一座公寓裏,只是每周到-山家去兩三次,對-山的生意及人際關係一無所知。另外案發當日她有證據證明自己不在現場。
從今天早晨開始林奈津實這條線由一名警察身邊的記者和一名駐俱樂部的記者追蹤。
不一會兒小暮就走到了田野的盡頭,來到一片稀疏的杉樹林旁。在這片寂靜的小樹林裏,隱約可見一些住宅或旅館之類的建築物的房頂。
小暮大致估量了一下后,首先邁進了一家掛着“芳鹿庄”牌子的和式旅館的漂亮大門。從大門到正門之間有一條鋪着小圓礫石的小徑,兩旁蓋着廂房,還栽着紅葉之類的低矮樹叢。看樣子這是一家相當高級的旅館。
正門的玻璃門敞開着。因為是大清早,所以裏面仍鴉雀無聲。
小暮喊了幾聲后,從裏面走出來一個50歲左右的高個子婦女,她身上規規矩矩地穿着一套素色捻線綢外衣。
小暮掏出了名片。
“打擾一下,請問您就是老闆娘吧?”
對方看了一眼名片,然後點頭道:
“對。”
“一大早就來打擾您,真不好意思。關於前天發生的事件我能和您談談嗎?”
“怎麼……”
老闆娘很不情願地板著臉看了他一下。正在這時,她發現從帳房那邊走過來一對正欲離店的男女客人,便說:
“好吧,請隨我到這邊來。”她把小暮讓進了正門旁邊的接待室里。
她和另一個年輕的女服務員一起把客人送走後,回到小暮跟前,輕輕地坐了下來。
“這麼早就有客人離店呀?”
“嗯,什麼樣的客人都有。”
“前天早晨6點到6點半之間有沒有客人從這裏離開?”
“7點多離店的是最早的吧……”
老闆娘邊看着小暮,邊用沉着的語氣回答。小暮斷定刑警肯定已找過她了。
“你說的7點左右走的……是一對情侶嗎?”
“不……實際情況是7點的時候那位先生結帳后從這裏走出去的。伺來的那個女的回去得更早一些,好像是順着院子回去的。”
“7點之前?那麼也許是6點半前後從這裏出去的吧?”
“嗯……不過具體時間不清楚。警察也來打聽過了。因為該店廂房太多,且人手不足,很難注意得那麼具體……”
果然警察來打探過了。那麼,看樣子7點離店的那個男人的女伴已成為大家注意的焦點了。假設那女的是6點20分左右從這個店裏出發的話,那麼6點30分就應該到了蕪藏寺附近,說不定就成了重要的目擊者。恭太遇到的很可能就是那個女人。
小暮又接着問起有關這對情侶的情況。好像這些情況警察都已問過了,所以老闆娘回答起來也很沉着,說起來也很得要領。
據說在事件的前一天即10月6日的下午6點左右,那個女的先來到了這裏。十分鐘后男的就進來了。在那三天前,男的用電話預約了一間廂房。
兩人都是第一次住芳鹿庄,住宿期間一切正常,和正常的情侶一樣。
“那麼你不了解他們的身份嗎?”
“嗯,住宿登記要求填上顧客的姓名和住址,不過他們都沒填。”
老闆娘好像有點神經過敏,用很洪亮的聲音回答道,根本看不出被警察“堵”過嘴。
“看上去有多大歲數?”
“男的不到40歲……女的我沒親眼見過。”
“那麼房間服務員看見過嗎?”
“嗯,據服務員講,好像是一個良家少婦,不過據說有點遮遮掩掩的……”
若是良家少婦偷情之事的話,也許那樣做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能否與那個服務員當面談談?”
老闆娘皺起輪廓分明的眉頭,露出為難的表情。不過,過了片刻,她向帳房那邊尖聲喊道:
“美加小姐在嗎?”
“在……”
隨着低沉的答話聲,走出來一個穿着藏青色連衣裙的女服務員。剛才與老闆娘一起送客出門的就是這位20歲左右、皮膚白皙的姑娘。
這姑娘低着頭靠着老闆娘坐了下來。
小暮先做了自我介紹,然後問起她對那個女客人的印象。
“——因為沒仔細看,所以也沒記清楚,而且帶她進房間時,我走在她前面。”
女服務員低聲說話時夾雜着哪兒的方言。
“可是晚飯也是你給送的吧?”
“嗯,不過當時那女的正背着臉朝院子裏看……”
美加不時地向上翻着眼睛看小暮。不過,她幾乎都是低着頭搭話。她看上去很拘謹,可能是由於老闆娘扭着肥胖的上半身盯着她造成的。
“你說她是一個良家少婦的模樣,是因為比如說她戴着鑽石戒指之類的東西嗎?”
小暮問得又具體了一些。在與對方談話中,當氣氛不容易緩和的時候,這是經常使用的一種方法。這麼一問,她立即擺了擺頭。
“不,她沒有戴鑽石戒指。”
“那麼穿的衣服根華貴嗎?”
“不是,也並不太……”
對於這些具體問題的提問,美加回答得倒很乾脆。
“這樣的話,你怎麼認為她是一個良家少婦呢?”
美加反覆地把手在膝蓋上叉起來再分開。
“我覺得她很沉穩、文雅……因為一晃看見她左手無名指上戴着一枚珍珠戒指,所以我想她是哪家的太太。”
不知為什麼,她回答時有點猶豫且很沉悶。據她說該女人30多歲,瘦瘦的,身着一套藍色西服。
“不過,因為她總低着頭,我也沒太注意看她,所以……”
美加看了老闆娘一眼,又重複了一下開頭說的話。
就這樣總算了解了一下那對男女的年齡及其大致特徵,而最關鍵的身份問題看來無法問出來。
小暮致謝后,暫且告別了芳鹿庄。
接着他又帶着同樣的問題走訪了一家烹飪店和一家情人旅館,但是都得到很乾脆的回答,說是事發當日清晨沒有人出入過。
在這一帶的斜坡上,另外還分散着三幢高級住宅樓,再往前就是下坡了。若從這一帶往青梅街去的話,無論朝哪邊走,也比轉到善福寺公園近得多。
這樣的話,剛才在勞鹿庄打聽到的案發之日早晨7點之前回去的那個女客人,在蕪藏寺旁邊與恭太相遇的可能性就很大了。在年齡上、身材上、衣服顏色上等幾個方面,女招待與恭太所說的是一致的。
那麼,這個女人可能還記得將恭太從河沿上救上來的那個男人。而且,既然事件剛發生后不久她就從現場路過,那麼她也許目擊到了其他更為重要的線索。不過,正因為這事會讓人想像出是良家婦女的風流韻事,所以不能指望她會自告奮勇地出來作證。
小暮暗下決心一定耷出這女人的身份。他想,警察在芳鹿庄不是同樣沒取得多大進展嗎?
當他從緩坡上回來,再次經過芳鹿庄門前時,和煦的陽光已經灑在杉樹林裏。不過,附近仍被清晨的寂靜包圍着。
小暮朝芳鹿庄門裏一看,只見一個女的緊靠着一個圓柱子站着,她那波浪式的燙髮垂在臉兩側,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藏青色連衣裙。他一眼就看出那女人正是那個叫美加的女服務員。
她為什麼站在那裏?是打算打掃衛生呢,還是剛剛把客人送走呢?——當和美加的視線相遇的那一瞬間,小暮突然意識到對方大概料到了自己會回來,所以站在那裏等着呢。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從對方那茶色的表現內向性格的眸子裏流露出了一種說不出的表情來。同時,在這之前在他意識中存在的那種模模糊糊的疑問一下子明朗了。可以看出,當問起那個女客人的情況時,美加說得很仔細,但儘管如此,她老是強調自己沒仔細看,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小暮走近美加。她驚慌失措地朝着鋪有小圓礫石的後門方向移去。
小暮附耳低語說:“請稍微……”然後扶着她的肩膀走出門外。
來到一個從正門那兒看不到的地方后,小暮往她眼前一站,美加低下了頭。
“喂……剛才說的那個女人的情況,你不是觀察得很仔細嗎?”
“不,並不……”
“是嗎?不過你能說出她的衣服並不多麼華貴,左手無名指上戴着珍珠戒指,這不證明你觀察得很仔細嗎?”
美加仍低着頭說:
“我真的沒有仔細看。”
“你為什麼總是重複這句話呢?——咱們說的那個女人也許就是前天發生的凶殺案中的目擊人,她可能將是破獲本案件時的一個關鍵性人物,所以,你如果知道什麼就……”
美加突然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盯着小暮。在她那仍顯得很幼稚的扁平的臉上,和剛才與小暮視線碰在一起時一樣,又顯出了某種強烈的反應。
“那麼重要嗎?那個女的……?”
“很可能是這樣。”
“這個……”
她眨了兩三下眼睛,然後說:
“我的確不知道那個女人的情況,不過,一塊兒來的那個男的……”
“知道嗎?”
“不……有一個人好像在跟蹤他們倆。當他們到了這裏之後,那個跟蹤的人曾在這裏休息了一會兒。”
看來美加終於下了決心,眼睛盯着小暮背後的草叢。
“那男的對你說過什麼?”
“嗯……當兩人住進廂房之後,接着來了一位客人——是個男的。我正要領他去另一個房間,他突然向我打聽剛才進來的那對情侶的情況。我告訴他因為他們是首次來這裏,所以我也不認識。他又問我是否知道那個女人的身份。”
“嗯!”
“常有私人偵探來打聽這方面的消息。我對他說和那個男的說過幾句話,不過對那女的一點也不了解。他便說這樣的話那男的先不去管了,要我盡量給他查一下那個女人的情況。”
據美加說那位男客穿一套舊西裝,年齡在三十五六歲左右。從那對情侶進店后的6點左右開始,他就一個人在芳鹿莊裏喝着啤酒呆了兩個多小時。因為看到那對情侶沒有走出廂房的跡象,所以他就灰心地告辭了。他聽說那對情侶預定住一個晚上后,就對美加說他明天早晨再來,希望給他留心觀察一下那個女人。他還說別管什麼都行,只要有表現出那女人來歷、身份的特徵就告訴他。他再三叮囑之後就離開了。”
“那男的第二天早晨又來了嗎?”
“沒有,8點半左右給我打了個電話。我告訴他那兩人已經走了,他很失望似地咋起舌頭來。不過他又說如果二人再來的話,希望我能立刻告訴他……”
“那你知道他的聯繫地址嗎?”
“他給了我一張名片……”
小暮稍微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問道:
“那你為什麼沒把這事告訴給警察呢?”
雖然是輕聲地一問,美加卻猛地低下了頭。她又習慣似地叉起胖乎乎的手指,然後再分開。
“你是不是從那人手裏得到報酬了?”
“他臨走時隨名片一起給了我5000日元,我想還給他,可是他硬塞給了我……”
“是嗎?”
“不過我家老闆娘在這些事情上要求很嚴,若對警察說了,那可不得了了……”
美加說這話時,方言味兒更濃了。說完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我明白了。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說出你的名字來!”
然後小暮問起那個男人的聯繫地址。
“好像也是個報社記者,不過沒聽說過那家報社的名字。”
美加從連衣裙口袋裏掏出了名片。她果然是想告訴小暮真實情況才來到大門旁等他的。
名片上印的是“《新化學通信》記者、波多野勇七”,左下側印着報社的地址——東大久保及電話號碼。
“《新化學通信》……”
小暮突然嘴裏念叨起來,這是由於大意外了。他並不是不知道這家報社的名字。《新化學通信》雖說是化學工業方面的專業報紙,但因為資歷淺,又沒有強有力的資助後盾,所以仍屬於二流、三流的小報。
小暮於去年到警視廳下屬的俱樂部之前,曾當過三年的流動記者,那時因食品公害問題曾有機會接觸過這家報社的記者,不過不一定與名片上的這個人直接見面過。不管怎樣,專業報紙的記者竟然在追蹤一位婦女的婚外戀?那也太……
小暮預感到將與一個個性鮮明的對手打交道,不由得感到很興奮。
4
每當肚子裏發出咕嚕哈嚕的聲音,恭太就自然地加快腳步。現在,他全力以赴地推着自行車。假如最遲7點50分之前回不到家的話,就沒有功夫吃完早飯再去上學了。班裏有幾個小朋友已買了手錶了,而恭太還沒有買。因為剛才從訓練場出來時看過時間了,所以大致能估計的差不多,現在已差不多7點45分了吧。
今天早晨是提前從家裏出來的,路上卻碰上了《日本新報》的記者,結果結束訓練時比平時還晚了一些。
附近有好幾個小朋友與他在同一個訓練場練劍,不過都不與他同路。恭太將自行車放在了蕪藏寺下邊,所以回去的時候也自然是孤單一人。
他飛速穿過青梅街,一口氣騎到富士見池旁邊。但是,當騎到這個由高高的石頭牆砌成的葫蘆狀的細長的池子周圍時,他不得不下車推着走了,因為石台上的路很窄,還到處都有大窟窿,稍不留神就有掉進池子裏的危險。
在練馬區、杉並區的西部與東京都周圍的保谷市、蕪藏野市接壤的南北走向的一帶地區,有幾個相當大的池子。自北有石神井池、三寶寺池,稍微往西一點有富士見池、善福寺池、井之頭公園水池等等。在上社會學課時,恭太在地圖上學習過這裏的地形,並且他和朋友經常到這一帶騎車遊玩,所以比較熟悉。每個池子都被秀麗濃密的樹林包圍着,每到清晨或傍晚時分,這裏很少有人光顧,所以顯得特別清靜,很難讓人聯想到這是在市內。
就拿這個富士見池來說吧,可能是時間太早的緣故吧,雖然恭太每周三次來迴路過這裏,但是幾乎遇不到什麼人。這一是由於池子周圍太窄,機動車無法通過;二是因為這裏地勢太窪,上班的人經過這裏去車站並非捷徑。
但是,也不知道為什麼,恭太就是喜歡一個人走這條別人不常走的路。
富士見池與善福寺池不同,池邊幾乎沒長什麼草叢。水池四周砌了一圈白色的石頭牆,因而整體上顯得有點冷漠。只有在西武線上行駛的電車,透過周圍的樹林,不時地傳來嗚嗚的吼叫聲。
當恭太聽到肚子再次叫起來,從腹部湧起飢餓感時,便更加用力地向前推起車來。過了這個水池,再加把勁兒,馬上就能將熱乎乎的飯菜填進餓癟了的肚子裏了。
若在平時,這個時候早就吃了早飯了……不過,奇怪的是恭太並不因那個叫小暮的記者耽誤了自己的時間面埋怨他。相反,儘管自己並沒着意去想,但是心裏總覺得有一種“自己與大人進行了平等的對話”之後的充實感。
當他走近細長的池子中央的白鐵橋跟前時,突然從池子另一側的雜樹林裏傳來了沙沙的樹葉摩擦聲。池畔與樹叢之間是一塊帶狀的泥濘和草叢地帶。樹葉的摩擦聲好像就是從那邊傳過來的。
恭太有點緊張,因為他怕狗。
果然是一條大狗,棕色的毛,臟乎乎的。它一出現在路上就露出了滿目凶光,然後擦着恭太身邊跑過去了。
他斜視着遠去的那條狗,鬆了一口氣。當他轉過臉來時,發現在前方10米遠處的橋這邊站着一個人。那人戴着墨鏡,高高的個頭。
恭太一瞬間覺得很意外。如果那個人是從橋上走過來的話,早就該看見了。是因為自己光注意那條狗了嗎?不,那人不是從橋上走過來的,肯定是從小樹林裏出來后跨過草叢,突然出現在路上的。
恭太繼續往前走,那人也朝恭太走來。只見他戴着灰色鴨舌帽,身穿深咖啡色茄克衫。那晃着膀子走路的姿勢有點兒像小流氓。
那人走到恭太跟前停住了腳步。恭太心想:他是不是問路呢?不過對方站得離自己太近了,所以他有點不知所措。那人好像在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因為他戴着深色墨鏡,所以看不見其面部表情。他的鴨舌帽戴得很低,帽子下面的頭髮低垂到前額上,更使恭太看不清其面孔了。
那人沒有問路,而是移動着尖下巴,來回打量着恭太和他身邊的自行車及捆在車架上的竹劍。
“你是到善福寺公園上面的訓練場練劍的吧?”
“是的。”
“這是回家嗎?”
“是的。”
“你急着回家嗎?”
“因為還要去上學……”
恭太心想:又碰上新聞記者了吧?他剛要起步,那個人伸手就按住了車把。
“其實我想讓你幫個小忙,你不必擔心,用不了多長時間。”
他突然加快了說話的速度,沒等對方回答便接著說:
“剛才在那裏發現了一件可疑的東西。”
他朝樹林裏指了指。
“我想最好是給警察彙報一下。不過,我去喊巡警,你給我先守一下,行嗎?”
“你說是可疑的東西?”
“嗯……太沉了,搬不過來。”
說著,他已踏進了草叢。
沒辦法,恭太只好放穩車子,心想忍一會兒再吃飯吧,勉強趕得上去上學就行了。到底是件什麼東西呢?好奇心終於戰勝了飢餓感。
那人回頭看了恭太一眼,然後快步向樹林深處跑去。樹林不算太深,但是茂密的樹枝還是遮住了太陽的光線,裏面突然變得幽暗起來。腳底下有許多樹葉沾在濕漉漉的地面上。
那人走到一棵格外粗的銀杏樹旁邊向恭太招手,然後盯着樹另一側的根部往下看。恭太心情緊張地往前靠近。
當恭太從那人身邊伸出脖子看時,那人猛地轉過身來,冷不防用骨瘦如柴的手堵住了恭太的嘴。一瞬間,恭太被按倒在滿是枯葉的地面上。他用帆布鞋的鞋後跟蹬着滑溜溜的地面,碰到了樹根部。
那人壓在恭太的身上。恭太拚命地掙扎着,對方用膝蓋和臂肘猛力地壓着他。恭太的嘴被嚴嚴地堵着,喊不出聲來。由於呼吸困難更增加了他的恐懼感,恭太眼看就要窒息了。
恭太拚命地擺起頭來,那人把手掌鬆開,卻又抓住了恭太的脖子。恭太被牢牢地壓在地上,無論如何也動彈不了了。恭太眼前的這個人皮膚黝黑且臟乎乎的,墨鏡後面瞪着一雙古怪的眼睛。他喘着粗氣——就是他,這個人肯定就是那個殺人犯!
腦子裏一閃過這種直感,恭太開始從嗓子裏發出嘶啞的慘叫聲。他的喊叫聲正好被經過樹林外側的電車的鳴叫聲給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