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告訴我,朋友,"對方用十分關切的語調追問道,"說真的,不跟別人說。你是不是在耍我?"

"或者是在耍她?"嘉妮絲插話道。

德莫特瞪眼瞧着他們:"我不太明白你們在說什麼。"

索羅蒙律師用一根手指指着他,來回擺動,好像在法庭上質詢一般:"你有沒有教奈爾女士把她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跟警方說,就像跟你說的那樣一字不差?"

"是的,我當然是這麼教她的!"

"啊!"索羅蒙律師心滿意足地咕噥了一聲。他聳了聳肩,兩根手指插入西裝馬甲的兜里。"我的朋友,你是不是神經錯亂了?你是不是完全徹底地瘋了?"

"喂……"

"今天下午警方詢問奈爾女士之前,已經幾乎相信她是無辜的了。幾乎相信了!你已經讓他們的懷疑產生了動搖。"

"嗯?"

"然而——她一講完她的那套證詞,他們就不再動搖了。格倫先生和地方預審法官彼此看了一眼。奈爾女士不幸說漏了嘴,這是任何一個了解案情的人都不會放過的,她被不容置疑地認為有罪。完了!到此結束。我所有的才幹,甚至經驗,都用不上了。"

嘉妮絲·勞斯身邊的小桌上有半瓶馬提尼酒,還有三個疊在一起的茶碟,說明先前有三個人喝過酒。嘉妮絲坐下來,喝乾了剩下的馬提尼酒,臉上淺淺的紅暈加深了。要是伊萊娜在這兒,她會有的好說。而德莫特並未注意姑娘性格的這一面。

他回頭盯着索羅蒙律師。"等等!"他着急地說,"這個所謂的'說漏了嘴',是不是跟——皇帝的鼻煙壺有關?"

"是的。"

"我是說,她對鼻煙壺的描述?"

"正是如此。"

德莫特把手提箱扔在桌上。"完了,完了!"他毫不掩飾話語中的譏諷與苦澀,使得另外兩個人不禁退縮。"那麼,就是這個原本應當讓他們確信她無罪的證據,倒成了讓他們確認她有罪的證據了?"

律師聳了聳大象般的雙肩:"我不明白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格倫先生給人的印象是個聰明人,"德莫特說,"他究竟是哪根神經搭錯了?"他沉思道。"要麼,也許是奈爾女士哪根神經搭錯了?"

"她一定很難過,"律師承認道,"她的故事根本不能叫人為其所動,就算有些地方有理由認為是事實。"

"明白了。就是說,她沒有將今天早上對我說的話,都說給格倫聽?"

索羅蒙律師再次聳了聳肩:"至於說她對你說過什麼,那是另一碼事。我可不知道。"

"我可以說句話嗎?"嘉妮絲輕聲插話道。

嘉妮絲捻着雞尾酒杯的杯頸。幾次開口不對后,她用英語跟德莫特說:"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都跟着這個阿庇烏斯·克勞迪奧斯(譯註,AppiusClaudius,古羅馬督察官)折騰一整天了,"她朝索羅蒙律師點了點頭,"他不是喉嚨里嘰里咕嚕,就是擺他的架子。我們大家都焦急不安。媽媽、托比,還有本舅舅現在在市政廳。"

"哦?他們在那裏?"

"是的,想見見伊娃,但顯然沒能見着。"嘉妮絲猶豫了一下,"我聽托比說,昨夜他們大吵了一場。好像托比頭腦不清(他平時不是這樣的),對伊娃說了些話,今天後悔莫及。我從未見這可憐的孩子那樣自責過。"

嘉妮絲迅速瞥了一眼德莫特的臉,這張臉已經越來越冷峻,顯出一種危險的跡象。她繼續捻着雞尾酒杯的杯頸,手指抖得更厲害了。"最近這幾天,"她繼續道,"所有的事都是不折不扣的胡說。可我們還是支持伊娃的,不管您會怎麼想。聽說她被捕了,我們跟您一樣大吃一驚。"

"聽到這話,我很高興。"

"請不要那樣說!您看上去像……像個死刑執行官,或者諸如此類的人。"

"謝謝。我希望能做個死刑執行官。"

嘉妮絲飛快抬起頭來:"執行誰的死刑?"

"我上次跟格倫說,"德莫特並沒理睬這個問題,他說,"他有兩張好牌,非常值得一打。一是對伊維特·拉杜爾嚴加盤問,從中得到他想要的結果。再就是,其實有個人在描述謀殺當晚發生的事情時撒了謊。究竟為什麼,他為了逮捕伊娃,就把兩張牌都扔進了垃圾桶,我是無法理解在這件事上採用這種弱智做法的。"

"你可以問他了,"律師提議道,朝門廳的方向點點頭,"他正朝我們走來。"

阿里斯蒂德·格倫跟平常一樣泰然自若、整潔精悍,除了額頭有點憂慮的跡象。他邁着君王般的步子,步履沉重地朝他們走來,手杖上的金屬包頭敲擊着地面。

"啊!晚上好,我的朋友,"他向德莫特問候道,聲音里略微有些戒備,"看來,你從倫敦回來了。"

"是的。回來發現這兒的情況妙不可言。"

"我很遺憾,"格倫先生嘆息道,"但法律就是法律。這你承認吧?我還可不可以再問一下,為什麼你要這樣急急忙忙地去倫敦?"

"是為了,"德莫特答道,"找到證據,證明殺害莫里斯·勞斯爵士的真兇的動機。"

"啊,該死!"格倫先生喊出聲來。

德莫特轉向索羅蒙律師:"我有必要同警察局長交談幾句。勞斯小姐,要是我請求跟這兩位先生私下裏說幾句話,您能原諒我的失禮嗎?"

嘉妮絲極為鎮定地站起身來:"我得馬上離開,還是怎麼的?"

"完全不必。索羅蒙先生很快會來找您,把您帶回到市政廳的家人身邊。"

他等着嘉妮絲走出凹室,也不知道她是生氣還僅僅是無奈。然後,他對律師說:"我的朋友,你能設法給伊娃·奈爾捎個口信嗎?"

"我至少可以試試,"索羅蒙律師聳聳肩。

"好。你可以告訴他,我會跟格倫先生交談,然後我希望他們能把她放出來一兩個小時。此外,我打算在她的住處把殺害莫里斯·勞斯爵士的真兇交出來。"

停頓了片刻。

"騙人的把戲!"格倫先生一邊在空中揮舞着馬六甲藤手杖,一邊叫道,"這是胡說八道。我告訴你們,我不會跟這事發生什麼關係!"

但律師還是鞠了一躬。他走出凹室,去向門廳,像一艘鼓足了風帆的船。他們看到他停下腳步,對嘉妮絲說了句話。他伸出手,嘉妮絲也沒有拒絕。然後,他們一同離開門廳,消失在人群中。之後,德莫特坐在了凹室的長沙發凳上。他打開手提箱,說:"格倫先生,你能坐下來嗎?"

警察局長氣炸了:"不,先生,我決不坐下!"

"哦,得了!想想我可以向你保證的事——"

"呸!"

"為什麼不開心點,再喝點兒什麼?"

"好!"格倫先生吼道,看起來仍然擺着架子,但無論如何已經有所緩和。他坐到了沙發凳上,"就一小會兒。也許再來一小杯喝的。要是先生堅持的話,我想來個騙人的把戲……我是說,我想來杯威士忌蘇打。"

德莫特叫了酒。"你叫我吃了一驚,"他殷情備至地說,"這麼出人意料地把奈爾女士給抓了,為何你現在不在市政廳審問她呢?"

"我來這飯店有事,"格倫先生答道,手指敲鼓似地敲着桌面。

"有事?"

"實際上,"格倫先生說著,朝左右看了看,"剛不久前,布代醫生打電話給我。他說阿特伍德先生從昏迷中醒過來了,可以允許適當地問些問題了……"

看到德莫特臉上滿意的表情,警察局長再次壓住怒氣。

"現在我告訴你,"德莫特說,"阿特伍德先生將要告訴你的,也就是我想要告訴你的,那將是最後的一環。要是他證實了我說的話,而且沒有經過我的任何提示,你會不會聽聽我的證據?"

"證據?什麼證據?"

"等一會兒,"德莫特打斷道,"為什麼你會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逮捕那位女士?"

格倫先生告訴了他原由。

警察局長的解釋包含了大量的細節,時不時停下來啜一小口威士忌蘇打。雖然格倫先生就是現在看來也不是很高興,德莫特不得不承認,警察局長心頭的疑雲,以及地方預審法官雷打不動的確信,還是有其道理的。

"這麼說,"德莫特喃喃自語道,"她最終還是沒有跟你們說。她沒有跟你們說,今天早晨她昏昏欲睡時說漏了嘴的話。她沒有告訴你們一件真正重要的事情,這件事使她的辯護無懈可擊,並且證明案子是另外一個人做的。"

"什麼事情?"

"看吧!"德莫特說著,打開桌上的手提箱。

他開始說話的時候,門廳里裝飾華麗的鐘上的指針在九點差五分的地方。五分鐘后,格倫先生開始不安地扭動身體。十五分鐘后,警察局長靜了下來,沉默而憂慮地攤開手掌,表示懇求。"我討厭這種事,"他痛苦地說,"我痛恨這種事。你才剛站起來,就有人過來又把你摔個大頭朝下。"

"這是不是解釋了之前看來很費解的事情?"

"這一次,我不作回答!我要謹慎。不過,事實上……,對,是的。"

"這下案子就圓滿了。你只要問那個看到事情發生的人這個問題就可以了。問內德·阿特伍德:'事情是不是如此這般?'如果他說是,那麼你就可以卓有成效地準備你的行動了。還有,你可不能指控我給了他提示。"

格倫先生站起身,喝光了威士忌蘇打。"我們去做個了斷吧,"他發出邀請。

德莫特在那一天裏第二次拜訪了401室。而前一次的拜訪時他還沒料到會像現在這麼走運。好像有兩股勢力,一股好的,一股出乎意外的惡毒,同時承載着伊娃·奈爾的命運,並且彼此各占上鋒。

卧室里亮着一盞昏暗的燈。內德·阿特伍德儘管臉色蒼白、雙眼朦朧,神志還是非常清醒的。儘管身子虛弱,他還是試圖說服夜班護士,一個來自英國醫院的紅潤結實的西部鄉村姑娘,讓他坐起來,她顯然正忙着設法讓他躺下去。

"抱歉打擾您了,"德莫特開口道,"不過——"

"聽着,"內德說話聲音很沙啞,這使得他清了好幾次喉嚨。他透過護士的胳膊看着德莫特:"你是醫生嗎?那就看在上帝的份上,叫這個潑婦走開,行嗎?她想要悄悄地靠近我,再給我來上一針。"

"躺下,"護士生氣地說,"您必須安靜下來!"

"你們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叫我怎麼安靜得下來?我不想安靜下來。這是我最不想做的一件事。要是你們最起碼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就保證聽你們的,保證吃下藥典上每一種希奇古怪的葯。"

"沒事兒,護士,"德莫特說。那姑娘目光懷疑地打量着他們。

"先生,我可以問一下你們是誰嗎?還有,你們到這兒幹嘛?"

"我是金洛斯醫生。這位是警察局長格倫先生,他正在調查莫里斯·勞斯爵士的謀殺案。"

彷彿模糊不清的鏡片對準了焦距,內德·阿特伍德臉上的表情漸漸敏銳起來,又能領會了。他吃力地呼吸着,用手撐在背後,半坐了起來。他看着自己的睡衣,好像他之前從未見過似的。他眯起眼看着房間的各個角落。"我正坐電梯上來,"他一字一句地說,"忽然間我……"他摸着喉嚨,"我這樣在這兒有多久了?"

"九天了。"

"九天了?"

"正是。您真的在飯店門口被汽車撞了嗎,阿特伍德先生?"

"汽車?什麼該死的汽車?"

"您說您被汽車撞了。"

"我從未說過這樣的話。至少,我想不起來說過類似的話。"他現在完全能領會了。"伊娃,"他說。這個詞表達了所有的一切。

"是的。阿特伍德先生,要是我告訴您她現在有麻煩了,需要您的幫助,您能否別那麼激動?"

"你們不想叫他活了嗎?"護士追問道。

"閉嘴,"內德命令道。他的語氣明顯弱了許多。"麻煩?"他問德莫特,"你說麻煩是什麼意思?"

警察局長回答了他的問話。格倫先生雙臂相抱,盡量保持不動聲色,不將此時困擾着他的複雜情感暴露出來。"女士正在監獄裏,"警察局長用英語說,"她被指控殺害了莫里斯·勞斯爵士。"

隨之而來是長長的靜默,一陣清涼的夜風吹動了窗帘,還有窗上白色的百葉。內德支撐着身體,完全坐直了,瞪眼瞧着他們。他白色睡衣的肩頭皺巴巴的,手臂經過九天的消瘦,顯得又細又白。他頂上的頭髮被剃了,這在此類事故中是慣例。頭上薄薄的石膏繃帶跟蒼白、憔悴、英俊的臉龐形成可笑的對比。臉龐上顯露的是茫然的藍眼睛跟魯莽的嘴。突然間他大笑起來:"這是在開玩笑嗎?"

"不是開玩笑,"德莫特說,"證據對她非常不利。勞斯家基本沒能幫到什麼。"

"我打賭說他們沒能幫忙,"內德說著,掀掉了床單,準備爬下床。

緊接着是一片混亂。"現在,聽着!"內德說。他的腳有點打晃,一隻手緊緊抓住床邊的桌子。舊日生動的笑容又回到了臉上。他似乎因為內心巨大的樂趣而笑個不停,似乎是一個悄悄說給蘆葦聽的笑話,深奧得無法分享。

"我應該是個病人,"他繼續道,眼珠骨碌骨碌地轉着。"是的!那麼,遷就遷就我。我要穿衣服。做什麼用?當然是去市政廳了。要是不給我衣服,我就走過去,從那扇窗跳出去。伊娃本人會告訴你們,我說的每個字都不是在誇口。"

"阿特伍德先生,"護士說,"要是我打鈴叫別人來阻止您……"

"那我就告訴你,甜心,在你美麗的小手碰到鈴以前,我就跳出那扇窗外了。現在我只能看到一頂帽子。要是有必要,我就戴着這頂帽子跳下去。"他向德莫特和格倫先生懇求道,"自從我失去知覺后,就不知道這鎮上發生的事情了。要是你們願意的話,可以在我們去看伊娃的路上跟我說說。先生們,你們瞧,這件事錯綜複雜。你們不會明白的。"

"我想我們明白,"德莫特答道,"奈爾女士跟我們說到了那個戴褐色手套的人。"

"但我打賭她沒告訴你們那人是誰。為什麼?因為她不知道。"

"那你知道?"格倫先生問道。

"當然,"內德回敬道。聽到這話,格倫先生轉動着圓頂禮帽,彷彿下了決心要用拳頭頂穿。內德還在桌邊搖晃,咧着嘴笑着,額頭現出一道道平行的皺紋:"或許她跟你們說了,我朝那兒看,看到有個人跟那老頭在一起?然後,後來,看到他被擊打了?這就是關鍵。這件荒唐事就在於此。那個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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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鼻煙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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