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原定八點十分飛往札幌的五○三號大型客機,比規定的時間晚十五分鐘起飛。
十月的東京,晴空萬里,飛機平穩地飛翔着。
在有幾百個座位的機艙內,只坐了百分之八十的乘客。
在離駕駛艙入口處很近的地方,瀧井和立夏子井排坐在一條三人坐倚上,中間夾了另外一個人。瀧井接到立夏子的電話后,立刻奔出家門,乘着疾馳的出租車,在差幾分鐘八點時趕到了機場,立夏子遵照瀧井的指示,買了兩張這次班機的機票,同時辦定了乘機的手續,在約定好的第二候機大廳的檢票口侍機。
開始登機的廣播響了,立夏子藏在國際航線入口處的台階下緣,注視着檢票口的周圍,在前面擁擠人流中,發現了雪乃。她在東亞國內航空公司的櫃枱邊,正與服務員說著什麼,不久,便邁着急勿匆的腳步,橫穿過大廳,向檢票員出示了一下機票,登上了電梯。她好像仍是獨自一人。
瀧井同立夏子幾乎是最後登上飛機。
確定了雪乃乘這架飛機之後,立夏子因為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座位,所以也就沒有去注意雪乃。這架大型客機定員近五百人,而且有上下層機艙,一時找不到雪乃也是很自然的。
立夏子一面想着,一面將目光悄悄地投向了瀧井。此時他正在若無其事地翻閱着報紙。登上飛機以後,他們裝作素不相識的人,各自幹着自己的事情。當然提防着不讓雪乃發現,這是自不必說的。其實瀧井對其他可能發生的情況,神經也很敏銳。這主要是指拜訪楨野醫生之啊。在去幀野醫生醫院的第二天,即昨天,楨野如果把瀧井走訪他一事通知警察的話,偵探就會馬上出動。瀧井可能是為了防備這一點吧,服裝仍然是昨天藏青色的西裝,不同的是今天戴了副淺黑色的太陽鏡。
此時,機艙內靜悄悄的、系安全帶的信號剛一消失,空中小姐就開拾給乘客們分發濕毛巾了。
從松島一帶開始,可以俯視到大牙交錯的三陸海岸線。
今天是個晴朗的日子,太平洋洋麵上閃爍着銀色的白光,令人目眩。
立夏子把頭往椅背上一靠,睡意馬上向她襲來,她不知不覺閉上了眼睛。
安靜了一會之後,思緒又開始活動起來。
雪乃不敢前去同立夏子“約會”,乘上這架去札幌的飛機,恐怕是她真的受到了這方面的威脅,以為瀧井他們真的掌握了她從草場一變身為女性的確鑿證鋸。而且,逃跑這一事實,也不是暴露她過去所犯一切罪行的“佐證”、即使是一時答應同立夏子會面。但作為脅迫者決不會就此善罷甘休,從這個常識出發,雪乃大概想,三十六計,走仍不失為上計吧。這樣一來,雪乃便乘立夏子他們期待約會的時機而逃之夭夭了。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雪乃去札幌,難道是因為她把逃亡目的地選在了北海道嗎?還是在北海道有其他什麼意義呢?
立夏子突然想起,朝永的出生地在釧路。她記得這件事好像還是在追究誰是草場一的時候留入記憶的。朝永背着父母過去那悲慘經歷的沉重包袱,逃了出來,並穩瞞了戶籍。
一直包圍着他的這重重憂鬱的雲翳,不就是由於父母釀成的釧路事件及發現了雪乃的異常秘密后而產生的嗎?他每次和立夏子同房的時候,從不想把燈熄火,在刺眼的燈光下,他那雙悲哀的像是要探求什麼似的眸子,總是那樣執拗地凝視着立夏子……
朝永邀立夏子去天城山的那天夜裏的那張被沉沉的陰影映照出來的臉龐,又今人憐憫地出現在眼前。
立夏子感到現在才理解了他,理解了他的創傷。而且對他的懇切思念比他活着的任何時候都強烈。
立夏子恍恍惚惚地打了個盹兒。
飛機開始降落。聽到繫緊安全帶的廣播,她猛地睜開了眼睛。一看瀧井,他正在以很犯難的表情目視着前方。
上午九時五十五分,飛機在千歲機場着陸。
從椅子上站起來,立夏子只同瀧井對視了一下。他們並肩站在座位中間的通道上,瀧井在立夏子耳邊說:
“你從前門出去,無論如何要趕到大廳里。我從後面出去。注意要邊走邊觀察。”
人一走出機艙,反而感到暖和多了,大概機場的大廳里已經通暖氣了。
從大型客機里出來的乘客,自動排成一行,默默地走在彎彎曲曲的走廊上。
立夏子走在人群的前面,但周圍並沒有看到雪乃的影子。
終於來到了休息大廳。
大廳像是剛剛啟用,屋外還堆放着一些施工材料,一切都顯得雜亂無章。在遠處林立的鐵塔上方,是一碧如洗的秋寬間的飛機跑道的盡頭與顏色暗淡的針葉林相接。
下機的人群湧進了大廳,狹窄的休息室頓時擁擠起來。
大部分的人向行李臨時寄存處走去,在那兒很快形成了一個車圓形的人牆。
立夏子也混入其中,但身體朝外站着,眼睛注視着從樓梯上下來的人流。
突然她心情緊張起來。
雪乃下來了。她微低着戴太陽鏡的頭,肩背包的帶下纏在手指上……下完樓梯,她抬起臉,把大廳環視了一周,然後又舉步前行。小型旅行皮箱提在手上,徑直向大門方向走去。
這時,立夏子的肩被人從旁邊敲了一下。不知什麼時候,瀧井到了他的身邊。
“快!”他悄聲說著,視線片刻沒有離開雪乃。
立夏子快步來到大廳門外,全身驟然被冷空氣包圍起來,雖然陽光普照,但北國晚秋的風着實已有些冷徹肌膚了。
在前面十多米處,立着一塊出租汽車乘車場的牌子。立夏子毫不遲疑地向出租汽車場走去。那裏停着幾輛空車。乘車的人寥寥無幾,大概是因為行李還沒有存好,大部分乘客還沒來得及涉足此地的緣故吧。
這倒給立夏子提供了便利條件,她就可以順利地乘上車子,跟蹤雪乃那輛車了。
“是到札幌去嗎?”
一個穿毛衣、涼鞋的年輕人走到瀧井和立夏子跟前問道。這一定是個在旅遊地才能看到的無照營業者。
瀧井剛要搖頭,突然又改變主意,問道:
“能追蹤那輛出租車嗎?”
他用下巴暗示了一下裝着雪乃行李的黃色汽車。
“OK!”
兩輛車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向千歲市郊駛去。洋槐構成的行道樹,給帶有地方風貌的街道,增添了不少綠的色彩。
不久,前面的出租車駛入了高速公路。
路上行駛着為數不多的幾輛車。在寬闊的丘陵間,道路就像一條灰色的帶子筆直地伸向遠方。突然前面的車子加速了,時速大概有一百公里,後面的車也不服輸地追了上去。
“還是去禮幌!”
兩眼瞪着前方的瀧井說道。
“北海道熟悉嗎?”
“熟是不熟,但札幌還是來過兩、三次。”立夏子回答。
茫茫草原泛着一片黃色,農田裏的稻子已經收割完畢,乾燥的土地裸露出來。用鐵皮做屋頂的像飼料貯藏庫的木製平房和農舍,星星點點地散落在道路兩旁。
窗外的風呼嘯着,使人情不自禁地聯想到徹骨的寒意。
此刻,立夏子突然想起,在大城山的汽車路上,那時雪乃他們不就是這樣窮追不捨地緊隨着朝永和自己的車嗎……
大約十五分鐘以後,車子駛出高速公路,進入了札幌市。
立夏子也不知道車子往哪個方向開,在接近市中心的時候,交通變得擁擠起來,時間已近十一點,交通的高峰時刻開始了。
時間越長,跟蹤也就越困難。雪乃打算到哪兒去呢,真是無法猜測,因為車子始終是高速行駛,沒有要停車的跡象。惱火的是在兩輛車之間夾進了其他的汽車,剛想要追上去,交通信號又變了。
司機伸了伸舌頭。
“紅燈亮的真不是時候。”瀧井嘟噥道。
“不知道她去的目的地,是很難在這樣的環境下追蹤的。”司機抱怨道。
立夏子“啊”地小聲叫了一聲,好像突然間想起了什麼。
“什麼?”對立夏子的這一舉動,瀧井也感到驚奇。
“東亞國內航班……”
“嗯?”
“雪乃在羽田機場,在乘來札幌的飛機之前,在東亞航空公司的售票口好像說了什麼話,所以,也許……”
“如果是東亞航空的話,就在丘珠啊。”
司機說道。
“轉到那邊去嗎?”
他已經感到跟蹤是件很麻煩的差事了。
“嗯……”
瀧井很猶疑,這段時間,和前面的車子已經拉開了很大的距離。
“請往那邊開吧。”
於是,車子向岔道拐去。
“在札幌市的東邊有個丘珠飛機場,東亞航空公司的短程飛機就從那兒起飛。”
瀧井向向立夏子解釋道。
雪乃從札幌還往哪兒飛呢?……現在只能打賭了。
一出市區,又是一派農田和工廠的景玫。挺拔的白楊樹上,黃燦燦的樹葉在風中颯颯抖動着。
十一點五十分,瀧井一行到達丘珠機場。
這裏比千歲機場小得多,人也很少。兩個人下車后,來到候機大廳,沒有見到雪乃的影子。立夏子向瀧井投上不安的目光,瀧井便示意立夏子,一起來到小賣部旁邊貼着飛機時刻表的地方。從表上得知飛機從這兒可以飛往函館、釧路、女滿別等地。他們將臉轉向飛機售票處。遠遠地看見那裏掛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女滿別12,45、正在售票”。
“女滿別?……”
立夏子不由地問。
“綱走的旁邊——”
剛開口說話的瀧井,突然兩手按着立夏子的雙肩,讓她趕快蹲下。因為他看見雪乃小跑着來到了候機廳。
雪乃從皮包中一邊取錢,一邊向售票口走去。辦好了乘機手續,隨即加入到了正面檢票口那人數不多的行列中。離休息廳有十米左右的跑道上,停着一架塗著白、黃顏色相間的YS11客機。
“你先等一下。”
瀧井說完,就朝售票處走去。同售票員簡短地問答之後,從上衣口袋裏取出錢夾,把原來買好的兩張飛機票退掉,換成了馬上就要起飛的登機證,然後回到立夏子的身邊。
“上飛機吧。”
兩人迅速穿過了只有一個服務員的檢票口。
這是一架只能乘五、六十人的螺旋槳飛機,現在被雪乃發現的可能性就大多了。為了隱蔽自己,瀧井彎着腰鑽進了艙機。座位不是對號入座,他立刻坐到了第三排的空位子上。立夏子也隨其坐下。不一會兒,艙內的座位幾乎都坐滿了。
“她坐在什麼位置上呢?”立夏子小聲問。
“在很靠後的地方,我看見一個人很像她。”
瀧井不動聲色地回答,他緊張、不安地一直看着窗外。
立夏子只是注意雪乃,而他則還要時刻警惕警察呢!
謝天謝地,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飛機正點起飛了。
立夏子打開了放在椅子口袋裏的飛行路線圖。在綱走湖的南部,標着女滿別,還印着紅色飛機的記號。循着地圖的航線往地面上看,從札幌偏南的地區,通過帶廣一帶,飛機仍在繼續北上。
雪乃的目的地是綱走嗎?她感到意外。剛才在機場看時刻表的時候,立夏子一下子想到雪乃可能是去釧路,然而現在去綱走又是為了什麼呢?
過了一會,在機窗的前方,出現了蜿蜒起伏的蒼茫群山,積雪在山凹處閃閃地發著銀光。
飛過綿延的群山,飛機的高度開始下降,在清澈碧綠的綱走湖上空慢慢地盤旋。經過大約五十分鐘的飛行,女滿別機場到了。
此處又是另一番景象。
跑道被枯萎了的麥田和褐色的草原包圍着,散佈在草原上的落葉松,已經染上了落葉前的茶色。眼前的一切,都已經變成了迎接那即將來臨的嚴寒季節的色調。
飛機一停,機艙里頓時響起了優美的音樂旋律。
乘客當中,瀧井幾乎是第一個站起來的。
艙門一打開,他立刻向出口方向走去。立夏子緊跟其後。
舵梯上呼呼地刮著又干又冷的寒風。而陽光卻清澄明亮地傾注在那充滿情調的恬靜的機場候機樓的屋頂上。
從飛機到休息室有幾米的距離,而瀧井卻像賽跑一樣穿行而過。因為在後面下機的三、四十個乘客中有雪乃的眼睛。現在絲毫也不能讓雪乃覺察到。否則她就會改變原來的計劃,如果她原打算會見岩田或其他什麼人的話。而立夏子卻本能地預感到在雪乃的目的地有一個男人在等待着他。
來到休息室,瀧井馬上把周圍環境打量了一遍。在明亮的休息廳里,前來接機的人三人一堆、五人一夥地佈滿了整個休息廳,根本沒有他們倆的隱身之地。
在休息廳的正對面,有一個紅色的三角屋頂的小吃店,瀧井和立夏子向那裏走去。從小吃店裏,透過玻璃窗,可以一覽無餘地看到機場大廳和前面的廣場。
立夏子默默地坐在了瀧井的對面。
服務員走過來,瀧井說了聲“咖啡”,並伸出兩個手指,然後用另一隻手掏出錢包,放在桌子上。而他那雙銳利的眼睛一直盯着陸續下機的乘客。立夏子因為背對着窗戶,所以她悄悄地把椅子挪了挪。
“她來了。”瀧井低聲說。立夏子趕忙把身體轉了轉。
只見穿着喇叭褲和中長大衣的雪乃,通過了檢票口。走進了休息廳,然後站定,朝四周看了看,這個動作,既像在新奇地觀看初次來到的地方,又像在尋找什麼人似的。
瀧井顯得有些激動,他把腰直了直。這時,服務員送上了兩杯咖啡。
但就在此時,另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
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的中年男子,從門外進來,徑直走向瀧井他們坐的這張桌子。
“你們是瀧井修君和野添立夏子吧。”
眼鏡後面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着立夏子。立夏子好像窒息了一般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對方到底是什麼人?找他們幹什麼?他們一時還摸不着頭腦。
他習慣地從內衣口袋裏取出一個黑皮本,出示了一下。
“我是綱走警察署的,專門來找你們。請跟我到警察署走一趟。”
“啊!”瀧井暗暗地驚呼了一聲。隨即,他拿起錢包,推開站在那兒的服務員,飛快地向店外跑去。
就在立夏子隨着沈井奔跑的身影朝門口望去的時候,她突然看見雪乃和一個穿着灰色大衣、並將衣領豎起的瘦個子男人站在候機大廳的出口處。
那男人一定是岩田周一!現在,只有當場抓住他們兩人,才能證明立夏子的無罪。
想到此,立夏子掙脫了小個子偵探,不顧一切地向瀧井跑去。
“站住!”
背後傳來粗暴的喊音。隨即響起了奔跑的腳步聲。立夏子在水泥地上狠狠地摔了一跤,手被抓住了。
吵嚷聲驚動了周圍的人,雪乃和岩田也回頭朝這邊望了一眼。不——包在大衣領子裏的那張臉,不是照片上的岩田周一。離得很近的雙眉,高高的鼻樑,冷峻端正的面龐,清瘦的面頰,比立夏子記憶中的小臉好像又瘦了一圈。由於風吹日晒,臉上微添了一種粗獷的神情……
立夏子倒在地上,木然地凝視着——那是在天城山中死去了的朝永敬之!
“朝永君!”
下意識地、近似悲鳴般的喊聲脫口而出。
朝永的面部表情也由於驚訝而變得扭曲了。兩個人的視線在空間只有幾秒鐘的交叉就過去了。朝永敬之恨不得要把立夏子那雙眼睛挖下來才好,他惡狠狠地把臉背了過去。然後挽起雪乃的胳膊,打算逃跑。
立夏子的手被偵探抓着,動彈不得。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瀧井箭步追了上去,將朝永雙臂倒剪,逮住了他。
只有雪乃一個人是自由的。朝永在喊叫着什麼,接下來的一瞬間,雪乃摔了一跤。然後她擠出還沒搞清是怎麼回事、只是獃獃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的人群,以飛快的速度,穿過了田野。
她向停在遠處的一輛舊汽車跑去。
油漆已經脫落的灰色小麵包車,載着雪乃,向著葉子開始凋落的落葉松的樹林深處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