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密室大師
1
定員二百人左右的階梯教室里差不多坐了一半。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是聖誕前夜,又是上午的第一節課,有這樣的出席率算不錯了。我這樣想着在最後邊靠門口的位子上坐了下來。站在講壇上的副教授是我的朋友,他鬆鬆地打着一根細領帶淺坐在椅子上,一隻手撐着下巴在講課。
“當然,我們不得不說犯罪學是一門科學。將眾多慘不忍睹的事件收集在一個盤子裏,再灑上一些常識的粉末就可以定論的話,破案不是太簡單了嗎?如果犯罪學是這麼簡單的一門學問的話,那麼還有必要學嗎?就像總是有一些自作聰明的人去貶低職業棒球評論家和電影評論家一樣,犯罪學是不是也只能甘心位於甚至於比他們還要低的地位上呢?”
他說話的口氣還是跟往常一樣冷靜,一隻手依然托着下巴。第一次聽他講課的人說不定會想,這位年輕的副教授是對自己的工作不滿意呢?還是心情不好呢?實際上兩樣都不是,是因為他太困了。
“但是,如果裝出一副什麼都懂的科學家的樣子也是十分危險的。以人的內心世界難以踏人為理由,用假科學來迴避無法解釋的事情更是愚蠢的。譬如說,你們各位都相信你們天生就是罪犯這樣的說法嗎?或者相信犯罪的性格是遺傳的嗎?”
他說著,目光在學生們中掃視了一周,途中與我目光對上時,他卻若無其事地將目光移向了別處。
“有人認為罪犯是天生的這種想法是一種偏見,但也有人認為這種想法偶爾會有被完全言中的可能。我們已經超越了倫布羅素和富頓的天生犯罪之說。我們不齒那種認為罪犯大多是鼻子歪、額頭窄小的人種的理論和充滿了欺騙性的統計,我們認為它是一種幾乎沒有案例可舉的恣意性的東西。但是認為犯罪者是天生就與人類世界格格不入、是怪物等一類的想法仍然被眾多的擁護者所肯定這一點來看,你們當中也一定存在着從內心難以否定這種觀點的人吧?持這種觀點的人們經常會巧妙地收集一些案例來說明他們的觀點。你們知道朱克一族的故事嗎?”
沒有人回答。他用手搔了搔長滿了白髮的頭。
“也沒有人讀過西村壽行的《血影》吧?”
副教授的問話有點奇怪。作為一名推理小說作家的我也沒有讀過。於是,我預感到接下來的話將會非常有意思,便打開了筆記本。
“在一八七七年,一位名叫理查德·達克迪爾的美國學者開始進行了某項研究。他先假設犯罪者都帶有一種犯罪性的因子;而且這種因子帶有遺傳性,然後再立證進行證明。他挑選了名叫朱克的罪犯作為樣本,在對其家族幾代人進行了調查以後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一直調查到一百二十五年之前的祖先為止,朱克家的血親及姻親還有與他們住在一起的人,總計應該有一千二百人左右。在這些人當中,達克迪爾對他們的血親五百四十人、姻親還有同居人一百六十九人進行了更進一步的調查。這七百零九人到底是怎樣生活的呢?結果他發現其中曾經犯過罪的人有七十七人;給別人當情婦或者是吃軟飯的,在性生活方面自甘墮落的有二百零二人;淪為乞丐被國家有關部門收養的看破紅塵者有一百四十人。也就是說共有四百二十一人是有問題的。當時,他挖掘出來的人數只佔朱克家族子孫總人數的百分之五十九,其中有問題的人數竟然占推算出來的一千二百人的百分之三十五之多。這可不是一個尋常的數據啊。看,就這樣,所謂犯罪是通過血緣關係遺傳的一說就成立了。朱克一族被稱為森林人,據說他們在惡劣的生活環境中不斷地重複着近親通婚,因此使這種含有濃密的犯罪因子的血緣得以遺傳並保持下來。還有一種說法是,僅僅是十九世紀上半葉當地州政府就為這一族人花費了超過一百三十萬美元的開支。”
雖然我並不是特意來聽課的,但是我還是將這些具體的數據記了下來。當然副教授也是邊看着筆記邊講的。
“雖然同樣是實驗調查的結果,你們是不是會認為這種說法比倫布羅素的學說更有說服力呢?但是,這裏面實際上存在着一個陷阱。如果說從一八七七年開始回溯到過去一百二十五年的歲月的話,就說明達克迪爾將調查的手一直伸到了一七五二年。那麼,他真的有這麼長的手嗎?事實上,在十八世紀的美國政府和法院的檔案根本就沒有得到完善的保存。所以可以說這個調查結果的真實性是值得懷疑的。一九O七年名叫愛思德卜洛克的研究者繼續達克迪爾的研究對朱克一族進行了調查,發現之後的犯罪者的發生率竟然減少了一半。這也表明了將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姻親和同居人也計人調查範圍之內的做法是非常粗糙的。這與他原先提出的犯罪是生物學上的一種遺傳的假說相矛盾。至此,達克迪爾關於《朱克家族的研究》的報告就失去了它的真實性,被扔進了迷信的盒子裏。”
既然是迷信學了也沒用,我停止了記錄。
“但是,到現在還是有研究者對着顯微鏡在尋找犯罪者的染色體中是不是存在着不同尋常的因子。他們是想從中找出科學根據來證明犯罪者是怪物,是另類,與他們所謂的正常人存在着本質上的區別。
“話雖然有點扯得太遠了。不過我認為這種觀點是危險的。科學就是要追求真理,並不是妄想者的守護神。你們明白了嗎?”
學生們都在點頭。
“好吧!”他看了看錶說,“講了這麼多題外話,時間還剩下五分鐘呢。今天說得太快了,就講到這兒吧。那就讓我們明年再見。各位學習認真的好同學,祝大家聖誕快樂,也祝大家過個好年。”
就在他準備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坐在前排的一位女生大聲地說:“也祝老師聖誕快樂,新年好。”副教授微笑着對那個女生揮了揮手。
我拿起放在腳跟邊的旅行包,從教室後門的樓梯跑了下去。
“辛苦了!”
我趕到教室前門口逮住從裏面走出來的他打了聲招呼。教室里擁出來的一大群學生從我們倆的身邊走了過去。
“喔!有棲!躲在教室的後排一邊聽課還一邊記了筆記?是不是準備將我剛才說的那些內容作為你下一部作品的題材啊?”
有棲是我的名字。先簡單地做個自我介紹吧。我叫有栖川有棲,三十二歲,職業是專業推理小說作家,年收入差不多維持在普通工薪階層的水平。以下的內容務必注意,因為我不打算再重複第二遍。我的這個恐怕在全日本都找不出第二個的名字,是我母親為我起的,並不是像什麼伊達呀、粹狂之類的筆名。再有,我的性別是男性。
“是啊,說不定什麼時候能讓我借用一下。”
我因為是在大阪生大阪長的,所以一口關西口音。而我這位生於北海道札幌跟着父母輾轉各地長大的朋友卻說著一口標準的東京話。
“原來如此。怪不得你這傢伙要那樣急吼吼地記筆記。”
說話的副教授名叫火村英生,與我同年,是這所大學裏最年輕的副教授,主講母校京都英都大學社會學部犯罪社會學的課程。順便說一句,我也是英都大學的畢業生,與他在學生時代就是朋友。至於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物,在這兒先就此打住,容我在後面作詳細介紹。
“你才辛苦了,提着個旅行包。在京都車站等着我不就行了嘛。”
我們倆約好了,今天出去旅行。雖然他說的有道理,但我只是想看看好久不見的他上課的樣子。
“走吧!我馬上就去拿行李。”
說完他扭頭就走。我趕緊追了上去。
“剛才上課的內容到車上繼續講下去好嗎?”
“不行!”火村停下了腳步,看着我說,“我還要趕着將真壁聖一的新書看完呢。”
“你真夠朋友啊。這才叫辛苦呢。”
“人活着本來就是辛苦和受累嘛。”
2
我們倆要去的是位於北輕井澤的,我的同行真壁聖一的家。正因為如此,作為被招待的客人火村才在一種使命感的驅使下打算將他的作品看完。
但是事與願違,可能是因為起了個早,剛上完他最討厭的第一節課的緣故,一上新幹線列車他便歪着頭睡著了,連窗外美麗的琵琶湖也來不及看一眼。真壁的那本新書被插在前座椅背後的口袋裏。我看着他那副樣子,從旅行包里取出跟他一樣的那本書看了起來。實際上,我與他做好了同樣的打算。
書名叫《第四十五號密室》,是一本描寫密室作案的推理小說。讓我們先來了解一下真壁聖一是個怎樣的人物吧。剛才我雖然說了是我的同行,不過他與我相比可是有天壤之別的。
真壁今年五十歲。三十三歲時,因獲得被譽為推理作家的龍門的金羅獎而成為職業作家。獲獎作品《密室的死因調查》被認為是當時瀕臨消失的一種作品類型密室類作品的超凡傑作。記得在他隆重登場的那一年,我還是高中生。後來,他每年發表一部或是兩部長篇作品,全部都是有關密室作案的。除了二十三部長篇作品以外,他還發表了三十二篇短篇,其中有二十二篇是關於密室作案的作品。雖然當時有人諷刺他是一個只會唱一首歌的歌手,但因為他嚴密的情節設計使每一部作品情節生動,引人人勝,連標榜自己是反真壁派的評論家也只好苦笑着說對他是“想怒又怒不起來”。
因此他當之無愧地獲得了“日本的迪克遜·卡”的稱號,這可是與被稱為“日本的阿加沙·克里斯蒂”的女作家們是有區別的。因為他有幾部作品曾經被譯成英文在英美等國出版過。也就是說,就像楊·愛克斯特雷穆被稱為“瑞典的迪克遜·卡”一樣,這是英美等國的出版社給他的一種稱號。有一個每年都舉行的推理作家的聚會,明年將在加拿大的多倫多舉行。他與美國著名女作家麥肯特·米拉一起被邀請出席安東尼·布切大會(世界偵探小說大會——ellry注)的集會。這不能不叫我羨慕不已。因為本人曾經半開玩笑地求出版社,當然是日本的出版社,把我作為“日本的埃勒里·奎因”包裝推銷出去,卻被一聲“你還是加油朝這個方向努力吧”給踢了回來。好吧,我的事就別管了。就在這個有栖川有棲還在奮起直追的時候,年方五十的真壁聖一就被稱為“密室大師”了。
說句不能外傳的話,這位大師看樣子已經才思枯竭了,最近這幾年有點不順。大家一直都在議論他到底打算到何時才能扔掉密室進人一個新的境地。可是他到今天仍然頑固地拘泥於他的老套,連我都不得不感到吃驚。眼下又聽說他正在設計第四十六號密室的情節,投入第二十四部長篇的創作。
我與他同在一家叫珀友社的出版社出書。有一次,在那家出版社的接待室偶然相遇,對方先跟我打了招呼,我們就這樣認識了,時有電話來往。去年聖誕節,第一次被邀請到北輕井澤的他家裏作客。雖說他的脾氣有點古怪,但與我倒還挺合得來。兩個月前的一次電話里,我在他面前第一次提起了火村英生這位性格獨特的朋友,他馬上就說:“聖誕節,請務必把這位朋友一起帶來。”事後,我對火村一說,他竟然滿口答應了。沒想到這位副教授還看過真壁的幾部作品呢。
“去年從倫敦回來的飛機上看過的那本《TheKeyhole》寫得不錯。”
聽他這麼一說,我反問:
“那叫《不可能的鎖》。你是不是故意說成英文的了?”
“我在倫敦的‘MurderOne’書店裏看見了,就買了一本。”
馬達旺是位於被稱為“倫敦的神保町”的查令十字街的一家專賣推理小說的書店。對於推理小說的愛好者來說那裏是倫敦一景。火村雖然不是推理小說愛好者,因為我托他買幾本書,他才去了那裏。我能理解他當時看到英文版的真壁的小說時,情不自禁地買下時的心情。我也曾經在那裏情不自禁地買下戶川昌子和夏樹靜子的書。
列車到了名古屋,火村終於睜開了眼睛。
“肚子餓了,吃飯去吧。”
他手裏拿着真壁的小說催着我走進了食堂車廂。接着,他便一邊胡亂地往嘴裏扒拉着咖喱飯一邊貪婪地看着手裏的書。
吃完飯回到座位上,我們兩人又都捧着書看了起來。大約看完了百分之七十的時候,列車到達了東京。我們換乘山手線來到上野車站,再轉乘開往輕井澤的特快列車。雖然這樣轉來轉去的有點麻煩,但是比直接從京都到輕井澤要快得多。
有不少扛着滑雪板的乘客上了特快列車。我們倆找到位子坐下,車子一動便又捧起了書。杉井的招呼聲,是在剛剛離開上野車站的時候聽見的。
“在,在。有栖川先生!你果然也是坐這班車啊。”
杉井陽二彎着身子,他的臉快要湊到我的臉上了。他是一家大出版社青洋社的編輯,負責真壁聖一的作品。我也曾經因為一篇剛寫好的小說受到他的關照。他看上去四十齣頭,頭髮上因為塗了不少摩絲服服帖帖地貼在耳朵後面,整個髮型看上去與他的年齡很相稱。他的愛好是攀岩和潛水。總是穿着一件英國名牌Burberrys的風衣,是一個時髦的男人。
“我就坐在前兩節車廂里。想看看有沒有熟人,就轉到這兒來了。”
他大幅度地轉了個身,手指着前面的車廂說。
“這位是我的朋友火村,也受到了真壁先生的邀請。”
我將靠窗口坐着的火村介紹給杉井,他顯得有些意外。可能是因為火村始終在埋頭看書,沒有抬頭,看不出他是跟我一起的緣故吧。
“是嗎?我叫杉井,擔任真壁先生的編輯。今天是聖誕夜,順便去先生那裏催一下稿子。哈哈。”
他可能不知道什麼叫做陌生吧,用很隨便的口氣向火村作了自我介紹。副教授只說了一句“我是火村”,又低下了頭。
“你就是英都大學社會學科的火村副教授?我從真壁先生那兒聽說你要來。參加聚會的各位都很高興見到你叼。因為都是一些靠描寫和出版殺人故事謀生的人,所以能聽到你的犯罪學講座的話,簡直就是最好的聖誕禮物了。”
聽起來火村簡直是為了他們的餘興才被邀請的。火村雖然心裏在苦笑,嘴裏還是恭恭敬敬地說了句“實在是不敢當”。
“先生他正在寫的作品是準備在杉井先生這裏出版嗎?”
被我這麼一問,杉井回答:
“是啊。船澤先生那兒的是下一部了。”
這位船澤是珀友社的編輯,他應該是在今天下午到達星火庄。聖誕之夜被真壁邀請到星火庄的客人有真壁的編輯、關係親密的作家,還有其他好友等等。除了杉井陽二、船澤辰彥以外,還有布拉克書院的安永彩子也一定在星火庄等着我們吧?作品數量不多的真壁,出版的書限定在這三家出版社。聽說“星火庄”這個真壁宅的名字取自他最喜歡的作品《星火庄的密室》那本書。
“今年的客人有哪幾位啊?”我問。
杉井掰着手指數着告訴我。
“除了我們以外,還有船澤、安永,作家有石町慶太、高、橋風子。這麼一算有幾位了?”
“七位。”
“要招待這麼多客人可是不容易啊。不過,受到真壁先生邀請的人也怪拘束的,並不輕鬆啊。”
我對他最後的那句話頗有異議。去年那一回,我親眼看見他半夜裏沒有得到主人的同意,打開冰箱呢。
“好吧。那我們到了輕井澤再見吧。”
他神氣活現地甩了甩頭髮走了。
“一下子邀請了七位客人,真令人吃驚啊。房子一定挺大吧?”
火村看着杉井離去的背影說。
“聽說原來是真壁先生開貿易公司的父親買進的一幢別墅,用來招待有生意往來的外國客人和作為公司職工的療養所。”
“現在那家公司呢?”.
“還在。不過先生已經將公司的股份全部賣給了別人,只留下這幢別墅作為自己的住所。”
“有點太大了吧?”
“的確是。”
“先生好像喜歡住在既冷清又寬敞的地方。那裏有我住的公寓和你住的宿舍的十倍左右大呢。”
我住的公寓在大阪的市中心,是位於夕陽丘的兩房一廳。他住的地方是從大學時代開始一直住到現在的京都北白川的宿舍,面積只有六張榻榻米大小。
“可是,在聖誕夜被邀請到先生的家裏,對編輯們來說實在不是一件好事啊。難道大家不想與自己的家人或是戀人共度聖誕夜嗎?”
“真壁先生倒沒有強求。”
“說是‘如果可以的話’,但被邀請的人也不好意思說‘那我就免了’這句話呀。”
“話是這麼說的。可是你剛才聽到的那些人是不會的。因為大多數是單身一人,我想一定都很樂意來的。”
“我不是想取笑他們,可是受到邀請總不會是什麼壞事D巴?”
“不要誤會。雖說每年都是那幾張老面孔聚在一起,可能是因為大家都非常投緣,所以談起話來非常有意思吧!”
“像我這樣的人闖進去,要是不破壞大氣氛就好了。”
“你只要來點逗樂就可以了。”
“逗樂?”他歪着嘴說道,“把年輕有為的犯罪學學者說成是專供逗樂的小丑不應該吧?”
“失禮了。將年輕有為的臨床犯罪學者說成是逗樂的。”
他輕輕地用鼻子哼了一聲又埋頭看書去了。
臨床犯罪學者是我造出來的單詞。因為我認為對火村英生來說沒有比這個詞更確切了。火村是離那些位於象牙塔頂尖上研究學術的學者們非常遙遠的研究者。他的研究方法就是親赴犯罪現場調查,與犯罪直接接觸掌握第一手資料。有幾次他比警察還要先找到線索,解明案情。雖說這些事情都沒有公開過,但是這是事實。不公開是因為他怕會搶了警察的功勞,引起警察當局的反感,造成今後難以得到警察的配合親赴現場考察。對於他來說,作為一名非公開的協助警察調查的人物是最明智的了。雖然與犯罪學者的素質沒有關係,但是他好像很有偵探的天分。
作為作家的我來說,不是沒有想過將他那些活生生的成功案例寫入自己的小說拿去發表的時候。特別是在小說的截稿期快要到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的時候,這種念頭更為強烈。但我還是忍住了。這是我的自尊心。小說家不就是自己編故事嗎?
我也埋頭回到剛才看了一半的小說上,到了橫川車站我已經全部看完了。小說的內容不是很理想。要是真壁直截了當地問我有什麼感想的話,還真讓我有點為難呢。
列車又開動了,我嘆了口氣將小說放進了包里,看着窗外的冰天雪地。要是北陸新幹線一開通的話,窗外的風景就看不見了。想到這樣的景色沒有幾次可以看了,心裏不免有點傷感。
穿過漫長的過山隧道,馬上就到了雪花飛舞的輕井澤車站。下了車到站台上,火村豎起黑色皮大衣的領子,點上了一支煙。
“這裏果然在下雪啊。”
杉井往脖子上戴着圍巾,走到我們身邊。“只是飄點雪花,光是這點雪的話還不礙事。”
他與我一樣雙手插進口袋,抬起頭望着乳白色的天空。東面天色已經暗了下去。此刻給人的感覺是,說自己是站在地面上,還不如說是在天空的下面。
“開往北輕井澤的汽車和列車到達的時間是相互銜接起的,快走吧。”
列車離開了月台,杉井邊說邊快步朝檢票口走。果然,車站前的汽車已經發動起來,等着從列車上下來的乘客。我們幾個人一上車,車子就開動了。
穿過與東京的原宿相似的街道,汽車爬上了彎彎曲曲的白色山道。此刻我想起了一件讓我十分尷尬的往事。不知是幾年前的事了,總之是在一個交通非常擁擠的夏日假期里,汽車排起了長龍。就是在這條山道上,我的車的車輪脫開,最後請來JAF幫忙才脫離了困境。汽車通過掛着白線般的瀑布的那個地方時,我臉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絲苦笑。火村又在打瞌睡。
“上個禮拜出版的真壁先生的新作怎麼樣啊?”
坐在前面位子上的杉井轉過身來問我……
“果然是一部實實在在的作品啊。可是……雖說是一部力作,不過有時候會讓人感到其中的疑點和佈陣有點缺乏新意。”
“看起來不太爽氣,只能算是一部凡作吧。”杉井似笑非笑。
“老實說就是一部凡作。”
杉井點着頭。
“是啊,這部作品的確很一般。我也這樣認為。可是要說真壁已經老了,又好像太早了。”
“能直接面對着他說這樣的話的編輯好像還沒有吧?”
“是啊。但是不說的話,又有問題。要是由我來說的話,聽起來就不舒服。下次有機會還是讓語氣溫和的安永去說說才好。”
我想這個世界上沒有一位小說家希望聽到這樣的忠告。
“你是在擔心下一部作品的質量嗎?”
這時汽車哐當一聲搖了一下,將杉井額頭上的頭髮震落了下來。
“還沒有到擔心的地步。但是,因為接連兩三部作品都不理想,真希望在這裏先生髮揮出實力,寫出好作品啊。到底是被稱為‘日本的迪克遜·卡’的作家,在海外也有許多先生作品的愛好者。不過,有栖川先生的下一部作品什麼時候發表啊?”
看上去他真的是順便問一聲的感覺。我並不是故意找茬,杉井是一邊打着哈欠,一邊問的。好了,不管這些。
“這次我是以大雨中的孤零零的山村為舞台的……”
“又是學生們被困在其中的故事嗎?”
人家話還沒說完就插嘴。什麼“又是”啊,簡直多餘。真想說他兩句,可是又正好被他說中,我只好作罷。
“是啊。因為是系列作品嘛。”
“是以大學生的我,那個有栖川有棲為主人公的系列嗎?以前我就想問你了,那部作品中的有棲看上去像是有栖川的分身,是不是以偵探為模特兒的啊?”
四十歲的大男人還學着年輕人的口氣說話,真想笑。
“沒有特定的。不過也許……”
我朝身旁睡着的朋友瞄了一眼。
“火村先生是偵探一角的原型嗎?”
“也許多少受了他一點影響。不過這位先生沒有我描寫出來的偵探那樣有紳土風度。”
火村的眼睛突然睜開了。
“不好意思,我沒那麼紳士。”
“啊,我不是有意這麼說的。那個……”
我有點不好意思。可是這傢伙也真是的,睡醒了也該動一下啊。
“他就是這種人。”他對杉井說。“有栖川有棲是一個表裏不一的男人,請多加註意。”
“你一直希望被人稱為紳士嗎?”我還了他一句。“那好吧,我說錯了,向你道歉。不過,真可惜,接下來的才是我想要介紹你的話呢。火村英生這個人雖然粗看沒什麼紳士風度,性格有點扭曲,只有本人一個朋友,但是他在犯罪學方面才華橫溢,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在法學、法醫學、心理學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詣,精通外語,在文學、音樂、美術、電影、歷史、天體觀測、神秘學、克魯特神話、變態性慾、拳擊、登山、貓的飼養法等各方面都有獨特的見解。我想把這些都介紹出來的。”
“那是誰啊?”
“就是你呀。”
“哈。”他笑了起來。“像這樣被仔細地剖析的人一定與實際存在的人相差很遠。要是小說中的人物也就算了。”
我縮起脖子大笑了起來。杉川也覺得好笑。
3
不久,汽車登上了高原加快了速度。馬上就要到六點鐘了,汽車在淺間牧場停車半分鐘,有幾位乘客下了車。因為假期小旅館都集中在這附近。西面應該看得見淺間山的,此刻卻已經融人在黑幕中。
我們在北輕井澤車站下了車,這裏曾經是草輕鐵路的終點站。船澤早已在這裏等候着我們的到來,此刻他正快步向我們走了過來。
“各位路上辛苦了。先來的各位都在等着你們呢。”
比杉井年長五歲的他跟我一樣是在大阪長大的。一年沒見好像又胖了一點,都成雙下巴了。前額的頭髮明顯減少了,總之在各方面都與杉井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這位是火村先生嗎?幸會!幸會!請多關照。”
船澤像歐美人那樣伸出了手去,火村也自然地與他握了握手。
“請上車吧。外面的風太冷了。”
他從背後將我推上車。杉井坐在紅色阿戈德車的助手席上,我和火村並排坐在後排的位子上。船澤發動汽車朝東南方向開去。此刻,北輕井澤這個小地方已經幾乎看不見人影,商店的捲簾門全都拉下了。路邊人家房子的窗口露出的燈光顯得格外溫暖,看着這燈光會使人想像出從那兒正飄出一陣陣晚飯的芳香。小小的街道不一會便消失在身後,車子進入了樹林裏的小路。大概這裏是別墅建設預定地,到處可以見到一塊塊開墾過的土地。
“先生的心情怎麼樣?”
杉井問開車的船澤。
“不用擔心。今天的心情非常好。下一部作品的構思好像已經出來了。”
“構思出來了?這麼說還沒有正式動筆?”
“那就不清楚了。第一章大概已經寫出來了吧。這種事情還是請杉井先生親自去問的好。好歹也是你負責的作品嘛。不過,《第四十五號密室》怎麼樣啊?有栖川先生?”
怎麼又來了。接下來這個問題到底還要被問幾次啊?我把剛才回答杉井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咳,不知道下一部作品會怎麼樣啊?先生他——”
還沒等杉井說完,船澤好像有點不耐煩了。
“這也請你自己去問吧。你就說,‘第四十六號的怎麼樣了?’”
“好吧。那就這樣吧。”
杉井雙手抱着手臂閉上了嘴巴。
車子載着四個無話可說的男人又開了十五分鐘左右,終於到達了星火庄。如果是在盛夏時節的話,四周的深綠色映襯着這座白色的宅第會顯得格外耀眼,可是此刻卻淹沒在四周的雪景中了。除了斜斜的屋頂以外,只能看到水平和垂直的線條。整座房子是斜對道路造起來的,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感覺。不過,這裏除了看得見燈光以外,和四周的別墅不同的是,有一種常年住着人的家的溫馨感覺。
船澤一雙粗胳臂在急急忙忙地轉動着方向盤,將車子開進了兩邊種着樹的車庫。一條從車庫通往別墅的紅磚小路被雪覆蓋了。上面還有船澤將車子開出去時留下的車轍。
“接下來雪會越下越大嗎?”我問。
船澤只說了聲“是啊”,又非常小心地將自己的愛車重新停放在車庫裏的三輛車子的夾縫裏。對於我這個不會開車的人來說簡直就是一場車技表演。
“晚飯都已經準備好了。”他拔下車鑰匙后說。
杉井點了點頭說了聲“是嗎”。
“要是那樣的話,大家等得都有點着急了吧?’’
下了車后,聽見屋后小溪的潺潺流水聲。這聲音和冰冷的寒風一起令人情不自禁地縮起了脖子。
真壁聖一在玄關迎接我們。留着小鬍子的他穿着一件款式新穎的米色夾克,臉上帶着微笑。
“對不起,我們來晚了。”
聽我這麼一說,他趕緊搖了搖頭好像是在說沒關係。
“我知道,能把你們這些大忙人請來就不容易了。這位是火村副教授吧?等一會再介紹吧。快請進,請進。裏面雖然不怎麼樣,總比外面暖和。”
果然,看上去心情不錯。當然,他自己邀請幾個合得來的朋友一起來過聖誕節,這時候總不會擺出平時那種很難相處的樣子的。
我們幾個進了屋,拍去身上和頭上的雪花脫去了大衣。這裏的玄關寬敞得足以同時容納四個大男人在這裏脫衣換鞋。
“我是真壁聖一。很高興能見到您。”
大師滿臉笑容地作了自我介紹。火村輕輕地低下頭。
“我叫火村。謝謝您的邀請。大作曾經拜讀過幾篇。”
“‘幾篇’這個詞用的不錯,看來您是一位對用詞非常講究的先生。”
火村微微地傾着身子朝我瞄了一眼,又突然瞪大了眼睛。他彷彿想說真壁的話是不是有點太誇張了。
“歡迎光臨。真對不起啊,這麼大老遠的,今年又把各位請來。”
說著與去年一模一樣的話,從裏面迎出來的是真壁佐智子。她是聖一的妹妹,比他小一歲。自從幾年前與丈夫離婚以後,一直與獨身的兄長住在一起。她非常客氣地與初次見面的火村打了招呼。
“讓我領大家到房間裏去看看吧。有栖川先生和火村先生住一個房間。杉井先生是……”
“還是老房間吧?”杉井問。
“您是星火庄的常客,就用不着我帶路了。那就一會見了。”
杉井對大家點了點頭,直接順着走廊朝樓梯口走去。佐智子對着他的背後說了聲“馬上就要開飯了”。
“不好意思,一進門就開飯有點太緊張了。請兩位放下行李到餐廳里來。”
真壁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佐智子將我們領到二樓最裏面的一個房間。這裏好像是客人專用的客房。十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牆上掛上印象派的油畫,只放着兩張床和一個床頭櫃,跟賓館裏的房間差不多。床頭柜上放着一瓶威士忌酒和兩隻玻璃杯。
“像女孩子的房間一樣。”
將大衣和上衣掛在壁櫥里的衣架上以後,火村用下巴指了指帶着大花邊的白色窗帘說。
“好像是佐智子的愛好。”
我說著走到窗前掀開窗帘朝窗外望去。可以看見白樺樹林和對面人家的屋頂。聽說那是東京一個銀行家的別墅。我收回視線,看見院子裏上了凍的池子裏也蓋着一層薄薄的雪花。八月底總是開滿秋櫻花的花壇此刻也被雪埋沒了。院子裏是一片雪白。
“好,走吧。”
火村整了整領帶說道。
“要系領帶,就像樣地系好。”
被我這麼一說,他說“這樣行了”。
如果不喜歡戴領帶的話,乾脆不戴也就算了。像他這樣弔兒郎當地戴在脖子上的樣子,我總是想不通。
下了樓左邊就是餐廳,聽見從裏面傳來了一陣談笑聲,好像是杉井在說著什麼笑話。
“好,有棲登場了。”
一進餐廳就聽見石町慶太響亮的聲音。這個臉上留着滑雪時晒黑的痕迹的男人是我的同行,作品的風格與真壁一樣,是那種寫實風格的。也許是因為他只比我大一歲年齡相近的緣故,曾經被人說成是有栖川有棲的競爭對手。當然,這只是一小部分人的謠傳而已。
“又來了一個會鬧的。偵探話題等吃完飯以後再說好嗎?”
從石町的身後露出小學生一樣矮小的高橋風子的笑臉。她的作品涉及古典、心理懸念、冷酷文學等體裁和內容。年齡不詳,看上去大概四十剛出頭的樣子吧,我是不想認真地去推算女人的年齡,做這種無聊的事情。
我將火村介紹給各位。火村作為今年的特邀嘉賓受到了熱情的注目。
“我是給各位逗樂的火村,請多多關照。”
聽了他的開場白,有幾位笑了,也有幾位心裏咯噔一下。
“真是個風趣的人。”風子笑着打了個岔。
“不正是因為有逗樂的人存在才給這個死氣沉沉的世界帶來一點生氣嗎?火村先生。”
“您說得太對了。作為一個逗樂的,我要向您表示我發自內心的感謝。”
火村的回答又讓風子大聲地笑個不停。
在主人真壁的催促下大家圍着餐桌坐了下來。然後,大家面對面地向火村作了自我介紹。跳過已經認識的杉井和船澤,輪到石町慶太和高橋風子。
“有棲,你最近的作品內容豐富,蠻有意思的。只是犯人一下子就看出來了。”
石町開始向我發起了進攻。
“你是從哪兒開始看出來的?”我問。我們比較熟悉,年齡又只相差一歲,所以說起話來口氣就比較隨便。
“一出場我就馬上感覺到了。”
“我也看出來了。”
“看出什麼?”
“你最近發表的小說中的犯人。我料到你的作品中該輪到警察方面的犯人登場了。”
“你這麼說,真叫我有點吃驚啊。”
他裝作嚇了一跳的樣子,用手撫摸着胸口。
“歡迎光臨。有棲先生。”
安永彩子小姐抱着葡萄酒瓶子和杯子從廚房裏出來。這位瓜子臉的美人看上去文文靜靜的,是布拉克書院的編輯。那家出版社有點與眾不同,與推理小說相比科幻小說出版的比較多。安永在大學裏學的是美國文學專業,聽說她的畢業論文題目是關於艾倫·坡。她雖然也是一位客人,因為年紀最輕,所以每年都幫忙張羅飯菜。大年三十過生日的她,這次應該是步人三十歲的最後一次聖誕節了。
“我覺得真有點對不起安永小姐,讓她把男朋友扔在一邊到這裏來,還要她幫忙做菜。”
對真壁的這番話,女編輯瞪了瞪眼睛做了鬼臉。雖說與火村做的是一樣的動作,可是人家看上去就上品可愛。
“要是您真的這樣想的話,下一部有自信的作品請一定交給我編輯出版。已經三年沒有接到您的作品了。”
“大家聽見了嗎?”真壁問大家。“‘下一部有自信的作品叩也就是說‘沒意思的就交給青洋社和珀友社他們’嘍?真是鬥不過這位小姐啊。”
嘴裏雖然這麼說,大師的臉上卻充滿了笑意。這位差不多可以做自己女兒的編輯,是他的寵愛。我再一次從心裏佩服選拔了當時只有二十四歲的彩子擔任真壁的專職編輯的布拉克書院總編的慧眼。那位總編絕不是單憑一些,例如只要讓年輕女孩當真壁的專職編輯他就會整天眉開眼笑的呀,因為她是他大學校友等幾個不切實際的理由就做出決定的。也許是因為彩子對他的作品和推理小說有着充分的理解吧。自從她擔任真壁的專職編輯以來,他接連三個長篇都是在布拉克書院出版的。不過,正如她所說的,已經有三年沒有接到他的作品。他本來就屬於那種少產的作家,也沒什麼奇怪的。
彩子將放在桌子上的酒杯一一傳到大家的手裏后,佐智子雙手將一隻大盤子端上了桌子。盤子裏裝的是每年都一樣提前一天的聖誕節大菜,一隻大火雞。
“歡迎大家。”
緊接着上菜的是真帆。她是佐智子的獨生女,今年是高中二年級學生。她那帶着小白點的蝴蝶結已經有一年沒見了。聽說她對自己的微微鼓起來的腮幫子有點不滿意。不過我覺得這不過是她的奢求罷了。第一次看見她,是四年前的事了,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漂亮了。也許像我這樣的三十二歲的獨身男人這麼想有點好笑,但是看着她我不由得想到,要是有這麼大的一個女兒也不錯啊。
“光司君呢?”
我將火村介紹給她以後問道。
“挺好的。他說肚子不餓,到屋頂上去除雪了。”
“你看,你看。”佐智子皺着眉頭說。“女孩子說話不該那麼粗聲粗氣的沒禮貌。即使是光司的原話,也應該換成有禮貌的說法才行啊。”
“要想那樣說的話,應該加上一句,括號原文,就可以了嘛。”
聽安永彩子這麼一說,真帆吐了吐舌頭說了聲“是嗎”。這兩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對姐妹,挺討人喜歡的。也許是出於對安永彩子的崇拜吧,真帆曾經公開說過將來要考進東京的大學,畢業以後也去當編輯。
“光司也怪累的,一個人跑去除雪。不過,星火莊裏男的人手不多,他也只好多做些了。”
不能不說說惟一沒有介紹過的光司君的情況了。他名叫檜垣光司,與真帆同樣是十七歲,也是高中二年級學生。他與真壁聖一和佐智子,甚至連真帆也沒有任何血緣關係。那麼,這個毫不相干的他為什麼會與他們同住呢?在沒有聽說事情的真相以前,我也一直搞不懂。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真壁聖一的作品首次在歐美等國發表獲得好評,在國內也掀起了一陣不小的真壁熱潮。真壁與他的專職編輯船澤辰彥一起赴現場採訪遇到了一場火災。他們住的旅館因為其他客人在房間裏抽煙不慎引起了一場大火將整個旅館全部燒盡,出事地點就在淺間山麓。兩人被人從濃煙中救出拾回了一條命,而那位救出他們的勇敢的消防隊員卻不幸因公殉職。那位消防隊員的名字叫檜垣光男。當時他的妻子直美只有三十一歲,獨生子的光司才七歲。無依無靠的直美和光司母子二人只能靠撫恤金艱難地度過了最初的三年。
而九死一生的真壁作為推理作家的地位卻切切實實地得到了鞏固。真壁繼承了資本家父親死後的遺產,為了能靜心投入創作,他將家從東京搬到了北輕井澤。當時他聽說了恩人檜垣光男的遺屬生活困窘的消息,便將直美母子倆接到了星火庄,問直美是否願意當他的秘書兼幫他料理家事。直美非常感激,一口答應了下來。直到兩年前她遇到車禍慘遭不幸為止,一直工作和生活在這裏。現在留下了苦命的光司。
“他能自覺自愿地除雪幫助幹活,說明他不甘寄人籬下過着受人恩惠的生活。”
正在開葡萄酒的石町這麼一說,佐智子皺了皺眉。
“請不要這麼說。石町先生。那孩子比我和真帆還要先住在這兒的,是家裏人。什麼寄人籬下。”
“行了,行了。不要抓住人家的一句話就嘮叨個不停。佐智子。”真帆顯得有點不耐煩地說道。“菜上齊了,就快點動筷子吧。”
聽她這麼一說,乖巧的彩子趕緊忙着往大家的杯子裏倒葡萄酒。
4
“實際上現實中沒有密室殺人事件這一類記錄檔案嗎?火村先生。”當作為甜點的甜瓜被端上來的時候,杉井問道。
“我是給大家助興逗樂的,就像這道甜點一樣啊。”
犯罪學者又給了我一記耳光。不要再鬧彆扭了。我輕輕地踩了一下他的腳。
“發生在巴黎的蒙瑪魯特的有名的羅斯·德拉克魯殺人事件就是一個案例啊。一個年輕的女孩在離地二十米高的公寓的房間裏被殺,那個房間是一個完全密封的房間。房門和窗子都是從裏面鎖上的,惟一與外間相連的壁爐的煙囪又很窄,人根本就不可能從那裏通過。”
提起這番話的並不是我的朋友火村,而是石町。這人雖然不壞,就是表現欲太強,有時真想叫他閉嘴。我擔心火村會不會因為他的插嘴而不開心,一看,好像他一點也不在意,反而顯出“太好了,省得我說了”的表情。
“是嗎?這樣的事情也發生過嗎?聽了真叫人有點興奮。被害女孩名字叫德拉克魯,聽起來跟英國怪異小說德拉庫拉密室殺人事件差不多啊。作為職業推理小說作家的我竟然全然不知。”風子誇張地揮舞着雙臂說。
“這種事情又不是推理小說作家應該知道的常識。”船澤笑道。“不過,石町先生,那件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啊?”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什麼時候啊,火村先生?”
石町把答案交給了專家去回答,不會是在試探火村吧?
“是啊。大概是發生在二百年前的十九世紀初吧。準確時間我也記不太清楚。”
火村一邊朝嘴裏送着甜瓜,很快作了回答。
“是嗎?”風子又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這麼說當時推理小說這種作品體裁還沒有問世?坡發表《莫格街殺人事件》,是在一八四一年啊。看我知道的事情不少吧?”
還記得我剛剛說過今年是推理小說誕生一百五十周年的這句話嗎?
關於蒙瑪魯特的密室殺人事件我是聽說過的,但是它發生在《莫格街殺人事件》問世之前,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說不定是坡受到那次事件的啟發以後才寫出《莫格街殺人事件》的。那麼,事件的真相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以坡為題目寫過畢業論文的彩子頗感興趣地問道。
“可惜案情陷入了迷宮。”
“哦!”四周發出了一陣嘆聲。
“會不會是自殺啊?”好像不甘心這個話題就這麼結束了似的,杉井又問。
“將刀穿過自己的胸膛這種事情,人是做不到的。”
四周又響起了一陣感嘆聲。看來在座的都是些好聽眾啊。
“可是在推理小說的世界裏已經變成家常便飯的密室殺人事件,在現實生活中就只有這麼一個例子嗎?”杉井裝腔作勢地擦着眼睛問道。
“這也可以說明推理小說是多麼脫離實際的東西啊。像真壁先生已經幹了四十五次了。”
“是啊是啊。那麼,接下來還準備干幾次啊?”
也許船澤這麼說是打算討真壁的喜歡吧?但是……
“還有一次。”
密室大師乾脆利落的聲音在房間裏回蕩。這句短短的話語到底意味着什麼呢?我一下子沒有明白過來。
“這‘還有一次’的意思是……”船澤莫名其妙地問。
“關於密室殺人事件的小說再寫一次。現在正在寫的就是我的最後一篇有關密室的作品。”
“請等一下。真壁先生。”
船澤變得認真起來,他激動得差不多要站了起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不會是打算就此歇筆了吧?這樣的玩笑話可不是隨便說的。那可是……”
“為什麼?”杉井也一本正經地發問了。“為什麼‘日本的迪克遜·卡’一定要放棄寫密室作品呢?像先生這樣的作家今後還會不斷地寫出好作品來的嘛。”
另一位編輯彩子卻沒有發問,只是默默地看着真壁。她是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只是改變一下寫作的路子而已。我想這麼做。”
真壁說話時情緒非常穩定,並沒有表現出不耐煩的神情。可能是在場各位的視線有點火辣辣的緣故吧,他說話時眼睛一直看着眼前的一隻銀色的糖缸。
“這麼輕易地就說改變寫作的路子可不行。讀者們都在期待着先生寫出更多的密室推理小說呢。不辜負讀者們的期望不正是推理小說家應盡的職責嗎?”
杉井的這番話內容實在是太形式化了,反而讓我覺得有點沒有道理。話的確是這麼說,但是我不認為就憑這一點真壁聖一就一定有那樣的義務。事實上,他這麼說不過是出於他自己專職編輯的角度出發而已吧?
“您是不是想說,對密室推理小說已經沒有興趣了?”彩子歪着腦袋看着真壁的臉問道。真壁連頭也不抬。
“是啊。用沒有興趣了來解釋是最簡單的了。只要說我已經厭倦了總是寫同一題材的東西的話,肯定會有許多文學評論家高興的。”
“現在可不是諷刺那些評論家的時候。”杉井直着脖子喊道。
“那是為什麼啊?到底是因為什麼不感興趣的?請說出來給我們聽聽。”
石町慶太、高橋風子還有我都沉默着等待着大師的回答。而且,現在的氣氛也沒有我們晚輩插嘴的分。火村面無表情地大口吃着甜瓜。
“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
真壁慢慢地開了口。
“我今年已經五十歲了。本來就不是什麼高產的作家,恐怕今後也不會再寫出許多作品了。因此,我想挑一些以前想寫又沒有寫過的題材寫寫。大家要問我想寫什麼題材的東西的話,就叫我有點為難了。”
“我們真想聽。”
石町催促着。真壁朝這位年輕的推理小說家看了一眼。
“我並不是打算放棄推理小說向純文學或者是科幻小說方苗轉向。想寫又沒有寫過的題材就是指推理小說嘛。那麼你們要問是從正統的推理小說朝冷酷小說方面嗎?實際上也不是這麼一回事。”
“聽不懂。”石町有點不耐煩地說。“這樣說的話,我們就更不明白了。這麼說先生您認為有關密室的東西就不是推理小說了?您怎麼會說出這麼過激的話來。”
“我指的並不是那麼極端的東西。我不會否定迄今為止自己寫出來的東西。那是我竭盡全力寫出來的東西,有時候甚至會為自己能寫出那樣的作品而自我陶醉。我只是打算放棄以構思奇特的情節和追求迷惑讀者為目的去寫的推理小說罷了。”’“您是說要寫出作為一本小說來說是成功的東西來嗎?”
石町故意抬高結束時的語調,話中帶有挑釁性。像他這樣對真壁毫不客氣的說話方式我可做不到。要是這樣的話,大師肯定要不高興的。大概是石町生就了那副叫人恨不起來的性格的緣故吧。他還在繼續發問。
“是要追求敏銳的社會問題性和與時代的同步性、對文章的雕琢、主題的文學性嗎?如果是那樣的話,喜歡先生作品的那些讀者們一定會大失所望的吧。當然也包括我在內。”
“那也不一樣。我根本就沒有那麼大的文學自卑感。我也沒有否定正統的推理小說。”
真壁情緒穩定地說著,不知不覺中他改變了話題。
“你們是不是曾經考慮過推理小說的鼻祖坡要是活到現在的話會寫出什麼樣的推理小說這個問題嗎?從《莫格街殺人事件》、《瑪麗·羅瑞之謎》和《被盜的信》等短篇小說開始,我們從中抽出其中的設下的謎團來進行模仿、繼承和發展從中得到樂趣。我一直抱着這樣的疑問,這到底是一個必然的過程嗎?自己是不是錯過了另一條實際上存在的捷徑沒有去走呢?”
石町還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又停了下來。接着,他又作出一副與其打斷你的話倒不如讓你慢慢把話說完的樣子,將身體靠在了椅背上。
“要說另一條路到底好在哪裏就有點困難了。能說的只是,我考慮的不是讓遊戲性、構圖性和文學性來一場幸福的婚姻的那種溫和的東西。要說是我打算描寫出身在犯罪的旋渦中的人們實實在在的形象的作品的話,那倒也不是。像那種非常普通的東西怎麼能夠冠以‘推理小說’這個特別的名稱呢?
“我雖然對為什麼千方百計地要將事物進行分類的事情不感興趣,但是我認為推理小說這個名稱包含着與一般的小說是有區別的意思。雖說推理小說的問世是從坡的《莫格街殺人事件》開始的說法已經成了定論,仔細想想這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為什麼會有以一本小說的問世作為定論的說法的呢?這不是就證明推理小說在文學世界中的特殊性嗎?就像否定光線直行的‘空間的歪斜’使科學家發現了宇宙一樣,恐怕‘推理小說’也是被發現的一種特異的存在吧?”
“這種特異的存在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突然發問的這位是火村。也許真壁感到有些意外,只見他朝坐在他斜對面的火村看了一眼,調整了一下語氣,作出了以下的回答。
“分析謎團,也就是說產生了神秘與現實、感性與悟性之間的永久運動。一邊互相給對方施加壓力,一邊繼續着痛苦而又美麗的運動。是幾何學的幻覺和昏昏沉沉的夢境向著這個世界發出箭一般的光芒。”
“真是太抽象了。”
火村眯着眼睛用嘴去吸小勺里的甜瓜汁。
“也就是說迄今為止,您還沒有寫過一篇被說得如此抽象的推理小說?”
“是啊。”
真壁非常得意地拚命地點着頭。
“您恐怕是想極端地說,這是我在推理小說中沒有出現過的故事。在看古往今來的名著清單時,我會搖頭。起先我認為排列在這裏的一定都是使包括我在內的眾多的讀者如痴如醉的像星星一樣閃閃發光的作品。可是此刻我的笑容消失了,我在問推理小說是不是被寫在別的地方了呢?”
“排列在那份清單里的是什麼作品呢?是推理小說誕生以前的作品嗎?”
火村在繼續追問。我沒有想到他會對這個話題這麼投入。
“也許我的說法有點不太妥當,但是我認為那些應該被稱為‘地上的推理小說’,那也可以說是供人娛樂的遊樂場。但是……”
大師停頓了下來。火村用衣袖擦了擦從嘴角流下的甜瓜汁,替真壁說道。
“那您是說還存在着大家多沒有見過的‘天上的推理小說’嘍?”
“答案變得越來越不具體了。”
真壁的臉上露出了苦笑。火村聳了聳肩膀,彷彿在說,是啊。
“那不是蠻好的嘛。這裏又不是在上算術課。”
“先生今後的創作目標就是那個‘天上的推理小說’嗎?”
對彩子的問題真壁作了肯定的回答,聲音聽上去好像沒有信心。
“也就是反推理的那種東西?”石町乘機插了一句。
“先生,那是一種連教義都很曖昧的新興宗教一樣的東西啊。不就是一些充滿教條主義的作品嗎?”
“等等。”真壁阻止了這番話的繼續。“我是不懂什麼反推理那種東西的,不過也許說了些與他的提倡者相同的東西。迄今為止,我們寫的那些東西給我的印象只是一些跟在命題推理的屁股後面,再加上一番聲明的廢話連篇的東西而已。我是想站在反推理的那一邊來看問題。”
石町深深地嘆了口氣。
“寫了二十年密室故事的先生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呢?”
“跟剛才說的一樣,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很久以前我就有了這樣的想法了。大概是在寫了二十本左右的密室作品以後開始。當時,我的作品得到了一定的好評,還被稱為工匠一樣的作家。我從心裏感到高興,就在那時新的野心在我心裏冒出了頭。我開始想從一名工匠變成藝術家。”
我仍然一言不發,不光是不好意思。因為對我來說,工匠一樣的存在依然是那樣地耀眼。所以,對於要想超越工匠的境界的野心並沒有產生什麼共鳴。
“算了。這個話題該結束了。”
真壁臉上帶着不好意思的笑意果斷地結束了話題。對於這禽半吊子的解釋,那些編輯們一定不會滿意的。但是主人說結束了,大家也只好跟着服從。
“那麼,晚宴就到這兒結束吧。”杉井說。“讓我們等一會再繼續談下去。但是,您現在正在寫的作品沒有作為‘真壁聖一最後的密室作品’推出去的打算吧?我相信您不會這麼做的。”
“這可為難我了。”
大師雖說臉上帶着苦笑,但並沒有不高興的樣子。我感覺到了。
我心想,也許是在故意擺擺架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