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你很爽嘛,對吧!”一個聲音說。

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把他晃醒了。他騰地一下坐了起來,薄霧散去。他的意識清晰正常了——正常得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燈光全都亮着,即便如此,在這樣一個終年不見天日的房間裏,現在可能是任何時間。拉斯洛普站在床邊怒視着他。

“嗯,”拉斯洛普繼續說。“依照規定,在這張卡片頂上籤上你的約翰·漢考克(JohnHancock,1737-1793,美國獨立宣言的第一個簽署人,后成為親筆簽名的代名詞),然後我們要用這個墨輪取得你左手和右手的大拇指紋,並印在卡片上。你哥哥是想讓你睡一覺;不過呢,既然今晚我註定睡不了了,我願意看到別人也這樣。”

“現在幾點了?”

“凌晨兩點。”

“兩點啦?好多了!恐怕我已經睡了——”

“好多了,是嘛?”拉斯洛普問道,他的尖酸並非沒有理由。“我們才剛乾完呢。吵啊吵啊吵,叫啊叫啊叫。你應該慶幸沒趕上。決無冒犯的意思,在我見過的所有豬頭裏面,你哥哥和船上的外科醫生算是了不起的了。

“你們提取指紋了嗎?”

“我不知道。事務長和三副三個小時前帶着另外一個墨輪出去了,他們帶走了最好的那個。後來我還沒見到過他們,很可能早就睡了。他們的要求是,要是發現哪位乘客還沒睡,就弄到他的指紋。但是,如果乘客都睡了,就把事情留到明天,交給船員們去做了。借口就是,船長剛剛收到海軍的命令,要在到達英格蘭前提取所有人的指紋。既然繁文縟節已經搞了一大堆,他們應該會很容易接受那個借口的。”

麥克斯在鋪位邊上坐了起來。腦袋有點冷,神經鎮定了下來:好像剛從吃藥和發燒中恢復過來。

“船長,醫生,還有我,”拉斯洛普一邊說著,一邊看着麥克斯在卡片上籤了名,然後熟練地印取了他左手和右手大拇指的指紋,“我們一直在分析,討論,估測。採集每個人的指紋,估計要好幾個小時。”

“哎,我該道歉了。”

“為什麼?”

“因為我睡著了,或者說眯了下,隨便你怎麼叫吧。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可不願意聽精神醫師可能對此做出的解釋。”

拉斯洛普敏銳地看了他一眼,黑色的眉毛在白色的頭髮下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給卡片寫上號碼,把它放進了一隻信封,然後把信封塞進了口袋中。他擰上水筆的筆帽,把墨輪放進盒子裏,然後坐到了柳藤椅子上。

“怎麼回事呢?”他平靜地問道,“你不可以接受嗎?”

“我以前接受過一些非常困難的任務。”麥克斯說,“我曾經在兩百英尺的水中測試那個羅伯森潛艇逃逸裝置,他們認為那裝置是殘次品。格雷澤·斯坦梅茲被費茲槍殺前,我是最後一個和他說過話的,現在看起來很有趣吧。自從那場火災之後——”

拉斯洛普點了點頭。

“嗯,你到底怕的是什麼呢?”

“火,還有燃燒起來的東西。你想想,那是一次化工廠的火災。”

“火,還有燃燒起來的東西,”拉斯洛普的眼睛盯着地毯,重複着這句話。“忘了吧!”他突然尖聲說道,然後撐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來。“小夥子,咱們現在需要的是,好好的睡一覺。我明天將會有份美妙的工作:分析七、八百組指紋。但是比某些事還是好點。我可不喜歡跟某個在隔壁留下屍體的人呆在一個地方。上帝保佑他做個好夢!好了,再見吧。”

愛德華迪克號破浪前進。

B-37船艙已經空了,因為他們移走了屍體。拉斯洛普離開之後,麥克斯掃了一眼賤滿血跡的牆壁,關上了艙門。他打着哈欠,換上睡衣,需要洗個熱水澡來輔助睡眠了。於是他打開浴室的門,竟與瓦萊麗·查佛德小姐碰了個面對面。

他獃獃地站在那裏,兩人互相盯着對方。她坐在浴池邊上,看着他。或許是因為筋疲力盡的緣故,她的表情已不那麼冷漠。她蜷在窄小的浴池邊,可以夠到她的腳,彷彿腿也很短。她穿着一件灰色的晚禮服,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項鏈,白色的毛皮圍巾和救生衣在地板上堆着。灰色的眼睛,和衣服的顏色一樣,卻像珍珠一般閃亮。她用惱怒的眼神看着他。

他冷淡地問道:“你在這裏多長時間了?”

這時你走過來,打開她的艙門朝裏面看。我看見了你看見的景象。

“當你讓人去叫船長時,我試圖離開這裏。但是,當我想溜出去時,乘務員已經過來了,因此我不得不回到這裏。人太多了,我一直沒有機會離開。由於他們一直呆在那兒,我在你睡覺的時候也不得不呆在浴室里。”

麥克斯站在那裏,打量着她。

“你認識吉阿·貝夫人?”

“不,我從未跟她說過話。”

“那你為什麼想見她?你認為是誰殺了她?還有,她為什麼要在手提包里裝一瓶墨水呢?”

“她的手提包里並沒有墨水。”瓦萊麗·查佛德躊躇了一下,回答說。

“你說什麼,她的包里的確有一瓶墨水。我們發現了。”

“你總是要誤解我的意思!我是指,起先她並沒有帶什麼墨水。她有個大厚信封,裏面塞滿了信件,或是文件還是其他的什麼東西,這才是她提包顯得鼓鼓囊囊的原因。不管是誰殺了她,那人一定拿走了那個信封並換了一瓶墨水進去。”

“但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我不知道。不過我認為一定是這樣。所以我才需要你的幫助。”

“幫助?”

“是的。你瞧,她提包里的東西並不是她全部的物品。她把一個大信封交給了事務長。你懂我的意思,不是嗎?如果你有什麼貴重物品,你會把它裝進那個事務長給你的大信封里,然後封好並在上面簽名,事務長會把它放進保險櫃裏直到航程結束。我十分肯定就在上船的第一天,她交給事務長一個信封。”

“那又怎樣?”

“你看,如果船長允許的話——船長的話就是法律,不是嗎?——你就能從事務長那裏得到那個信封,然後你可以交給我。”

兩人又一次沉默了。

能如此平靜地做出這樣的要求是非常令人欽佩的。麥克斯不發一語,將目光由頭上的燈轉向她,再次打量起這個女人。

“而與此同時,”他說:“你卻不講關於自己的任何事情?”

“是的。”

“甚至是今晚發生的事?”

“就是這樣。”

“或者說,事實上你不會做出任何解釋?”

“我無法解釋,什麼事都解釋不了。但是你應該能理解?你相信我,不是嗎?”

麥克斯說:“坦白的講,我不相信。這種事情我只在書本和電影裏看見過,但是,我發誓,從來沒想到現實中也會發生這種事情。難道你認為你,或是現實中的另一位女士,可以擺脫這種困境嗎?你以為你可以只講出那些你想說的,而隱瞞那些你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同時還能讓某個笨蛋相信你?他們不會相信的,我也不會。現在已經很晚了,我不想這時候把大家叫起來。不過明天早上我會告訴佛朗克,到時你可以跟他講,那就不是我管得着的了。”

海水拍打着船的兩側,捲起一朵朵浪花。“嘩——嘩——”的聲音襯托出清晨的寧靜,在這個時候,哪怕是一點燈光都顯得特別明亮。

瓦萊麗·查佛德靠在椅子上。她有着長長的睫毛,當她眨眼的時候,睫毛的影子映在面頰上,胸部隨着急促的呼吸而快速起伏。跟平時一樣,當她說話時,她的嘴唇似乎都沒張開。

“你打算把這些告訴船長?”

“那是自然。”

“如果你這樣做,你知道,我是不會承認的。”

“非常好。”

“我甚至可以說我從未來過這裏。”

“那由你自己決定。”

“為什麼,”她問:“為什麼你這樣粗魯地對待我?不要否認。今晚我看見你半醉地坐在長廊里,而那個妓女坐在你的腿上。”

“查佛德小姐,現在已經很晚了。而且,為什麼要那樣說她?我很喜歡她。她相當於十個——”

“我?”

“船上的任何一個女人。”

“我敢說你就是這麼想的。我注意到你只對那種女人表現得很紳士,她們根本不需要,”瓦萊麗說。她站起身,戴上毛皮圍巾,把救生衣搭在胳膊上。“另外,”當她經過門口時說:“如果我是個大男人,我會為自己怕火而感到羞恥。我聽到了你和拉斯洛普先生的談話,你應該明白。晚——安,麥克斯·馬休斯先生。”

她丟下這句話,離開了他。儘管她努力保持平靜,但她出門時依然重重地把門摔上。這一聲恐怕連A甲板上的人都聽見了。麥克斯回到床上后,甚至在睡夢裏也在表達對她的憤怒。

* * * * *

星期天,1月21日的早上,他起來晚了,吃過早餐后便在甲板上散步。瓦萊麗·查佛德的事情已經被拋之腦後,他思考着調查指紋的事——這件事一定在船上引起了騷動。飯廳里除了阿徹醫生之外沒有其他人,當他經過時向麥克斯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

即使是這裏也體現出周日的安靜。(他們總是將飛鏢和乒乓球器械收起來,做個樣子,午後就會取出來。)他來到外面,早上很冷,有微風,蒼白的太陽在海面上閃耀。愛德華迪克號正以鋸齒狀航線前行;在船尾,你能通過白色的浪花看出這種軌跡。他們已經派人看守救生艇,同樣也有人在瞭望塔上。但是麥克斯在B甲板上轉了幾圈后,除了喬治·A·胡佛在甲板的椅子上打瞌睡外,並沒有看到任何人。

直到十一點在大廳里的禮拜儀式上,麥克斯才見到他哥哥。

儀式由馬休斯中校主持,他看上去更像個神父,手中並不熟練地捧着本聖經。他誦讀了第二十三篇聖歌;當大家誦讀時,麥克斯想,這對老佛朗克來說棒極了。一個小型的管弦樂隊在演奏着兩首讚美詩。沒有祈禱。在場的人只有阿徹醫生、胡佛、麥克斯和瓦萊麗·查佛德——她沒有看他。

儀式結束以後,麥克斯把馬休斯中校拉到一旁。

“怎麼樣?進行得如何?他們拿到指紋了嗎?”

“嗯!”船長向四周看了一眼,看起來他忙碌了一上午。“幾分鐘前我剛見了事務長。他們昨晚拿到了胡佛和法國人的指紋,當然還有你與拉斯洛普的指紋。今天早上也拿到了阿徹醫生、查佛德小姐和肯沃爾西的指紋。他們已經在採集全體船員的指紋了。”

“結果出來之前還要等多久?”

“要有耐心,”馬休斯中校說道,他有着驚人的耐性。“我們會抓住那個混蛋。你知道他跑不了的。”

“這我知道;但還要等多久?”

“拉斯洛普說可能要等一整天。冷靜點,一有消息我就會通知你。”

過了半個多小時麥克斯才想起瓦萊麗·查佛德的事。沒關係,那可以等。假如那些指紋可以表明兇手,她的話(除非如他所懷疑的那樣,整個故事都是謊言)就只能算是額外的線索了。

午飯。沒有人說話。

阿徹醫生、伯納上尉、胡佛和麥克斯在一起吃着飯。他們在飯桌前談了很長時間,主要談論的是公告板上的新聞,未來的航程,以及可能的目的地。阿徹醫生認為是南安普敦。胡佛認為是利物浦。而乘務員也表述了他的意見,他推測是格拉斯哥。

下午茶。還是沒有人說話。

麥克斯感到頭腦發熱。他在船上尋找拉斯洛普和事務長。他記得拉斯洛普的艙號是C-42,可是拉斯洛普不在房間裏;而事務長辦公室的窗戶依然關着,他不停地敲門,裏面沒有回應。

日落時的海風顯得很清新。麥克斯在大廳、長廊和吸煙室里閑逛,他在吸煙室的角落發現了一本《飄》,書的扉頁上有皮埃爾·瑪利·塞萊斯汀·伯納的印章。他沒找到過管理圖書室的乘務員(根本不可能找到),所以也不可能從長廊拿到任何書。於是他坐下來打算閱讀,但是這本書也沒能轉移他的注意力,最後他絕望地走上甲板。就在那裏的暗弱燈光下,事務長找到了他。

“我已經找你很久了,”格里斯沃爾德先生清了清喉嚨,說,“克魯伊申克剛才跟那個老人去打橋牌了。來我的辦公室吧。”

“你們拿到了嗎?”

“哦,是的。我們拿到了。”

外面的風很冷。麥克斯感覺到他的身體在厚重的外套下顫抖着。這也許是他的想像,不過克魯伊申克的臉在燈光下看起來陰沉沉的。

“嗯?是誰殺了她?”

“跟我來,”事務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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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加死等於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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