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麥克西,”吉阿·貝夫人說。

“啊?”

“麥克——西!”

“幹嗎?”

“我渴死了。你不幫我再拿點喝的么?”

“哎呀,伊絲黛爾。我很願意幫你把整艘船上的白蘭地都拿來,可是你已經醉成那個樣子了,就不能再忍一下嗎?”

“麥克西,不要這樣嘛。”

“噢,好吧。乘務員!”

事情又不對勁了。

當晚九點,愛德華迪克號在距阿姆布羅斯燈塔(譯註:AmbroseLight,位於紐約州領海的重要導航燈塔)六百英里的地方遇上強對流,一頭撞進了極糟糕的天氣中。麥克斯·馬休斯也是一樣。

空蕩蕩的長廊里,椅子都很厚重,麥克斯癱坐在其中一張上,環抱雙臂,椅子竟然沒有滑動。吉阿·貝夫人跪在另一張椅子上,噘起了嘴巴。他晚飯後才來到這裏,想要安靜舒服地享用他的飯後咖啡。天氣一變壞,他的腿又開始痛了。何況船還顛簸得這麼厲害,他胃裏也有點難受。伊絲黛爾·吉阿·貝則是一個半小時以後才來的。自打看見她出現在長廊那頭開始,她白色絲綢晚禮服的荷葉邊裙擺輕輕滑過她圓潤的腳踝,他就知道是哪裏不對勁了。伊絲黛爾揮着鼓鼓囊囊的手提包向他打招呼。

她喋喋不休地跟他說著晚上的事兒。拉斯洛普和喬治·A·胡佛晚餐時看上去情緒古怪。他們出去時經過她的桌子,於是坐下來邀請她一起喝一杯。據她說,胡佛還“挑逗”她了。麥克斯覺得這似乎不大可能,但是當她的情緒被完全激發的時候(譬如現在),她可能想像出任何事情。她說故事的樣子帶點故作姿態,帶點孩子般的快樂,還有一點輕佻。

他舉起一隻手示意她安靜,同時招招另一隻手叫來侍者。

“乘務員!兩杯白蘭地。”

“雙份白蘭地,麥克西。”

“兩杯雙份白蘭地。拜託,請你坐在椅子上!不要跪在上面,坐下來。”

“有什麼關係啊,麥克西?不喜歡你的小伊絲黛爾啦?”

“我當然喜歡你,不過你總不希望一頭栽倒地板上把脖子摔斷吧?”

“我無所謂。”

“開玩笑。你的救生衣呢?”

“不知道。我可能把它忘在什麼地方了。”

他回過頭去看她的時候,發現她的情緒變了。她的眼眶開始泛紅,眼神閃爍,臉上下垂的皺紋彷彿深過了下垂的嘴角。她舉起了手提包,彷彿作勢要把它扔出去。

“你是個老頑固,”她說。

“也許吧。但是——”

“你別把自己想得太偉大,”她半起身,尖聲對他喊道,“我認識許多比你偉大的人,很快我就會見到一個。就在——你去見鬼吧!我才不要你給我買酒呢!我有信息,我有證據,我有——”

“別激動。這是你的白蘭地。”

她怒氣沖沖地努力站起來,看上去有點瘋癲。她的爆發淹沒在外面的暴風雨聲中,幾乎聽不見了。傢具在顛簸的船艙中嘎嘎作響,彷彿連她的牙齒都在打顫。忽然間她好像有點頭暈。“給我,我拿得住。坐下吧。”

“麥克西!”伊絲黛爾眼中噙着眼淚,坐到了他的膝蓋上,把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

就在這個時候,瓦萊麗·查佛德小姐走進了長廊。

給人發現躺在客輪的公共休息室里,一邊被一個喝醉了酒的女人糾纏,一邊伸直了手臂防止自己手裏的白蘭地撒出來,無論被誰看見,都是一件尷尬的事吧。但是很奇怪,第一秒鐘過後,麥克斯就一點都不覺得尷尬了。

她是從另一頭進入長廊的:也就是吸煙室那邊。麥克斯不知道她是誰,他甚至沒有注意到這個姑娘的任何細節,除了她看他的眼神。

她有一張冷漠、傲慢、面無表情的所謂貴族的臉龐,彷彿表明她擁有她所踏入的每一寸土地。這樣的一張臉,即便是在睡眠中也一樣惹人討厭。並且你總是能聽見這樣的聲音:“噢,真的么?多愚蠢多無聊啊!”這就是她留給麥克斯的第一印象。乏味之極,一點點零星的興趣都沒有被激發出來。

那身白色皮毛的短外套,那頭褐色小捲髮,麥克斯還有一點點稀薄的印象。然後她就離開了,一手扶住有點震顫的書櫃,彷彿她隨時會跌倒。這時他終於意識到伊絲黛爾是個多麼有人性的可愛的傢伙。

“麥克——西。”

“幹嗎?”

“我的白蘭地呢?”

“在這裏。坐起來,拿好了。”他感到某種清醒的絕望。

“聽着!”他一邊說,一邊適應着自己膝蓋上沒有任何重量的感覺,“現在只有一件事要做。你給我點時間,讓我和你一樣酩酊大醉。之後我們就會和從前一樣了。”

“麥克西,你真是個好人誒!”

“還有哦,你現在到甲板上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如何?你能走過去么?”

“麥克斯,別大驚小怪的,我當然能啦!”

“那去吧。挺簡單的。”

她看上去很順從,但是有一點暈忽忽的。在她面前,他忽然很有一種想要去保護她的衝動。她就好比是個需要照顧的小清潔工。他們跌跌撞撞地走過吸煙室,一排傢具歪歪扭扭、搖搖擺擺,好像隨時要對着他們砸下來,最後他們來到了主樓梯旁的大廳里。

“最後那杯讓我好多了,”伊絲黛爾啞着嗓子輕聲說。“我回我房間補個妝,然後立刻就回來。”

“你確定你可以自己搞定么?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我當然可以啦。你就在這裏等着,我馬上就回來。”

他扶着她,直到她抓住樓梯扶手,然後看着她一邊走下去,一邊還把她的手提包護在胸前。

面對着樓梯是兩個電梯,電梯上方的牆上有一面鍾,當時指針正指着九點四十五分。在外面狂風呼嘯的間隙,你可以聽見指針從一分鐘跳到下一分鐘的滴答聲。

等待的這段時間裏,麥克斯的心一直溫柔地牽挂着伊絲黛爾·吉阿·貝。她可能只是喝醉了,可她搖搖晃晃走下樓梯的背影看上去是那麼的孤單無助。毫無疑問的,這是麥克斯固有的感傷情懷,也許是由於孤單,也許是由於別的什麼原因。不管怎麼說,她真的是這艘船上最有人情味最動人的小東西,只要和長廊里那個冷若冰霜的姑娘比比看就知道了。

他試圖回想起伊絲黛爾講過的關於她自己的故事。她總是急切的敞開心扉,而她的心靈就像縱橫交錯的鐵軌,充滿迷惑不安的交叉點。但是在每一條軌道上,運行的都是顛簸卻美好嬌憨的天性。她總是愉快地談起她的第二任丈夫,吉阿·貝先生。他們六個月之前離的婚,她有兩個孩子,現在都在瑞士上學,她的丈夫擁有孩子們的監護權。

那面鐘的指針還在不停的走。已經五分鐘了。

麥克斯把救生衣搭在肩頭,他發現抓着扶手都很難站穩。腳下的甲板就像一個不穩定的巨大的斜坡,搞得他胃裏好像有股氣流,竄上竄下,在他重新找到平衡之前沒法抑制住。甲板下傾的時候,所有的木製傢具也跟着痛苦地吱嘎作響。

他朝一根柱子跌去,把它抓住,然後慢慢地在旁邊的座位上坐下。一股冷風猛烈地吹過來,有一扇門被吹得不停怦怦作響。

這樣一個夜晚,他們最好還是別到甲板上去了。大海好像有生命一樣,不斷捶打着愛德華迪克號。不管怎樣,他總得去拿件外套吧。伊絲黛爾好歹也是三十五歲的大人了。其他的乘客都在哪兒呢?隔壁的吸煙室里,好像有什麼盆栽植物跌落並且在地上翻滾的聲音。吸煙室的乘務員應該去看看啊,那裏的每件傢具都在震動。

十分鐘了。

那個女人到底被什麼絆住了?

他真是笨啊,她肯定是睡著了,肯定是這樣。從這兒下去的時候她還很清楚自己要幹什麼的,但是一進到船艙里她就把這一切都忘了。拉斯洛普和胡佛肯定讓她喝了不少酒,而且啊,晚餐前她還喝了三杯還是四杯雞尾酒。

他又等了好幾分鐘,不安的情緒開始困擾他。伊絲黛爾算是個笨手笨腳的人,也許她跌倒瞭然后撞傷了頭?這在這種船艙里實在太容易了。大廳里橡膠的氣味襲來,並且久久不散:他心想暈船應該不會讓他喪失所有的能力。

最好還是下去看看發生了什麼。

對麥克斯來說那些台階是最不安全的了,台階上的黃銅鑲邊都有一點小小的不穩定。但只為了下一層樓到B甲板就去乘電梯看起來似乎有些愚蠢。

到達底層的時候他喘得很厲害。B甲板上亮着白色刺眼的燈光,好似一隻鞋盒,長長的走廊在右舷的船艙前伸展着。走廊彎曲的角度很大,推着他往前走。他拐進他自己和伊絲黛爾各自艙室之間的凹室里,然後在她關閉的艙門上敲了幾下。

沒有回應。他又敲。

“有什麼需要麼,先生?”他的卧室乘務員立刻從主走廊的轉角現出身來。

“不,謝謝。你去吧。”

敲完第三次之後,他打開了門。

艙室里一片黑暗,一點微弱的光線從右邊的私人衛生間泄漏過來。衛生間的門是開着的,並且被鉤子固定住了。艙室里懸挂的物件如影子般微微搖晃,形狀依稀可辨。

艙室的形狀是正方形。面對麥克斯的那面牆上,極左邊是床頭。旁邊有一個小小的床頭櫃,陶瓷流理台,鑲鏡子的梳妝枱,然後是另一個床頭櫃,以及另一張床。所有這些都靠着那面牆依次而立。

在微光中能隱隱約約看到伊絲黛爾·吉阿·貝,背對着麥克斯坐在梳妝枱前。她的頭往前低垂着,人還坐在凳子上,在搖晃的船艙中卻靜止不動,就好像在塗口紅的時候忽然陷入了無意識的狀態。他嗅到一股熱熱的甜腥味,在這個過於溫暖的艙室中令他的鼻子窒息。

麥克斯把燈打開。

他先看見了濺在鏡子上的血跡,然後發現似乎到處都是血。這正是他聞到的氣味。

他走出房間關上了門。

“乘務員!”他大叫。

沒人回答。

“乘務員!”麥克斯吼了起來。他的胃開始翻江倒海,於是他閉上眼睛,想要抑制嘔吐的感覺。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乘務員正站在他的面前。

“我希望你去把船長找來。”麥克斯說。

這麼大的口氣可把對方嚇住了。昏暗中麥克斯看到他瞪大了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說:

“船長么,先生?”

“是的,船長。”

“但是我不能去叫他。而且,你知道,他們不讓打擾船長。”

“聽着,”麥克斯鼓足勇氣。他和乘務員在顛簸中都得先站穩,但是他們卻都覺得輕飄飄的好像要飛起來了。“我是船長的弟弟,你明白么?他弟弟。我這樣完全是按他的指令在做。你就按我說的做,以私人的名義帶話給他,否則他會殺了你的。告訴他我要立刻見他,在B-37,跟他說他應該能猜到我為什麼要見他。好,現在趕快去。”

乘務員愣了一下,立即跑掉了。麥克斯回到B-37房間裏,關上了身後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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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加死等於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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