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苦扁桃
貝勒加宅第是棟很棒的住宅,雖然非常大,但它不是祖先傳下的宅第,也不裝做是。它是用黃色荷蘭磚建的,有藍色的山形牆,看起來有點臟;有陡峭屋頂的山形牆就在建築物正面的末端,正面低矮卻寬長。
此刻,艾略特巡官吃力地辨物。天空雲層很厚,很陰暗,屋子前面沒有一點光。當他們進到車道時,從他們左邊的側面射出強烈的光芒。艾略特停車在車道,克羅少校和波斯崔克從後座爬出。
“等一等,先生,”艾略特恭敬地說,“在我們進去前,有件事我們最好弄清楚。我在這裏的位階是什麼?我被派到這裏查糖果店事件,但現在——”在黑暗中,他感覺到克羅少校正冷笑地看着他。
“你喜歡事情有條不紊,是嗎?”警察局長問道,“好吧,好吧,這倒也是好事,”他急忙加了一句,“這是你的案子,我的夥伴。你在波斯崔克的監督下處理它。當我明白髮生了什麼,我就會回家睡覺。現在行動。”
艾略特沒敲大門,反倒走到房子側面、察看角落。他發現貝勒加宅第不深,側面由排成一直線的三房間組成。每一房間有兩扇落地窗,外面是窄窄一道草坪,草坪上有一列與落地窗平行的栗樹。靠近屋子正面的第一間房間是暗的。光是由另兩間房——尤其是第三間房——的落地窗流出。光線給予平滑草地一種誇張的綠;它照亮栗樹上每片黃葉,在樹下形成戲劇性的影子。
艾略特把第二間房間粗看一遍。那裏沒有人。兩扇附有厚天鵝絨窗帘的落地窗都開着。那是一間音樂室,有許多精緻物品,包括一台鋼琴和一座留聲機;椅子看來凌亂。關着的雙扇門通往最後一間房,很安靜,使人覺得不尋常。
“喂!”艾略特大叫。
無人回答,他向前走,探視另一間房的落地窗。然後他突然停住。
在房子和栗樹間的草坪上,在第三間房的窗戶外,躺着一堆艾略特從沒見過的奇怪物品。他看到的第一件東西是頂大禮帽,一頂舊式的發亮大禮帽,毛已磨損得很厲害。大禮帽旁是件有深口袋的舊式長雨衣,也磨損得很厲害。雨衣旁躺着一條棕色羊毛圍巾和一副深色太陽眼鏡。最後,在這堆物品中立着一個比醫生藥箱大、比手提箱小的黑皮袋,黑袋上印有R.H.Nemo,M.D.字樣。
“看來,”克羅少校冷然說道,“好像有人脫了衣服。”
艾略特不作聲。他正向房間裏面看,而那不是個優雅的景象。
此房間的兩扇窗也是開着的。這房間是用來當作書房或辦公室的。一張大桌於立在中央,桌上有吸墨紙和鋼筆盤,桌後面也就是艾略特左手邊有一辦公椅,椅子正好面對通往另一房間的雙扇門。桌上的銅燈盞裝着發射強光的電燈泡,艾略特知道那是照相用燈泡;燈影的傾斜角度讓燈光能落在辦公椅上的人的臉和身體上。而現在有人坐在辦公椅上。
馬庫斯·切斯尼側坐着,肩膀弓起來,手緊抓椅子扶手彷彿試圖站起來;他的腿伸出去,重量落在椅背上;他的臉發暗,前額青筋暴露。與青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他的灰白頭髮,充血的眼皮是闔着的,嘴唇上仍有一絲泡沫。
照相用燈泡以無情的白光將這一切照得清清楚楚。在馬庫斯·切斯尼背後的牆上有一精緻木頭製成的壁爐架;壁爐架上立着一白面的鐘,它那忙碌小鐘擺高聲地來回擺盪。指針指向十二點二十五分。
“是的,他走了!”克羅少校試着以輕快的語調說,“但,你瞧——”他的聲音逐漸消失,鐘的滴答聲非常大聲,即使從窗邊他們也能聞到苦扁桃氣味。
“是的,先生?”艾略特邊記憶細節邊說,“他看來好像走得很痛苦。”
“他確實走得很痛苦。喬·切斯尼說是氰化物中毒。這裏有氰化物的氣味,我不能說我以前聞過這種味道,人人知道這氣味。但氰化物不是瞬間致命的東西嗎,應該毫無痛苦吧?”
“不,先生,沒有毒物是這樣的。氰化物是很快致命的毒,但在某種意義上,它迅速致人於死也要數分鐘——”
艾略特站在窗邊,他的想像力攫住那房間裏的醜陋物品,將它們拚湊成一幅清晰畫面。死者坐在桌子後面,面對另一邊的雙扇門,強光照在他身上。這裏像個舞台——有照明的舞台。如果雙扇門是開着的,坐在門後面的人向這裏面看,這房間會像個舞台;雙扇門會象布幕,馬庫斯·切斯尼會象演員。窗外地上躺着哪些奇怪的舞台道具——一頂大禮帽、一件雨衣、一條棕色圍巾、一副太陽眼鏡,以及一印有醫生姓名的黑色提袋。
嗯,等一會兒再鑒定。艾略特看錶(表上的時間和壁爐架上的鐘完全一致),並在筆記簿上填寫時間。然後他走進房間。
馬庫斯嘴邊的苦扁桃氣味非常濃烈。他才死了一段非常短的時間;他的手仍緊握着椅子扶手。他穿着晚禮服,襯衫的前胸從背心處鼓出來,而在他的胸部口袋裏的手帕後面突出一張摺疊的紙。
如果他服了毒,艾略特找不到裝毒的容器。桌子清掃得很乾凈,桌上除了乾淨的吸墨紙和鋼筆盤以外,還有兩件物品:一件是深藍色的鉛筆,它並非圓形或六邊形,而是扁平形;另一件物品是兩磅便宜巧克力盒,盒子是蓋上的,光滑硬紙板上繪有像藍壁紙的花形圖案,蓋上有“亨利的薄荷奶油夾心巧克力”金箔字樣。
“喂!”從另一間房室傳來吼叫聲。
地毯很厚,他們沒聽見腳步聲。此外,燈心之外就是一片黑暗,即使有人推開雙扇門,他們也看不見。喬·切斯尼醫生衝進房間,又猛然停住。
“噢,”喬喘着氣,“是你啊,少校。還有波斯崔克。謝謝上帝。”
——少校簡略地歡迎他。
“我們正在想你到哪裏去了,”他說,“這是艾略特巡官,他從蘇格蘭警場來幫我們的忙。你可告訴他這裏發生了什麼事。”
喬醫生以好奇的眼光看着艾略特。空氣隨着他的眼光而起了騷動,彷彿風吹過一般:他帶來一股白蘭地的氣息與苦扁桃混合。他的赤黃色鬍鬚由於嘴唇縮攏及吸進的氣息而鼓脹起來。在家鄉的他穿着深色斜紋西裝,顯得較不那麼精力充沛、不那麼強壯。在他溫和的眼睛之上有難看的赤黃色頭髮和難看的紅眉毛,眼睛之下有皺紋,彷彿臉的下半部是靠鉸鏈轉動。但這張胖臉現在並不溫和。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發牢騷地回嘴,“我人不在這裏。當時我在樓上照顧另一病人,無法分身。”
“另一病人?誰?”
“威爾伯·埃米特。”
“威爾伯·埃米特!”少校說,“莫非他——”
“哦,不,他沒死。但頭後面被重敲了一記,腦震蕩。”喬醫生握緊、摩擦雙手,“聽我說,到另一房間如何?不是我介意與那在一起,”他指向他的哥哥,“而是照相用燈泡燒不久,一直讓它亮着它很快會燒完的,然後你們就要在黑暗裏查線索了,不是嗎?”他又搓手。
警察局長點頭,艾略特用手帕包住手指、關掉燈。喬·切斯尼快步走到另一房間,在音樂室,艾略特察覺他緊張地望着他們。
克羅少校半掩上雙扇門。
“現在,”他輕快地說,“督察長,如果他們不介意你用電話,你可以打電話給醫生,問他——”
“你要醫生幹什麼?我是醫生。我能告訴你他死了。”
“形式上必須這樣做,切斯尼。你知道的。”
“如果你不信任我的專業——”
“胡說。這位是巡官。”
喬醫生轉向艾略特:“所以你是蘇格蘭警場來的,是嗎?”他問道,然後似乎陷入沉思,“不可能!你怎麼可能這麼快來到這裏?”他又沉思,“不可能。”
“我來是為了另一件事,醫生。毒殺小孩的事。”
“哦,”喬醫生說,態度緩和了下來,“嗯,你有工作在身。”
“是的,”艾略特承認,“現在,醫生,如果你能告訴我今晚發生在這裏的事——”
“做出愚蠢的舉動是發生在這裏的事,”喬醫生立刻怒吼,“做出愚蠢的舉動。馬庫斯想給他們一齣戲。而他真的做到了!”
“一齣戲?”
“我沒有看見他們做了什麼,”喬醫生指出,“因為我不在這裏。但我能告訴你他們做了什麼,因為他們整頓晚餐都在爭論它。那是老早就有的爭論了,只是它從未如此具體。馬庫斯說百分之九十九的證人根本無能力做證人。他說他們無法告訴你他們眼下發生的事情;當火災、車禍、暴動等發生時,警察得到各式各樣不足為證的證言。”他好奇地注視着艾略特,“這樣說是對的嗎?”
“常常是這樣,沒錯。但又怎麼樣?”
“嗯,他們都不贊同馬庫斯的說法;各有各的理由,但他們都說他無法愚弄他們。我自己也這麼說,”喬醫生自衛地告訴他,“我仍認為是這樣。但最後馬庫斯說他要做個小試驗。他要在他們身上做一心理實驗,有些大學也做過。他說他要為他們演一齣戲。在戲末尾,他們將要回答一連串有關他們見到什麼的問題。他打賭百分之六十的答案是錯的。”
喬醫生求助於克羅少校。
“你知道馬庫斯。我向來說他像——那個叫什麼名字來着?就是那個我們在學校讀過的作家,那個會走二十哩路去獲得正確描述一朵花的人;而且馬庫斯一有想法就立刻去實踐,所以他們玩了這小遊戲。就在玩到一半的時候——唉,有人進來殺了馬庫斯。要是我沒理解錯,每個人都看到兇手、看到他的每個動作,然而他們對發生的事卻各執一詞。”
喬醫生停止說話。他的聲音粗啞如打雷,他的臉發紅,從他的眼神看來,艾略特擔心他會哭出來。若非他顯得那樣真誠,這景象會很怪異。
克羅少校插嘴:“他們不能描述兇手?”
“不能。那傢伙全身包得緊緊像隱形人一樣。你知道的。長外套,領子掀起,圍巾包着他的頭和臉,戴墨鏡,帽子拉下。很醜的樣子,他們說,但他們以為那是表演的一部分。天哪,真可怕!這丑小鬼走進——”
“但——”
“對不起,先生,”艾略特巡官插嘴。他想弄清楚事實,因他感覺到這案子將是個燙手山芋。他轉向醫生,“你說‘他們’看到。他們是誰?”
“英格拉姆教授、瑪喬莉和喬治。”
“有其他人嗎?”
“就我所知沒有。馬庫斯要我加入,但如我告訴你的,我得出去看病人。馬庫斯說他要到很晚才開始表演,如果我答應在晚上十二點鐘前回來,他會等我。當然我沒答應。我說我會盡量趕回來,但如果我在十一點四十五分前沒回來,就別等我。”
深呼吸一兩口氣后,喬醫生平靜下來。他坐下,舉起如熊爪般的手臂,讓它們落在膝蓋上。
“這表演是什麼時候開始的?”艾略特繼續問。
“十二點正,他們告訴我。那是他們唯一意見相合處。”
“醫生,你能不能從個人立場告訴我們,你對這謀殺案的想法?”
“不能!十二點時我剛看完城裏另一邊的一個病人。她分娩。我想我能開車來這裏,看是否能趕上派對。但我沒趕上。我在十二點十分左右來到這裏,發現可憐的老人已經死了。”此時他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他拾起疲倦的眼,“我告訴你另外一件事,”他以甜蜜的聲音說,“今晚的事有個好處。我該說嗎?我該嗎?
“注意,巡官。你說你來這裏調查特里太太店裏的毒殺案,所以你可能知道我要告訴你什麼,但我還是要告訴你。這三、四個月來,人們一直說我甥女是兇手,他們說她毒害人以取樂。他們沒對我這麼說,他們不敢!但他們這麼說。我該把我的想法告訴他們嗎?因為有件事已經證明了:無論誰殺了我哥哥,那人不是瑪喬莉。無論毒殺者是誰,那人不可能是瑪喬莉。即使馬庫斯必須以死來證明此點,這也值得。聽見我的話嗎?這也值得。”
他愧咎的跳起來,放下拳頭。房間另一邊的門這時打開,門外是一道走廊,瑪喬莉·威爾斯走進來。
音樂室有座水晶枝狀吊燈,所有電蠟燭都是亮着的。當瑪喬莉開門時,她的眼睛眨了一下。她快步走進來(小黑拖鞋在地毯上未發出聲音),把手放在喬醫生的肩膀上。
“請上樓,”她催促,“威爾伯的呼吸不太對勁。”然後她抬眼,看到其他人而吃了一驚。灰色的眼眸是茫然的,然而,當它們看見艾略特,似乎抓住了什麼,眼眸眯了起來。那像是極深的專註,這眼神在她開口說話時消失。
她說:“你是否——我是說,我們是否以前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