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紙偶人
第七章紙偶人
1
“這段時間,你上班都是從荻窪站坐車的嗎?”紺野弘坐在門口系鞋帶,妻子梅子從背後問道。梅子穿着睡衣,上身還披了一件毛線衫。
“嗯,順便可以運動一下。”紺野弘用有氣無力的語調說道。
半年前,紺野弘一家在西武電車沿線的井荻站附近買了所房子。開始一段時間,紺野弘上班都是從井荻站坐西武線的。但是,國營電車線路的荻窪站離紺野弘家也不是太遠,雖然比井荻站遠一些,但走路過去也不是不可以。其實,國營電車線路到東京是一條直線,所以坐這條線路上班反倒方便一些。而且,走路對腰身還有好處,所以這一兩個月來,只要天氣允許,紺野弘就會選擇走路去荻窪站坐車。
“走那麼遠的路很費鞋的。”梅子略帶責怪地說。
一般人只會考慮如何節省車票,很少有人連買鞋的費用也算到路費里——
是老公的健康重要?還是鞋重要?——
紺野弘這樣想着,可並不說出來。他不想大清早的就為了無聊的事情和老婆發生爭執,而梅子也並沒有什麼惡意。梅子的這種挑釁就像夫妻之間在做一種比試高低的遊戲。
就是說……指摘對方的弱點可以為自己在心理上加上勝利的籌碼。根據對方弱點的大小,可以分為一點、二點、三點……當然,也有炫耀自己的長處而為自己加分的辦法,但是,那樣的機會很少。而發現對方的弱點就要容易得多。“夫婦”這種形式,本來就帶有相互發牢騷的傾向。
“那我走了。”
“慢走。”
紺野弘走了兩步,背後傳來大門關閉的聲音,緊接着是從裏面上鎖的聲音。
現在的這所房子是梅子發現的。如果從上下班方便的角度考慮,本應該在環線地鐵圈裏買房子的,但對於普通上班族來說,那樣就太奢侈了。所以每次上班或者下班,紺野弘必須得忍耐一個小時的車程。在井荻住也有好處,對於孩子就學非常有利,而且西武電車沿線購物也很方便,房子的佈局也算合理,所以買房子的時候紺野弘沒有說話,就同意了妻子的選擇——
這離我兒時的家很近啊——
來看房子的時候,紺野弘就注意到了這一點。雖然周圍的街道已有所變化,但還有很多地方是紺野弘熟悉的。從紺野弘降生到戰爭即將失敗的一九四四年,他們家就住在荻窪站北側的住宅區。當時國營電車線路還叫做省線,很多條省線的終點都設在吉祥寺……
蓋那所房子的時候,正是紺野弘父親最春風得意的時期,那絕對算得上是一座豪華的日式住宅。花崗岩的門柱,大谷石做的圍牆,房梁房柱用了很多名貴的絲柏……——
好不容易在戰火中保存了下來,為什麼要賣掉呢?——
周圍的人都這麼說,當時紺野弘也不太理解其中的原因。
詳細的情況紺野弘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戰爭結束後父親要成立新的公司,需要資金,於是就把房子賣掉了。這些事情還是很久以後聽母親說的呢——
現在,那所老房子還在嗎?——
紺野弘不止一次地這樣想過。
但是想一想已經三十多年了,即使當時沒賣房子恐怕也維持不到今天。父親死了、母親也死了,家族曾經體驗過非常貧窮的生活,為了過日子,那房子遲早是要賣的。
紺野弘早已經把舊居的事情忘記了,但是自從搬到井荻的新家后,他在走路去荻窪站坐車的途中卻發現那所老宅依然還在——
真想不到它竟然還在——
回想一下,雖然這些年一直都在東京,可是卻一次也沒來過這裏。
一棵柿子樹越過老宅的圍牆探出頭來,枝頭上掛着橙紅色的果實。
當時還不知道自家的房子會被賣掉,於是家人在院子的角落裏撒了幾粒柿樹種子,其中的一粒竟然發芽了,不斷成長,通過葉子判斷,那確實是一棵柿子樹。隨着戰爭的發展、時局的惡化,東京的糧食供應已經開始出現緊張,飢餓的孩子們經常把小柿子樹想像成掛滿果實的大樹。
隔着圍牆看那棵柿子樹,和紺野弘記憶中的位置差不多——
就是那傢伙了,沒錯——
紺野弘斷定這就是當時那棵小柿子樹,想到這兒,一種強烈的懷念之情頓時油然而生。有熟透的柿子從樹上落下,落在路旁,紺野弘用腳尖輕輕一踢那柿子,它就在水泥路上滾了起來。而當時這裏全是用關東沙土鋪的紅土路。
大門名牌上的姓氏,紺野弘也不認識,當然,他不可能認識的——
不管怎麼樣,它完好地保留下來了——
但是仔細一看,也有令紺野弘感到痛心的地方。隨處可見修繕和增建的痕迹,這些痕迹有很久以前的,也有新近剛完成的,就像衣服上的補丁一樣。
但是,房子整體上的格局沒有什麼變化。
大門是左右對開的,在大門的右邊一扇上開了一個小便門,一般情況下家人都是走這個小便門的。
房間佈局是這樣的,一樓有接待室、六張席子大的客廳、八張席子大的起居室、四張半席子大的書房、三張席子大的傭人房;二樓有六張席子大的房間兩個、四張半席子大的房間一個。根據格局家庭成員的人數和構成,只要在中間加上隔斷,就可以把這些房間隨意拆分。這些佈局可能沒有變化,不過從外面看也無法得知裏面的事情。
進入房間正門,有一個寬闊的大廳,其實只是個走廊,有四張半席子那麼大。
儘管父親明令禁止不許在這裏玩耍,但是遇到下雨的日子,這裏就成了孩子們的遊樂場。
梅子知道丈夫小的時候住在這裏,來看新房的時候紺野弘告訴她的。
“我小的時候曾經住在附近。”
“啊,是嗎。”看起來妻子對此並不怎麼關心。
“已經完全沒有舊時的風貌了。”
“沒辦法呀。”
星期天的時候,夫婦經常攜手去荻窪站附近的商店街買東西,但是紺野弘從沒告訴過梅子:“往那邊一拐,就能看見我小時候的家了。”
紺野弘心中似乎有什麼顧慮,至於原因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因為沒有合適的機會……
也許這是最大的原因。路過老宅的路是去荻窪車站的近路,但是要走這條路去商店街的話,就繞遠了。和妻子去商店街買東西的時候,他不想走這條路,因為他不想讓妻子覺得故意繞遠走就是為了告訴她這是小時候的家。而且梅子也沒有問過老宅的位置——
她不問我,我也沒必要特意告訴她——
2
雖然曾經在老宅居住的時間並不很長,但是,隔着圍牆看到老宅的樣子卻勾起了紺野弘對遠去的兒時的回憶。說實話,要不是看見那棵柿子樹,紺野弘早就忘了曾經還在那撒過種子。如果憑空在頭腦中搜索的話,恐怕什麼也想不起來,可是一旦遇到一個引子,就會帶出一連串的記憶。紺野弘暫時不希望任何人破壞他追憶往事的快樂——
也許我應該早些年就來這看看——
一邊趕路一邊隔着圍牆往院子裏張望着一邊這樣想着。
紺野弘小的時候是個軟弱的孩子,不光周圍的人這麼說,就連他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紺野弘有一個大他六歲的姐姐,小的時候還曾拉着姐姐的裙邊一起玩,但是年齡差的實在太大,沒過幾年姐姐大了就不願和他玩了。
“別老呆在家裏,出去玩玩吧。”在母親的催促下紺野弘才走出家門玩,不過最多也就是繞着自家的房子轉一圈而已。
當時,紺野弘的家附近還保留着一塊一塊的田地,田地周圍用帶刺的鐵絲圈着,鐵絲外面的田埂里種着韭菜。紺野弘拔四五根嫩綠的韭菜葉,然後到家門前的紅土地上找小洞,紅土地上有許多小洞,找到后就把韭菜葉插進去。
小洞中住着白色的小蟲子,可能是蝴蝶或者蛾子的幼蟲。也不知道是因為它們喜歡吃韭菜,還是因為有異物侵犯自己的家而發怒,總之它們會死死咬住韭菜葉的一端。一咬,地面上的那一半葉子就會不自然地搖動起來,看準時機猛地一提韭菜葉,就能把小蟲子釣出來。
紺野弘的遊戲僅此而已。不過對於他來說,這也是獨自一人玩耍的時候最有意思的遊戲。
“你幹什麼呢?”
“沒幹什麼。”
“我帶你玩吧。”
“嗯。”
斜對門的街坊家有一個比紺野弘大兩歲的女孩子,名叫絹子,姓西光寺。紺野弘覺得這個姓好奇怪,怎麼聽怎麼像和尚住的地方。
絹子叫紺野弘:“小弘”,紺野弘則叫絹子:“絹子姐”。加個“姐”叫起來總覺得不太好意思,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紺野弘是不會叫她名字的,當然更不會叫她的姓了。
她是不是在練習彈鋼琴呀?她家經常傳來鋼琴的聲音,而每當琴聲停止的時候絹子都會趿拉着木屐從大門探出頭來。如果紺野弘在外面的話,絹子一般會陪他玩。
不過,她有點壞……
在玩捉迷藏的時候,絹子一邊喊着“還沒好呢,還沒好呢”一邊往遠處跑,越跑越遠。而且還專門等黃昏的時候玩這種遊戲,周圍漸漸昏暗下來。
雖說離家不過二三百米的範圍,而且根本沒有什麼可怕的東西,不過除了上學之外紺野弘從沒獨自一個人去過陌生的地方。這時周圍的景色變得有些可怕了,枯井、躲避戰火舉家搬走剩下的空屋、黑洞洞的小倉庫、小樹林裏若隱若現的祠堂、堆積在空地上的石材……
就在這時,絹子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猛獸的叫聲:“嗷……嗷……”紺野弘知道是絹子在故意嚇唬自己,可是他依然害怕得不行。
當時還沒到物資不足的時代,不過那時的孩子生活非常簡樸。買新玩具、新的學習用品的機會每年也沒有幾次。當每次父母給紺野弘買了新的玩具之後,他就會拿去向絹子顯示。看到紺野弘得意的笑容,絹子肯定會給他潑一盆冷水:“你那是什麼玩意呀。”這是絹子的習慣——找機會就把紺野弘奉若至寶的玩具弄壞或者弄髒。
比如,蠟筆,那是叔叔送給紺野弘的禮物——是最新的款式,盒上畫著相撲的圖案,紺野弘對它們愛不釋手。他忍不住拿去給絹子看,向她介紹這蠟筆如何如何的好。
絹子說:“哎?是嗎?那借我瞧瞧。”
她裝做在紙上畫畫的樣子,卻故意非常用力地把蠟筆都給折斷了。當時的那種悲痛在紺野弘的記憶中留存了很久很久。
當然,絹子也有心情好的時候,紺野弘最喜歡的就是和絹子玩“撿錢”的遊戲……
“我們去撿錢吧。”說著絹子用腳踢開路邊的一塊石頭。
紺野弘也學着絹子的樣子踢開路邊的石頭,然後幾乎是趴在地上一般仔細地搜索着。
過了一會兒,“啊,找到了。”絹子大叫起來,然後從石頭底下拿出十元硬幣。
那錢當然是絹子事先藏好的,不過紺野弘意識到這一點已經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了。絹子一般會用“撿”來的錢買點心,然後分給紺野弘一起吃,這是紺野弘最開心的時刻。
點心當然好吃,最主要的是今天這個小公主的心情非常不錯……
“絹子是個漂亮的小姑娘。”紺野弘的姐姐說。
“是啊。”母親也連連點頭。
就連來家裏玩的表哥也說:“絹子以後沒準能當女演員。”對此,紺野弘的印象非常深刻。
在和絹子一起玩的時候,紺野弘從來沒注意過她的容貌。因為他還只是七八歲的孩子。
現在要讓紺野弘回憶起絹子的面容那實在有點強人所難,在他的像冊中只有一張少女時代絹子的照片。但是看着照片,紺野弘總覺得和記憶中的絹子有所不同。
絹子的膚色很白。
肌膚像蠟石一樣細膩潤滑。
眼睛清澈而且很大。在孩子的心中,可能所謂漂亮和眼睛大是同一個意思。以這個概念來說,絹子確實是一個小美女。
因為有的時候紺野弘常受絹子的欺負和捉弄,所以他並不是真心認為絹子漂亮的,不過既然大人們都那麼說了,那一定是有道理的。仔細再看看,絹子的睫毛和漫畫裏的少女一樣,又長又整齊。
每天早晨,紺野弘都會步行到荻窪車站乘電車上班,在這段路上他能看到曾經居住過的老宅,老宅會勾起他無限的回憶……
胡桃公主,一個漫畫的主人公名字浮現在了腦海里,那是幼年時的紺野弘非常喜歡的一個人物形象。
那部漫畫的作者叫松本勝治,大概是個眼睛很大的男人。不,胡桃公主是個女孩子,那作者也許應該是個女人,紺野弘不知道。胡桃公主的樣子他也記不太清楚了,但只知道自己當時非常喜歡那張臉。
當喜愛到一定程度后,甚至會希望自己也變成她那樣——
如果我的臉也變成她那樣就好了——
紺野弘想像着,在鏡子面前使勁睜着自己的眼睛。
忘記了是哪一本雜誌,在附錄里附送了一個十厘米高的胡桃公主紙偶人。偶人上身穿綠下身穿紅,紺野弘非常喜歡,簡直如獲至寶。不過這個偶人在不知什麼地方和絹子有點像,這讓紺野弘感覺有些遺憾。一時間,這個胡桃公主的紙偶人成了紺野弘最珍惜的玩具,像護身符一樣。
紙偶人一般都是女孩子的玩物,不過男孩子也不是不能玩。紺野弘記得他就曾經和絹子一起玩過幾次過家家的遊戲。
他們找來很多紙盒,然後用紙盒和蓋子搭建房子,紙盒與紙盒之間的空間被當成廁所,結果就搭建成一個廁所非常多的家。紙偶人們被分配到自己的房間中,胡桃公主的房間總是最大、最豪華的。
用手指尖捏着紙偶人的肩膀讓它們站立起來,然後說著自編的台詞。
“你好!”
“嗯,你好!”
絹子特別喜歡讓紙偶人上廁所。她讓紙偶人蹲下去,然後問它:“今天的大便是軟的,還是硬的呀?”
這些幼年時滑稽的回憶,在中年的紺野弘頭腦中復活了——
唉,要不是看見老宅,我怎麼會想起這麼多事情!——
遠遠地望着幼年時曾經居住過的家,思緒有如泉涌,就像魔術師從盒子裏源源不斷地變出東西一樣。到了現在這個年紀,紺野弘看透,人生已經沒有太大的樂趣了。回憶過去的時候就很快樂,說得誇張一點,紺野弘似乎找到了一種新的娛樂方式。
發現老宅一個月後的某一天,當紺野弘上班經過那裏時,注意到老宅大門的門板被卸了下來,仔細一看裏面還搭上了腳手架,屋頂的瓦片已經所剩無幾,窗戶的窗框也沒有了……紺野弘明白了:——
終於要拆了——
3
這座房子是一九三六年建造的,至今已經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雨。由於是木質結構的房屋,五十年已經是使用到極限了。應該說這套房子保存得還是非常完好的。
紺野弘一邊走一邊留心着老宅周圍的房子,周圍已經沒有如此古老的建築了。到處是鋼筋混凝土的公寓,估計這個地段的房價不會太低。
在和梅子結婚的時候,紺野弘的雙親都已經去世,只有一個姐姐。而且父母並沒有留下任何遺產。對於這一點梅子多少有些不滿。但是,與得到一筆不多的遺產相比,還是嫁給一個沒有雙親的丈夫比較划算,至少不用伺候老人。世間有很多例子證明這個理論是正確的。
紺野弘現在也接近父親去世時的年齡了,他不想受孩子們的照顧給他們添麻煩,但如果一直活下去的話身體不可能永遠硬朗,總有一天生活無法自理。而且,也沒有多少遺產可以留給孩子們——
到了一定的年紀,還是利利索索地死去比較好——
這個想法過於現實了,還是想點高興的事情吧。
到了荻窪站,紺野弘把自己的身體擠進擁擠的電車中,同時,思緒又跑到了過去。
車窗外到處都是顏色暗淡的建築物。
老宅的附近曾經有一片小樹林。與其說是樹林不如說樹叢更加貼切。最多也就八九百平方米的面積,有一些高大的樹木,枝葉很茂密,地面上被灌木覆蓋,其中有若干條隱隱約約的小路。小路上有幾處小水坑,經常有三三兩兩的蝴蝶到水邊喝水。
對於年幼的紺野弘來說,晚上的樹林是恐怖的,但是白天就好多了,樹枝中間會有陽光透射下來。小樹林裏還有一塊割去雜草的空地,那是孩子們玩耍的秘密遊樂場。
有一天,紺野弘和絹子兩個人到樹林裏玩,紺野弘忘記了他們到底是在做遊戲還是坐在樹樁上聊天——
那天只有我和絹子兩個人——
這一點紺野弘可以肯定——
當時我幾歲呢?——
紺野弘在那所老宅居住的時間是從一九三六年到一九四四年,兩歲到十歲之間都住在那裏。一九四四年戰爭形式越來越惡化,舉家搬到父親的老家富山市躲避戰亂。在富山居住的那段時間裏,東京的老宅被賣掉了,從那以後紺野弘就再也沒回去看過老宅。
那個時候紺野弘有九歲、十歲左右,差不多就是那個年紀。
在小樹林中玩着玩着,紺野弘忽然察覺到絹子不見了——
奇怪——
難道絹子又想搞什麼惡作劇嗎?紺野弘小心翼翼地撥開草叢,心想千萬不能讓她的陰謀得逞,可是誰知撥開草叢卻看見一個白白的東西,那是皮膚的顏色。
絹子背對着紺野弘的方向蹲着,正在小便。
“你在撒尿啊。”
“嗯。”絹子站起身來,在裙子底下把內褲提了上去。但是她緊接著說:“不舒服。”
絹子皺着眉頭,因為內褲濕了,於是她彎下腰像變魔術一樣把內褲脫了下來,然後把它掛在樹枝上晾着。
“我裏面什麼也沒穿。”絹子對在一旁看着的紺野弘說道。
“嗯。”當然什麼也沒穿,除了點頭紺野弘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剛才那雪白的肌膚已經隱藏到裙子底下了——
那裏面藏着什麼東西呢?——
絹子似乎看穿了紺野弘的想法。
“給你看看。”說著翻起了裙子。
“……”
紺野弘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像傷口一樣——
那是一種以前從未見過的、不可思議的形狀。
輕飄飄落下的裙子鎖住了紺野弘的視線。
那個年紀的紺野弘還沒有性愛意識,那一瞬間感到的興奮,是否與愛情有關,誰也不知道。也許只是一種吃驚,或是不可名狀的興奮。
少年紺野弘每次見到絹子時都想到那次在小樹林發生的事情,他想再仔細地看一次。可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絹子是個漂亮的姑娘。”
“以後沒準能成為演員。”
周圍的人依然這樣評價着絹子——
確實很漂亮——
紺野弘上四年級的時候這樣想過——
但是……——
容貌很美,但是下面卻隱藏着那樣一個連形狀都說不清楚的東西,真是很不可思議。每當想到這裏,紺野弘就會莫名其妙地感到興奮。美麗的容貌和奇怪的生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那個時候絹子也就十二歲左右吧——
差不多,那時的絹子已經開始向成熟發育,身體也基本上像半個大人了。
如今的紺野弘對於女性身體的各個角落都非常了解,十二歲少女的身體也大概可以想像到。但是,心中留下的那段回憶與現實中的形象明顯的不同。四十年前,只有那麼短短的一瞬間,而且還是通過孩子的眼睛看到的……那個印象曾經無數次地反覆出現在紺野弘的腦海里,經過多次的加工和扭曲,已經和最初的形象完全不同了。
已經沒有具體的形象了,只是作為一種不可思議的概念留存在紺野弘的頭腦當中。也許這種表達方式反而更接近於現實。
老宅的解體工事果然開始了,腳手架也搭建起來了,防止灰塵四處飛散房子周圍還圍起了篷布。下次再路過的時候,房子的骨架已經顯露出來了。旁邊還有立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私人住宅建築用地。”——
看到老宅是走這條路的惟一樂趣,可是……——
幾個月後,在老宅的地點建成了一座與紺野弘沒有任何關係的新公寓。這樣一來,一個家族曾經在這裏居住過十來年的歷史痕迹全部消失了——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父母早就去世了,如果房子還能保存到今天那才少見呢。
人生已經沒有特別令紺野弘感到喜悅的事情了,生存的證據也在一點一點地被風化。不過幸好還可以回憶過去。
遇到下雨的日子,就在走廊的大廳里玩。紺野弘會拿出很多的紙盒把大廳堆得無處下腳,他用紙盒為偶人搭建了豪華的家。
“今天的天氣不錯嘛。”
“是啊,我們出去散散步吧。”
“好的,走吧。”
胡桃公主永遠是遊戲的主角。
開始的時候胡桃公主都是紺野弘操縱的,但是漸漸的絹子搶走了控制主角的權力。
大門口有一塊放鞋的石板,往上登一級台階就進了走廊。
絹子用指尖操縱着胡桃公主,讓她在走廊里散步。絹子想讓胡桃公主站住,於是把她插在木地板的縫隙中,誰知地板之間的縫隙比預想的要大,結果胡桃公主就從地板縫隙中掉了下去。
“啊!”
“對不起!”
沒辦法了——
絹子是不是故意的呢?——
4
至今紺野弘也不清楚,也許是故意的,也許不是故意的。總之,就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情。
紺野弘想從院子裏爬到地板下面把胡桃公主“救”出來,可是結果證明那是不現實的。
當時有多麼的難過紺野弘已經想不起來了,似乎哭了整整一晚,在很長一段時間他每天都會從胡桃公主掉下去的地板縫中向黑暗的地板下張望。
關於老宅的記憶、關於絹子的記憶大概就剩這麼多了——
胡桃公主消失的時候,我大概八歲左右吧——
從遊戲的幼稚程度看,大致就是那個年齡。
在小樹林裏看到絹子的私處和胡桃公主消失在時間上有什麼樣的聯繫,在紺野弘的記憶中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了——
已經拆了大部分了——
從篷布的外面已經看不見房梁了,瓦礫已經堆到了圍牆外面。由於早晨很早,所以施工人員還沒有上班,好像從篷布的縫隙中能鑽進去。紺野弘看了看手錶,平時他都提前十分鐘到公司,即使偶爾遲到也沒關係,可以解釋說:“路上發生交通事故,堵車。”但是,進入老宅廢墟的機會可只有今天這麼一次,於是紺野弘從篷布的縫隙鑽了進去。
房梁和立柱都已經拆除了,剩下半截的矮牆還能看出各個房間的格局,紺野弘發現沒有屋頂的房間比原來感覺的要小。
庭院的佈局被後來的主人改變了;房間的絲柏地板也被掀掉了;走廊的大廳保存得最完好,不過到處散落着帶有青苔的瓦片。
從形狀判斷,門前的那塊放鞋石板還是從前的那塊。紺野弘彎腰湊了過去,一股地板下特有的潮濕發霉氣味撲鼻而來。紺野弘隨手撿了一根木棍,在原走廊大廳的地板下翻弄着。
“啊,找到了。”
在灰塵下面,可憐的紙偶人靜靜地躺在那裏。
紙偶人表面的印刷已經完全褪色了,只能從整體的形狀判斷出這就是曾經的胡桃公主。紙身已經變成了褐色,全身都是波狀的皺紋,還有好幾處破損。
紺野弘想把它帶回去,不過檢查了它全身的狀況,最後還是決定放棄了。只要稍微一碰就會破碎無餘,不管怎麼修補也不可能恢復到原來的樣子了。
“再見了!”紺野弘把胡桃公主放回到了原來的位置,雙手合十行了一個禮然後退出了老宅的廢墟。
關於那個紙偶人以及老宅的記憶已經在紺野弘的頭腦中消失了很長時間,如今它們又蘇醒了,這令紺野弘感受到了無比的喜悅。
以後無眠的夜裏就會有這些美麗的往事做陪了。
搬到了新家,卻是幼年時代的故居所在地,更令紺野弘吃驚的是竟然遇到了故知。
車站前那家蛋糕店的老闆是紺野弘小學時代的同桌。為了躲避空襲,他也隨家人疏散到別處去了,不過戰敗后不久他們馬上又搬回了東京。之後的三十多年一直住在那裏,現在好像還擔任區議員的職務,對老朋友的消息也比較了解。
他對絹子的情況也知道一些。
如周圍人們預測的那樣,絹子生了一個美麗的女兒,不過遺憾的是沒有成為女演員。
“嗯,她確實是人們一度公認的美女。”
絹子平凡地結了婚,成為了一位平凡的母親。她的丈夫好像也是區議員,家就在車站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