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晚的臉
第五章夜晚的臉
1
辦公室的下午——當電話鈴響起的時候,金井要一正好剛剛處理完一批煩瑣的文件——
接下來該幹什麼了呢?——
金井要一伸了個懶腰,然後把視線穿過窗戶延展向遠方。外面陽光明媚,風中也開始夾帶着春的氣息。做完這一系列放鬆動作之後,金井要一習慣性地伸出手拿起桌上的電話聽筒。
“喂!你好!”
“你好!……請問是金井先生嗎?”一個略帶沙啞的女人聲音。
“嗯,我是金井。”
“是我呀,你忘記了嗎?我是正子呀。”
突然聽人家這麼一說,金井一時還想不到對方是誰。而電話那頭的正子好像正在抿着嘴笑。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哪位正子?……”金井支唔道——
如果是電腦的話,那肯定能馬上搜索到記憶中關於對方的信息——
金井的頭腦中竟然能聯想到電腦,因為他剛才處理的文件就是關於計算機的報告書——
不對,電腦也不行——
如果在電腦中搜索“正子”的話,那電腦會立刻一個不漏地把記憶中所有的正子都一一列舉出來,這樣一來仍然無法判斷對方到底是哪一個正子。
這個聲音略帶沙啞的正子,不是孩子,也不是老人。她剛才說:“你忘記了嗎?”看來不是經常見面的人,是以前認識的女人,不常見到的女人。在電話那頭偷笑……嗯,看來是和“嫵媚”這樣的形容詞有聯繫。上述的分析、選擇,只有人腦才能做到。
“你想不起來了吧,我是月子呀。”女人報出了另外一個常用的別名——
啊,這就想起來了——
月子的本名就叫正子。
“要是一開始就告訴我你是月子,我馬上就能反應過來。”
“不好意思,在你最忙的時候給你打電話。”
“沒關係,我不忙。”
“我忽然想起了你……於是就翻電話簿找到了你們公司的電話號碼。”
金井環視了一下周圍的情況,然後小聲地問:“近來過得怎麼樣?結婚生子了吧?”
“是的。”
“幾個孩子?”
“兩個。”
“是女兒嗎?”
“一個女兒,一個兒子。”
“很不錯嘛,都幾歲了?”
“女兒上四年級,兒子上二年級。”
金井最後一次見到月子還是在新宿的商場裏,當時月子提着購物袋,身體稍微有些發胖,說是要生第二個孩子了。那已經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
“你家孩子呢?”月子在電話那邊問。
“我家就一個孩子,去年剛上幼兒園。”
“女兒嗎?”
“嗯。”
“很可愛吧。”
“呵呵,我不怎麼喜歡小孩子。”
“可是對自己的孩子就不一樣了。”
“那也不一定。”
一邊漫無目的地聊着,金井一邊想:——
她找我有什麼事吧?——
女人是很少給男人打無用電話的,至少金井是這樣認為的。
不是兜售保險、談婚姻大事、就是借錢之類的,即使沒有什麼具體的事情而只是為了消磨時間,女人給男人打電話,那至少也是為了傾訴心中的某種感情,女人莫名其妙地給男人打電話就是這種心理的反映。
“前段時間,我姐姐去世了。”
“是嗎?多大歲數?”
“四十七歲。”
“哦,歲數不大嘛。”
“姐姐埋葬在平川陵園。”
“啊,是嗎?”
隨着談話的深入,回憶和一種異樣的感覺在金井心中漸漸被喚醒。
“一進陵園門口,我突然想到:‘以前的什麼時候,曾經來過這裏。’”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金井曾經邀請月子一同去平川陵園掃墓,金井的雙親就埋葬在那裏。帶酒場上的女子去掃墓並不是什麼榮耀的事情,也不是金井有這個愛好。地下的父母也許以為兒子帶來的是未來的兒媳婦,那個時候金井本人或許也多少有這樣的想法吧……
“令尊令堂的墓地在陵園入口附近,我姐姐的則在最裏面,要走很遠。”
“平川陵園好像越往裏面走越寬闊。”
“可是,我很懷念那個時候,所以找到了你的電話。”
“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我住在三軒茶屋。”
“很不錯的樓盤呀。”
“但我家不行,是套破舊的公寓。”
“經常來市中心逛嗎?”
“這個月起我把孩子託付給鄰居大嬸照看,去市區神田的茶館教室上課,每周兩次。”
“哎,你要開茶館嗎?”
“不會馬上就干,我想如果不找點事情做也很無聊啊,而且我先生的收入也不高,我也得努力賺錢減輕他的負擔呀。”
“到時候需要幫忙你就通知我,有時間我請你吃午飯。”
“這方便嗎?”
“沒問題,只要上午給我打電話,十有八九我會有空。”
“好,那回頭再聯繫吧,這麼忙打攪你真不好意思。”
嘭的一聲,電話掛斷了。
在談話的過程中突然掛斷電話,連句道別的話也不說,這是月子一慣的毛病,並不是因為她生氣了——
她今年多少歲了?——
放下電話的聽筒金井想。
把金井自己的年齡減去四歲就是月子的年齡,應該已經超過三十五歲了。
瘦削的臉上,一個小巧精緻的鼻子,皮膚白皙是月子的特徵。這個特徵現在應該依然保存着吧。她眼睛的表情十分嫵媚,也許是因為輕微近視眼的緣故吧。
但是,月子現在還有從前那麼漂亮嗎?
2
有的男人說:“做愛后,如果女人在你身旁靜靜地睡去並露出可愛的神色,說明她的愛是真心的。”
金井之所以一直記得這句話,是因為他非常同意這個說法。
對於月子,金井總有一種淡淡的悔意——
對於美穗子,我又是怎樣一種感覺呢?——
對於妻子的記憶,在頭腦中還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報告書,雖然已經記錄了各種各樣的信息,但是仍在繼續錄入的過程中。算取收支結餘還早着呢——
第一次和月子上床是什麼時候呢?——
突然一個急剎車,電車停了下來,到了御茶之水站,不過車開過了一點需要往回倒幾米。看來今天的司機技術不怎麼樣,在這樣的下班高峰時間,真是危險呀。
十幾年以前……那一年金井幹什麼都不順,不多的收入只夠租一間四張半席子大小的房間和日常開銷之用。而且他看不到希望,金井感覺頭頂上一直都是陰天,而且不知這陰天將持續到什麼時候。對於當時的金井來說,所謂開心的事是——在經常光顧的彈子遊戲房能夠找到沒有人的空彈珠枱;加班費提高;分月付款購買的西裝合身;喜歡的職業棒球隊中有明星加入……現在想一想這些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是在當時卻能讓金井感到非常滿足。不管怎麼想,這些都不應該是一個堂堂男子漢所拘泥的事情。
周圍一直漂浮着灰色的空氣,但是最讓金井心灰意懶的事情恐怕還是和美穗子關係的破裂。愛情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在不知不覺中,美穗子做出了分手的決定。
那一年的年末,金井獨自一人坐在房間中抱着膝蓋,當時他真想大喊一聲:“我很寂寞!”
臘月三十那天天空格外晴朗,公司放假不用上班,可是金井的心情並未因此而有些許的好轉——
不如去給父母掃墓吧,反正今年還一次也沒去過呢——
金井的心中有一個牽挂的女人,是新宿一家酒店的女招待,外貌有些嬌艷嫵媚。兩個月前的一天,金井從那家酒店門口路過,正好看見了從地下台階走上來的那個女招待,女招待是第一天上班,而金井就成了第一個點名請她陪酒的客人。
“第一天上班就遇到像您這樣的好人,真是我的榮幸啊。”
“我也很高興。”
經過不長時間的交往,兩個人的關係發展很好。在月子下班后,金井曾邀請她吃過幾次夜宵。知道她喜歡吃肉,不喜歡吃拉麵。還送她回家,得到了她的電話號碼。在參加完公司的歲末聯歡會之後,金井又來到月子工作的酒店。
“今年我不能回家過年了,看來要度過一個孤單的正月了。”月子說道,她是什麼意思呢?——
好吧,那我就邀請她試試——
於是金井撥通了月子家的電話,邀她一同去掃墓。
“好啊,我正好無事可做呢。”月子很爽快地答應了。
“年末必須要掃墓嗎?”
“不是,只是今年一次還沒掃過呢,再不去的話今年就沒機會了。”
“父母都已經過世了嗎?”
“嗯,父親兩年前、母親七年前死的。”
“那你老婆可高興了。”
女人們頭腦里想的都是這些問題嗎?
那個下午風和日麗,不像冬天的感覺。平川陵園坐落在郊外,像一個公園一樣環境非常好。到了年末,掃墓的人非常稀少,陵園內寬闊的草坪好像是專門為他們兩個人準備的。風輕輕地吹動着月子的裙子,她像一個孩子一樣拉着金井的手腕跑來跑去。累了,兩個人就躺在草坪上休息一會兒,冬日陽光傾泄在人的身體上,暖暖的非常舒服。
“太陽是SUN,月亮是MOON……”
金井說了一句小孩子學英語時背誦的歌訣,不過看來月子不懂英語。
“這有好多墓碑呀。”
“嗯,這個是宮本百合子的墓。”
“誰?”
“一個古時候的名人。”
兩個人一直在陵園裏玩耍到太陽西沉,才散步走了出來,金井的心情舒暢了許多。
“到我們家去坐坐怎麼樣?”
“今天不行了,我約好了要和姐姐見面的……”
“那明天呢?”
“方便嗎?明天可是除夕呀。”
“反正我也是一個人。”
“好的,我去。”
金井買了地圖告訴月子自己家的地點,以及坐車路線——
看來事情變得有意思起來——
如果和美穗子的關係出現轉機,那該怎麼辦?對於月子還是謹慎一點的好。
第二天一早,金井趕着商店開門營業的時間出去採購,男人請客嘛,要準備得周全一些。
“好了,準備完畢。”
下午三點,他去澡堂洗澡。
金井出去的時候沒有鎖門,回來的時候門卻被鎖上了。一敲門,出來開門的正是月子。
“我也去洗個澡吧。”
“澡堂很近,就在那邊。”
晚餐只有臘肉、鹹鴨蛋和罐頭,但是月子異常興奮,啤酒的醉意拉近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
紅白歌會結束后,兩個人邊看電視邊在炕爐邊暖着腳。
“真沒想到能夠這樣過年。”
“真是,像做夢一樣。”
女人把肩膀湊了過來,嘴唇也不遠了——
再深入發展一下怎麼樣?——
雖然還有顧慮,但已經豁出去了,顧不了那麼多了,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嘴唇碰到了嘴唇,然後躺了下去。
關了燈的房間中只有煤氣爐還在紅紅地燃燒着,爐子的火光把白皙的肌膚染成桔紅色。
月子身材纖細苗條,卻有一對豐碩挺拔的乳房,那結實的臀部手感非常好,大腿的曲線恰倒好處地刺激着男人的視線,私處濕潤溫熱可以讓一切熔化。
沉默的肉體,在某一個瞬間爆發出強烈歡愉,桔紅色的肌膚滲出了汗珠。
甘美的陶醉在身體以及意識中流淌着——
真的可以進一步交往嗎?——
不安又潛入了金井的心裏。
金井沒有顧及心中的不安,隨後一直保持着和月子的關係。他也不知道月子期待的是什麼,每周一次光顧月子所在的酒店成了金井的必修課,這也是薪水不高的金井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
偶爾,月子也會突然光臨金井的家。
“你怎麼看待我?”
“還沒決定呢,不過就這樣也挺好的。”
到現在為止,金井依然無法猜透月子當時的心理,總之她好像只是隨便玩玩而已,只把自己當成隨便的男朋友。儘管如此,在金井心裏的某個地方還是期待着她說:“我們一起生活吧。”但是,在這樣期待的同時,也充滿了對未來的不安,金井一直在欺騙自己的心。對另外一個女人他還沒有死心,雖然對美穗子充滿了失望,但在金井的心中對她還存在着幻想。
3
在抱着月子的時候,金井會想:——
這個女人不錯——
但是,和月子分開之後,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又會改變想法:——
婚姻可是人生的一件大事,還是找更容易溝通、更容易妥協的女人好一些——
如果美穗子給金井一個笑臉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投向美穗子的懷抱。而選擇月子只能算是一種妥協,而這種妥協會給雙方都帶來不幸——
真是這樣的嗎?——
金井經常被這個問題搞得十分迷惘。其實答案也並不那麼肯定,這個世界上也有很多做出如此妥協的人也過得很幸福。再說,不管美穗子多好,如果她不喜歡自己的話,那也無濟於事——
也許月子更適合自己——
金井的思想又傾向了月子一方。
早春的一個溫暖的夜晚,金井在新宿的一家咖啡館等月子下班,他們約定在這裏見面——
今晚我想邀請月子去我家。激情一番之後,我要用毫不做作的口氣向她表白:“我們一起生活吧。”——
就在這時,咖啡館的門開了,月子走了進來,她還帶來了另外一個女人。
“姐姐也一起來了。”
被月子稱作姐姐的那個女人點頭向金井行了一個禮。
“啊,你好!”
月子的姐姐比金井想像的還要老,而且顯然比實際年齡要老,她的臉頰、眼角已經浮出難看的皺紋。姐姐用考察的眼光盯着金井看個不停,只有嘴角流露着滿意的笑容。她的牙齒很黑,鼻子很小,比月子的還小,好像骷髏上的鼻骨。
“那我先走了。”
姐姐很快就告別離開了,好像事情已經處理完了。
“我們去吃烤肉吧。”
然後他們兩個人去了什麼飯店,金井已經記不清了,惟一記得的就是那晚月子去了金井家,他們又上了床,那是最後一次做愛。
之後不久,金井就跳槽到現在工作的這家裝飾品製造公司來了,以此為開端,好運逐漸降臨到了金井身上。看來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從事什麼樣的工作還是意義非常重大的。新款燈具的暢銷,使在第一線從事指揮工作的金井贏得了大家的信任,逐漸也建立了自信。
美穗子那一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化,突然轉變態度向金井露出了微笑。雖然兩個人之間經歷了一段風波,但畢竟金井非常喜歡美穗子,所以二人的關係恢復非常迅速。曾經的曲折就像沒發生過一樣,一年後他們結婚了,婚後平平穩穩一直生活到今天。
那樣的日子裏,金井偶爾也會去月子的酒店坐坐,但是他們倆的關係就僅此而已了。
“我結婚了。”
聽到這話,月子的視線迷茫地停留在空中,好像在空氣中尋找着回答金井的話。
“那挺好的,我想也會是這樣的。”
她一句悔恨的話也沒有說。
接到月子的電話后又過了兩天,月子親自來訪。
“今天中午午休的時候有空嗎?”
“有啊,你知道我們公司的地址嗎?”
“嗯,知道。”
樓下警衛打來電話說有人找金井,他站起身離開了座位——
她變成什麼樣子了?——
金井在心中想像着月子現在的樣子。金井走出電梯認出了月子的背影,在月子轉過身來之前,金井心中涌動着一股強烈的期待感。
“你好!”
月子轉過身來,同時用略帶沙啞的聲音打了聲招呼,她比金井預測的樣子要年輕得多。
“好久不見了。”
“是啊,你看上去沒什麼變化嘛,我就不行了,都快變成老太婆了。”
“說哪裏話呀,你還是那麼年輕。想吃什麼?烤肉行嗎?我請客。”
“什麼都行,不過肉最好。”
通過簡短的交談,金井感覺到無論從容貌還是聲音,月子還是有一定變化的。
在飯店中,彼此又相互通報了一下近況。
一瓶啤酒下肚之後,紅暈開始浮上月子的臉頰,心扉漸漸開始敞開,拋開顧慮話多了起來。
“我想看看你現在過的是不是幸福。”
她來看金井僅僅是因為這個理由嗎?不知道。
“哎?為什麼?”
“我也不清楚……你找了一個好老婆吧。”
“看你說的。”
“她肯定比我好多了,你的臉上都寫着呢。”
一瞬間,金井似乎窺見了月子的心,看見了她的想法,聽到了她的話外音。
原來月子果然想和金井共同生活,但她看出金井這種願望並不是發自內心的,所以她也不曾說出自己的想法,不過她和金井並不是隨便玩玩……——
那天晚上,如果我說一句:“我們一起生活吧。”——
月子一定會接受的。
但隨後兩個人的生活能幸福嗎?……怎麼想這對月子來說也不是件好事——
不管怎麼說,是我拋棄了月子——
這個比較接近事實,從結果來看,和月子交往只是出於一時的迷惘,不管當時是多麼的認真。
“前兩天你說你姐姐去世了是嗎?”
“嗯。”
“你只有這一個姐姐是吧。”
金井在電梯中想像的月子的容貌就是那天晚上在咖啡館裏見到的月子姐姐的臉。他想現在的月子應該和當時她姐姐的樣子差不多了。
那個女子有一張多麼沒有教養的臉,嘴角還流露着貪慾。皮膚上浮現着雀斑,也許是咖啡館燈光昏暗的原因,總之金井對月子的姐姐沒有什麼好印象。姐妹倆應該很像,只是姐姐把內心醜陋的部分表現到了表面上,月子心中肯定也隱藏着類似的東西——
還是打消和月子一起生活的念頭吧——
應該說,金井得出這個結論與見到月子的姐姐有很大的關係。
“你姐姐是得急病去世的嗎?很突然啊。”
“嗯。”
“今後你就很孤單了,惟一的姐姐沒有了。”
“只是一個姐姐而已,我們之間的關係也不是很好。”
月子端起咖啡杯,繼續說道:
“她從沒給我帶來什麼好事。”
“是嗎?”
金井也喝了一小口咖啡,感受着咖啡流過喉嚨的感覺,然後抽出一支香煙點燃了,說道:
“那也未必。你現在應該很幸福吧?”
月子的表情忽然愣了一下,沒有領會到金井話語深層的含義。
“還好吧。”月子微微點了點頭,含蓄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