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跳棋旅館裏
嚴格說來,記錄菲爾博士探案的筆者,應該為以“女英豪”一詞來介紹甜美動人的派翠西亞·史坦第緒。而擔任這記錄者的修葛·杜諾范,認為“女英豪”是用來形容她最恰當的字眼。這神秘的字眼定義明確,最重要的是與“美貌”押韻。
修葛的道歉是基於一項所有人都會同意的事實:用這個字眼來介紹上場的女主角(無論這是不是個真實故事)實在太不得體、太冒犯女士了。正如亨利·摩根所說:灰眼睛、勇氣可嘉的葛瑞絲·達令有自己的人生哲學,她碰到難題時喜歡戳自己鼻子,使槍的功夫和警察不相上下,她要耗整整一本書來決定她是否對當英雄比較感興趣。(棒槌學堂註:葛瑞絲·達令為英國少女,1830年和她的家人掌管燈塔,葛瑞絲協助救援在暴風雨中發生海難的弗法爾緒號生還者。她奮不顧身的英勇行為使她成為英國家喻戶曉的人物。後人將她的故事寫成少年小說。)
修葛得趕緊辯駁來減輕自己出言不遜的罪行,首先,這的確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其次——這全是上帝的恩典——派翠西亞·史坦第緒並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特點。她的頭腦不特別冷靜,意志也不特別堅強。她既沒有像警察一樣隨身配槍,也沒有攔截惡棍的矯捷身手。反之,她為這些事都能由能夠勝任的人處置而感到高興。她笑臉盈盈看着你,像在對你說,“你好棒!”——你便不由自主抬頭挺胸,覺得自己有九尺高,並得意地“哈哈”一聲!她也不是起初冷傲矜持,直到最後才擁抱英雄的人。她從一開始就攬着修葛·杜諾范的手臂,一直不放,讓他有點暈然。
從他見到她的第—眼,心中就激起美好的漣漪。她走在磚路上,背對着夕陽照射下如火燒般的幽暗樹林。她走在這群人中間。派翠西亞·史坦第緒的手攬着紅光滿面、正和一名身着制服的彪形大漢談事的上校。兩名警察跟在他們後面,一名愁容滿面的醫生似乎為錯過了下午茶時間抑鬱不樂。
她讓人眼睛為之一亮地出現在這樣的襯景里。她頭髮是金黃色,但非那種毛茸茸的金或如雕像一樣死板的金。連衣裙覆蓋下的姣好身材,像是自然界在恰當之處添上一道優美的弧線。她一度躊躇,卻依然神采奕奕;光澤彈性的褐色肌膚,充滿着生命力。深榛色的眼睛用那種“你好棒”的笑容凝視着你,眼神像是會說話;她高挑的眉毛讓她看起來似乎永遠都處於出奇不意的喜悅中;她粉唇上的笑容仿如最完美的潤飾。
修葛看到她從小徑上定來時腳步有點遲疑,一身白色無袖網球裝,反襯着背後如野火蔓燒的幽暗樹林。修葛隨着主教、莫利、菲爾博士一行人魚貫下樓到接待所門口。上校跟莫區巡官談話時,她一旁彎頭、怯生生瞄陽台門一眼。然後,目光飄向前方的大門,看着杜諾范。
他驟然覺得自己登上暗處里的樓梯,腳踏在不存在的階梯頂端——緊接着,銳不可擋的氣勢應聲響起,就像他肩上扛着一把來福槍,一槍射中靶場的鐘發出巨響。當——!就像這樣,他立刻熱血沸騰,所有的象徵譬喻都摻和在一起。
他當下就明白,他被征服了。他也知道她了解他的心意。你可以接受到這位女英豪身上放出的電波交流或心電感應,那些口口聲聲說不信有此說的人,不配領受到這種心靈感應。修葛知道她也感受到了,但他們的眼神並沒有交會。他們眼神只是很快閃過,便從對方身上移開。他與派翠西亞·史坦第緒都在努力掩飾,假裝沒有意識到對方的存在;而在他們經過他人正式介紹之後,就幾乎無法再假裝視若無睹:這是個再奇妙不過的徵兆。派翠西亞望着接待所屋頂上的石孔雀神遊,她揚起頭,行為開始漫不經心。
這段情感火花進發的經過並沒有落入史坦第緒上校眼中。上校得意嚷嚷着,將莫區巡官推上前。巡官人高馬大,蓄着幹練的鬍髭,站姿看似要往後倒的樣子。若你此時推他一把,他可能真會搖搖欲墜。他的表情嚴肅,卻又為自己立了功感到高興。
“告訴他們,莫區,”上校說,“喔,對了。這是菲爾博士、曼坡漢主教、杜諾范先生……莫區巡官、佛狄西醫生——是來取齣子彈的。喔,還有——我差點忘了,這位是小女派翠西亞把事情經過告訴他們吧,莫區。”
派翠西亞微微頷首。巡官的表情更嚴肅。他撥弄棕色鬍髭,清清嗓門,灰藍色眼睛直視菲爾博上。他聲音洪亮、信心十足地開口。
“我把這件事視為一種榮耀,各位先生。我先解釋為什麼我沒有盡責在各位蒞臨時在此恭候。”他拿出筆記本,“調查完畢后,我抽空回家喝了杯下午茶。我並非故意怠忽職守,而是我手上百幾封狄賓先生的信件,”他敲敲筆記本繼續說明,“信里透露一些真相。接着,我立刻動身尋找那名昨晚造訪狄賓先生的人。根據“公牛”的老闆告訴我,他這一個多星期以來,常常看到這個我要找的人在附近出沒。那傢伙常常光顧“公牛”,向每個人打聽莊園的事,獲取情報。各位,”莫區巡官搖搖頭說,“昨天晚上,這名男子沒有出現。我在喝下午茶時,接到瑞佛巡宮從漢翰打來的電話,他說,他查到我要找的人正投宿在跳棋旅館——我順便為各位解釋—下,漢翰這個地方靠河邊,離此地約四哩路……”
“真有意思,”主教插嘴,斜睨菲爾博士一眼,“這個人還好端端活着呢,然後呢?”
“他死了?”莫區一頭霧水,“老天保佑,當然沒有!為什麼他會死呢?”
“我只是想弄清事情的真相,”主教敷衍地說,得意看着菲爾博士,“請繼續,巡官。”
菲爾一點也不引以為意:“他是指,我應該羞愧得無地自容。”他和藹地喘口氣,“沒關係。名采薩克史東·布拉克不總是最後的大贏家。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你立即動身去逮他了嗎,巡官?”(棒槌學堂註:SextonBlake,薩克史東·布拉克為英國家喻戶曉的小說人物,也是名偵探,創作者不詳,這個名字後來出現於各種形式的創作,包括通俗小說、報章雜誌連載小說、電視、電影、廣播和劇場等等。)
“沒錯,先生。我先打電話到莊園,詢問史坦第緒上校回家了沒。他不在。我馬上借一輛車,直赴跳棋旅館。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他叫做史賓利,也不知道他是個年輕小夥子。我在跳棋旅館見到他,他自稱崔弗斯先生,絲毫沒有逃走的意圖。我發現他坐在門口,喝半品脫瓶裝的酒,十分鎮定。他談吐文雅,像個紳士。基於法律程序,”莫區道,“我告誡他,讓他知道他還沒有起誓,但是他最好在我執行例行偵查前,乖乖回答一些問題。他在未經宣誓的情況下做了供述,最後簽了名。”
莫區清了清喉嚨,打開他的筆記簿。
“我叫史都華·崔弗斯。我是已退休的劇場經紀人。我住在紐約市百老匯大道和八十六街間的德渥區。我到英國是來旅行的。我不認得狄賓先生。沒錯,我知道昨晚發生的事;這裏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樁命案。是的,我知道自己的嫌疑很大。但是昨晚我沒在莊園附近出沒。要是有人指認,他們一定會告訴你們那個人不是我。我沒什麼好怕的。我昨晚九點半以後就回房裏去了,直到早上都沒有外出。這就是我僅能提供的,其他的要等我跟律師商量過再說。”
讀這篇供述期間,莫區巡官的身軀越來越向後傾。一抹鬼靈精的笑容浮上他的臉。
“我沒有任何逮捕令,”他繼續說,“除非證實了他的罪行,我不能控告他。我請他跟我一起回來協助案情偵辦。但他不肯,他說,得先等他打電話到倫敦跟他的律師商量。他實在夠酷了。後來,這個小夥子說他願意來,此時,瑞佛巡官正盯着他。他跑不了的,各位先生——但是,私底下,我搜到的這些證據都有重大意義。”
“你幹得太漂亮了,”史坦第緒上校誇讚他,“聽見了嗎?不費吹灰之力就逮着犯人了。是吧,莫區?”
“謝謝你,先生。我們希望是如此,”莫區不好意思地回答,“各位先生,我們繼續往下說。崔弗斯先生昨晚那段時間並沒有待在他房間裏。他的確是在九點半回到房間。但是後來他又出去了。有人在十點左右看到他從房間窗戶爬回去——他的房間正好在一樓。有趣的是,他渾身濕透了,當時還沒有風雨,他彷彿掉進河裏去似的……”
“河裏?”菲爾博士若有所思,“不賴,真不賴。你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嗯,先生,我沒有。但是這不是重點。跳棋旅館老闆娘凱菲斯太太,收拾完戶外餐廳小桌上的桌巾返回屋內時,看到他從窗戶爬進去。她覺得很可疑,便持續觀察他……不到五分鐘,剛從外面返回的崔弗斯先生再度從窗戶爬出去,換了一套衣服,匆匆忙忙趕赴別處。重點正在這裏,他得有雙飛毛腿才能在一個鐘頭走四哩路,從跳棋旅館趕往接待所。他大約十一點鐘趕到這裏……”
“沒錯,”菲爾博士同意他的話,“為了勒索,及時趕來看一場交易。”
巡官皺了皺眉:“看什麼,先生?”他以粗啞、玩笑似的口吻重複菲爾博士的話,“他不光是用看的吧。這時,屋裏停電了,他直接走向那扇門,然後上樓——接下來發生的事,我們都知道了。他殺了可憐的狄賓先生。直到半夜一點半才返回跳棋旅館。凱菲斯太太說那時輪她值班,她看着窗外,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等他們第二天知道發生了命案之後,她和凱菲斯先生大為恐慌!他們不敢和崔弗斯先生說話;立刻連絡瑞佛巡官,這就是我為什麼會獲得消息的緣故。然而——”莫區宣稱,敲敲他的筆記簿加強語氣,“我和瑞佛還沒有泄漏消息。我是指,對崔弗斯先生。我認為我們該迅速趕回這裏,找到施托爾,等他指認崔弗斯先生之後,我們才能逮捕他。”他闔上筆記本,“我的上司,警察總長,”他準備做結語,“已經查到資料,證實此人就是路易,史賓利,此案到此結束。我現在已經拿到搜索令拘捕他,搜索證據。”
“逮着他了,是吧?”上校問,掃視着門廊前的每一張臉。“趁他在街上飲酒逮着了他——目無王法的傢伙,真該死!抱歉把你們找來了,讓你們白忙一場,菲爾。儘管如此……真對不起;我居然忘了!讓我為大家介紹,狄佛西醫生,小女派翠西亞……”他興奮得頭昏腦脹起來。
“您是怎麼了?”修葛·杜諾范立即說。
“你剛才已經跟大家介紹過了,”愁容滿面的法醫唐突說道,“巡官已經報告完畢。若能讓我趕快驗完屍后離開,我會相當感激各位。”
“喔,是的,事不宜遲。”菲爾博士心不在焉。他等法醫和兩名警員踱着沉重步伐從他面前經過,進入房內之後。看着外面那群人,用嚴峻的眼神注視莫區說,“你回到這裏是為了讓僕人指認史賓利嗎,巡官?”
“沒錯,先生。”莫區鬆了了口氣,“先生,我可以坦白跟你說我有多高興這個人就是崔佛斯,或應該稱他為史賓利,這些年輕就耍刀弄槍的小夥子,拔槍的速度就跟瞄人一樣快,就像你在電影裏看到的,我們這些老傢伙可差得遠了。喔,喔,他很快就發現到他那點本事在這裏行不通。”他說罷又鬆了一口氣,搔動了他棕色鬍髭的尾梢,“喔,還有件好消息。我不得不承認,我當時有些想法,先生。”
“有些想法?”
“是的,”巡官說,“雖然有點蠢,但這些想法一直在我腦中揮之不去。”一度覺得壓力沉重的優秀巡官,不再用報告事件的正經口吻說話,“喔,當你腦中浮現一個想法時,你怎麼想都甩不掉。它就在那裏,如影隨形。真是天助我也,太棒了!”莫區一隻手臂在空中揮舞,緊握的拳頭像是準備要擲骰子,“這是真的嗎?這實在太奇怪了。我聽到附近一帶的傳聞——應該說是指點——在瀏覽過他的信件之後,就靈光乍現。摩根先生和我都有些想法。摩根是個聰明絕頂的年輕人,他今天早上也來協助我偵查。真的是天助我也,路德·莫區,你幹得不賴!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逮到殺人兇手。”他把自己的手甩傷了,卻不予理會,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菲爾博士堅定地看着他。
“我想我應該聽聽看你的想法,以及你今天搜集的證據,巡官。我們剛才除了空談之外,什麼都沒有做。請上樓去吧,我恐怕有個壞消息告訴你。”
上校半途插話,他說:“事不宜遲,我們還在等什麼?”他口氣不滿,“我們時間緊迫。我得開六哩路去打電報,有一大堆該死的麻煩事要處理,還要向海德雷報備說我們已經逮到兇手……莫利!你這小子還在這裏做什麼?跟我一起走;我不知道該怎麼寫電文;我從來沒有……你,派翠西亞!你明知道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基於保護女兒的本意,上校大聲斥責派翠西亞。
她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輕柔,英氣勃發。對着石孔雀神遊的她回神過來:“爹地,當然不羅。”她溫柔回望怒目相視的上校。
“哦?”他說。
“我不該到這裏來的。”淡褐色的眼眸黯淡無光,輕輕瞥向修葛,看起來像是第一次正視着他。她眼神那股強大的力量,瞬間勝過靶場的噹噹聲響六倍,還有她令人心神不寧的鼻子。派翠西亞如銀鈴般的聲音說:“我能不能帶杜諾范先生到莊園去,把他介紹給母親認識?我確定他已經快要餓昏了——想吃點東西。”
她微笑着。上校接受這個好建議:“就這麼辦,你真的是太周到了!”他熱情表示贊同,“帶他走。把他介紹給你媽認識一下。喔,很好。這倒提醒我一件事……派翠西亞,這位是喬·杜諾范的兒子。修葛,好孩子,讓我介紹一下,這是小女派翠西亞。派翠西亞,這位是修葛·杜諾范。”
“很高興認識你。”杜諾范彬彬有禮。
“你確定你一切都料理完畢了嗎?”她問,“現在請隨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