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貝爾拉赫和路茲重新坐進汽車,勃拉特爾穿過匆匆潰散的警察和樂隊隊員駛入林蔭夾道,路茲博士終於爆發了怒氣:
“豈有此理,這個加斯特曼,”他大聲嚷道。
“我不明白,”老人說。
“施密特出入加斯特曼家用的就是普郎特爾這個名字。”
“那麼這就是一種警告羅,”貝爾拉赫回答,而不再往下問。他們駛向路茲居住的莫里斯泰頓。現在倒是和老人談談加斯特曼的適當時刻,但是路茲想到有人要讓加斯特曼得到安寧,因此重又保持沉默。他在布格恩切爾下了車,只剩下貝爾拉赫一個人。
“要我送您進城嗎?探長先生。”駕駛座前的警察問。
“不,送我回家,勃拉特爾。”
勃拉特爾現在加快了速度。雨已漸漸變小,是的,在莫里斯泰頓,貝爾拉赫有一剎那曾被一道刺目的光芒所籠罩。陽光穿破了雲層,又消失了,重新是煙霧和雲峰追逐嬉戲,妖怪似地從西方聚集過來,堵塞在高山前,在城市上空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它躺在河面上,在森林和丘陵之間鋪開它那沒有意志的軀體。貝爾拉赫疲倦的手撫摸着潮濕的大衣,眯縫的眼睛閃閃發光,貪婪地汲取面前的景色:大地美極了。勃拉特爾停住車。貝爾拉赫向他道謝後下了車。雨已住了,只有風還在刮,潮濕冰冷的風。老人站着,等待勃拉特爾調轉笨重的車身,車子又駛走時。再一次向他致謝。然後步向阿爾河。河水漲得高高的,純粹是骯髒的褐色。一輛破舊生鏽的兒童車在水中漂浮,一根粗樹榦,一棵小松樹漂來了,然後,舞動而來的是-只小小的紙船、貝爾拉赫久久凝視着河水,他愛阿爾河。然後他穿過花園回家。
貝爾拉赫換了一雙鞋子,然後才走進客廳,但是站在門檻上呆住了。書桌后坐着一個男人,正在翻閱施密特的文書夾。他的右手玩弄着貝爾拉赫的土耳其蛇刀。
“原來是你,”老人說。
“是的,是我,”另一個人回答。
貝爾拉赫關上門,坐到書桌對面的靠背椅上。他沉默地塗著對面的人,而那個人積平靜地繼續翻閱着施密特的文書夾,那人長着一材近似農民的體格,消瘦的、然而是圓圓的臉上有一對平靜、沉思、深深下陷的眼睛,頭髮剪得短短的。
“你現在的名字叫加斯特曼,”最後老人說道。
那個人取出一隻煙斗,填滿煙絲,眼睛始終望着貝爾拉赫,點燃之後,一邊用食指敲着施密特的文書夾,一邊回答說:“一個時期以來,你早已完全知道了。你派那個年青人來盯我的稍,這些材料是你授意寫的吧。”
然後他合上文書夾。貝爾拉赫看看書桌,他的手槍還放在那裏,他只要一伸手就可掉轉槍柄;接着他說;“我從未停止追蹤你。總有一天我會成功地證實你的犯罪行為。”
“你得加快速度才行,貝爾拉赫,”另一個人回答,“你沒有很多時間了。醫生說你還能再活一年,要是你現在就動手術的話。”
“你說得對,”老人說,“還有一年我現在不讓人動手術,我必須作好安排。這是我最後的機會。”
“是最後的,”另一個人證實說,於是他們又陷入沉默,無窮盡地對坐着,沉默着。
“四十多年過去了,”另一個人重新開始話頭,“我們兩人是在博斯普魯士海峽過某一家歪歪斜斜的猶太小酒店第一次見面的。當時月亮象一塊黃色醜陋的瑞士乾酪從雲層間露出來,透過腐爛的梁木照在我們頭上,這次會見我還記憶猶新呢。你,貝爾拉赫當時是從瑞士到土耳其來服務的警察局青年專家,是特邀來進行某些改革的,而我呢——是的,我是一個到處流浪的冒險家,現在還是,渴望認識我這唯一的一次生命和同樣唯一的神秘的星球。我們第一眼就互相愛上了,當我們面對面坐在穿長袍的猶太人和骯髒的希臘人中間的時候。我們當時飲的燒酒是何等美妙,這白色冒泡的液體是椰棗和敖德薩附近一大片燃燒的海洋似的異邦谷田產物釀成的,我們把它們灌進喉嚨,使我們強壯有力,使我們的眼睛在土耳其的夜空中象熾熱的煤塊似的閃光,我們的談話也熾熱起來。喚,我愛想念這一時刻,它決定了你的生活,也決定了我的生活!”
他哈哈大笑。
老人坐着,沉默地瞧着他。
“你還能再活一年,”另一個人接下去講,“而你固執地追蹤我已有四十年了。這就是計算的結果。貝爾拉赫,你可記得當年我們在托法尼郊外那家酒店潮濕有霉味的空氣里,在土耳其煙草濃霧包圍中討論了什麼嗎?你的論點是,人是不完整的,事實上我們不可能事先有把握地判斷別人的行為,我們也不可能考慮到隱藏在一切事物中的偶然因素,這就是大多數犯罪行為必然會被揭露出來的原故。你認為犯一樁罪是一件蠢事,因為人不是棋子可以隨便擺佈。我的論點相反——說是自信倒不如說是為了反對你——我認為正是由於人們的錯綜複雜關係使犯罪行為有可能進行,而不被識破,由於這個原故,極大多數的犯罪行為不僅沒有受到懲罰,而且也沒有被人們料到,僅僅是在暗中發生的。我們繼續爭辯不休,由於那猶太老闆斟給我們的燒酒燃起的地獄般的火氣,更由於我們的年青,勾引我們在狂熱之中打了賭,正好是月亮在這小亞細亞後面落山的時候,這是一次違反上天意志的賭局,是我們自己無法遏制而開的一場玩笑,即使它是一次對上帝的可怕的詛咒,“只因為我們受打賭本身的引誘,好似被兇惡的魔鬼勾引心靈去作壞事一樣。”
“你說的對,”老人平靜地說,“我們當時互相同意進行打賭。”
“你不曾想到,我是會遵守約定的,”另一個人笑着說,“當我們第二天早晨腦袋沉重地從荒涼的小酒店。醒來時,你是在一條霉爛的長板凳上,而我則躺在酒跡未乾的桌子下面。”
“我沒有想到,”貝爾拉赫回答,“一個人有可能去遵守打賭的約定。”
他們沉默了。
“我們不必試探了,”加斯特曼又重新開言道,“你的正直使你永遠不會受到誘惑,但是你的正直卻引誘了我。我挑起了一次大膽的競賽,當你的面犯下一樁罪行,而你卻不能夠提供我犯罪的證明。”
“三天之後,”老人輕聲說,沉入回憶之中,“當我們和一個德國商人經過穆罕默德橋上時,你在我親眼目睹下把他推進了水裏。”
“那個可憐的傢伙不會游泳,而你那時對此道也不很精通,人們把由於從事不成功的救人嘗試而淹得半死的你從金霍內斯河污濁的波浪中救了出來,”另一個人不可動搖地說,“謀殺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土耳其夏日發生的,海上吹來陣陣令人舒適的微風,在一座生氣盎然的橋上,在大庭廣眾之下,有一對對歐洲殖民者情侶,還有一堆堆回教徒和當地的乞丐,儘管如此,你提供不出我犯罪的任何證據。你逮捕了我,全然徒勞。審訊很久,全然無用。法庭相信我的辯白,他們宣判那個商人是自殺。”
“你能證明那個商人正面臨破產,並想通過欺騙徒勞地挽救自己,”老人慘苦地說,比任何時候都蒼白。
“我極其精確地挑選了我的犧牲品,我的朋友,”另一個人笑着說。
“干是你成了一個犯罪者,”老探長回答說。
另一個人無心地玩弄着那把土耳其刀。
“我是有點兒象一個犯罪者,我現在也不能夠否認。”他最後懶洋洋地說,“我成了一個越來越高明的犯罪者。而你成了一個越來越高明的刑事學家。但步調是:我總比你先走一步,而你永遠也追不上。我始終象一個灰色的幽靈出現在你的發展道路上,我始終有興趣在你的鼻子底下干出可謂大膽的、粗野的、褻瀆神明的犯罪行為,而你卻始終不能夠對我的行為提供證據。你能夠制勝那些笨蛋,但是我卻戰勝你。”
他不斷說著,一面注意地,但是嘲弄地觀察着老人。“我們就這樣活着。你生活在你的上司之下,在你的警察局領域和發臭的官衙里,永遠為達到你的有限度成就的頂峰而勇敢地攀登一級一級的階梯,你和盜竊犯、偽造犯糾纏,和那些從未正當生活過的可憐蟲糾纏,和那些暴露出來的可憐的殺人者糾纏。我和你相反,一會兒在黑暗中,在不受注意的大城市的深淵中,一會兒在輝煌事業的光芒中,佩滿了勳章,豪放地大做慈善事業,當我對此有興趣的時候,而在另一種情緒下又喜歡幹些壞事。何等驚險的遊戲呀!你渴望毀滅我的生命,而我則頑強地保護我的生命。真的,一個夜晚把我們永遠用鏈子連在一起了!”
坐在貝爾拉赫書桌後面的人拍了一下手,這是一聲孤零零的、冷酷的拍擊:“現在我們已經走到我們生活道路的盡頭了,”他叫喊道,“你已經回到了你的伯爾尼,半失敗地來到了這個睡意朦朧的、正直的城市,雖然人們不很清楚這城市有什麼事情是真的,什麼是假的,而我呢。我回到了拉姆波因,這也是出於一種情緒;人們喜歡圓滿地結束一生,因為這個為上帝所遺棄的村莊是一個早已埋葬的婦女生我的地方。沒有多加考慮,我相當無意地回到了這裏,也正是這樣,十三歲那年,我是在一個雨夜潛行出走的。現在我們又碰頭了。算了吧,朋友,有什麼意思呢。死亡是不會等到結局的。”
這時他的手以一種幾乎難以覺察的動作一揚,那把刀颼的恰巧擦過貝爾拉赫的臉頰,深深扎進安樂椅中。老人一動也不動。另一個人笑了:
“那麼你是相信我殺了這個施密特的羅?”
“我正在調查這個案子,”探長回答。
另一個人站起來,拿起文書夾。
“這個我帶走了。”
“我總有一天會成功地證明你的罪行的,”貝爾拉赫第二遍說,“而現在是最後的機會了。”
“文書夾里是唯一的、雖則是微不足道的證據,這是施密特替你在拉姆波因收集的。丟了文書夾,你就丟了證據。抄本或照相付本你都沒有,我知道你的。”
“沒有,”老人承認,“我沒有諸如此類的東西。”
“你不想用手槍來攔阻我嗎?”另一個人譏諷地問。
“你已經取走了子彈,”貝爾拉赫一動不動地回答。
“絲毫不錯,”另一個人說,同時拍拍他的肩膀。一然後他走過老人身邊,門打開了,又重新關上了,他又走出了外邊的那扇門。貝爾拉赫始終坐在安樂椅上,臉頰挨着冰涼的鋼刃。突然他拿起槍,瞧瞧後面。槍是實彈的。他跳起來,奔進前廳,又奔向門邊拉開大門,手裏攥緊了槍;街上暗無一人。
疼痛發作了,巨大的、劇烈的、針刺似的疼痛,一道陽光照到他身上,他痛得撲到床上,痙攣着,由於高燒而顫抖着。老人象野獸一樣用手和腳爬着,跌倒在地上,在地毯上輾轉翻滾,然後在他房間的某一個角落,在椅子之間躺下不動了,出了一身的冷汗。“什麼樣的惡人呀?”他輕輕地呻吟道,“什麼樣的惡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