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動於黑暗中
只因想保護戀人,神谷忍着恐懼在同一個包廂里與怪物面對面坐着,這段時間他感到不知有多長啊!但是,恩田雖然時不時地咯吱咯吱地咬着牙,但沒有做出什麼凶暴的舉動,而是一面出神地看着弘子的臉,一面又是喝又是吃的,一直到深夜一點左右。一聽說已經到了下班時間,他便戀戀不捨地反覆跟弘子說了幾聲“再見”,出乎意料地老老實實地走了。神谷鬆了一口氣,安慰了一番臉色蒼白的弘子后,晚一腳離開了咖啡店。
在完全沒有行人的夜深的小巷子裏,冰一般的黑風發出悲哀的聲響呼嘯着。神谷突然覺得寂寞起來,彷彿自已被拋到了沙漠中似的,他按着帽子,為了叫出租汽車,朝附近大街上走去,但轉過大街的拐角,卻突然看到剛才的思田站在大街的青白色的路燈下。
在咖啡店裏因為讀揉成了團夾在脅下,所以並不知道,但現在一看,他在西裝外面披着不相稱的黑色長披風,活像一隻巨大的夜晚的怪鳥站在那裏。每刮過一陣風,那披風的下擺便像蝙蝠的翅膀似的隨風飄揚。
神谷越怕越是想看,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凝視着西洋古老故事中出現的魔術師般的思田的身影,看着看着,恩田突然面向黑風,一面發出奇怪的叫聲,一面開始像磨人的孩子一樣跺起腳來。並不是一般的熬過寒冷,而是興奮得快要瘋了似的。一定是在籍此掩飾無可奈何的衝動。
神谷被怪人用一種奇怪的引力一般的東西吸引着,他已經無法抑制想一直跟蹤這男子的心情。越害怕就越想看到他的原形。不久,恩田喊住了一輛空車,消失在車中,神谷也焦躁地跳上了一輛隨後來的汽車。
“給我一直跟着前面那輛車,盡量不要被對方察覺。費用你想要多少就給你多少。”
深夜的大街沒有任何妨礙物,跟蹤是最理想的。兩輛車子如箭一般奔跑着。
到新宿為止窗外的街道還很眼熟,但再往前便幾乎心中無數了。車子取道向城市近郊開去,不知什麼時候開進了人煙稀少的鄉間道路。不久,大約跑了四五十分鐘時候,前面的車子好不容易停了下來。
神谷為了不被對方察覺,在離前面那輛車50來米的這邊兒下了車,問司機這是什麼地方,司機回答說:“好像是在獲窪和吉祥司的中間。”
“我馬上就回來,你關掉前燈,在這兒等我!”
吩咐完畢,急忙追趕恩田。
道路兩旁像大禿子似的聳立着巨大的林蔭樹,其間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幾戶人家,稀稀拉拉地點着朦朦朧朧的長夜燈。迎亮一看,但見恩田那黑蝙蝠似的身影在這道路的50來米的前方邁着大步走着。
就在他的黑影通過一盞長夜燈下的時候,突然從前方跑過來一條狗,朝他狂吠着。
恩田抬起腿,噓噓地趕着它,但越趕狗越是叫得厲害。大概狗也被他這奇怪的樣子嚇着了吧。
面對着這小動物的頑強的攻擊,怪人又情緒激昂地開始跺腳。他交替他抬着腿,胸前緊握雙手,儘管從這裏聽不到,但一定照例在咬着牙齒,開始了無可言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瘋舞。
看到這情景,若是人大概會立即發抖而逃跑,但狗非但不逃,反而越發猛烈地向他挑戰起來。
於是,就在緊接着的一瞬間裏,發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神谷永遠不會忘記當時那駭人的光景。
怪人剛發出一聲異常尖銳的叫聲,誰知又刷地展開披風的兩側,像一巨猛獸一樣撲向可憐的狗。
在昏暗的長夜燈下,人和狗變成黑色的一團,像皮球一樣來回滾着。人和狗都已經連聲音都不發出來,在可怕的沉默中戰鬥着。
但這力量懸殊的爭鬥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黑色的一團突然不動了,慢慢地站起來的是恩田的身影。在他一站起來就連頭都不回地徑直離去的地方癱着的,是那條可憐的狗的屍體。
神谷走近那條狗的屍體一看,又不寒而慄。狗被殘忍地撕裂開了嘴,變成鮮紅的血塊兒倒在地上。啊,真是個怪物!那傢伙不是人。人能於出這種殘酷的事來嗎?而且這可怕的力量又如何呢?那傢伙一定是將雙手放在狗的上顎和下顎,嘎吧嘎吧地撕裂的,靠尋常的力氣能做這樣的事嗎?
神谷由於對方過於殘忍而膽怯起來,很想就這樣返回去,但他的執拗的好奇心戰勝了恐怖,雙手捏着一把汗,又跟蹤怪人了。
跟蹤了一會兒以後,恩田脫離街道,拐進了雜木林中的小道。那片稀疏的雜木林的遙遠的前方,有一叢把星空隔開,猶如森林一樣的東西。從其中隱約可見燈光的樣子來看,一定是被樹木懷抱的人家。恩田是回那曠野之中的孤房去嗎?
隨着遠離街道的夜燈,雜木林中漸漸黑暗起來,在黑暗中跟蹤黑色影子是非常困難的。
但不久一走出雜木林,不知怎麼搞的,直至方才還依稀可辨的恩田的影子一下子不見了。在容易混淆的樹林裏安然無事地跟蹤了,可到了雖說還是黑夜但眼界開闊了的星空下以後他的身影卻突然消失了,這實在使人感到奇怪。
那一帶沒有田地,是一片荒蕪的草叢,也沒有一條像樣的路,夜露沾濕的枯草令人不快地纏在腳上,常常差一點兒踩進水窪中,連走路都很費勁,但神谷會不得就這樣拋棄好容易跟蹤到這兒的怪物,於是迎着星空,一邊環顧四周一邊以那頭樹木中的燈光為目標,沒有把握地向前走去。
神谷突然注意到,五六米前面的草叢在沙沙作響。是風嗎?是枯草在隨風搖擺嗎?但如果是風,只是在一個地方發出聲音就有點兒奇怪了。他有些毛骨悚然起來,停下來側耳靜聽了一下,可是雖然天空中依然刮著風,但剛才的響聲突然停了。
一挪開腳步,又從相同方向傳來沙鈔的聲音,一停下來就突然停止。是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受驚了嗎?不,好像並非如此。神谷試着躡手躡腳走了一一下,但依然沙沙地發出風分開草叢刮過一般的聲音。
遠離都市的擁擠的武藏野的深夜,猶如冥府一般黑暗而沉靜。要說聲音,只有刮過天空的風;要說光亮,只有閃爍的星星。在這片無法想像是這個世界的黑暗的草原上,斷斷續續地響着風以外的別的聲音。
神谷恐懼得呆若木雞。他目不轉睛地凝視着發出聲音的方向,看着看着,草叢中突然出現像磷一樣發著藍光的兩個球。在這寒冷時分,不會有螢火蟲,也不是蛇。是在黑暗中也發光的貓科動物的眼睛,是那頭黑豹的眼睛。
兩個發光物漸漸增加光亮,一動不動地瞪着這一邊。是那傢伙!是怪人不知為什麼躺在草叢中,窺視着神谷。
異樣的黑暗中的對現持續了很長很長時間,神谷快要沒有氣力了,恐懼得都快不省人事了。
這時,啊,就在這時,趴在地上的怪物突然用人的聲音說話,用彷彿是從地獄底傳來似的陰鬱的聲音說話了:
“喂,馬上回去!我不想被你這號人干涉!”
說著,放出磷光的兩眼轉過去不見了,那黑影旋即低低地匍匐在地上,沙沙地撥開草叢離去了。他一次也沒有站起身來。不是站着跑,而是雙手支在地上,像野獸一樣跑走了。
神谷抖擻所剩無幾的精神,只要一息尚存,就一個勁兒朝原先來的道路跑去。他懷着已經忘了10多年的童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追趕着似的拚命地逃跑,並且邊跑邊覺得心焦,彷彿自己在無論怎麼奔跑也都不能逃脫的噩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