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第六節

花了三個小時,登上了外輪山的頂端。在這裏吃了飯,在那皚皚白雪中的妙義、秩父、甲斐諸山,美麗可愛的富士山,屏風一般的南北阿爾卑斯山,都浮現在茫茫的雲海之上。

從這裏開始,都是攀登險要的陡坡,一會兒上,一會兒下,把大家弄得筋疲力竭。這裏,黑煙瀰漫,向頭上籠罩而來,可以依稀聽到地底下轟鳴的聲音。

不久,當登到噴火口的邊緣時,但見周圍是一片荒涼的景象,令人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從鍋形的噴火口上,黑煙默默地呈蝸旋形上升,一股二氧化硫的氣味刺激着鼻子,嗆人喉嚨。柿沼脫下了滑雪板,背到肩上后,從噴火口下去了。我們也跟在後面下去了。

“要上哪兒去啊!到這裏還不夠嗎?”阿武嘆起苦經來了。

“不夠。由於去年的爆發,下面形成了一塊地方,可以一直俯視到底呵。知道的人還不多,可確實形成了一塊好地方。”柿沼勁頭十足,敏捷地向下走去。

我們大體上下到了鍋中。畢竟是在鍋中,由於瀰漫噴放的暖氣,雪已經大大減少了,雪下面還可以看到暗紅色的熔岩。一會兒,來到了一個大約4米見方的雪檐一般的平坦地方。

“就是這裏。”柿沼把滑雪板豎在雪地上,站到雪檐的邊緣上,向下張望。

大家都模仿了他的動作。

“小心滑下去呵。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要一直下到岩漿邊上嗎?看見了什麼沒有?”

“因為有煙,看不見,可這裏筆直通到下面。怎麼樣,要讓你們聽聽岩漿的聲音嗎?”柿沼說著,把一塊頭顱大小的熔岩拂去積雪,兩手一把抓起,刷地投了下去。

石塊在噴煙中消失了,什麼聲音也沒有。

“不是什麼聲音也沒有聽到嗎?”阿武說。

“噓!”柿沼加以制止。

就在這時,“撲通!”傳來了液體的表面被擊破的聲音;接着,“轟隆隆!”響起了遠方雷鳴一般的聲音。

“需要好長時間隙,相當深呵。”荒牧說,向深淵探出頭去,向下張望。

因為有煙,底部照理不會看見,而我們所站的地方,下方好像用刀挖去了一大塊,成為一個平台的樣子,正如雪檐一樣,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倒塌。

六個人不約而同地在這裏坐了下來,凝視着滾滾上升的黑煙,諦聽着地底下火焰轟鳴的聲音。這裏,芸芸塵世和極樂西天,僅有咫尺之隔,大家都默不作聲,沉浸在瞑思還想之中,不勝感慨系之。因為有煙,光線變得虛無縹緲,令人深感荒涼、陰森。舉頭望去,那切割成圓形的蒼穹,猶如一扇向外開闢的窗戶,通向廣大明亮的世界。側耳傾聽,似乎感到,整個鍋底下都在發著低沉的呻吟。

在這期間,我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怖,正如從腳下噴火口噴涌而上的黑煙一般,從我的腳邊悄然升起,脊樑上好像被潑了水,冷得發顫。東京出發時所憂慮的事情,現在終於真地要發生了,我甚至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其他的夥伴,也許受到了同樣的恐怖的襲擊吧。突然,阿武用痛苦而嘶啞的聲音說:“別再走了吧,還遠着呢!”

正當大家像得救一般站起身來時,柿沼卻用壓倒的低音大喊一聲:“慢點,等一下!再等一下!”

我想:“啊,糟啦。終於開始啦!”

柿沼一個人站了起來,面向大家,用沉靜的——但是強壓住感情的——聲音說:

“其實,這次我特地邀請各位光臨,也像我在給你們的信中所說的,我已經狠下決心,非對那腫瘤開刀不可啦!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們也依稀有所感覺吧,這是我和香取之間的問題。我反覆考慮的結果,得出了一個結論。香取,你聽着我要對你說些什麼!為了我那含冤死去的妹妹,我和你香取是不共戴天的。我現在向你提出決鬥。怎麼樣,有勇氣接受嗎?”

我屏住了呼吸。瞬間的沉默。對我來說,卻是長長的一個瞬間。

柿沼保持着極為冷靜的態度,然而這是一種勉強壓制着正在燃燒的憤怒和憎恨的冷靜。“雪,熄滅了熊熊燃燒的火焰;火,融化着紛紛飄落的雪花……”——鬥爭的怒火,在他的心中,正如噴火口底的岩漿一般,在沸騰翻滾。

香取也用一種強壓住感情的、痛苦的聲音,咬牙切齒地說:

“哼,為了給你妹妹報仇嗎?我認為沒有什麼必要,不過既然你挑戰了,我豈敢不奉陪!”

“好,說得好!那麼,就請其他各位做見證人吧。”

我想說幾句話,可又焦急得什麼也說不出來。不知不覺間,大家的臉色都變了,站了起來。

“那麼,該怎麼個決鬥法呢?打算把我從這裏扔進岩漿中嗎?”香取用嘲弄的口氣若無其事地說。

柿沼用沉鬱的聲音說:“我倒不想比氣力。要是比氣力,我是穩操勝券的。”

“嘿,別說大話。我看你不會取勝。”香取說,顯然他因為柿沼這麼說而非常興奮。“那麼,你有別的什麼好辦法?”

“你喜歡什麼呢?”柿沼問。

“我可沒有什麼喜歡的。因為我剛才說過,這不是我強加給你的鬥爭。”

“好吧,請到那個岩鼻子上,怎麼樣?”

隨着柿沼所指,只見在默默地往上冒出的黑煙中,有一座像蠟燭一般矗立着的、暗紅色的熔岩塔。在瀰漫的煙海中,只有這麼一個像電線杆一般矗立着的方尖塔,那個尖塔。在從這裏往下看大概20米處,頂端充其量只能站一個人。一道薄薄的岩壁,像屏風一般峭立,從這裏的噴火口壁突出在煙霧中,而要從這裏渡到那個尖塔的地方,必須從這薄薄的屏風的頂端上經過,這一段距離,大概有10米吧。這是一條連猴子也難渡過的狹窄的棧道。

就連香取也刷地一下變了臉色。

“怎麼樣,干不幹?”柿沼用冷笑的聲音說。

香取顫動着嘴唇,沒有回答。

我總得想點辦法吧——我想,可是我無法行動。事到如今,柿沼的氣魄是壓倒一切的。

香取好容易恢復了平靜,毅然回答,聲音響徹四方:“好,干吧!”

我大吃一驚。我想,香取何必打腫臉充胖子呢,還是乾脆認輸吧。

“不過,誰先走過去呢?問題在於要決定這一點。反正是決鬥嘛,要是先過去的人掉下去了,後面的人也就沒有必要過去了。”

“嗯,是這樣。”柿沼用平靜的聲音回答。“不過,既然事情是我提出來的,這個決定就聽憑你吧。”

“是嗎?那麼,既然是你提出來的,就讓你先過去吧。”

即使在這樣的場合,香取也沒有失去冷靜,為了保護自己,盡量推倭拖延,耍盡無恥的手段,我驚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好吧!”柿沼堅決地說,立刻準備從雪檐的邊緣上走下噴火壁去。

啊,最壞的事態將要發生了。柿沼有信心渡到那樣的地方去嗎?要渡到那樣的地方去,恐怕是非人力所能及的。究竟誰先渡過去,那是由命運來決定的。只要決定了這一點,也就決定了決鬥的勝負。然而,為什麼他偏要說事情是他提出的,就甘願倒霉呢?這點,幾乎只能被看做一種等於自殺的行為。

香取還節外生枝。

“喂,等一下。這畢竟是你提出來的事情,而我呢,並不感到有什麼必要進行決鬥。因此,要附帶一個條件。”

“好吧,我洗耳恭聽,什麼條件,說啊!”

“要是我取勝了,要給我一件東西。”

“什麼東西?”

“登志子。”

“什麼?”柿沼似乎不勝驚愕,睜大了眼睛。在緊接着的瞬間,他顯然氣得滿臉通紅。可是,默然忍耐了一會兒之後,他說:“這樣的事,你不用對我來說。登志子有她自己的自由意志,要是她願意,你直接向她求婚好啦!”

“嗯,我已經向她求婚了。”

“啊什……什麼……”

“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我是剛才向她求婚的,因此,她還沒有向你說過吧。”

“噢,結果呢?”

“你是問登志子的答覆嗎?因此,我才把這個作為條件提出來。她說:一切聽從哥哥安排。我胡亂猜想,你大概為美代子的事情而遷怒於我,所以就不允許登志子接受我的求婚吧?”

柿沼的臉變得煞白。我也清醒地感到,自己的臉上是火辣辣的。好一個無恥之徒!好一個不要臉的傢伙!

“是嗎?那好,我同意以此為條件。我不干涉!不過,接受不接受你的求婚,那取決於登志子的自由意志。”

“好,謝謝。”

難道香取已經得到了登志子的同意?我望着他那充滿信心的臉色,心裏頓時感到不安,偷偷地看了登志子一眼,只見她臉上才流過淚,正凝視着她的哥哥。

柿沼利索地開始往下走了。從我們所在的那個地方往下,幾乎已經沒有雪了。由於氣溫較高,雪正在不斷地融化。他循着噴火四壁的陡急的斜面,成鋸齒形地向下走去。暗黑色的熔岩劈里啪啦地從他的腳下塌落,不斷地滾落下去。

片刻之間,他的人形變小了。他已經下到了屏風的地方,在歇了一口氣之後,終於開始從屏風的脊背上起渡了。煙霧瀰漫,轉瞬隱沒了他的身影,而在煙霧消逝之後,可以看到,他已經在屏風上渡過了一半。他攤開雙手,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身體的平衡,慢慢地慢慢地走去。腳下,熔岩在嘩啦嘩啦地塌落。我渾身毛骨悚然,把眼睛也蒙上了。

只要腳下稍有磕絆,只要身上稍許招風,只要內心稍微動搖,他都會失去平衡,一筋斗摔入數十米下岩漿沸騰的深底,身體就此化為灰燼。我只感到眼前天旋地轉,最好有什麼東西讓我依靠一下。

“啊!”柿沼終於渡完了屏風的脊背,到達了尖塔的下方。他攀登上了從屏風向上矗立約高兩米的尖塔的頂端。“嘩啦啦!”熔岩又發出一陣可怕的響聲,塌落下去,而他也終於在塔上站了起來。

那裏,充其量只容許他雙腳併攏站着,連轉身都似乎不行。柿沼非常緩慢地把身子轉了過來,面朝著我們這邊。

我們都振臂歡呼。他也揮手笑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齒。

然後,他把右手伸進了口袋,摸出來一個銀色的煙盒,把香煙叼到了嘴上。再用左手摸出火柴,呼地一聲划亮了火柴,吧塔吧塔地抽起煙來。

多麼驚心動魄的勇敢阿!

我興高采烈。我看了一眼登志子,她也歡喜、興奮得滿臉通紅,顫動着嘴唇,下意識地揮着手。阿武和荒牧也都高興得回過頭來看我。

只有香取臉色蒼白,冷漠地俯視着下面。

我意識到,必須監視他的舉動。他只要稍許抬起腿,從腳下飛下一塊石頭去,打在柿活的頭上;柿沼就會被擊落到噴火口的底層——這種可能,也是有的。即使石頭沒有打到柿沼身上,由於受驚而失去身心的平衡,接着從尖塔上滑落下去,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一想到這點,身上不寒而慄。於是我擺好了姿勢,只要見他有一點如此的動靜,我就把他一把抓住,拖倒在地上。

阿武忍耐不住了,叫了起來:“快上來吧!”

聲音似乎傳到了對面。柿淚嗤地笑了一下,丟掉了香煙,準備從尖塔上下來。他剛要下來,突然想起了什麼,便從口袋裏摸出了那個煙盒,放在尖塔上。於是,他再一次踩着只有一隻腳那樣幅度的狹窄的屏風背脊,開始往回渡了。

“風兒啊,你不要吹動!煙霧啊,你不要瀰漫!”我在心裏這樣叫着。

也許是我的祈禱應驗了,在我感到長長的幾分鐘之後,柿沼終於渡過了屏風,回到了噴火壁上。

“唉!”我長嘆一聲,如釋重負,一屁股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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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噴火口殺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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