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岡田弟:
十年來,我曾千思萬慮的一件事情,終將在明天毅然實行了。在此,我要向你揭開一個對誰都未曾說過的秘密,而且為我十年來欺騙你,讓你苦悶煩惱,衷心表示歉意。
此刻,在這寂寥的A火山山麓,大雪在無聲無息地紛降。今天是12月18日。你還記得吧,明天,12月19日,就是十年前在A火山噴火口上發生決鬥事件的日子。決鬥事件——世人都如是說。然而,那其實並不是一次公平的決鬥。
我這麼說,你立刻會想到你投石的事情吧,但是並非如此。在這封我給你的最後的信中,我要把那個事件的真相完全告訴你。十年前在A火山噴火口上進行的、我和香取馨之間的決鬥,其實並非一次決鬥,而是一個佯裝決鬥的、有計劃的殺人事件。至於罪犯,誰也不是,卻是我。
我為什麼非要殺他不可呢?這情況你已經知道了,正如社會上誰都知道的那樣。含冤自絕的可愛的美代子,在我的胳膊中瞑目時,我就堅決立下誓言:此仇不報非君子。此後,在我等待時機期間,他對自己的不良行為毫無悔改之意,反而以此為題材寫成小說,一舉成名天下知。我讀了那篇小說,充分了解了美代子那悲憤的心情,便越來越堅定了決心。
一面踐踏一個純潔、年輕的生命,一面又不加掩飾地向社會吹噓,毫無悔改之意。社會上的人,不但沒有向他興師問罪,而且向他頻頻喝彩,讚賞他為青年楷模——這是一種我無法理解的不合理現象。於是我下定決心,要代替蒼天來糾正這種不能容許的不合理現象。
我埋頭於此事達三個月之久,探討了一切可以考慮的殺人方法,一個個詳盡的計劃,制訂了又推翻,推翻了又制訂,還涉獵了一本本國內外的偵探小說。但是結果,只不過告訴我:不管怎樣縝密的謀略,不管怎樣隱秘的計劃,越縝密、越隱秘,犯罪也越容易被識破。
再者,以我的情況來說,事情是更為困難的。對手是一個名聲嘖嘖、剛剛走紅的青年作家。如此一個名人,不管被如何巧妙地幹掉,也必然會在哪兒被發覺的。另外,我和他的關係,別說在朋友之間,由於他的小說(火與女),一般也為世人所共知。即使我坐在A火山山麓的這個家裏,而在東京的香取馨如果有可能被殺,第一個被認為有殺人嫌疑的人,也無疑是我。
我搜索枯腸,絞盡腦汁。但是最後,我只得從反面來利用這個我和他為世人所共知的仇敵關係,想到了一個公然把他殺死的方法。這就是那個“假裝決鬥的殺人”形式。
你會提出疑問,我為什麼不採取真正的決鬥呢?以我來說,比之殺人,還是決鬥心情好一些。可是,把自己也視作畜生而之交換性命,我的自尊心是不允許的。我不能以決鬥來決定勝負,我要代表上蒼來懲罰惡人——我這樣考慮。
於是我考慮了一個周密的方案,幾次去現場進行研究,終於制訂出了一個完全可以相信的殺人計劃,再公然召喚你們,公然進行決鬥,在你們眾目睽睽之下,公然——但是誰也沒有覺察到——進行殺人。接下來,我想詳細地談談這一點。我的有計劃的犯罪沒有受到阻礙,確實是按計劃進行的。只是有一點,即在成功的最後瞬間,你投下了石塊,製造了意外的麻煩。這個計劃遭到了你突如其來的干擾,我簡直氣得神志昏迷,感到絕望。唉,你做了一件豈有此理的事情。
但是,由於你投石,我的罪行就更不為人察覺了,大家都為了掩蓋你的罪行而全力以赴。在我這種可以與冒險相比的決鬥中,我不會構成大罪,這是我從一開始就完全計算好的事情,可是你投石的行為,卻是重大的殺人罪。這裏,我決定撇開你的投石事件不談,按照最初的計劃,只就我的決鬥加以陳述,以接受審判。
你出於對我的同情,對登志子的愛情。不顧生死而投石,這種心情,我衷心表示感激。但是,在我那周密的、有計劃犯罪的執行中,卻受到了你投石的干擾,對於這一塊石頭,我至今猶引以為憾。我那故意犯罪,我想,即使沒有你那投石的支援,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
在那樣一個尖塔上,即使沒有什麼原因,只要腳下岩石稍有崩塌,稍有風吹,也有充分可能構成墜落的原因。
我毫無理由來抱怨你,可是由於你投石,你自己以後卻不得不承受無窮的煩惱。你的全部煩惱,應該是作為真正罪犯的我的煩惱。我認為,當時我對香取是問心無愧的,所以,我的煩惱必然會向你揭開真相,從而排除你的煩惱的。我要向你揭開我犯罪的真相。你到我家來向我訴說罪行對你的譴責時,我想向你坦白的話幾次都通到喉嚨口了,可是我都咬緊牙關,把話吞了下去。為了登志子,我不想讓我的妹夫知道我是一個可怕的殺人犯。
我的罪行,連登志子也不知道。這完全是我一個人的秘密。因為這不僅是我害怕泄露秘密,而且是害怕玷污純潔少女的水晶一般的心。
我如今仍然認為,我當時對死者是問心無愧的,可是隨着歲月的流逝,我似乎對這一點已經動搖了。我固然為妹妹報仇雪恨了,然而我是否有這種權利,以個人的怨恨來葬送這位未來的稀世天才呢?除了妹妹的仇之外,我自己對他有沒有反感呢?而且,這種裝作光明正大的比賽而實為暗算的決鬥,我總感到,在神靈面前是不能理直氣壯地說出口來的。我感到,必須在什麼時候由自己作出決定,來解除這種煩惱。但是我優柔寡斷,苟延殘喘,一晃竟是十度春秋,這仍然是一種生物怕死的本能吧。
最近登志子來,談及你的近況,使我吃驚。我終於醒悟過來,我自己決定的時機到了。
十年前,我在火山噴火口上消滅了我的仇敵,而明天,12月19日,也即那個紀念日,我那被縛以永遠苦惱的枷鎖,可以在同一個噴火口上被砸斷了。今夜,山麓大雪紛飛,萬籟俱寂,我心中愁腸百結,不勝惆悵。
在我把那可怕的罪行向你坦白之後,我以整個身心向你請求,希望你一如既往,始終不渝地愛着這罪犯的妹妹。
最後,讓我來把我那故意犯罪的真相——那裝作決鬥的殺人事件的真相——詳細地敘述一下,相信你是會理解的。
就在十年前的今夜,在我用決鬥挑戰書把你們從東京邀請來此的那一夜,在大家飲酒談笑之際,香取不是唱了一首“雪熄滅了熊熊燃燒的火焰”的歌嗎?我藉此機會,裝作偶然提議,把你們引誘到了我那殺人計劃的現場A火山的噴火口上。你還記得我在那噴火口內的尖塔上,從口袋裏掏出煙盒抽煙的情景嗎?我彷彿突然想起,把煙盒放到了尖塔上。但是,這哪裏是突然想起,而是我經過精。心策劃才得出的,我那故意犯罪的最重要的關鍵。
我一回來,香取就害怕了,他說了聲“要是我也能夠順利回來,你所謂不共戴天豈不是要落空了嗎”,開始挑剔我的毛病。我也說了聲“要是你能夠平安回來,我就從這裏跳下去,死給你看”,以此表示了我的決心。那是因為我知道,他是不可能回來的。他是懷着要把我埋葬,把登志子公然搞到手的希望,喜滋滋地走下噴火口去的。
他順利地到達了尖塔,自以為決鬥穩操勝券,於是得意洋洋,忘乎所以,竟在那狹窄的尖塔上,膽大包天地做出了向登志子求愛的動作。他得意到了極點。可是,我的賭注就下在下一個瞬間。他還沒有取勝哩!
但是,要是他就此爬下尖塔而回來,我的計劃就成為泡影了。我提心弔膽,凝視着他的一舉一動。我頭昏眼花,心裏像十五隻吊桶打水。要是我的計劃失敗,香取又安然歸來,那我肯定做他的替身,乾脆從那個平台上縱身躍入煙霧之中。是他被我殺呢,還是我被他殺,這確實是決定勝負關鍵的時刻!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也不能不說,我是在進行公平的決鬥。
他似乎要爬下尖塔來了。啊呀,我一切都完啦!我下定了最後的決心。可是,在下一個瞬間,我的心裏充滿了喜悅。他似乎突然想到,不要急於爬下尖塔來,而是掏出了已經放進口袋的那個煙盒,點上了一支煙,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
這件事情,我總算十拿九穩、如願以償地做成了。他這個人嗜煙如命,我可以萬無一失地說,當他勝利的喜悅到達絕頂時,他確實會打開作為戰利品的煙盒的。為了促成事情的實現,我自己先在那尖塔上悠哉游哉地吸了一通煙,讓他看看。他是個好勝性強的人,肯定不會認輸,也會悠閑地吐起煙來,也讓我看看的!可是,在當初他模仿西洋騎士的動作,表演起精彩的雜技玩意時,我曾經認為,這一下糟啦!因為他忘記抽煙的可能性,突然增加了。
果然,在他結束雜技表演后,就想從尖塔上下來了。可是,神靈(惡魔!)保佑了我。他突然想起了抽煙的事。當他打着打火機時,我高興得真想叫起來。
“美代子,你看見了吧?今天我終於為你報仇雪很了!”我在心中如此呼喚着。
正當此時,你投擲的那塊熔岩,落到了他的頭上。
你已經明白了吧。香取即使不被你投擲的石塊打中而翻倒下去,也仍然會從那個狹窄的尖塔頂上滑落下去的,因為我留在那煙盒中的全部香煙,都事先注入了麻醉藥,吸后藥性一起作用,勢必導致頭暈眼花。只有我,才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石頭還沒有打到他的頭上時,他的身子已經搖搖晃晃,像要跳水那樣地攤開了雙手——一隻手仍然緊握住我那犯罪的惟一物證煙盒——以那翻滾沸騰的岩漿為目標,將身體躍進了向上翻卷的煙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