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卡持琳號船失事
我承認,幾乎到事件的結束,我仍然認為G·7在這裏無事可做,甚至覺得他的在場很不合時宜。這說明,儘管我們自認為很難被某人某事所左右,但一旦遇到了對手,就會……然而,我從未見到過在一次事故中能集中如此多的能手,如果依照從前的規定,這次事故只能由海洋部門作特殊處理。
兩個月以來,布洛涅地區一直處於焦慮不安的狀態。卡特琳號船上幾個死裏逃生的倖存者,每行動一步,每進一家咖啡館,都會被無數的詢問者包圍,而所提的問題又往往成為引起爭論、甚至吵罵和打架的導火線。
喬治·法呂,即卡特琳號船長,是否故意將拖網船沉沒了呢?
他是否把報務員日耳曼·當布瓦殺害了?
他至少當時是否阻止日耳曼離開甲板上煙囪附近的工作枱?
他是否接受過其船主德西雷·范·梅肖朗的什麼指示?
這次事故可能既涉及到民法又涉及到刑法,保險公司拒絕賠償。
一大群專家彙集在了一起,在這些航海行家裏手、遠洋輪船長、造船專家、船主、輪船建造者和機械師們面前,G·7的影響和威力相形見拙。
更有甚者,在離開巴黎的時候,G·7竟毫不掩飾地向我承認,他的全部航海知識也就是賽艇和獨木舟。
這方面我比他知道的多得多,在開往布洛涅的火車上,在我們對事故的前因後果只略知一二的情況下,我頗為得意地就有關蒸汽發動機拖網漁船的有關知識給他上了小小的一課,這種船和卡特琳號一樣,開往蘇格蘭附近的海域捕撈鱭魚和鱅鰈。
我向他介紹說,這種船上一般包括二十五名到四十名船員,一名船長(船長從來不可能是遠洋船長,他只有近海的執照),一名大副,一名水手長,一名報務員,一名機械師和幾名必不可少的專家。
我還向他詳細講解了必不可少的如何在大海上行駛的知識。
果不其然,拖網漁船很少使用六分儀測方位,不少漁行老闆可能都不會操作這種儀器。
人們主要使用的是羅盤和測深器——測深器用來測量海水的深度,然後將海水深度標在航海圖上。
最後,每天,或者在必要時,報務員用無線電詢問輪船所處的方位。
G·7靜靜地聽我講解。待我的長篇大論完畢,他只提了一個問題:“報務員由哪些人擔任?”
“大多是城裏的年輕人,很少有水手擔任,而且報務員和水手之間的關係一般都不好,尤其和官員關係很糟,上下級之間位置擺得不好,經常發生磨擦。”
我們在布洛涅停留了三天,事故遠未查清,喬治·法呂也就暫時有了人身自由。
兩個月以前,這艘拖網漁船在離蘇格蘭不遠的費爾島觸礁了。
幾天之後,船員獲救,報務員失蹤。
事故發生后的大約兩周里,一切風平浪靜。有一天風聲四起,傳聞保險公司開始找麻煩。
其他消息也開始在港口附近的各咖啡館裏流傳。傳聞最終變成指責,指責越來越多,不幸的是,其指責內容大多有根有據。
人們說是船長和船主一起故意將船沉沒的。
該船已經很陳舊,破爛不堪,很難適應漁汛期的大規模作業。
這次漁汛期收穫更慘,整整損失了二十萬法郎。
僅就這方面的問題,專家們的調查報告,附帶文件,各種表格,估價單,船員們的責任等等,就不知有多少頁。
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卡特琳號的沉沒有可能使船主獲賠可觀的保險金。
最後要做的是將事故的真相查清,這是船長、報務員和漁船老闆們的事。
事故發生的那天有大霧,卡特琳號迷失了方向,船頭的方向是北海,因此應該要麼從費爾島和奧爾卡德島之間通過,要麼從費爾島和赦特琅島之間通過。
相對而言,無論經過哪條通道、都不困難。航海圖明確標出海水深度大約在百米左右。
對於提出的所有問題,法呂船長都作同樣的回答:“我最後一次叫人測水位的時候,我們的船在一個叫巴巴邦克的地方,此後我用羅盤掌握前進的方向。我們應從費爾島以南十度通過……我沒有故意將船沉沒……我真給弄糊塗了!”
人們都認為這套自我辯解站不住腳。因為,如果再問法呂,羅盤是否檢驗過,他只說反正羅盤的精確度很高,其他再不多說一個字。
而對水手們盤問的結果很令人不安。
眾所周知,在人人能逃則逃的情況下,最後堅守在船上的兩個人是船長和報務員。
當卡特琳號在費爾島南端不到半英里的地方撞在一塊暗礁上時,向海里投救生圈的命令就下達了。
拖網漁船很快沉沒了,命令也執行了。這時報務員應該在他的工作間裏發出SOS求救信號。
而船長則應站在離發報室幾米的地方,監視着救援行動。
險情在一分一分地,甚至一秒一秒地加大。
最後一隻救生艇上的人驚訝地發現船長和報務員並未上救生艇。
救生艇上的人不敢再跳入水中找人,怕自己再也上不來。
隨後船長一個人上了小艇,臉綳得緊緊的,命令道:“松纜繩……”人們被驚呆了,但是法呂重複他的命令。危險越來越大,命令被執行了。
救生艇駛出不遠,還可看到卡特琳號的甲板。後來,眾口一詞,都說沒有看到報務員。報務室的門關着。
幾分鐘之後,拖網漁船沉沒了。
“您得到沉沒卡特琳號船的命令嗎?您執行了這一命令嗎?您是否阻止報務員對您的揭發,阻止他說出真相,比如他曾指出您的航向是錯誤的?”
“我沒有得到過命令!我也沒有執行什麼命令!我沒有將我的船沉沒!”
“而報務員……”
“我什麼也不知道!”
人們提供了對法呂有利的證據,說他已有二十五年的航海經歷,他是一名信譽無可挑剔的人。
德西雷·范·梅肖朗對提問的回答也是如此。
“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船完了。保險公司拒絕付給應該屬於我的保險金。我沒有命令法呂……我完了!”
最後,大副戈爾克來科,一個三十來歲的布列塔尼人,對事故也一無所知。任何人都是一問三不知。
大副沒有看到船長離開漁船,他指揮的第一艘小艇一下水就划遠了。
漁船擱淺時大副沒有值班。
他只肯定地說:“羅盤是好的!”
這個說法看似簡單,實際上很嚴重。因為既然羅盤沒有問題,航位不錯,向著巴巴邦克方向開,風力又不大,那怎麼會搞錯航向,直接駛向了費爾島?這豈不是見鬼了嗎?
水手們之間是如何議論的?遠在出事之前,船主的聲譽就不怎麼好。他是個小船主,只有這麼一條船。
他的船從來都是蹩腳貨,遲早會出事。
至於報務員,人們幾乎不認識他。他二十二歲,魯昂人。
這是他第二次出航,漁民們不喜歡他。因為他總是關在那間有好多小說的工作間裏。
我回憶起G·7所提的幾個問題:
“那些和法呂一樣的漁船老闆們,有時是否長時間不出海作業?”
“會有這種情況。總有船停靠船塢錯過了漁汛期。”
“漁船出航的時候,一般在陸上已經停了多長時間?”
“三個月。他以前指揮的一艘四桅船正在拆卸。”
為了確切表達我的印象,我不得不說句不太得體的話。
在我看來,警方介入此事頗為不妥。
港口上沸沸揚揚的人群正在議論這件事故!應該聽聽海上人們的看法。
海洋世界總給人一種嚴肅、莊重和深奧莫測的感覺,而陸地上的人又往往把這種感覺給予誇大。
設想一下,如果一名機械師故意將自己的車頭往牆上撞,人們會作何感想?
開始時我已說過,我們在布洛涅停了三天。時間不長,我卻累得精疲力竭。我的頭被各種相互矛盾的議論弄得都快炸了。
對了,我差點忘了G·7向船主提的最後一個問題:“您是否每天通過無線電報和您的船保持聯繫?”
“不是每天,只是在必要時。”
“法呂會發報嗎?”
“不會!而且,只有報務員才是報務室的主人。沒有報務員的准許,任何人無權進入報務室。”
這就是全部經過。我認為自己沒有遺漏任何東西。第三天,G·7平靜地對我說:“我們在這裏已無事可做了……剩下的是他們自己的事了!”
“是多數的他們,還是單數的他?”
因為我想的是法呂。
“既指他們,也指他!”G·7很不高興地嘟嚷道。
“有一件事是確鑿無疑的,對不對?”
“哪件事?”
“是法呂殺死了報務員!用手槍,用刀,也許乾脆將他死死地關在報務室里……各種證據是肯定的……而且,營救的時候日爾曼·當布瓦不在場,因此不可能有別的解釋……對此,甚至法呂本人也不否認!”
“這的確是一個瘋狂的舉動!但是像法呂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沉着冷靜的水手,只有在狂怒而不可自制的情況下,才會做出瘋狂的舉動。您現在明白了吧?是他在指揮着卡特琳號船。船主偷偷地將希望把船沉沒的想法告訴了他。船長已經三個月不出海了,他需要掙錢生活,他還是出海了。他知道沒有人強迫他把船沉掉,在返航的路上,遇上了大霧。從此,他只能任憑報務員的擺佈,聽報務員指明自己的方位。法呂未起任何疑心。突然災難發生了。他明白,他不由自主地成了故意使船失事的肇事者。而他什麼也不能說,因為在出海前他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接受了船主的命令!他受騙了!他的名譽掃地!是他,他一個人,成為事故的責任人!您對海洋法了解得很清楚!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我剛才為什麼如此憤怒嗎?這難道還不能解釋為什麼到現在他還一言不發嗎?”
我問道:“你向法官談了你的意見嗎?”
他聳聳肩,甩出一句:
“讓海上的人自己去應付吧!”
我不知道他是否預料到一個月之後我們才知道的結局。
恐怕當時他就預料到了。在法庭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喬治·法呂對着范·梅肖朗腦門開了一槍,然後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