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囚室實驗

第十章 囚室實驗

在哈姆雷特山莊,我們曾見過卡利班,也就是怪異無比的奎西。還看過有着溫暖笑容、雙手靈巧的法斯塔夫,他是雷恩先生的總管家兼侍役。而現在,彷彿像在夢中一樣,一名紅髮的北歐神祗領着我們走出寬闊的庭院。雷恩先生堅持稱他為德羅米歐,而這位高貴尊榮的德羅米歐,便開着雷恩先生那輛閃閃生輝的豪華大轎車,架式可比精明的費城律師,又熟練靈巧得有如法國芭蕾首席女演員。在他的引導下,我們的紐約州北部之行充滿美妙與歡樂,令我只希望永遠不要結束。

雷恩先生和父親的笑語,也使得這段旅程分外愉悅。大部分的時間裏,我只是坐在他們之間,像做夢一樣地靜靜聽着他們談起古老的美好時光。和雷恩先生相處愈久,我就愈喜歡他,而且也更能領略他魅力的秘密。他文雅的機智中散發出莊重的氣質,他所說的每一句話,總是那麼恰到好處、無懈可擊,完全沒有質疑或爭辯的餘地;而更重要的是,他的言談真的很風趣。雷恩先生的一生遠比絕大多數人要豐富得多,也結交了無數傾命相待的朋友,而在身為莎劇名演員的那段黃金歲月,他的名字更是家喻戶曉……凡此種種,便融合成一個魅力十足的人物。

令人愉快的遊伴、舒適的座車,我們何其幸運能兩者兼得。不知不覺間,竟已經抵達終點,時光消逝得好快!車子盤旋駛下河谷,河中波光粼粼,里茲市和監獄已經遙遙在望。想到等在這趟旅程終點的,是一個很可能通往死刑的疑案,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阿倫·得奧那張瘦削的臉開始在山間的雲靄中飄晃,自從離開哈姆雷特山莊以來,這是我第一次感到沮喪。幾個小時的車程中,我都靜默不語,把阿倫·得奧相關的案情拋在腦後,甚至連他的名字也沒提起——因此我幾乎已經忘記此行任務的黑暗本質,而現在一切又回復現實了。此刻我不禁納悶,這趟旅行是否僅僅是個慈悲的旅程,不知道我們能否從電椅的懷抱中,解救出那個可憐而卑賤的生命。

疾馳在通往裏茲的公路上,沒有人再閑聊,大家沉默了好一陣子。我想,大概是想到這一越艱困而徒勞的擒凶之旅,讓大家深有感觸吧。

然後父親開口:“我看,佩蒂,我們就在城裏找家旅館住下,別再去打擾克萊一家。”

“由你決定。”我懶懶地說。

“嗤!”老紳士啐了一聲,“你們可別自作主張,既然我決定加入,那麼對於作戰計劃,我應該也有發言權。我建議,巡官,你和佩辛斯就還是再去打擾伊萊修·克萊吧。”

“可是,這又是為什麼呢?”父親抗議道。

“原因很多,雖然都不重要,但是在整個策略上,卻是牽一髮而動全身。”

“我們可以告訴克萊家,”我嘆了口氣,“我們是回來重新調查佛西特醫生的。”

“這倒是真的,”父親沉吟道,“那個該死的惡棍我還沒調查清楚哩……可是你呢?雷恩先生,跟着去不太好吧——我是說——”

“不,”老紳士微笑道,“我不想給克萊家添麻煩,我打算……繆爾神父住在哪兒?”

“他自己住在監獄圍牆外的一個小房子裏,”我回答,“對不對,爸?”

“嗯啊,這個主意不錯,你好像說過你認識他?”

“其實是很熟,老朋友了。我要去拜訪他,順便——”他低笑着,“把旅館費省下來。你們先陪我一道過去,然後德羅米歐會送你們到克萊家。”

父親替我們的司機指點方向,繞過小城的邊緣,駛入上山的坡道,朝向那個又大又丑的灰色監獄前進。經過克萊家不久之後,在距離監獄大門不到一百碼之處,看到了一棟爬滿常春藤的小屋,石牆上玫瑰盛開,門廊上有張空蕩蕩的大搖椅。

德羅米歐使勁按着喇叭,雷恩先生剛下車,屋子的前門打開了。繆爾神父法衣歪斜不整地出現在門口,一張臉痛苦地扭曲着,正努力透過厚厚的眼鏡,努力看清來客。

認出對方之後,他大吃一驚,臉上泛出遲來的喜悅,“哲瑞·雷恩!”他大喊一聲,熱誠地緊握住雷恩先生的手,“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你怎麼會來這兒?天哪,看到你真高興,請進,請進。”

雷恩先生低聲回答了幾句,我們沒聽見,只聽到神父不停地說著,然後他發現我們坐在車裏,便提起法衣,匆匆跑過來。

“你們能來真是太榮幸了,”他叫着,“真的,我——”他皺紋滿布的臉上神采煥發,“你們也請進吧!我已經說服雷恩先生留下來——他說他要在里茲待幾天——不過至少請你們進來喝杯系吧,我想……”

我正要回答時,看到雷恩先生站在門廊猛力搖着頭。

“真是遺憾,”我趕在父親開口之前搶着說,“可是我們約好要去克萊家,現在已經遲了。我們就住在那兒,你知道的。神父,你真是太親切了,下次吧。”

德羅米歐把兩個笨重的旅行箱拖到門廊,向他的主人笑了笑,便回到車上載着我們下山。最後只是雷恩先生高大的身影走進屋內,而繆爾神父則在進門前有些傷心地回頭看了我們一眼。

我們毫無困難地重新回到克萊家做客。事實上,我們到達時,除了那個老管家瑪莎以外,家裏一個人也沒有。她招呼過我們之後,又理所當然地把我們安置在原來的卧室里。一個小時之後,傑里米和他父親從礦場回來吃午餐時,我們已經在門廊上平靜地等着他們了——恐怕外表比內心更平靜。伊萊修·克萊毫不保留地熱情歡迎我們;至於傑里米,這小子目瞪口呆,兩眼死盯着我,好像我只是個曾經探訪過他而留下美好回憶的幽靈,他從不敢奢望能再見到我。

恢復鎮定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匆匆拖着我,來到屋后樹叢遮蔽的小涼亭要吻我,他臉上和全身都是石頭粉塵,然後,當我躲閃着他老練的雙手,感覺到他的嘴唇滑過我左耳邊,我就知道,自己已經回到家,而且恢復原狀了。

傍晚時分,我們在門廊上被一陣喧鬧的汽車喇叭聲吵醒,然後站起來看到雷恩先生那輛轎車長長的身影滑進車道。德羅米歐坐在方向盤後頭笑着,而雷恩先生則在後座向我們揮手。

介紹過後,雷恩先生開口道:“巡官,我對里茲拘留所里那個可憐的傢伙感到非常好奇。”他閑閑地問起,聽起來好像是剛剛才從哪兒聽說了阿倫·得奧的故事似的。

父親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就明白了這個暗示。“想必神父跟您提起了。這個案子真可悲,你是否打算到城裏看看呢?”

我不懂雷恩先生為什麼那麼謹慎,不願意讓人知道他對這個案子的濃厚興趣。當然他不會是懷疑——我瞥了克萊父子一眼,伊萊修·克萊正為了親眼看到雷恩先生本人而開心不已,而傑里米則一臉敬畏。我才想起雷恩先生可是個大名人,從他輕鬆隨意的態度看來,顯然是早已習慣群眾的奉承包圍了。

“是的,”他說,“繆爾神父認為,我應該可以幫得上忙。我很想去看看那個可憐的傢伙。巡官,你能替我安排嗎?我知道檢察官會讓你探望犯人的。”

“我可以想辦法讓你見他,佩蒂,你最好也一起來。克萊,那我們就暫時告辭了?”

我們儘可能客套地道歉着,兩分鐘之後,就和雷恩先生坐上那輛豪華大轎車,往城裏的方向駛去。

“為什麼你不願意讓他們知道你來這兒的真正目的呢?”父親問。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雷恩先生含糊地回答,“我只是覺得愈少人知道愈好,如此而已,免得驚動了兇手……原來那就是伊萊修·克萊?我承認,看起來很老實。是那種自以為公正善良的生意人,不幹凈的買賣他絕對不碰;可是只要是合法的交易,他也會發下狠心,毫不客氣地大撈一筆。”

“我想,”我正經地說,“你只是隨便說說而已,雷恩先生,你葫蘆里不知道在賣什麼葯。”

他笑了起來,“親愛的,你把我想得太狡猾了,我的話沒有別的意思。記住,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全新的,在開始之前,我得先摸清自己的方向。”

我們來到約翰·休謨的辦公室。

“你就是哲瑞·雷恩了,”我們替雙方介紹過後,他說,“先生,我真是受寵若驚。你是我童年時代的偶像之一。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老頭子的好奇心,”雷恩先生笑着說,“休謨先生,我這個人專門喜歡四處打聽,好管閑事。現在我退出舞台,當然也就四處惹人嫌了……我非常希望能和阿倫·得奧見一面。”

“噢!”休謨說著,迅速瞥了父親和我一眼,“原來巡官和薩姆小姐是搬救兵來了。好吧,有何不可呢?雷恩先生,我曾經一再解釋過,我是公民的檢察官,不是公民的劊子手。我相信得奧犯了謀殺罪,不過如果你能證明他沒有,我可以向您保證,我會很願意撤銷他的起訴案。”

“當然,這一點我們相信你,”雷恩先生淡淡地說,“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見得奧?”

“馬上就可以,我找人帶你們去。”

“不,不必了!”老紳士迅速地說,“我們管閑事可不能打擾到你們的正常工作。休謨先生,如果方便的話,我們就自己去拘留所看他。”

“就照你的意思,”檢察官聳聳肩,立刻寫了份公函。於是我們帶着那份文件離開休謨的辦公室,前往一箭之遙的拘留所。警衛帶領我們穿過兩旁都是鐵窗牢房的昏暗走廊,來到阿倫·得奧的囚室。

以前在維也納旅行的時候,我曾應一位年輕知名的外科醫生之邀。參觀一所新蓋好的醫院。我還記得,當我們從一間空間的開刀房走出來時,坐在外頭長椅上有位滿臉憔悴的老人,忽然站起來盯着那位醫生,顯然地誤以為我們剛幫他的親人動過手術。我永遠忘不了那張可憐的老臉。相貌再尋常不過,卻在那一刻交織着極度錯綜複雜的表情——在恐懼中微弱而悲慘地掙扎,不肯放棄希望……

當阿倫·得奧聽到自己囚室門鎖鑰匙孔的嘎嘎聲,看到我們幾個人站在那兒,他臉上扭曲的表情,就跟我在維也納看過的那個老人一模一樣。休謨檢察官幾天前曾宣稱,得奧和佛西特醫生當面對質后,表現得“相當振奮”,我真好奇那是怎麼回事。他不再是那個確信自己去無罪開釋的被告了,極度絕望中,痛苦而恐懼的臉閃現出一絲期盼,就好像一隻被追獵的野獸發現自己走投無路的時候,又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花。他稜角分明的小臉髒兮兮的,活像一幅不小心塗髒的炭筆畫,雙眼像鬼火一般凝視,眼圈紅紅的,一臉胡碴,衣服也很臟。我從沒看過這麼慘的人,心裏抽痛起來。回頭瞥了哲瑞·雷恩一眼,他的臉色非常凝重。

警衛慢吞吞地開了鎖,把門大開示意我們進去,然後咔嚓一聲在我們身後關緊,鑰匙扭了兩下再度鎖上。

“你好,你好。”得奧刺耳的聲音響起,神情緊張地坐在床沿。

“你好,得奧。”父親勉強擺出親切的姿態,“我們帶了個人來看你。這是哲瑞·雷恩先生,他想跟你談談。”

“噢。”他只應了一聲,像只期待着施捨的狗似地瞪着雷恩先生。

“你好,得奧,”老紳士柔和地說,然後轉過頭來,機警地看了走廊一眼,警衛正背對囚室,雙臂交握靠在牆上,看起來像在打盹。“你不介意回答幾個問題吧?”

“儘管問,雷恩先生,儘管問。”得奧熱切地嚷着。

我斜靠在粗礫的石牆上,覺得頭暈想吐。父親雙手插進口袋,自言自語嘰咕着什麼。而雷恩先生則儘力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開始問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得奧的回答我們不是老早聽過,就是很清楚他絕對不可能透露。我站直身子,這是為什麼?雷恩到底有什麼打算?這趟恐怖的探訪究竟有什麼目的?

他們低聲交談,逐漸熟稔起來——不過還是沒有意義的問答。我看見父親不停地踱來踱去,一臉茫然。

然後情況忽然發生了變化,得奧正怨苦地滔滔不絕之際,老紳士忽然從口袋抽出一支鉛筆,然後,出乎我們意料地,猛力往得奧身上擲去,好像要把他釘在床上似的。

我失聲叫了起來,父親則吃驚地詛咒,看着雷恩先生的表情,彷彿是覺得他突然間發瘋了。但雷恩先生凝神望向得奧的眼光點醒了我……那個可憐的傢伙嘴巴張開,盲目地舉起左臂,企圖把丟來的東西擋開,我這才發現他萎縮的右臂在袖子裏懸着。

“這是怎麼回事?”得奧尖叫着縮回床上,“你、你——要——”

“千萬別介意,”雷恩先生喃喃道,“我常常會這樣,不過絕對沒有惡意。得奧,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父親放下心來,靠着牆露齒而笑。

“幫忙?”得奧的聲音顫抖着。

“是的,”老紳士站起身來,從石頭地板上抬起鉛筆,把橡皮擦那一頭對着得奧,“請用這個刺我,好嗎?”

聽到“刺”這個字,得奧充滿濕黏液的眼睛透出一絲微光,他用左手抓起鉛筆。難為情地朝雷恩先生身上笨拙地虛刺了一下。

“哈!”雷恩先生往後一退,滿足地叫道,“好極了。現在,巡官,你身上會不會剛好有紙片?”

得奧一臉困惑地把鉛筆遞迴來,父親則皺皺眉,“紙?要幹什麼?”

“就當做我又精神錯亂好了,”雷恩先生低笑道,“快,快,巡官,巡官——你動作太遲鈍了!”

父親抱怨着遞過去一個小筆記本,老紳士從上頭撕下一張白紙。

“現在,得奧,”他邊說邊伸手在口袋裏探着,“你相信我們不會傷害你了吧?”

“呃,是的,長官。你說什麼我都照辦。”

“太好了,”他掏出一小盒火柴,划亮一根,然後冷靜地點燃那片紙。火苗往上躥,他便鬆手丟在地上,深思地往後退開。

“你幹嘛?”得奧大喊,“想放火燒掉監獄嗎?”然後從床上跳起來,開始用左腳狂亂地踩熄那片燃燒的紙,直到完全看不到一絲火光為止。

“那麼,我想,”雷恩先生微微一笑低語道,“佩辛斯,即使再笨的陪同也該被說服了。至於你,巡官,你現在被說服了嗎?”

父親蹩眉道:“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永遠不會相信。哇,真是大開眼界。”

我鬆了一口氣,開始傻笑起來:“為什麼?爸,你變成一個背叛信仰的人了!阿倫·得奧,你可真是走運。”

“可是我不明白——”他困惑地說。

雷恩先生拍拍他的肩膀:“咬緊牙關撐下去,得奧,”他和藹地說,“我想我們可以救你出去。”

於是父親喚來警衛,他從走廊那頭走過來,打開囚室的門鎖讓我們出去。得奧奔過來緊緊抓着門上的鐵條,伸長脖子,急切地目送我們的背影離去。

當我們走在冰冷的迴廊間,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上我的心頭。那個警衛跟在我們後面,鑰匙發出刺耳的撞擊聲,粗糙的臉上有一種古怪之極的表情。雖然我一再告訴自己,一切只是我的幻想,卻還是忍不住疑神疑鬼起來。現在我懷疑,那個警衛剛剛不是真的在打盹。好嘛,就算他在監視我們,他又能拿我們怎麼樣?我看了雷恩先生一眼,他邊走邊專心思索着什麼,想必沒注意到警衛的表情。

我們回到檢察官的辦公室,這回在外頭的接待室里枯候了半小時。這段時間,雷恩先生一直閉目靜坐,看起來好像是睡著了。休謨的秘書最後終於來請我們進去,父親碰碰他的肩膀才把他叫醒。他立刻站起身,喃喃地道着歉,不過我相信,他剛剛一定在認真想着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好啦,雷恩先生,”休謨先生看着我們落座之後,好奇地開口,“你看過他了,現在你有什麼想法?”

“在我越過馬路前往拘留所之前,休謨先生,”老紳士緩緩道,“我只是‘相信’阿倫·得奧不是殺害佛西特參議員的兇手;而現在,我‘知道’他不是。”

休謨眉毛一揚:“你們真是令人吃驚,一開始是薩姆小姐,然後是巡官,現在又是雷恩先生你,一個個排着隊提出反對我的意見。你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麼讓你認為得奧無罪?”

“佩辛斯,親愛的,”雷恩先生說,“你還沒給休謨先生上過邏輯課嗎?”

“他才不會聽呢。”我悶悶不樂地說。

“休謨先生,如果可以的話,接下來的幾分鐘,請你不妨敞開心胸,忘掉你對這個案子的所有成見,讓薩姆小姐向你說明,為什麼我們三個人認為阿倫·得奧是無辜的。”

到目前為止,這是我幾天來第三次說明自己的理論了。這回是希望能說服休謨,雖然在開口之前,我心裏便明白,這種嘴硬又野心十足的人,光憑邏輯根本不可能使他信服。當我在陳述一切從事實(包括得自卡米高的證詞,不過沒提他的名字)得來的推論之時,休謨很有禮貌地聽着,好幾次還點着頭,雙眼放射出似乎是讚賞的光芒。可是我一說完,他卻只是搖頭。

“親愛的薩姆小姐,”他說,“就一個女人——或者男人——而言,這的確是出色的推理,但是卻完全無法說服我。第一,沒有一個陪審團會相信這套分析,就算他們聽得懂也一樣。第二,這裏頭有一個嚴重的漏洞——”

“漏洞?”雷恩先生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如同莎士比亞一首十四行詩里說的,玫瑰有刺,銀泉有泥,人皆有過失。不過體模先生,姑且不論這些漏洞是否成立,我倒是樂意請你指點一下,究竟漏洞何在?”

“呃,就是慣用右腳和慣用左腳那些荒唐的說法,這種話你就是不能搬上法庭——說什麼如果一個人失去右眼和右手,就會慢慢變成慣用左腳。聽起來太空洞了,我很懷疑醫學上的真實性。雷恩先生,如果這一點不成立,那麼薩姆小姐的整套理論就會跟着崩潰了。”

“看吧?”父親雙手一攤,悶聲說道。

“崩潰?親愛的檢察官,”老紳士說,“這一點是本案中,我認為最牢不可破的關鍵之一。”

休漠笑了:“噢,別這樣,雷恩先生,你不會認真的。就算姑且承認它符合一般法則好了……”

“你忘了,”雷恩先生低語道,“我們剛剛才去看過得奧。”

檢察官嘴唇抿成一條線:“原來如此!你們已經……”

“休謨先生,我們所建立的理論是:以阿倫·得奧過去的特殊經歷,會使得他從慣用右腳變成慣用左腳的人。不過,你會說,這個理論不見得能夠適用於特殊案例。”雷恩先生停下來,虛弱地笑一笑,“所以我們就去印證這個特殊案例。我來里茲的主要目的,也就是要證明阿倫·得奧會使用左腳而非右腳去做不自覺的動作。”

“而他果真如此?”

“沒錯,我把鉛筆往他身上刺丟,他舉起左手護住臉;接着我叫他用鉛筆刺我,他是用左手做的——這足以證明,他目前的確是左撇子,而且他的右手實際上已經癱瘓。然後我把一張紙點了火,他緊張地將火踩熄——用‘左’腳。這個,休謨先生,就是我提出的證明。”

檢察官不說話了。看得出他內心正在為這個問題而交戰,苦惱極了,雙眼之間露着深深的皺紋。“你得給我一點時間,”他喃喃道,“我不能——以我的說法,我沒辦法讓自己相信這種——這種……”他忍無可忍地往書桌上使勁一拍,“這對我來說無法構成證據!它太巧合,太瑣碎,也太間接了。得奧無辜的證據還不夠——呃,不夠‘具體’。”

老紳士的雙眼放出寒光:“我認為,休謨先生,依照我們司法系統的精神,任何人在被證明有罪之前,都應該視為無辜,而不是反其道而行!”

“而我認為,休謨先生,”我的火氣也往上冒,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你實在是個偽君子!”

“佩蒂,”父親輕聲道。

休謨臉漲得通紅:“好吧,我會研究一下。現在,如果方便的話,可不可以先請——我還有很多工作……”

我們木然地離開,一路沉默地走出來。

“我這輩子看過不少頑固的笨蛋,”當我們坐進車裏,德羅米歐發動引擎時;

父親氣呼呼地說,“可是這個毛頭小子絕對是第一名!”

雷恩先生盯着德羅米歐紅色的後腦勺,一臉沉思的表情。“佩辛斯,親愛的,”他語帶憂傷地說,“看來我們失敗了,而且你的一切努力也都白費了。”

“這是什麼意思?”我焦急地問。

“休謨先生那種勃勃的野心,恐怕會擊垮他的正義感。此外,當我們坐在休謨辦公室里侃侃而談時,我猛然醒悟到,我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要是他果真那麼無恥的話,就可以輕易地利用這個錯誤,將我們一軍——”

“錯誤?”我驚恐地叫道,“你不會是認真的吧,雷恩先生。我們犯了什麼錯誤?”

“孩子,不是我們,是我。”他陷入沉默,半晌才開口,“得奧的律師是誰?或者,那個不幸的傢伙有律師嗎?”

“是個叫馬克·柯里爾的本地人,”父親喃喃道,“克萊今天跟我談起他。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接這個案子,除非他認為得奧有罪,而且把那五萬美元藏了起來。”

“是嗎?他的事務所在哪裏?”

“在法院隔壁的史卡西大樓。”

雷恩先生輕敲着玻璃,“掉頭,德羅米歐,開回城裏,到法院隔壁的那幢大樓。”

馬克·柯里爾是一名非常胖(像小說里的名偵探塔特先生被壓扁的矮胖版)、非常禿,而且非常機靈的中年男子。他根本無意擺出忙碌的樣子。我們進入他的辦公室時,他正窩在旋轉椅里,雙腳翹在書桌上,抽着一支跟他一樣肥的雪茄,痴痴地望着牆上一張灰塵滿布的版畫,那是十八世紀英國法學家史密斯·布萊克斯通爵士的肖像。

“啊,”聽完我們的自我介紹后,他用一種懶洋洋的聲調開了口,“我正想見你們,原諒我不起身恭迎——我太肥了,從我身上看得出法律的尊嚴躺在這兒……薩姆小姐,休謨告訴我,你掌握了得奧一案的重要線索。”

“他什麼時候告訴你的?”雷恩先生猝然問。

“剛剛才打電話過來,真親切。嗯?”柯里爾機警的小眼睛掃了我們一眼,“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呢?天曉得,我打這場官司需要一切幫助。”

“柯里爾,”父親說,“我們對你一無所知,你為什麼接下這件案子?”

他笑得像一隻胖貓頭鷹,“好怪的問題,巡官,你怎麼會這樣問?”

他們眼對眼互相對望了半天,“喔,沒什麼,”父親聳聳肩,終於開口道,“不過,告訴我,這個案子對你來說,究竟只是例行公事,還是你真的相信得奧是無辜的?”

柯里爾慢吞吞地說,“該死,他絕對有罪。”

我們面面相覷,“說吧,佩蒂,”父親悶悶不樂地說。

於是,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在講第一百遍了,疲倦地再度重述根據事實的分析。馬克·柯里爾聽着,不眨眼、不點頭、不笑,而且,好像幾乎也不感興趣。而當我說完,他搖搖頭——跟休謨一模一樣。

“很不錯,不過行不通。薩姆小姐,你不能用這類故事,去說服陪審團里那些鄉巴佬。”

“用這個故事去說服鄉巴佬是你的工作!”父親迅速接口。

“柯里爾先生,”老紳士柔聲道,“先不管陪審團,你自己覺得怎樣?”

“這有什麼不同嗎,雷恩先生?”他像驅逐艦一樣噴出煙霧,“當然嘍,我會儘力而為。不過你們今天在囚室里玩的小把戲,可能會賠上得奧的那條小命。”

“說得太難聽了,柯里爾先生,”我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注意到,當我這麼說的時候,雷恩先生眼神痛苦地在椅子上瑟縮了一下。

“你們中了檢察官的計了,”柯里爾說,“難道你們不明白,在沒有證人的情況下,對被告進行實驗,會造成多麼嚴重的後果?”

“可是我們就是證人哪!”我叫道。

父親搖搖頭,柯里爾則笑了起來,“休謨輕易就可以證明你們都是成見。天曉得,你們已經跟太多人說過,你們有多麼相信得奧的無辜。”

“快說出重點吧。”父親低吼道。而雷恩先生在椅子裏縮得更低了:

“好吧,你們明白自己陷入什麼樣的困境了嗎?休謨說你們去跟得奧預先排演,以便在法庭上演戲!”

我腦中靈光一閃,那個警衛!原來我的預感是真的。我不敢看雷恩先生,他靜靜蜷縮在自己的椅子上。

“我就是怕會這樣,”雷恩先生終於黯然開了口,“在休謨的辦公室,我才忽然想到。是我的錯,沒有為自己辯解脫罪的餘地。”他晶亮的雙眼籠上一層烏雲,然後乾脆地說:“好吧,柯里爾先生,既然是我的愚蠢造成了這場災難,我只能用我唯一的辦法來彌補——用錢。你的律師預聘費是多少?”

柯里爾眨眨眼,緩慢地開了口,“我接這個案子,是因為替那個可憐的傢伙難過……”

“的確。請告訴我多少錢,柯里爾先生。或許這個可以激起你更多英勇的同情心。”老紳士從口袋裏掏出一本支票簿,準備好鋼筆。好一陣子,只聽到父親沉重的鼻息,柯里爾冷靜地豎起指尖,比出一個數字,我感到一陣眩暈,父親也張大了嘴。

可是雷恩先生只是冷靜地寫好支票,悄悄放在律師面前,“所有費用都不要省,賬單由我付。”

柯里爾微笑着,斜瞥了一眼桌上的支票,肥肥的鼻孔輕輕一顫,“雷恩先生,衝著這筆律師費,再十惡不赦的罪犯我也願意辯護。”他小心翼翼地折把好那張支票,放進跟他一樣肥的皮夾里,“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專家作證。”

“是的,我在想——”

他們不斷交談着,我只聽到一片模糊的低語,唯一清晰的聲音,是敲響的喪鐘,不斷在阿倫·得奧頭上迴旋,要平息鐘聲,除非奇迹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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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之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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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囚室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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