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天空已浮現魚肚白,但我很在意耀子的經濟狀況,強忍住睡意,躺在床上翻閱從耀子的事務所帶回來的帳簿。
雖然號稱“帳簿”,但按照耀子大而化之的個性,上面只大略記着收入和支出項目。明知詳細的支出必須對照收據,但是因為太瑣碎,數量又多,根本提不起勁,只查對了寫在帳簿上的項目。
今年二月份,耀子收到去年歲暮出版的《變性慾望》的版稅,合計一萬兩千冊,總共兩百一十六萬圓,之後可能又再版,兩個月後再收到三千冊的五十四萬圓。另外,雜誌方面每個月約莫收入二十萬圓,合計今年上半年的稅前收入大約四百萬圓。
接下來是支出項目。譬如上個月的六月份,只寫上既定的支出項目。事務所的房租十八萬三千圓,停車費用三萬五千圓,人事費十萬圓,水電費一萬三千八百圓,電話費兩萬三千四百圓,影印費五千圓。光是這樣就超三十五萬圓。
此外,帳簿上雖然未寫明,但是還需要西麻布住處的房租約十五萬圓,車輛貸款及維修費十五萬圓,再加上她的生活方式,應該至少也需要三十萬圓,所以公私合併,每個月估計最少也要支出將近一百萬圓。
這意味着,若只靠她今年的收入,早就透支了。如此一來,別說前往柏林,即使在國內搜集資料,單是籌措費用就相當辛苦。
收據中包括四、五月份KDD(國際電信電話公司)的請款單,可能是打電話給柏林的卡爾吧。我心想,能不能調查她的通話紀錄?我想起由加利曾說過,耀子不想負擔由加利的電話採訪費,曾申請通話紀錄。看樣子很值得調查,或許能因此查明失蹤當天的情形。
把大量的收據放入塑膠套內,夾入帳簿中,我真的累了,想到如果體力不足或許無法承受上杉的恫嚇,內心有點無力感,閉上眼,想讓自己入睡。
這時,成瀨敲敲牆壁進入卧室,似乎因為沒有門,所以敲牆壁代替。不知何時,他已換上自己帶來的乾淨T恤和運動褲。
“還沒睡嗎?”他問。大概是我開着燈查對收據時發出沙沙聲,讓他放心不下吧。
我笑着回答:“別擔心,我不會丟下你的。”
“那是?”成瀨擔心的指着放在床上的帳簿問。
“那個嗎?我正在調查耀子的經濟狀況。”
“經濟狀況?”
“是的,上次我去事務所找到的,順便帶回來。”我遞出耀子的帳簿。
成瀨隨手翻閱,好像不太感興趣。塑膠套內的收據掉落床上。他拾起,仔細的收好。
“我剛才也講過,耀子的經濟狀況相當拮据。”
“看過這個,似乎的確如此。”
“她已經形同‘准禁治產者’了。坦白說,她早該關掉事務所,別太在乎門面,腳踏實地的工作,但她又不肯這樣做。”
“准禁治產者?”我呆了半晌。“有這麼嚴重嗎?”
“她欠了一屁股債。”
“這麼說,也有向你借錢嘍?”
“是有一些。”成瀨頷首,但似乎不想談這件事。
“看過這個,我也想像得到她入不敷出,只是沒料到如此嚴重。”由於情況對耀子不利,我有些意氣消沉,低聲說。
成瀨察覺了我的心情,同樣壓低聲音說:“晚安。”
我看看錶,已經凌晨四點。成瀨退出,隔壁房間的燈光熄滅。
駛過靖國大道的車輛聲逐漸增加。我望向窗外,看到破曉之際的澄明藍天。看來今天又是好天氣。我多少覺得安慰,陷入短暫的沉睡。
到了必須去見上杉的時間。我想起頭髮未乾、穿着橡膠拖鞋被帶到那問豪華辦公室的慘狀,決定換上洗燙整齊的白色T恤,配上灰色的Agnesb褲裝。我擦上和衣服相配的紅色唇膏,梳好頭髮,等待那輛大型白色賓士車前來,但沒想到今天他們竟不派車來接。
不得已,我們只好開成瀨停在公寓前馬路上的車前往。“到案說明”四個字閃過腦際,我望着開車的成瀨,他若有所思,沉默不語。
上午九點前的新宿二丁目,只有面向明治大街的辦公大樓吸入上班的人群,其他地區仍靜靜沉睡。不過,今天和昨天一樣,是個非常晴朗的夏日,氣溫急速上升,令人情緒高昂。
青梅街道的下行道路,車流還不算太塞,我們很快就抵達西新宿,駛入上杉的智能辦公大樓的停車場。搭電梯到上杉的辦公室時,來迎接的不是穿綠色套裝的年輕女性,而是前些天去帶我來的貌似銀行職員的男人。
“有勞了。”成瀨打招呼。
男人一言不發的走在前面。今天,有很多其他職員忙碌的在這層樓上的瑪瑙色地毯上穿梭,但沒有一個人像君島那樣,一眼即可看出是黑道人物,反而都像監視耀子公寓住處的年輕男人一般,是身穿正式服裝的普通上班族。
星期天見到的那位穿綠色套裝的年輕女性不見蹤影。事實上,她是不是普通職員還是一大疑問。
“打擾了。”
銀行職員模樣的男人打開對開的檜木門,帶我們入內。一進去,木門馬上從外面關閉。
讓人驚訝的是,上杉正面向我們,微笑的站着等待。他今天穿亮灰色西裝、藍色系的印花圖案領帶。在看得到西方天空的窗邊,君島雙手插在長褲口袋,姿勢不雅的瞪着我。
好像事先考慮到背後的藍天,君島今天穿白色麻紗西裝、深藍色襯衫,系亮藍色領帶,還是一副遊手好閒的打扮。
“早。”成瀨說。
我默默站立。
“早。情況如何?”上杉輕鬆的問我,但感覺上眼神比上次更可怕,似乎因為知道星期六深夜耀子來過我房間,而露骨的不信任我。
“找不到她。”我回答。
“那就麻煩了。真的到處都找不到嗎?”上杉笑了,徵求同意似的問成瀨。
成瀨只是輕輕頷首,一句話也沒說。
“飯店、銀行、東京車站、成田機場和羽田機場都派人監視了,卻仍未發現,你的姘頭可真有一套!”
用“你的姘頭”這種稱呼,實在太沒品味了,感覺上,他那格調高雅的服裝,還有那張臉孔都突然變低俗了,恰似幻身術遭到破解的果子狸一般。
“小姐,如果你知道什麼,請幫幫忙吧。我願意付你一筆錢。”上杉以單手做出拜託的姿勢。
“我真的不知道。”
“會長,這女人很狡猾,一定隱瞞了什麼。”我的天敵君島瞪着我說。
上杉誇張的嘆口氣。“你一定認為只是區區一億元,何必那麼大費周章吧?沒錯,在不久以前,我們手上隨時有上百億元在流動,一億元連利息都不如。可是現在不同了,如果不在小錢上斤斤計較,銀行方面也不會有好臉色看,所以你們是逃不掉的。”
所謂的“你們”是指我和耀子嗎?看樣子,我真的被套牢了。
“上杉先生,這女人似乎是清白的。”成瀨忍不住開口:“我全部調查過了。”
“全部?包括身體嗎?”上杉沒品的問。
成瀨笑了笑。“身體藏不了一億元的。”
“真的嗎?至少能藏保管箱的鑰匙吧。也許偷走錢的女人正在國外好整以暇的等待。小姐,希望你別逼我動粗。”上杉朝我走近。
我一面後退一面緩緩搖頭。君島悄悄自背後逼近,搶下我的手提包,把裏面的東西倒在玻璃桌上,包括耀子的帳簿、收據,以及我的記事本。我默默看着。
“這是什麼?”君島自以為了不起的高舉川添桂寄來的信。
成瀨望着我,眼眸里掠過不信之色。
“沒什麼,是我去耀子的事務所時發現的,所以拆開來看。”
君島抽出信箋,但好像看不懂川添龍飛鳳舞的字跡,只好放棄,馬上交給上杉。上杉草草看過,低聲說:“無聊透頂!”
這中間,君島擅自翻閱我的記事本。
“我的字你大概也看不懂吧。”我說。
君島似被激怒,伸手打了我一耳光,力道比成瀨重十倍,我右耳一陣耳鳴。識相的話,應該就此住口,但我仍倔強的繼續說:“就算你看得懂,大概也不明白意思吧。”
“這女人太囂張了!之前我一直忍耐,今天非讓你嘗嘗苦頭不可。”君島恨恨的說。
他那無神的眼睛睜成三角形,很恐怖。危險!我真的激怒他了。我迅速後退。
“君島,別動粗!”成瀨大叫。
上杉仍只是微笑,並未開口,一定是期待君島“善盡職責”,好讓我這個狂妄的女人知道他的厲害。
君島滿面猝色,低叫:“你這臭女人,我會讓你悔不當初。”
大概受到上杉的態度支持,君島雙手插在口袋,一步步朝我逼近。
我焦急的環顧四周。木門牢牢關閉着,如果能夠衝出去,外面有很多普通職員,或許能夠脫身也未可知,但是距離太遠了,來不及。如果跑到成瀨身旁,他或許會保護我吧,但這樣我不甘心。
“如果你敢打我,國東會不會放過你的。我可是在會長膝蓋上長大的。”
我沒見過國東會會長,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但仍情不自禁的大叫。
上杉苦笑,內心似乎有些焦慮,認真的問我:“是現在的熊井當副會長的時候嗎?”
“我不認識什麼副會長。”
我想起父親說過,國東會的副會長不下二十人,心裏忍不住捏一把冷汗。
但上杉似乎上當了。“真是的,如果你把錢藏起來,君島的確拿你沒辦法。”他轉臉對君島說:“喂,君島,快住手。”
“什麼?”君島好像獵物被人從嘴邊奪走的獵犬,氣急敗壞的瞪看我。
被打的右頰一陣火燙,我伸手按住臉頰,回瞪君島。
“小姐,你提到國東會,村善先生好嗎?”上杉似乎打算改變戰術,坐在沙發上問我。
“很好,托你的福。”望着上杉,我加強警戒。
上杉又恢復了磊落的企業家模樣。“聽說他喜歡釣魚,不會從岩礁上摔下去吧?”
聽上杉這麼說,成瀨望着我。
昨夜的電話留言到底有什麼事呢?或許已經有人和父親聯絡過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現在年事已高。”
“我說嘛。如果能很快被發現就好,萬一摔斷了腿,卻好幾天沒被發現,很可能因劇痛而暈倒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
“如果你太囂張,令尊身上說不定會發生什麼災難。”
“我並沒有囂張,我也拚命在尋找,何況,明明約好星期六,時間也還沒到。”
時間上還有緩衝。再說,我完全不擔心父親。父親替國東會幹過這麼多調查工作,這種事不知道碰過多少次。上杉或許是披着企業家外殼的流氓,父親卻是替真正的黑道工作。
不知上杉是否看透了我心中的想法,不住點頭說:“原來如此。好,我明白了,我們星期六再見。只不過,如果讓我知道你做出什麼奇怪的事,村善先生可能真的會摔斷腿。”
“我知道。”我堅定的回答,把散落在玻璃桌上的東西全部放回手提包。
這時,成瀨伸手抓住川添寄來的信。一瞬,我們互相瞪視。成瀨的眼睛似乎在說:你又自行其是了。
我移開視線,走向對開的檜木門。沒有人阻止,但出了木門回頭時,看到君島正伸出舌頭,邊舔着嘴唇邊狠狠瞪我。
等電梯時,成瀨追出來。“村野小姐,我要留下來商量店裏的事,請你先回去。”
“先回去?回哪裏去?”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略帶諷刺的笑了。
我也笑了。“好吧。我可能會去耀子的事務所。啊,對了,把她家的鑰匙借我。”
“為什麼?”
“我想去收拾一下。像那樣,如果她回來看到,未免太可憐了。”
“好吧。”成瀨從鑰匙串中取下嶄新的鑰匙丟給我。
“謝謝。”我把鑰匙放進手提包。
成瀨從口袋裏拿出川桂的信遞給我。“下次別忘了拿給我看。時間緊迫,我們要同心協力。”
“好,你也一樣。”我收妥重要的信。
成瀨苦笑,遞給我一張名片。“背面有行動電話號碼,只要撥這個電話就能找到我。還有,要用我的車嗎?”
“不。”我沉吟着。若考慮到找停車位,不開車行動比較方便,而且如果要用,我也比較習慣耀子的BMW。“不過,能借我一些錢嗎?”
成瀨從皮夾里拿出十張萬圓鈔票遞給我。有了這些錢,我就可以放心的搭計程車了。我鬆了一口氣。但成瀨似乎突然有些擔心讓我獨自行動,確認似的說:“一定要打電話給我。還有,令尊的事很抱歉。”
“沒關係,反正他可能已經趕來這裏了。”
成瀨浮現訝異的表情。可是我很清楚,當有人想對父親如何時,他早已事先採取行動,讓人找不到他的行蹤。
正想進電梯時,成瀨輕碰我被打的右頰問:“會不會痛?”
“不,已經習慣了。”我故意回答。
電梯留下他的笑聲,關上門。
出了上杉的大樓,我立即搭計程車前往耀子的事務所,目的是和由加利取得聯繫。
“有人在嗎?”我敲門後進入。
由加利已經到了,正心不在焉的聽着調頻的廣播節目。
“啊,美露小姐。”由加利低下頭,臉色似乎有些蒼白。
“昨晚那個還痛嗎?”
“很痛哩。”由加利比出按住胸口的動作。
我同情的望着由加利的胸部——那桃紅色的乳頭上正插着冰冷的金屬棒。
“還好嗎?”
“不好。我已經把止痛劑都吃完了,還是沒有用。右邊不停的抽痛,連頭也痛了。”由加利眼眶浮現淚影。“我很想回去睡覺,可以嗎?”
“沒關係,反正我在這裏。”
“可是,那個流氓好像每天都會來。昨天傍晚也來了,說我人不在卻沒有把門鎖上,打電話到我家騷擾呢。”由加利嘟着嘴抱怨。
來這裏的好像是那個貌似銀行職員的男人。
“他如果來了,我會好好解釋的。啊,對了,把你家的電話號碼給我。”
由加利很爽快的在備忘紙上寫下地址和電話號碼,之後打開路易威登的手提包,取出一隻芝麻街大鳥玩偶的鑰匙串。這時我看到手提包底部有一條色彩鮮艷的愛瑪仕(Hermes)圍巾,愣了一下。那不是耀子的東西嗎?
正當我想仔細看時,由加利有些慌張的闔上手提包。我想起她抽屜里的照相機。
不過,由加利和耀子從早到晚在一起,不管是圍巾或照相機,也許都是耀子借她或送她的,不能胡亂臆測。
她把鑰匙串遞給我,說是事務所的鑰匙。我緊緊握住鑰匙串。
“還有一件事。我希望和藤村聯絡,能不能告訴我他的電話號碼和地址?”
“找藤村?為什麼?”她略帶警戒的問。不過,我想她並未察覺我們昨晚目睹他們倆擁抱親吻。
“想問他一些有關耀子工作的事。”
“是嗎?”由加利不太情願的拿出藤村的名片。上面寫着藤村在下比澤的地址。我抄在記事本上。
“那麼,我先走了。”
由加利拖着沉重的腳步離去,背影看來像個懦弱無力的小女孩,但我認為她不可信任。
我用事務所的咖啡壺沖泡咖啡,打算歇口氣。咖啡是藍山咖啡,總覺得耀子連這種小東西部很奢侈。
之後,我透過查號台查出耀子母親任職的幼稚園,打電話給她。正好是午餐結束后的休息時間,耀子的母親立刻接起電話。
“喂、喂,我是村野,前幾天很抱歉打擾,請問,耀子後來有聯絡嗎?”
大概已經察覺情況不對,耀子的母親有些緊張。“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只是想聯絡她,卻找不到人。對不起。”
短暫沉默后,她說:“美露小姐,你來我家時我就感到奇怪了,能坦白告訴我嗎?”
“告訴您什麼?”
“昨天有個奇怪的男人到我家來,是個打扮誇張、狀似流氓的男人。”
我胸口一緊:確定是君島!
耀子的母親接著說了出乎我意料的話:“耀子是不是向人借了錢?借高利貸?”
“不。”我嚇了一跳,連忙否定。
“老實說,那孩子也向我借了幾百萬,我的積蓄和退休金都借給她了。我很清楚,這都是為了維持她奢侈的生活,但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無言以對。想不到為了維持那種生活,耀子還向自己的母親借錢。
“您借給她多少錢?”我好不容易出聲問。
“六百萬左右。”
“是嗎……?”
這樣看來,耀子很可能會為了一億元而昏了頭。我默不作聲。
耀子的母親擔心的問:“美露小姐借給她多少錢?我會還你,請你坦白告訴我。”
“不,不是的,我連一毛錢也沒借給她,她從來沒有開口向我借錢。”
“真的嗎?你是在袒護她吧?”
“不,絕對不是。”
說著說著,我開始不信任耀子,心裏非常氣憤。寧願舉債過奢華的生活,她心裏究竟在想什麼?甚至還向一輩子認真工作的母親借走老本,為什麼?
我突然想起每天送到家的牛奶。高中時代,家裏訂牛奶,我每天都喝,但是有一天突然膩了,停止不喝,結果牛奶剩了一大堆,最後整個冰箱都是牛奶。如此一來,就算每天喝兩三瓶,冰箱裏的牛奶也喝不完,結果只好全部丟棄。
但是,耀子並未向我借錢,為什麼呢?答案很簡單。耀子始終愛面子,基於和我對抗的心理而不願向我開口。她就是這樣的人!
掛斷電話,正在茫然沉思時,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嚇了我一跳。
我心想也許是耀子打來的,慌忙接聽。
“我是藤村。”
話筒里傳出的聲音,正是我想打電話的對象,讓我大為吃驚。“啊,我是村野,上次真不好意思。”
“啊,不客氣。我記得你……耀子小姐怎麼了?”藤村好像也很驚訝的問。
“還沒找到人。”我回答。
“是嗎?”他擔心的說,接着又問:“對了,由加利小姐在嗎?”
“她因為乳頭穿洞,痛得受不了,先回家了。昨夜我們也去了,她可真有勇氣呢。”
知道我在現場觀看,藤村似乎很震驚,有點討好似的說:“是嗎?不過,很有趣吧。”
“嗯,川添先生的演奏很精彩。”
“嗯。”藤村不置可否的回答后,話題轉回由加利身上。“由加利覺得很痛嗎?果然是這樣,我看她好像很痛的樣子,一直很擔心……不過,現在的女孩子很大膽,任何事都敢去嘗試,當我告訴她有這樣的表演,正在找人演出時,她馬上表示願意演出,讓我嚇一跳。”
我抓住機會,問及心中記掛的事。“耀子知道這件事嗎?”
藤村有些躊躇的回答:“不,應該不知道吧。”
“還有,我想請教一件事,這次耀子的柏林之行,是藤村先生你建議的嗎?”
“不,不是。”
“你聽說過柏林的金髮日本妓女的事嗎?”
“沒有。”藤村以震驚的語氣當場否定。“我不知道有這回事。”
“由加利沒有告訴你?”
“由加利?由加利小姐為何會告訴我?”藤村似乎以為沒有人知道他和由加利的事。
我沉默不語。
藤村主動開口:“像柏林娼妓這類的事,一定是川添先生說的。”
“是嗎?那我試着問問川添先生。謝謝你。”
掛斷電話后,我馬上拿出川添那張氣派的名片撥電話去。但是,電話無人接聽。我環顧書架找地圖,查出川添住處的位置。廉倉市二階堂四二九八九,好像在覺園寺後面的山中。
我打算明天前去拜訪,所以用影印機放大影印了地圖。
之後,我拿出帳簿,從大量的收據和請款單中找出NTT(日本電信電話公司)的收據,打電話到電信營業處,詢問是否能查詢數天前的通話紀錄。
“你有簽訂通話紀錄契約嗎?”
“有。”我回答。
“那麼只要攜帶簽約者的身份證明和印鑒來服務窗口,就能查看了。”
“可以馬上查出上星期的通話記錄嗎?”
“可以。不過為了保護個人私隱,只有簽約者本人可以看。”
我道謝后,心中盤算要如何才能假裝成耀子。駕駛執照和護照似乎已被耀子帶走,家中和事務所皆未發現,看來有必要再去她家一趟,找出可用的證件。
傳真機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吐出紙來,上面寫着:“宇佐川小姐,月刊‘BODY&SOUL’的截稿期限已過,請多多指教。”見到這個,我想起喬尼維夫-松永所說,成瀨的妻子曾經四處發送傳真的事。
對了,接下來去吉祥寺看看吧。我站起身來。雖然想和成瀨聯絡,但畢竟對方是他的妻子,還是隱瞞較為妥當,於是逕自走出事務所。
我前往澀谷,搭乘井之頭線電車前往吉祥寺。我記得從成瀨的通訊錄上抄下的地址:吉祥寺本町一丁目,“大理石拱門市場”。
在終點站吉祥寺下車,隨便在路旁的麥當勞吃了午餐。
街上擠滿等不及盛夏來臨便已換上短袖服裝的年輕人。走在我前面的情侶,可能是大學生,不知是否已放暑假,正優閑愉快的漫步而行。聽到他們談及“像這種日子,真希望去海邊”,我忽然想起和博夫談到同樣話題的情景。
也是像這樣梅雨初歇的夏日,我突然想去海邊,於是蹺課搭博夫的越野機車去觀音崎。當時博夫剛買了裝有大燈的越野機車,很想四處兜風。我們爬上燈塔,眺望往來穿梭的船隻后回來。雖只是這樣,卻感到非常快樂……博夫非常溫柔,總是替我設想……
那是十幾年前的遙遠往事,博夫已死,我為了尋找耀子,正獨自走在街頭。怎麼會這樣呢?一陣悲傷突然襲來,我幾乎落淚,連忙踉蹌的扶住公用電話亭,試着調勻呼吸。抬眼一看,“大理石拱門市場”居然就在眼前。光看名稱不知道是做什麼生意的,不過看到門面,立刻知道是骨董傢具店。
建築物的正面漆成華麗的深綠色,由店門口到人行步道上擺出幾張平價的椅子,營造出親切的氣氛,店內有大型餐具櫥和衣櫥等,玻璃櫥窗內還陳列着種類齊全的珠寶。
我想起耀子房內的骨董餐桌,我確定那一定是在這兒買的。
我喬裝成顧客,邊瀏覽商品邊走入店內。一位看不出實際年齡的美麗女性自裏面走出來,我立刻意會到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歡迎光臨。”
聲音溫柔低沉,態度也含蓄,說話的方式給人好感。這就是成瀨的妻子嗎?就是因為嫉妒而不擇手段騷擾耀子的女人嗎?
我悄悄觀察她。年齡約莫四十歲上下,但是非常漂亮。長發編成三條辮子,身穿黑色麻紗單純式樣套裝,金耳環和搭配成組的金手鏈,全身上下無懈可擊。不需成瀨汽車打工的少年說明,一眼就能看出她和耀子不同,莊重而高雅。
“需要什麼嗎?”
“不。”我環顧店內,幸好並無別人。我毅然開口:“你是成瀨笙子小姐?”
“是的……”
“坦白說,為了宇佐川耀子的事,我希望和你談談。”我說。
她訝異的緊蹙眉頭,表情僵硬。“談什麼?”
“冒昧前來拜訪……我是耀子的朋友,敝姓村野。”我凝視她的眼眸說。
成瀨的妻子回盯着我,滿懷戒心的問:“到底為了什麼事?”
“坦白說,宇佐川耀子從上星期六起就行蹤不明,我正四處尋找,你知道些什麼嗎?”
“為何你會認為我知道耀子的事?”
“我知道自己很冒昧,我只是想問問看。”
“好吧。”成瀨的妻子似乎下定決心,頷首道:“請到這邊來。”
她帶我進入裏面。收銀台旁擺着一張小骨董桌和兩把椅子。她請我坐下后,拿起放在下方的熱水壺,在深綠色的咖啡杯內注入熱咖啡。
“最近是否見過她?”
“最近完全沒有。”成瀨的妻子凝視着戴在中指的珍珠戒指回答道。她並未戴婚戒。
“以前呢?”
“經常見面。”
“在這家店裏?”
“不,店裏和家中皆有。”她不堪其擾的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來看我。最初我以為是顧客,她向我買了英國制的桌子和櫥櫃,我心想,這位顧客還真不錯。不久,她表示想去我家,看看我擁有的骨董傢具,所以我就邀請她到位於櫻上水的家。
約定的那天,應該是店裏公休的星期四吧,她帶着蛋糕前來,我們正談笑時,成瀨走進客廳,看到她臉色突然蒼白起來。成瀨的店也是星期四公休。我說‘你怎麼了?這位是宇佐川小姐。’成瀨臉色遽變,連招呼也未打就出門了。當時我覺得很奇怪。”
“在那之前,你完全沒有發覺?”
“沒有。或許你會覺得奇怪,但我很信任成瀨。當時他經常外宿不歸,我以為是工作忙碌,住在店內。當天晚上,成瀨坦承那個女人是他的情婦,他覺得愧對我,要離開這個家,就這樣走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應該是去年這個時候吧。”成瀨的妻子思索似的用手指托着下巴,望着月曆回答道。
“當時耀子反應如何?”
“你是指在我家嗎?她一臉不以為意的表情,微笑着向成瀨打招呼。現在回想起來,她真會演戲。等她知道事情曝光后,就開始騷擾我。”
“騷擾你?”那豈非和喬尼維夫-松永所說的正好相反?但我仍默默聆聽。
“是的,常常打電話或傳真,也經常在店門前徘徊。”
“傳真?”
“沒錯。為了當作離婚時的證據,我特別保留下來。我拿給你看。”
她走進裏面的倉庫,拿出一個檔案夾。
“就是這個。”
日久泛黃的傳真紙上寫着“致成瀨夫人:他已經不愛你了,早日離婚,讓他自由吧。”或是“致成瀨夫人:昨天我們整天做愛,他技巧非常高明。請快些和他分手。”這真的是聰明的耀子所做的事嗎?
我啞然凝視那幾十張傳真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但那的確是耀子的筆跡。
“這些都是透過店內的傳真機傳出的,我幾乎已經無法忍受。”成瀨的妻子似乎想起當時的情景,聲音因屈辱而顫抖。
“我實在無法相信。的確,她野心很強,個性又倔強,可是本性很善良,不應該會做出這種事。這簡直是……”我勉強咽下“異常”兩個字。
但成瀨的妻子接了下去:“有點異常,對不對?自從接到這些傳真,我也開始認為耀子小姐可能有病。”
“有病?”
耀子那種准禁治產者般的行為,以及這種超乎常情的作法,的確有些病態,但是耀子應該不是這種人,她應該是比別人更能自制的人,特別是在野心勃勃的時候。
我的思維有些混亂,啜了一口咖啡。“可以請教你們的婚姻問題嗎?”
“嗯。”成瀨的妻子收拾好傳真紙,向我展現予人好感的微笑。
“剛才你提到離婚時的證據,你們已經離婚了嗎?”
“是的,雖然有點爭執,不過今年四月離婚了,女兒由我監護。”
“所謂的爭執是……?”
“金錢方面。”她似乎不太想談及此事,只說了這一句。
“你不會留戀嗎?成瀨先生是個很不錯的男人。”我提出比較私人的問題。
但她不以為忤,回答道:“成瀨已經不是我所想像的那種人。他最近熱衷於中古車的生意,聽說做了些骯髒事……我從他參加學生運動時就認識他,所以一時無法相信。當時的成瀨敏銳而充滿正義感,是非常純情的男人。所以坦白說,對於成瀨的改變,我打從心底覺得不悅。再加上耀子小姐的事,我真的完全厭煩了。換句話說,我自己也對他感到失望。”
“成瀨一定不想分手吧?”
“這可難講了。不過,他和耀子小姐彼此相愛。”她冷冷的說。
“你和成瀨先生是如何認識的?”
她略帶羞赧的低下頭。“我們從高中時代就開始交往,所以才會誤以為彼此知心。”
“對不起,請問這家店是……?”
“家父幫忙出資的。成瀨家是普通的上班族,身無恆產。現在連房子、財產,還有我們母女,他全部失去了。”
“你認為成瀨先生會後悔嗎?”
“當然。”成瀨的妻子驕傲的說。
我第一次覺得她是個討厭的女人。
走出和她的外表同樣美麗典雅的店面,我忍不住嘆息。
本來接着要去耀子的住處,但是我覺得全身虛脫,提不起勁來,傳真紙上耀子的字跡在我腦海盤旋。
突然,我感覺到一股視線,回頭一看,車站前的公用電話亭內,一個男人轉頭避開我的視線。我心想,難道是……?我進入另一個公用電話亭偷偷觀察。沒錯,果然是監視耀子家的年輕男人。
我被跟蹤了!成瀨實在是個大意不得的男人。我氣得指尖發抖,卻仍撥了成瀨汽車的電話號碼。果然不出所料,正在通話中。我掛上話筒,等待片刻后再次撥號。
“喂、喂,成瀨先生嗎?”
“是的。你在什麼地方?”
“跟蹤我的人已經告訴你了,不是嗎?”
成瀨沉默不語,可能是不想明說。
我故意清楚且大聲的說:“在你太太的店門前。”
“你去那裏幹嘛?”成瀨不高興的問。
“我想徹底調查與耀子有關係的每一個人。”
“她和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了。”
可能正在接待客人吧,成瀨身旁有嘈雜的談話聲。我聽得出成瀨聲音里隱含的焦急和不悅,但礙於場合,他沒辦法爆發出來。
“是嗎?”
我覺得成瀨的妻子是造成耀子言行失常的原因,但現在對成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反正,我會甩掉那個男人。”說完,我掛斷電話。
之後,我確定那個男人的位置。他已經走出公用電話亭,裝出正在等巴士的樣子,排在車站廣場前候車的人群中。我看到和他等候的巴士去向正好相反的巴士關上車門,正緩緩前進,站牌上寫着“往荻窪”。
“對不起,讓我上車。”我邊揮手邊擋在巴士前。
司機不耐的停下車,油壓門發出咻的聲音,門打開了。我看到男人慌忙離開排隊行列,但我搭乘的巴士早已揚長駛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