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第10節

由加利寫給我的公寓住址在練馬區外圍。我和成瀨懷抱着期待和某種不祥的預感,疾馳在夜晚的環狀七號公路上。

水滴零星的落在擋風玻璃上。終於下雨了。這兩天,天氣晴朗得如同盛夏,不過一旦開始飄雨,感覺上彷彿短暫的休息時間已經結束。和成瀨之間的事也如夢境般飄渺,高潮或將和這場雨同時消失無蹤。

我寂寞的想,不祥的預感一定是因為這個吧。

“下雨了。”成瀨不知是否懷着同樣的心情,有點憂鬱的喃喃自語。

短暫沉默后,我開口問:“成瀨先生,我可以問耀子的事嗎?”

“問什麼?”成瀨加速駛上高圓寺的陸橋,轉頭望着我。

“你和耀子認識時是被她的哪一點所吸引?”

“這……”成瀨沉吟。“應該是她那股衝勁吧。她活力十足,散發出新鮮的氣息。”

“你喜歡堅強的女人?”

成瀨笑笑沒回答,但旋即反問道:“你認為耀子是堅強的女人嗎?”

考慮片刻,我低聲回答:“不。”

耀子只是表面堅強,她不斷提醒自己只有高中畢業,來激勵懦弱和膽怯的心。如此異常的想躋身上流社會,豈非已充分說明這點?

“你太太呢?”

“說她堅強,不如說她是相信金錢萬能的女人。”

“可是,她隨時都擁有金錢,所以自然表現得十分堅強嘍?”

我想起成瀨的妻子說到“家父出資”時那種驕傲的神情。

“沒錯,所以她一輩子也不會改變。可能就是這樣,我才會厭膩。我曾想過,若和耀子在一起,或許我有可能改變。”

“你‘曾’想過?”

“現在已經沒有那種幻想了。”

“是厭膩了?”

“不。”成瀨斟酌適當的用詞。“只是發現她沒有改變人的力量。”

“那麼,你有那種力量嗎?”

“我想應該有。”成瀨喃喃自語,好像在說給自己聽。

“曾經運用這種力量嗎?”

“我嘗試過。”

“這麼說,耀子並未因你而改變?”

“大概吧。不,應該說耀子並不希望改變自己。”

我本來想說:“你太太也一樣吧”,卻忍住了。耀子之所以那麼在意成瀨的妻子,可能是希望成為那樣的人吧。不過,成瀨站在高處目睹兩個女人相爭的態度也令人不齒,因為站在高處,表示在愛情關係中讓自己處於優勢地位。

“成瀨先生,你一直都很有自信吧。”

聽起來或許有點諷刺意味,但成瀨不為所動。

我沉默了。雨勢逐漸轉劇,成瀨加快雨刷移動的速度。

“我也可以問你嗎?”

“問什麼?”

“你的婚姻生活。”

前面的計程車司機大概發現了客人,突然打亮方向燈,煞住車子。成瀨不慌不忙,硬生生的把車擠進右側車道。我靜靜等待着。

車行平穩后,我問:“你想知道什麼?”

“和你先生結婚後,你有沒有想過要改變自己?”

“想過。”

我回想和博夫共同生活的情況。其實那只有很短一段時間——兩年。接下來博夫都在日本各地及雅加達獨自生活。我和博夫的一切只有新婚期間在東京共同生活的那兩年。

我們創造出某種東西,又親手將創造出來的東西埋葬。

和傅夫的生活讓我感到無聊,想藉工作來實現自我。當然,和活力十足的耀子重逢也發揮了一定的作用。我羨慕耀子的自由,對於年輕的我來說,耀子所象徵的事物——憑藉自己的力量獲得他人的讚美、財富,甚至有魅力的男人——遠比和博夫穩定無變化的生活更具吸引力。

所以,當我建議分手時,博夫雖然哭着說他會努力改變,求我不要拋棄他,可是這種話反而讓我憎惡。我和博夫不斷陷入更深的泥沼,卻又相互嘲笑彼此落魄的模樣。為什麼會那麼執拗呢?至今我仍感到不可思議。

“結果呢?”當我耽於回憶之際,成瀨追問。

“他是個徹頭徹尾討厭變化的人。我並不期待他會改變我,如果我在不知不覺間改變,完全是靠我自己的力量。但他無法忍受我的變化,他希望我們永遠像以前一樣。”

“你這樣未免太冷漠了。”成瀨譴責似的說。

他的話完全正確,也深深刺痛我的心。

“夫妻應該兩個人一起花時間慢慢改變。他無法忍受你的改變,是因為你率性改變,既未顧及他,也未影響他。也就是說,你放棄和他共同創造歷史。你根本沒資格和他結婚。”

“或許吧。”我黯然回答。

“抱歉,我說得太過分了,我自己也是離婚的人。”成瀨用力握住我的手表示歉意。

說不定我和成瀨很像,不期待、也無法信任他人,卻還懷抱着某種夢想,遲早有一天會孤獨的消失在無人能到達的遙遠地平線。

“你一定很孤獨吧。”我半開玩笑的說。

成瀨笑了,問:“你喜歡你先生的哪一點?”

“穩重和溫柔吧。”

“明知不能滿足你,你還是喜歡這種男人。看來我是沒資格了,我個性偏激,隨時都渴望變化,如果我們結婚,決定絕無寧日。”成瀨也半開玩笑的說。

至少在不知不覺間,我們不再互相傷害。

我看着地圖,強忍住睡意。昨夜只睡了約兩小時,白天雖然小睡片刻,睡眠仍舊不足。

我打呵欠。成瀨溫柔的瞥我一眼。“想睡?”

“有一點。”

“如果那位騙人的占卜師沒有打電話來,我們現在已經香甜的睡熟了。”

我情不自禁笑出聲。自從星期天發生這件事以來,我從未安心睡過,唯一睡好的一次是藉助安眠藥。但發覺成瀨所說的乃是兩個人共眠,我突然迫切渴望這個時刻來臨。

不過,看着成瀨注視前方的嚴肅側影,我實在無法想像我們會再度擁有那種甜蜜時刻。

“前面不遠就是了吧。”抵達目白街之前,成瀨邊說邊左轉。

由加利居住的公寓好像是在目白街以西,過環狀八號公路處。但實際到達后一看,是在巷道交錯的狹窄住宅區內,非常難找,我們整整在雨中找了一個小時。

我雖然覺得凌晨一點不適合拜訪人家,但成瀨表示這不算拜訪,即使由加利的房間沒有燈光,仍一再按門鈴,可是始終無人應答。

“好像不在家。”

“你身上有髮夾或什麼嗎?”成瀨用盡辦法想入內,但門鎖用髮夾之類的東西打不開。

不得已,我們只好再次外出。成瀨說:“我在這裏監視,你回去睡覺吧。”然後,他晃了晃行動電話。“有事我會給你電話。”

“好吧。”

我和成瀨分手,來到大街攔了輛計程車,告訴司機地址后,我靠向椅背。儘管身體非常疲累,可是精神卻很亢奮,這種不平衡造成體力的重大負擔。

回到住處,進入房內。床上凌亂的景象讓我想起和成瀨發生的事。那究竟是什麼呢?不知何故,我內心亟欲否定自己受到成瀨吸引。

躺在凌亂的床上,沒多久,我沉沉入睡。

翌晨,我被電話鈴聲叫醒。看看時間,已經八點過後。我心想,可能是成瀨打來的,爭忙拿起話筒。

“喂、喂,請問是村野小姐家嗎?”是爽朗的男人聲音。“我是多和田律師。”

“啊,我是村野美露。”

“真不好意思,打擾你了。以前經常受村善先生照顧。”

“不,別客氣。”

“我比預定時間提早回來,剛剛進事務所,秘書留言說你打過電話,好像有事情問我,對吧?”

“是的。”

在成瀨暗示這一切可能是耀子自導自演的一齣戲以後,坦白說,我已稍微失去興趣。不過,多和田已迅速安排好見面的時間。

“你十點能到這裏來嗎?我會挪出時間。”

事務所位於市谷。我答應后,記下地址。

雨聲淅瀝,看樣子雨從昨夜下到現在一直未停歇。天空一片鼠灰色,雲層低籠,又恢復梅雨光景了。

我不甘心的回頭望着床鋪,真希望再鑽入被窩。氣壓一低,我就感到頭很重,想睡覺,何況疲累已經到達極限。但今天是星期四,距離星期六的最後期限只剩兩天!

我沖泡咖啡,等待睡意消失后,試着整理紊亂的思緒。這時,電話鈴又響了。

“喂、喂,我是成瀨。”

“由加利呢?”

“我等到天亮,但她並未回來,所以我也回家了。抱歉,我現在想睡一會兒,之後能否在耀子的事務所碰面?因為由加利應該會去事務所。”

我告訴成瀨,多和田和我聯絡,我必須前往市谷的律師事務所。

“那麼,我們再聯絡吧,給我電話。”

我答應后,準備出門。

我搭乘地下鐵有往多和田位於市谷的事務所。他說是在出了市谷車站后,朝日本電視台方向走的上坡路途中。

我馬上就找到那棟古舊的綜合大樓,進入后,不鏽鋼信箱旁有各樓層住戶的名牌,最頂樓是“多和田一郎律師事務所”。我大略看了一下,未發現任何大公司,全是個人事務所。

“有人在嗎?”我按對講機。

門立刻開了,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出來。“啊,歡迎。”

似乎就是多和田本人。身穿和工廠技師一樣的樸素西裝、顏色和服裝不搭配的襪子,感覺上很粗獷,但是眼神生動、靈活。

“請進。”

我進入室內。堆積到天花板的文件顯示出他工作量之多和不擅整理。多和田帶我到以屏風隔出的空間,這裏擺放着黑色塑膠皮沙發組。我坐下后,態度冷靜的中年女性端上綠茶,似乎是接過我電話的秘書。

“你是村善先生的千金嗎?長得不太像呢。”多和田望着我,以直言無諱的人特有的率直說。

“是的,很多人都這麼說。”

“你繼承了村善先生的事業?”

“不,不是。”我搖頭。“只是不小心扯上一點關聯。”

多和田蹙眉。“和黑道嗎?”

“嗯。表面上雖然不是,骨子裏卻是。”我曖昧的回答。

多和田頷首,似乎頗能理解。“那麼,我能夠幫你什麼忙嗎?”

“聽家父說,你很了解右翼和新納粹份子。坦白說,我正在尋找日本和新納粹份子有關的女人。”

“和新納粹有關的女人嗎?”多和田說著,交抱雙臂,沉吟不語。

我將耀子的原稿影本遞給他,指出和克洛茲堡殺人事件有關的部分。

多和田戴起眼鏡,熱心的閱讀。我啜飲綠茶。

“這相當有趣。”多和田抬起臉說。

“是的。我正在尋找這位日本女性。”

“這位叫宇佐川耀子的女性嗎?”

“寫完這些原稿后,她就連人帶錢失蹤了,所以我才惹上麻煩。”

“原來如此。所以你希望調查是否與原稿中出現的女性有關?”

“是的。但我認為應該無關,畢竟這種想法太脫離常軌。只不過,宇佐川耀子在這之後表示掌握了獨家消息,要重寫原稿,可是我卻找不到重寫部分的磁碟片,才聯想到或許有某種關聯。”

“原來如此。”多和田說了聲失陪,走出屏風外,不久抱着幾冊卷宗回來。

“我不知道這是否有助益。”他說:“嚴格說來,日本並無新納粹組織存在。你可能也知道吧,真正的新納粹份子幾乎是亞利安人種至上主義者,不但厭惡其他人種,而且往往是教育程度較低的小混混,所以大多沒有右翼份子的思想背景,也無任何組織。

你也許已經知道,不過讓我再稍做說明。舊東德新納粹份子特別多,主要原因之一是經濟不景氣。東西德統一,東德人民本來期望生活水準能提高到和西德相同,沒想到卻完全沒有改善。不但如此,外國人又大量湧入,搶走工作機會,當然就產生反感。

另一項原因是,由於共產政權崩潰,過去屬於反對派而受鎮壓的納粹信徒得以迅速浮上枱面。換言之,原本以為兩德統一的急速社會變化會使生活好轉,可是事實上生活卻貧困如昔,讓舊東德人民無法忍受,才助長了新納粹份子的氣勢。

不過,對西德而言,難民問題也是嚴重的政治課題。總之,德國人逐漸陷入排斥外國人的國粹主義,而右翼政黨為了拓展選票,又吸收隸屬新納粹份子的年輕人。所以,雖說是新納粹份子,但本來只是單純的龐克族,現在卻轉化成各種形態,從與極端右派結合的,到右翼政黨都有。當然,就像這位女性所寫的,最後形成和左翼、右三、其他民族,以及其他新納粹份子對立的狀況。”

多和田喘了一口氣,然後說:“抱歉,我並非有心賣弄知識。”

“我明白。請你繼續下去。”

“因此,在我的資料中,幾乎沒有日本人被列入純粹的新納粹份子,因為日本人是有色人種,信仰德國人至上的新納粹主義,本身就自相矛盾。即使有宣稱納粹並未屠殺猶太人的歷史修正主義者,也絕非新納粹份子。

不過,最近有人張貼印有納粹標識、主張排斥外國人的傳單,造成話題。的確,‘新納粹份子’這個名詞已經開始被賦予新的意義。不過,這和德國的狀況有很大的差異,與其說是‘新納粹份子’,不如說是以前就存在的民族主義份子。

但還是有所謂狂熱的納粹信徒存在,這些人崇拜希特拉和戈林(註:HermannWilhelmGoering,1893一1946,德國納粹政治領袖及空軍總司令),也喜愛搜集納粹軍服,他們以從德國買回骨董為滿足,好讀戰史,召開讀書會。當然,以德國的現況來說,這純粹只是一種遊戲。”

“這些人在哪裏?”

“有一家店非常有名,位於御茶水某家大型書店的地下室,名叫‘龐迪爾’,那裏的山崎龍太名氣最響亮。”

“女性方面呢?”

“這我就不清楚了,山崎的同好中或許有,不過我的資料里沒有記載。”

“日本的右翼份子和新納粹份子無關嗎?”

“右翼份子若開始排斥外國人,就同樣屬於民族主義,或許有關聯也不一定。不過剛才我也提到,畢竟日本人是有色人種,所以……”

“應該不會有關聯?”

“這是我的想法。”

我把多和田所說的內容全部入記事本內,說:“謝謝你,對我有很大助益。”

“是嗎?那是我的榮幸。今後你若從事調查工作,我也會全力協助。”

我苦笑,站起身來。“不,我想不會了。”

多和田表示這樣太遺憾了,然後扶着東一堆西一堆的資料避免其倒下,送我到玄關。

離開多和田的事務所,我看看手錶,已經正午過後,雖然下午必須去川添的住處,但市谷離御茶水很近,我招了計程車,前往御茶水。

很快就找到“龐迪爾”,是位於神保町十字路口旁一家舊書店大樓的地下室。

走下樓梯時,發現鐵卷門拉下,上面貼着“星期四公休”的紙條。

我隔着柵欄式的鐵卷門望進去。緊貼牆壁、高達天花板的書架上排滿外文書和雜誌,似乎都是與武器和戰爭有關的。最旁邊還堆放着外國的色情雜誌。看樣子營業範圍相當廣。

裏面有鐵制衣架,掛滿各式各樣的卡其色和綠色軍服。雖然光線昏暗看不太清楚,但好像都是舊衣服,連站在門外都隱約可以聞到霉味。

櫥窗里陳列着各類徽章、臂章和勳章,還有模型槍、木槍、鋼盔和長統靴等。牆壁上釘着夾板,展售希特拉和納粹軍隊的黑白照片。

既然是公休日,我也莫可奈何,只好爬樓梯上樓。

我打算吃午飯,走進眼前的出雲面老店。點餐之後,我找到公用電話,打電話給成瀨。

鈴聲響了很久成瀨才來接聽,好像剛睡醒,我告訴他去“龐迪爾”的經過。

“今天是公休日。看來星期四公休的店不少嘛。你那邊、‘龐迪爾’,還有‘大理石拱門市場’。”我說。

成瀨不快的回答:“別說些不相干的事。對了,你現在要去見川添嗎?”

“是的,我要回去開耀子的車。”

“既然這樣,什麼時候去找由加利呢?”

“我抽不出時間,你自己去好了。”

“好吧。那我睡一會兒再去。”

昨天才說要陪我去找川添,怎麼這會兒忘得一乾二淨?我有些失望,也對自己在不知不覺間開始倚賴成瀨而懊惱。

掛斷電話,我再次打電話給川添。

“喂、喂,我是川添。”

“我是昨天打過電話的村野。對不起,我想現在過去打擾,大概三點左右會到。”

“沒問題。不過路並不好走,請務必小心。”川添誠摯的說完,掛斷電話。

話筒內隱約可聽見小提琴優美的旋律,是我聽過的曲子。

第三京濱高速公路還算順暢,但是橫濱新道卻大塞車,從駛上到離開,花了一個多小時。也許搭電車去會更快,但雨勢加大,風也轉強了。

好不容易離開橫濱新道,轉入橫濱橫須賀道路。已經快四點。我一邊注意警車一邊以一百六十公里的時速飛馳在路肩上。輪胎激起高揚的水花,方向盤變重了,但我仍猛踩油門。

我看着影印放大的地圖。只要下了朝比奈交流道,前面就是二階堂了。

廉倉到處新綠盎然,綠蔭使我找不到川添的家。好幾次下車尋找,淋得全身濕透,直到離開新宿兩個半小時后才終於找到。

去川添家,要先通過一條鑿山而成的步道,有點類似隧道。那是私有土地,未鋪柏油的馬路兩側覆滿雜草,我把BMW停在步道前只能容納一輛車通行的路上,撐着傘走進步道。步道內很暗,長度約二十公尺,可以想像入夜後一定很恐怖。

步道出口爬滿藤蔓,使原本黑暗的步道更加陰森。

出了步道往左走,可以看到一棟兩層樓的舊式日本住家背山而立,那應該就是川添家。或許是靠山,雨勢感覺更大了,道路泥濘濕滑,我最喜愛的平底鞋沾滿泥巴。

屋裏很暗,讓我擔心會不會沒人在家。

玄關沒有門鈴,也沒有對講機。

“有人在家嗎?”我拉開老舊的格子門,朝屋內喊叫。

寬敞的水泥地上只有一雙白色夾帶的雪用木屐,地面並未費心打掃,到處是土漬和干泥,但擺在鞋柜上的白色梔子花很美,散發出幽香。從玄關能看到走廊盡頭一片漆黑。

“有人在家嗎?”我再次大聲叫。“川添先生,我是村野。沒有人在家嗎?”

我佇立等待片刻,依然無人出來。我心想,還是回去吧。但是想到來這裏不容易,至少也得借用一下電話,於是脫鞋入內。

“對不起,打擾了。”我說著上了走廊。走廊木板發出響亮的軋軋聲。

四周很暗,我找到走廊的電燈開關,先打開燈。右手邊就有一扇門,但我往裏面走。

“川添先生在家嗎?”我再度出聲。

仍然沒有回答。

來到這兒很困難,表示要出去也不容易。必須穿越那個黑暗的步道,從那條沒有路燈的小路倒車慢慢退回大馬路。想到這裏,我有點害怕,希望能夠在天黑之前離開這裏。川添可能就是明白我這種心理,才故意躲在家中某處吧。他說不定正因讓我內心恐懼而沾沾自喜。這種想法掠過腦海,我的心開始不安。

左側是西式房間,房門敞開。我望向裏面,地板鋪着略微陳舊的波斯地毯,散置着洛可可式的傢具,似乎是客廳。隔壁是起居室,屬於日本式的榻榻米房間,裏面有茶櫃和長形火爐,黑漆圓桌上擺着備前燒的茶杯。

我再度大聲叫:“川添先生,你在家嗎?”

沒有回答,也不見人影。

裏面是鋪木板的廚房,有個玩具般的小流理台,旁邊是舊冰箱和大型樣木餐具櫥。我看着流理台,上面有一把似乎切過干乳酪的刀子,這表示不久之前屋主才吃過午飯。

“該怎麼辦呢?”我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回到玄關旁,試着打開右手邊的房門。裏面是書房兼音樂室,書架和地板上堆滿書籍。唱片櫃內收藏了上千張唱片和CD。也有譜架,幾個放小提琴的琴盒擺在譜架旁的桃花心木製成的長型矮柜上,感覺上似乎不久之前才在這裏練過琴。

“川添先生,我是村野。”我再度出聲喊叫,爬上發出軋軋聲的樓梯。

樓梯扶手有雕刻圖案,整棟屋子雖老舊卻風格獨具。但是,在下雨的黃昏徘徊在陌生的屋內,總覺得心裏發毛,我打開所有看得到的電燈。

二樓的兩個房間都是鋪榻榻米的六席房間,其中一間連棉被也未收拾。是相當厚軟的棉被,被上留着有人躺過的痕迹,感覺頗為浪漫。枕畔放着幾張手繪的春畫,我拿起來看。用鉛筆畫在和紙上,只有一小部分着色,筆觸生動,若是川添所畫,絕對相當有才華。

“川添先生,你在家嗎?”

我困惑不已,走向隔壁房間。那是個謎樣的房間,沒放任何傢具,但天花板上有滑輪,還有大鏡子,只能認為是多才多藝的川添的畫室。

到處找不到川添。

我環顧四周,不知如何是好。看來真的只有離開了。我一邊往回走一邊關燈下樓,心想還是借用一下電話吧,於是再度進入起居室,走到裏面唯一不搭調的現代化多功能傳真電話機旁。

忽然,我望向庭院。

庭院林木茂密,全未經過修剪,彷彿故意如此栽植,以便和環境連成一氣,爬上斜坡就可通往後山。雨勢依然未歇,天色更暗了。一瞬,我的視網膜捕捉到一個白色物體。

可能是雨水讓綠葉更鮮嫩,我才能夠看到白色物體吧,感覺上像布塊在風中搖曳。

我走出迴廊,隔着落地窗眺望庭院,再度看到白色物體在晃動。當我想到那可能是和服時,背脊掠過一股寒意。我用顫抖的手打開落地窗的老式扣鎖,穿上置於檐下大石頭上的木屐。木屐夾帶濕得可以絞出水來,濕氣滲入襪子,非常不舒服,但是我已顧不了那麼多。

雨滴打在臉上。我沿着庭石接近白色物體。是在山茶樹后,一旁是高大的馬醉木樹蔭。有個東西吊在青桐樹滑溜的枝幹上。

無毛的潔白腳脛突然映入眼帘,白麻紗布料的和服衣擺在風中翻飛——川添吊著脖子,臉孔側向一邊。

我大概尖叫出聲了吧。但在那一瞬間,我腦海里浮現的是博夫。吊在這兒的不是川添,而是博夫。在恍惚中,我沒有恐懼,反而受到強烈的悲傷侵襲,大聲尖叫着:救命、救命!

等情緒冷靜下來后,恐懼感重新浮現,我全身顫抖不已,拚命忍住想拔腿跑開的衝動。

我之所以沒有跑,主要是因為川添死在令人無法置信的美麗新綠中。綠葉映照下,他的臉孔看起來白皙純凈,微禿的頭髮濕濕的貼在臉上,看得到沒有血色的頭皮。和服及裏面的圓領衫已完全濕透,貼在瘦弱的身軀上。若是在屋內,我一定無法忍受吧。

我下定決心望向他的臉。唇間流出夾雜血水的唾液,鼻涕也流出,眼珠因壓力而迸出,那神情與其說痛苦而死,不如說迷惘而死。

我正想着“為什麼”時,發現掉落在下方草坪上的信封。我拾起,取出被雨淋濕、黏在一起的信箋。雖然墨水被雨浸透、字跡模糊,但勉強可分辨出上面寫着《這是自我破壞的衝動、內向、分裂,我的精神變態》。

我繼續尋找,發現青桐樹後有一雙紅色夾帶的梧桐木屐,似乎是女人所有的。

川添是爬上青桐樹後上吊的嗎?他是自殺嗎?他說“我讓你看某樣東西”,就是指這個嗎?我在雨中茫然佇立。

這樣下去不行,我必須做一些事。我應該報警嗎?但這樣一來,耀子的事就會曝光。我大概只能悄悄逕自離去吧。

我小心翼翼將信回復原狀,放回原處,一邊後退一邊打開迴廊的落地窗。我害怕轉身背向屍體。

上了迴廊,地板上留下我黑色的腳印。我感到心痛,覺得川添是因我而死,不由自主的拿出手帕將地板擦拭乾凈。

日暮的天空下,川添身上的白麻紗和服在大雨中翻飛。我無法移開視線,靜靜凝視着。

突然,電話鈴響了,我嚇得跳起來。當然,我沒有接聽。鈴聲響了約莫十下,靜止了。

之後,我下定決心,打電話到成瀨。我心中盤算,就算屆時警方查出有人打電話給成瀨,他一定可以巧妙的推得一乾二淨。

“喂、喂!”

“啊,太好了,我正想跟你聯絡,剛剛打過電話。”成瀨鬆了一口氣似的說。

“剛才是你打來的電話?”

“是的。由加利沒有來事務所,所以我想問你怎麼聯絡藤村。”

“是嗎……?”

“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

成瀨透過話筒傳來的聲音成為我唯一的救贖,我鬆了一口氣說:“川添死了。”

一瞬,成瀨說不出話來。“你說什麼?死了?”

“是的,在庭院的樹榦上吊。”

我又望向庭院樹影間的白色和服。一旦說出來,內心開始恐懼了。

“怎麼會……?”停頓片刻,成瀨問:“只有你一個人嗎?”

“是的。可是,最好不要報警。”

“也對。……我趕過去吧。你能等我嗎?”

成瀨的店距第三京濱高速公路很近,但以橫濱新道塞車的情況,最快也要等兩小時吧。

“我受不了。”我坦白說:“我們在廉倉車站碰面吧。”

“好,我馬上趕過去。”成瀨立刻掛斷電話。

看看錶,時間是下午五點半。室內逐漸昏暗,我伸手想開燈,才發現最好把指紋擦掉。我拿出手帕仔細擦拭話筒,然後回憶自己觸摸過的地方,一一擦拭。真希望儘快離開這裏。

我跑上二樓,擦拭手摸觸過的開關和房門。那有人睡過的被窩痕迹很刺眼。我鼓起勇氣從二樓往下望,在薄暮昏暗的光線下,只能從樹葉間看到川添蒼白的腳趾。

我跑下樓,最後進入書房。擦拭過門把后,我記起譜架快要倒下時,我曾伸手扶住,又仔細擦拭譜架的金屬框架。

隨意望向書桌,看到一個大型黃色信封。我不願放棄,拿出裏面的東西,發現幾乎全是死於非命的屍體照片,有火災現場的焦屍,有喉嚨被割裂的女屍,有被汽車輾死的屍體,也有腐屍、溺屍,不一而足。我覺得噁心,手上的照片滑落。

忽然間,我腦海中靈光一閃。川添要給我看的“某樣東西”,絕對不是他自己的屍體。證據是,他當時愉快的笑着。很明顯的,那是某種讓他感到愉快的東西。

我拾起散落地板上的照片,放回信封內。那樣“東西”應該還在某處。

我試着打開書桌抽屜。裏面放着印有姓名的稿紙、文具及一些雜物。我又在書籍間拚命尋找,但要檢查每本書的內頁幾乎不可能。我暗暗告訴自己必須冷靜,環顧室內一圈——應該找出川添最可能放置重要物件的地方。

我的視線移向放置小提琴琴盒的矮櫃,那是古典晶亮的桃花心木製品。我拉開對開式的櫃門,裏面三層架子上整齊排放着樂譜。我隨手翻看,最下層正中央的一堆樂譜間夾着那樣東西!

我全身發抖的伸手拿起照片。第一張是身穿黑色服裝的女人仰躺浮在水面上。另一張是被打撈上堤防的屍體,女人像受驚的嬰兒般雙手握拳向上。最後一張是屍體臉部的特寫。

照片上的女屍當然是耀子。樂譜是聖桑的哈巴尼拉舞曲。果然是川添特有的作風。

我抑制內心的衝擊,把照片夾回樂譜內,用手緊緊握住,再度迅速擦拭觸摸過的傢具上的指紋。

果然不出所料,步道內一片漆黑,但是可以靠着摸索前進。把川添的屍體留在雨中,心裏有些不忍,卻也莫可奈何。

衝進車內,啟動引擎,開亮前車燈,雖能看清前方,卻完全看不見後方,只好靠尾燈和倒車燈的微弱光線在小路上倒車。靠山的一邊是牆壁般的懸崖,另一邊是略嫌鬆軟的草叢路肩,如果輪胎陷入草叢裏,我就回不去了。我可不想待在那棟屋子裏,和川添的屍體及噁心的死屍照片一同迎接晨曦。

我抑制焦急,小心翼翼的緩慢倒車。約莫退了五十公尺,總算見到柏油路面,我鬆了一口氣。

來到柏油路,我數度轉動方向盤矯正車頭方向。忽然,我擔心起輪胎痕迹。到川添家之前的上坡路是沒有鋪裝的黏土路,一旦留下輪胎痕迹,我可能會受到懷疑。

我拿出車上的備用手電筒,走到傾盆大雨中,照向剛剛倒車下來的路面。雖然還留有輪胎痕迹,但是雨勢很大,被沖失應該只是時間問題。我對於自己還能保持冷靜感到滿意,回到車內。

途中迷了一段路,終於回到廉倉車站前。我停好車,趴在方向盤上,口乾舌燥,雙手不住發抖。直到此刻,在川添家受到的衝擊才強烈向我襲來——

耀子死了!

這項事實深深打擊着我。我沒有打開車內燈,輕輕拿出照片觀看。反方向來車的車燈在耀子臉上反光。第三張照片上,耀子悲傷的睜開空洞的眼眸,嘴唇半開,漂亮得無法想像曾浸泡在水中。只是濕濡的頭髮有一縷滑進口中,感覺上含着恨意。至於漂浮在海上的照片,下顎翹起,看來像在說話。

如果我接聽那通電話就好了。

原諒我,耀子,我流淚,高聲嗚咽——又增加了一個必須乞求原諒的人。

有人敲車窗玻璃,成瀨擔心的由外往內看。

“怎麼了?你不要緊吧?”

“不,別管我。”我怒叫,把耀子的照片緊抱胸前繼續慟哭,任成瀨站在雨中。

“村野小姐。”成瀨敲車門。

我終於打開車門。全身濕透的成瀨隨着雨絲滑入我身邊,立刻,車內溢滿濕暖的空氣。

“到底怎麼回事?”

我默默將照片遞給成瀨。成瀨的身體一陣晃動,似乎也深受衝擊。

“這是在哪裏找到的?”

“川添的書房。”我用擦拭過腳印和指紋的手帕拭淚。

成瀨打開車內燈,仔細的看着照片。他的手微微顫抖。我轉過臉。

不久,成瀨茫然的自言自語:“為什麼會死呢?”

“誰知道。”

“這是某處海邊吧。”成瀨從胸前口袋拿出金屬框眼鏡戴上。

我未看照片,呆望着不斷打在擋風玻璃上的雨滴,喃喃說:“可能是被打撈上來。”

“這麼說,是警方拍攝的照片嘍?怎麼可能?”

“如果是,為何不知道那是耀子?”

“可能是無法確認身份吧。”

“既然如此,就申報離家出走,請警方協尋。”我怒叫。

成瀨緊握住我冰冷的手指。“現在不可能的。”

“我知道。”

“你不想知道耀子為何死亡嗎?”

“當然想。”我甩甩頭,試圖振作。既然耀子已不在人世,我們當然必須調查她的死因和那筆錢的去向。我還有許多事要做!

“我去看看,你要在這裏等我嗎?”

成瀨打算去川添家。我雖然不想再去,卻也不願茫然待在車站前。

“不,我和你一起去。”

成瀨佩服的喃喃說:“你真堅強。”

等我冷靜下來,成瀨把耀子的BMW駛進車站前的收費停車場,我則坐上成瀨的賓士車指點路徑。

再度開上坡到步道前,我決定留在那裏等待。成瀨拿着手電筒,表示要繞到庭院看看。我並未將引擎熄火,等成瀨回來。引擎規律的迴轉聲和儀錶板美麗的綠色燈光,讓我的大腦逐漸恢復運轉。

耀子為何會死?川添是從何處拿到耀子的照片?川添為何必須自殺?

不久,成瀨回來了,臉色十分蒼白,手上拿着我的雨傘。

“有人忘了這個,是你的吧?”

“啊,謝謝。忘在哪裏了?”

“靠在玄關外。”

“太好了。”我心想,還好成瀨去看了一下。

“川添那樣很可憐,不過也沒辦法。”

“嗯……”

“被雨淋着,有些恐怖。”

我想起發現川添時的恐懼,打了個哆嗦。“可是川添為何要自殺?”

“不知道是不是自殺。”

“那麼,是誰干出這種事?”

“這我就不知道了,可是和照片的事很吻合。”說著,成瀨像我一樣慢慢倒車下坡。

“什麼照片的事?”

“你前天也聽到了,就是有關那些屍體的照片。”

“啊,他說過溺死屍的照片很受歡迎……”話一出口,我忽然想吐,閉口不語。

“川添是從哪裏拿到耀子的照片呢?”

“會不會是想讓我看耀子的照片和他自己的屍體,才特地找我來?”

“他的想法異於常人,很有可能做這種事。”成瀨恨恨的說,然後又加了一句:“若是這樣,那筆錢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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濡濕面頰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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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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