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章
幸子自從去年生了黃疸病以後,養成了經常對鏡察看眼白的習慣。從那以後,到現在又一年了。今年院子裏百合花的盛開期已過,已經到了枯萎的季節了。一天,她閑坐在露台的白樺椅子上,觀看傍晚時院子裏的初夏景色——露台上還像往年那樣搭蓋着遮陽的蘆棚,忽然她想起去年正是這個時候她丈夫發現她的眼白髮黃的,她就走下露台,像她丈夫去年那樣把蔫兒的百合花一朵朵揪掉。既然丈夫不願見到蔫兒的百合花,為了使一小時后即將回家的丈夫看了高興,她打算把院子預先拾掇乾淨。才拾掇了半小時,背後響起長齒木屐的聲音,阿春一臉裝模作樣,手裏拿了一張名片,踩着踏腳石走了過來。
“這位來客求見太太。”
那是一張奧畑的名片。沒錯兒,這個青年還是前年春天曾經一度來訪,平常本來不許來往,在女傭們面前連他的姓名都不提,可是,從阿春那副裝模作樣的神氣卻看得出她顯然知道那次登報事件,了解這個青年和妙子的關係,說不定還在加以猜疑。
“我就去,帶他到會客室坐。”
幸子的手讓花蜜沾得黏糊糊的,便上樓去洗臉室洗去手上的蜜,又在臉上略施脂粉,然後來到會客室。
“讓您等得太久了……”
奧畑上身穿了一件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純英國制的手織毛料白上衣,下身穿了一條灰色法蘭絨褲子,看到幸子走進會客室,他帶幾分裝腔作勢的樣子急劇地從椅子上站起,做出一副“立正”的姿勢。他比妙子大三四歲,按說今年也有三十一二歲了,上次見面時還帶有幾分少年時代的面貌,這一兩年裏似乎胖得多子,一點點變成紳士型的體態了。不過他那笑嘻嘻地窺視幸子的臉色、稍稍抬起下巴像申訴什麼似的帶着點兒鼻音說話的樣子,畢竟還有幾分“船場少爺”的嬌憨氣。
“好久不見。……早該來拜訪一次,可是沒有得到您的同意,不知道該不該造次……來回走過府上兩三遍,始終沒有登門……”
“真對不起,為什麼不進來坐—會兒呢?”
“我膽子小……”奧畑一下子安心了,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說。
奧畑心裏的想法無從知道,可是幸子對於奧畑這次的訪問,心情上多少和他上次的來訪有些不一樣。因為最近她幾次從丈夫那裏聽到奧畑的啟哥兒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純潔的青年了。貞之助由於交遊關係,涉足花柳界的機會很多,經常從那些地方聽到奧畑的消息。據說奧畑經常出沒於宗右衛門町①一帶,不僅如此,似乎還搞上了相好的藝妓。貞之助說:“啟哥兒那種行為,不知細姑娘知道不知道。要是細姑娘現在還打算等雪子妹妹訂了婚就和啟哥兒結婚,啟哥兒也守信,那麼你還是去提醒細姑娘一下為妙。啟哥兒那種舉動如果是出於他和細姑娘的婚事得不到認可,等得不耐煩而自暴自棄的結果,那還情有可原,不過‘真誠戀愛’這塊招牌就未免失實,而且在當今這種時勢之下,應該說是行為不謹慎。我們一向背地裏作為他們的同情者,啟哥兒那種行為要是不改,我們就不應該為他們兩人將來的結合效勞。”貞之助就這樣暗暗地在為這件事撓頭,幸子因此也曾旁敲側擊地問過妙子。可是妙子卻說:“奧畑家從啟的父親那一輩就和花柳界搞得很熟,啟的哥哥和伯父都愛逛窯子,不光是啟一人。還有正如姐夫看到的那樣,啟因為婚姻問題不能順利解決,因此才走上了那條道,對年輕的啟來說,我覺得也是無可奈何的。至於在藝妓中有了相好,這還是第一次聽到,說不定僅僅是流言,要是有確實證據,自當別論,可是我不信有那樣的事情。不過在戰爭時期發生這樣的事情,難免不謹慎的指責,而且還是招致誤解的根由,所以我要忠告他今後千萬別再逛窯子了。他這個人我說的話都聽,讓他別去,他大概不會再去了。”妙子態度沉着,並沒有因此而埋怨奧畑,而且表示奧畑那些舉動她早已知道,不值得大驚小怪,反而弄得幸子怪不好意思的。貞之助說既然細姑娘這樣信任啟哥兒,我們又何必多管閑事。他嘴上儘管這樣說,可是畢竟放心不下,一有機會,就不放過向那方面的女人打聽啟的消息。也許是妙子的忠告產生了效果,最近已不大聽到啟在花柳界的消息了,貞之助正暗暗為此高興,半個月以前的一個晚上,十點鐘左右貞之助從梅田新道送客去大阪火車站,半路上在汽車的頭燈光中,看到喝醉了酒、步履不穩的奧畑,扶着女招待走過去,因此覺察到他近來又偷偷地去那種地方追求享樂了。當天晚上幸子聽到這事的時候,貞之助叮囑她不要對細姑娘說什麼,因此幸子沒有對細姑娘講。現在和這個青年面對面地坐在一起,也許是心理作用吧,不知怎麼的覺得對方的面貌以至談吐都缺少誠意,不由得也產生了她丈夫所說的“近來對那個青年沒有好感”的想法。
①大阪高級娼妓區,相當於東京的新橋、赤坂。
“……雪子妹妹嗎?……是呀,各方面都在關心她,做媒的始終不斷。”
奧畑一再動問雪子的親事,可能是間接催促早點兒給解決他自身的問題,這也許就是他來訪的目的,幸子這句話講的就是這件事,可是到底回答些什麼呢?上次她始終採取“先聽聽”的態度,沒有給對方許下什麼願。現在她丈夫的想法和以前不一樣了,她說話就必須更加小心。儘管他們夫婦倆不想阻止奧畑和妙子結婚,可是已經不願讓奧畑再把他們看成是兩個戀人的理解者和同情者,所以說起話來就必須讓對方不產生這樣的誤解。幸子心裏正在這樣轉念,奧畑忽然坐正一下姿勢,用大拇指把過濾嘴香煙的煙灰撣在煙灰缸子裏,說道:
“其實今天是為了細姑娘的事情不得不來求見姐姐……”他照舊稱幸子為“姐姐”。
“哦,什麼事情呢?”
“……我想姐姐一定知道,細姑娘近來去玉置德子那個學校學做西服。這倒無所謂,不過因此對於做布娃娃就一點點冷淡下來,最近幾乎完全停止了那方面的工作。我不明白她的用意,為此問了她一下,她說她已經不願再做布娃娃,打算專心學做西服,將來專門搞那一行。現在由於接受了許多訂貨,而且又有徒弟,一下子不能歇手,不過將來要把這個攤子逐步讓給徒弟,自己專搞西服,她說姐姐們都同意她這樣干,她還想讓家裏送她去法國一年半載,在那裏弄個專業頭銜回來……”
“嗨,細姑娘對你這樣說了嗎?”
幸子早就聽說妙子利用做布娃娃的餘暇時間在學做西服,可是奧畑剛才講的那番話還是第一次聽到。
“是呀,細姑娘的行動我本來無權干涉,不過細姑娘憑她個人的才能幹出那樣一番事業,社會上也確認細姑娘的獨創的藝術風格,現在歇手不幹,不知道究竟怎樣。要是單純歇手不幹,那好理解,改行做西服,就不好理解了。她舉出的一個理由是布娃娃做得無論怎樣好,畢竟是一時的流行,不久就會過時,無人問津了。西服是人人要穿的日用必須品,永遠不會過時。儘管這樣說,為什麼名門閨秀一定要學做西裝賺錢呢?不久就要結婚的人,也用不着尋求什麼獨立營生的方法了吧。儘管我沒志氣,不見得會讓細姑娘在金錢上不自由。勞動婦女那類工作,還是不幹為妙。本來細姑娘這個人手巧,不願閑着什麼也不幹,她這種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目的不在賺錢,出於一種愛好乾點什麼藝術方面的工作,既高尚,名聲又好。做布娃娃是大家閨秀或太太們的余技,說給誰聽也不丟臉,所以我希望她放棄做西服。這也許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說不定長房和您也都是這樣想的。我對細姑娘說:‘我預先作出保證,不信你去商量一下試試。’”
奧畑平常說話特別慢,以顯示他紈袴少爺的身份氣派,聽起來叫人很不愉快,今天也許是興奮了,說話的語調比往常快得多了。
“謝謝您好意提醒我們。不過這件事得好好問一下細姑娘……”
“是呀,務必請您問一下。我提出這種要求也許有點過分,要是細姑娘真想那樣干,能不請姐姐勸她放棄成見?還有出國的事情,我並不反對她去法國。要是學點更有意義的東西,去一次也不妨。說句失禮的話,出國費用由我供給好了。而且我自己也想一道去。不過為了學做西服出國,無論怎樣我心裏不服,何況也未必能獲得姐姐的許可,所以務望姐姐加以勸阻。細姑娘要是想出國,結婚以後去也不遲,對於我來說那就更合適……”
實際上這件事如果幸子不當面問個明白,許多地方都不懂妙子講那些話的用意何在。再說這個青年說起話來竟公然以妙子未來的丈夫自居,聽着不僅有些反感,而且覺得有些可笑。奧畑一心以為他拿這件事情來請幸子幫忙,很可能會博得幸子的同情,開誠佈公地和他商量,弄得好也許還會給他介紹貞之助,所以特地選了現在這樣一個時機。“求助的事情”說完以後,他不肯乾脆告辭,還在變換方法試探幸子的心意。幸子這方面呢,盡量避免接觸核心問題,一味敷衍應酬說多謝他對妙子的關懷,竭力用對待客人的口氣對答。她聽到外邊皮鞋的聲音,似乎是丈夫回家了,急忙跑出去打開門,說聲“喏,啟哥兒來了”。
‘他來幹什麼?”貞之助站在泥地上,聽完幸子悄悄在他耳邊簡短的說明,說:“那又何必和我見面呢?”
“我也認為沒有這個必要。”
“你隨便應付幾句讓他回去算了。”
可是奧畑又磨蹭了半小時,看到貞之助終於不出來,才恭恭敬敬地客氣一番,起身告辭。
“沒有好好款待,很失禮……”幸子送他出去時只說了這樣一句,故意沒有解釋丈夫為什麼不見他。
第二章
奧畑的話如果屬實,那就有點不好理解。妙子說近來工作還是很忙,她早晨大抵和貞之助、悅子同時外出,晚上最後一個回家。三天裏總有一天在外面吃了晚飯才回來。所以當天晚上幸子找不到和她談話的機會,第二天早晨,貞之助和悅子離家后,妙子隨後也要外出時,幸子把她叫住,帶她走進會客室,說:“我有話想問你。”
妙子絲毫不否認奧畑對姐姐講的關於她想以做西服代替做布娃娃,以及打算去法國學習一年半載的計劃。可是細細追問起來,才明白其中有一番大道理。在妙子來說,委實是她反覆思考的結果。
她厭倦做布娃娃,是因為自己已經是大人,不能老乾小姑娘乾的那種幼稚的工作,她想干點對社會更有意義的事。從自己的天分、愛好,以及便於掌握技術等條件出發,學做西服對於自己最合適。為什麼呢?因為自己老早就喜歡做西服,縫紉機也運用自如,平常參考了《時裝園地》和《時尚》之類的外國時裝雜誌,自己的衣服不用說,連幸子和悅子穿的衣服也是她縫的。要說學習,就不是從第一步學起,而且進步也一定很快,這樣幹下去,自信將來一定能成為獨立工作者。對於奧畑說的做布娃娃是一種藝術,做西服是不登品的職業這種看法,她—笑置之。她說她不貪圖虛名,也不計較做西服登品還是不登品,啟哥兒說出那樣的話,適足以證明他對時局認識不夠。今天已經不再是陶醉於做那種欺騙小孩子的布娃娃的時代了,即使是女子,這時不幹點緊密結合實際生活的工作,不是很可恥嗎?幸子聽她這樣一講,覺得很有道理,半句反對的話也說不出口。可是推測妙子居然抱有這樣堅決的想法,骨子裏大概已經討厭奧畑這個青年了。歸根到底,她和奧畑的關係既然報上都宣傳過,對姐夫、姐姐以及社會上也得爭口氣,不能幹脆把對方扔掉就算完事,嘴巴上儘管不服輸,實際上她對那個青年已經絕望,一有機會就打算解除婚約。她要學做西服,就是看到一旦婚約解除后,自己必須獨立營生,為此而作的事前準備。奧畑不明白妙子這種深刻的用意,不理解“名門閨秀”為什麼想賺錢,想做勞動婦女,幸子就是這樣體會的。這樣一解釋,妙子想去法國的用意也就可以理解了。妙子的本意,做西服固然想學,可是主要目的還是想趁出國的機會離開奧畑,如果奧畑和她一道出國,那就麻煩了,說不定她會找個什麼借口獨自一人去的。
不過再仔細一談,幸子這種猜測似乎也只猜中一半,其餘的一半並沒有猜中。幸子希望妙子不用別人勸說,最好自覺地和奧畑斷絕往來,而且相信她有這份判斷能力,所以幸子儘可能不說刺激對方的話,總是點點滴滴地繞圈子問些問題。不知道究竟是妙子的本意呢還是她逞強不服輸,從她表面上無所謂地講出來的各點綜合起來看,只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就是她目前還不打算拋棄奧畑,不久的將來還準備和他結婚。照她說起來,奧畑這個人是典型的船場少爺,是—個絲毫長處都沒有的無聊男人,這點她現在比誰都看得清楚,根本用不着貞之助姐夫和二姐的提醒。本來八九年以前她愛上奧畑的時候,自己還是個思慮不周的小姑娘,確實不知道啟是這樣一個毫無價值的人。不過戀愛這東西不是單憑對方有沒有價值而成立或告吹的,對於有了感情的初戀對象,至少還不能因功利的理由而拋棄他,自己愛上一個像啟那種沒出息的人,也只能認命,而不後悔。只是想到和啟結了婚,生活問題值得擔心,啟目前是奧畑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要是結婚的話,據說他大哥會分給他一些動產和不動產。他本人把社會想得很天真,一向無憂無慮,可是她卻擔心他這個人將來要分文無有。就說今天吧,他的經濟生活決不是出入相敷,每個月窯子裏的賬單以及做西服和雜用開支的數額極大,聽說他總是纏住他媽媽讓拿出壓箱底兒的錢彌補虧空。媽媽在世時好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大哥決不會聽任他那樣揮霍無度。不管奧畑家有多少財產,啟是他家的三男,當家的既然換了他哥哥的一代,他就分不到很多的錢,特別是他大哥不十分贊成他和妙子結婚,所以更不能抱多大希望。即使分到一筆相當可觀的財產,由於他天生就是愛做投機生意而且易於上當的性格,最後說不定會被他的兄弟們拋棄,有朝一日連飯都吃不上。自己就擔心他會落到這樣一個下場,到那時被人家在背後指指點點說:“那個人看到了沒有?”所以在生活方面她打算完全不依靠啟,學成一套不僅能獨立營生而且能長期供養他的職業,根本不依賴啟的收入。她想靠做西服自立的動機就在這裏。
而且,幸子從妙子的談話中大致聽出她早已抱定決心不讓長房領她回東京去。本來在這件事情上長房的姐夫、姐姐對一個雪子都應付不了,目前根本無意叫妙子回去,這是不久以前雪子也提到過的。現在長房即使想叫妙子回去,妙子多半也不會應承,幸子是這樣想的。妙子聽到姐夫自從遷居東京后更加吝嗇的消息,她覺得自己手裏多少已經積下幾個錢,還有做布娃娃的收入,所以東京方面可以減少每月寄給她的生活費。長房六個孩子都已長大,雪子姐姐又要長房照顧,那筆費用確實不輕,所以她想幫助長房的姐夫、姐姐減輕負擔,打算不久的將來完全不要生活津貼,自己獨立營生。只是有兩樁事情必須得到長房的姐夫、姐姐的應允,一樁是允許她明年去法國學習,另一樁是寄存在姐夫手裏的父親給她的妝奩費,請姐夫拿出一部分或者全部給她做出國費用。她不知道姐夫那裏為她存了多少錢,估計在巴黎呆上一年半載的生活費和來回的船錢大概不會不夠,所以怎麼也希望能給她。萬一自己因出國而把那筆錢花光,弄得妝奩費一文不剩,也決不怨天尤人。以上這些想法和計劃,希望二姐在適當的時候轉告長房,求得諒解。為了請求解決這件事,自己也準備去東京談一次。至於奧畑說出國費用由他拿出來這類話,她根本不屑一顧。啟經常說什麼出國費用由他供給,其實他目前有沒有那樣的實力,自己知道得比他本人還清楚。也許他想哀求他母親拿出那筆錢,可是自己不願在婚前受人家那種恩惠。即使將來結婚以後,啟的財產自己一概不碰,也不讓啟碰自己的。自己打算全憑自己的錢單獨出國。還要好好說服啟今後老老實實地等着她回國,再也別到二姐這裏來說討厭話,所以請求幸子不用管這件事。妙子就是這樣講的。
貞之助說細姑娘既然考慮得那樣周到,就不用我們再多嘴了,不過我們得弄清楚細姑娘的決心究竟認真可靠到什麼程度,等到看出確實沒有問題,再為她向長房積極疏通好了。這件事情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以後妙子每天還是忙得不可開交。照奧畑說,妙子近來做布娃娃不熱心,可是她本人不承認這一點。她說她自己確實不願意再做布娃娃,不過,一則因為訂貨的人很多,再則自己想多積蓄幾個錢,三則由於生活費用大,所以她近來比以前更加埋頭苦幹了。在她來說,這份工作既然遲早要放棄,就想趁現在多做些優秀的作品出來,所以幹勁鼓得更足。在這一段時間裏,她每天不僅要抽出一兩個小時去本山村野寄①那邊的西服學院——院長玉置德子——上學,而且還一直在學習山村舞。
她學舞蹈不單是由於興趣,而且似乎還抱有這樣一個野心:將來能獲得襲用師傅藝名的證書,成為在舞蹈上獨當一面的師傅。那時她大體上每星期去第二代山村作開辦的練功房學習一次舞蹈。山村作是第四代市川鷺十郎的孫女,通常人家稱她“鷺作師傅”。當時大阪有兩三家號稱“山村”的舞蹈世家,山村作是其中傳授最最純古風舞蹈的一家。她的練功房開設在島之內②疊屋町小衚衕里藝妓院的樓上。由於在這樣一個地點,來學習的人大都是藝妓,只有極少幾個外行人、特別是正經人家的“大姑娘”。妙子平常總是提了一個裝有舞扇以及和服的小型皮包來到這裏,在練功房的屋角換上和服,一邊等候着輪到她頭上,一邊夾在藝妓們中間觀看師兄弟們的練習,和熟識的藝人、舞妓攀談。要是想到妙子的實際年齡,她這種舉動就沒有什麼奇怪的,不過所有在場的人,首先是山村作師傅都把她看成至多二十歲前後的一個既沉着又機靈的小姐,弄得她自己反倒不好意思。到那裏學習的弟子們,無論內行或外行,都慨嘆近來上方舞有逐漸被東京舞蹈壓倒的趨勢,長此下去,鄉土藝術將一蹶不振;為了想發揚光大這一藝術傳統,許多人對山村舞寄於無限的嚮往。那些熱心的援助者還特地組織了一個鄉土會,每個月在神杉律師的遺孀家中舉行一次練習。妙子也參加了那個會,並且專心致志經常去練舞。
①②均為大阪附近的地名。
貞之助和幸子他們每當妙子練舞時就帶同悅子去觀看,因此和鄉土會的那些人也就越來越親密。由於這樣一種關係,今年四月底妙子受了鄉土會幹事的委託,來商借蘆屋的住宅作為六月份練舞的會場。實際上從去年七月以來,鄉土會的活動因時局關係暫時停止了。近來有人出來說像這種研究性質的集會,只要自己謹慎一些,現在也不妨舉行。不過每次集會都去打攪神杉先生家,不大合適,於是就出現換個地方舉行的意見。幸子他們因為性之所好,就說只要鄉土會不嫌蘆屋缺少神杉先生邸中那套設備,同意提供蘆屋的住宅作為會場。神杉家裏備有音響效果的舞台,可是不容易從大阪運到宅屋來。蒔岡家只能把樓下那兩間連在—起的西式屋子充當會場,把其中的傢具搬光,餐室後面圍起一道金屏風作為舞台,會客室作為觀眾席,來賓坐在地毯上觀看。化妝室設在樓上那間八鋪席大的屋子裏。日期定在六月第一個星期日五日那天下午一時至五時。妙子當天的節目是“雪”舞。因此,進入五月份后,妙子每星期得去練功房苦練兩三次。特別是五月二十日以後的一星期內,山村作師傅每天還親自來蘆屋家裏指導。今年已五十八歲的山村作師傅身體本來柔弱,再加長期患腎臟病,從來不肯外出授藝,何況在初夏灼熱的驕陽之下,從大阪南部乘坐阪急電車趕來,算得上是破格的好意。看來一則因為妙子是地地道道的“大姑娘”,卻和藝妓們在一起專心鑽研,山村作師傅被她的學習熱情束縛住了;再則是師傅覺悟到如果想挽回山村舞的頹勢,像以前那樣只打消極主意是不行的了。山村作師傅既來之後,最初因為練功房的關係而死了心的悅子也要求學舞了。“悅子小姐既然想學舞蹈,我今後每月來府上十天好了。”經過能言善辯的山村作師傅一勸說,悅子趁此機會獲得了山村作師傅的啟蒙教導。
山村作師傅來蘆屋的時間一天一個樣,沒有定規,一般總是在她臨走時約定第二天幾點鐘到來,可是從來沒有正點,一誤就誤上一兩個小時;遇到惡劣天氣,爽約不來的事情也有。百忙中提前趕到家裏等候指導的妙子習以為常了,最後索性讓家裏等師傅到來后再打電話通知,乘悅子練舞的時候她再從夙川趕回來。不過,抱病的山村作師傅遠路來到這裏,確實不是一件輕易的事情,她先要在會客室里休息一下,和幸子談上二三十分鐘家常,然後慢悠悠地在那間鋪了地板、桌椅搬在一旁的餐室里練舞。當她一邊哼着三弦伴唱,一邊展示舞姿時,往往上氣不接下氣,顯得很費勁。有時,還說昨夜又犯了點兒老毛病,浮腫着蒼白的臉。儘管這樣,她還是打起精神說:“我的身體就靠舞蹈支持,”不怎麼擔心她自己的疾病。說不上是謙虛還是真心,她自稱“我口才不好”,其實卻是個了不得的談話能手,特別善於模仿人家說話,三言兩語的閑談就能使幸子她們笑得捧腹。這也許是她祖父第四代市川鷺十郎之流傳給她的才能。說來身材矮小的山村作師傅卻有一張又長又大的臉,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繼承着明治時代俳優的血統,使人想到要是她剃掉眉毛,染黑牙齒,穿了曳地的長袍,那將多麼相稱。當她模仿別人的時候,她那張大臉千變萬化,把她所模仿的人的表情活靈活現地表達了出來,宛如戴上了假面具。
悅子從學校一回家,就換上每年賞櫻花時才穿的那套難得上身的和服,穿起比自己的腳還大的布襪子,繫上一條千堆雪腰帶,手裏拿着畫了梅、蘭、竹、菊四色圖案的山村流舞扇,由師傅教她跳“十日戎”那支新歌舞,歌詞的開首是:
陰曆三月御室的櫻花盛開,
幕中彈着三弦打着鼓伴奏,
兩下互相碰了頭。
練習是在白天長的時候舉行的,悅子舞完,輪到妙子舞“雪”時,院子裏還很明亮,晚開的百合花如火如荼,和碧綠的草坪相映成趣。鄰居舒爾茨家的孩子羅茜瑪麗和弗利茲,近來幾乎每天守候着悅子回家,來這裏的會客室玩兒。現在適宜他們遊玩的地方和夥伴無異都被搶佔去了,於是他們好奇地從露台那邊向屋子裏張望,瞅着悅子她們舞蹈時的手勢,最後連他們的大哥彼得也來觀看了。一天,弗利茲終於走進會場,學着幸子她們口口聲聲叫山村作師傅“老師、老師”的,他也叫山村作師傅一聲“老師”。山村作師傅逗人發笑地拉長聲音回答着:“有——!”
羅茜瑪麗覺得有趣,也叫了一聲“老師”。
“有——!”
“老師!”
“有——!”山村作師傅始終一本正經地“有——”“有——”的回答,和三個碧眼少男少女周旋着。
第三章
“細姨,拍照的問可不可以讓他進來。”
為了給今天這個集會湊個熱鬧,第一個節目就讓悅子舞“陰曆三月御室的櫻花盛開”,這個節目結束以後還沒卸裝,她就來到樓上那間八鋪席大的化妝室。
妙子完全穿好了“雪”舞的衣裳,因為怕摔倒,她右手攥住床柱子,站立在那裏讓阿春給她穿布襪子,悅子叫她時,她那梳着島田髮型的頭一動不動,只把她那凝視着空裏的眼睛轉向悅子那邊,回答了一聲“請”。儘管悅子知道這位常年穿西服的年輕阿姨為了出席這次集會,十天以前就梳了日本式髮髻,穿上和服。不過看到今天這個變化,確實使她目瞪口呆了。妙子身上穿的那件衣裳,原來是長房鶴子姐姐以前結婚時穿的那套禮服中最最裏面的一件。妙子想今天這個會是練舞會,人數不多,即使不是如此,戰爭期間這類集會也必須謹慎從事,不該做新的舞衣。她和幸子商量之下,想起大姐的衣裳還保存在上本町的倉庫里,就臨時借了來。那套禮服是她們父親全盛時代讓三個畫家在衣料上畫了日本三景的草稿染制的。一套三件,最上面那件畫的是嚴島,底子是黑色的,第二件畫的是松島,底子是紅色的,第三件是在白底子上畫著天之橋立。這些衣裳還是十六七年前大正末期大姐結婚時用過一次,幾乎還像新衣裳那樣整齊。妙子穿了這件由已故畫家金森觀陽①繪製的橋立景色的衣裳,配上一條黑色緞子腰帶,也許是化了妝的關係吧,平常那種大姑娘的氣韻不見了,看去就像一個風華正茂的碩大婦人,經過這樣一番純日本式的打扮,她的臉格外像幸子了,豐滿的臉蛋脹鼓鼓的,具有一種穿西服時所沒有的氣派。
“拍照的……”悅子對一個站在樓梯中部伸頭朝向過道張望妙子的二十七八歲的青年說,“……請上樓來吧。”
“小悅,不許叫‘拍照的’,該叫‘板倉老闆’。”妙子正說著,板倉一聲“借光”,走上樓來,對妙子說:“細姑娘,請這樣獃著不要動……”隨即蹲到門限上,取出萊卡照相機,對準妙子前、后、左、右接連拍了五六張照。
樓下會場裏,繼悅子之後挨次演出“黑髮”、“提桶”、“大佛”等節目,一位襲名“作幸”的姑娘舞完第五個節目“江戶土產”后,進入休息時間。於是,開始招待來賓喝茶,吃什錦四喜飯。今天這個會,由於故意不發請帖,那間充當觀眾席的會客室里除了演員家屬而外,至多不過二三十個人,夾在裏面的羅茜瑪麗和弗利茲,佔據了最前面的座位。他們有時雖則盤腿坐一會兒,卻仍然老老實實地脆坐在那裏觀看了所有的演齣節目。外邊露台上還有他們的媽媽希露達·舒爾茨夫人,她從孩子們那裏聽到今天有演出,就說一定要來觀看。早先悅子演出“十日戎”時,弗利茲去通知她,她打院子裏到來了。請她進屋子,她說外邊好。叫人給她搬去一張藤椅子,她坐在那裏朝着舞台這邊觀看。
①金森觀陽(1883-1932),明治、昭和時代的畫家,名賴次郎。
“弗利茲小弟弟,今天你很規矩。”穿了一身禮服的山村作師傅從舞台的金屏風背後走出來招呼弗利茲。
“真規矩,是哪個國家的孩子呀?”坐在觀眾席里的神杉遺孀說。
“是德國人的孩子,這裏的悅子姑娘的小朋友。和我挺親熱,還叫我‘老師’、‘老師’的呢。”
“是嗎。那麼認真地觀看,了不起。”
“還挺有禮貌地端端正正跪坐着呢……”不知是誰這樣說。
“喂,德國小姐,你叫啥名字呀?”山村作師傅忘了羅茜瑪麗的名字,“你和弗利茲小弟弟那樣坐着,腿不痛嗎?要是腿痛,就把腳伸出來吧。”
儘管這樣勸說,不知什麼道理,羅茜瑪麗和弗利茲今天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擺出一副嚴肅的面孔,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裏。
“舒爾茨太太,您吃這東西嗎?”貞之助看到舒爾茨太太膝上有一盤什錦四喜飯,她正笨拙地用筷子夾。“這東西您不能吃吧?要是討厭它,就不要吃好了。”看到阿花在給座客敬茶,就對她說:“喂!有沒有舒爾茨太太能吃的東西?不是有蛋糕和別的什麼嗎?把四喜飯拿走,拿些別的東西來。”
“不,我吃……”
“真的嗎?您吃四喜飯嗎?”
“是的,我愛吃四喜飯……”
“是嗎,您愛吃這個嗎?……喂!喂!給太太拿把調羹或別的什麼來。”
舒爾茨夫人似乎真愛吃四喜飯,她拿起阿花送來的調羹,把一盤四喜飯吃得一粒米也不剩。
休息時間一過,就輪到妙子跳“雪”舞了,貞之助早就坐立不安,樓上樓下跑了多次,—會兒在樓下應酬客人,—會兒上樓去看看化妝室。
“喂,時間差不多到啦。”
“你瞧,什麼都準備好了。”
八鋪席大的那間屋子裏,幸子、悅子和板倉攝影師圍着坐在椅子裏的妙子,四人—起在吃什錦四喜飯。妙子怕弄髒衣裳,膝蓋上攤了一條餐巾,張開她那原來就厚、現在變得更厚的O字形嘴唇,把飯糰一點點送進嘴裏,還讓阿春捧着茶碗,自己吃一口飯,喝一口茶。
“悅子她爹,你也來點兒怎麼樣?”
“我在樓下吃過了。……細姑娘吃那麼多行嗎?‘餓着肚子不能作戰’這句話倒聽說過,不過舞蹈的時候吃得太飽,不難受嗎?”
“她中午的飯都沒有好好吃,悠悠晃晃地去跳舞,會跌倒的。”
“不是說文樂①的演員在演畢之前什麼都不吃嗎?舞蹈和義太夫①雖然不—樣,但還是少吃些好吧。”
“姐夫,我並不想多吃。為了不碰掉口紅,才一點點送進嘴的,看去彷彿吃多了。”
“我一直在看細姑娘吃四喜飯的樣子,真是佩服。”板倉說。
“為什麼?”
“還問為什麼,你就像金魚吞吃麩子那樣,把嘴張得圓圓的,看去很不受用,可一口就咽了下去。”
“什麼呀,專門瞧人家的嘴巴!”
“不過,真的是那樣,細姨。”悅子笑開了。
“是人家教給我該這樣吃的呀。”
“誰教你的?”
“到師傅家裏去的藝妓教給我的。藝妓抹了口紅,總留心不讓唾液沾唇,吃東西的時候,也不讓食物碰到嘴唇,必須用筷子送進口中。她們從當舞妓時就練習吃高野豆腐,因為高野豆腐水分最多,要是練成吃高野豆腐也不碰落口紅,那就算合格了。”
“哎呀,懂得真多哩!”
“板倉,今天你是來參觀的吧?”貞之助問。
“哪裏,舞蹈自然得看,主要是來拍照的。”
“今天拍的照也印明片嗎?”
“不印明片。細姑娘梳了日本髮型的舞姿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次拍的照打算留作紀念。”
“今天的照相不收費,是板倉老闆奉送的。”妙子說。
板倉是一家小照相館的老闆,他在阪神國道田中車站稍北的處所掛了一塊“板倉攝影場”的招牌,以藝術照相作為標榜,經營着一爿小小的照相館。他原來是奧畑商店的學徒,中學沒有畢業,後來去美國,在洛杉磯學了五六年照相。其實,據說他曾想充當荷里活的電影攝影師而沒有獲得機會。回國后不久,就在現今那個處所開設照相館時,奧畑商店的老闆、啟的長兄曾資助他一些資金,還給他介紹顧客,多方面加以庇護。啟也捧他的場,那時正好妙子為了宣傳自己的作品,要找個合格的攝影師,經過啟的介紹,就委託板倉擔任。從此以後,妙子的作品的照片,不管是宣傳小冊子也罷,美術明信片也罷,都由板倉一手包辦。板倉不僅始終接受妙子工作上的定貨,還給做推銷廣告。再加他知道妙子和啟的關係,所以他對妙子說話時的口氣和對啟說話的口氣完全一樣,在旁人眼裏,還以為他們是主僕關係。他和貞之助他們親近,自然也是由於妙子的關係。再加他在美國學到一套見縫就鑽、無孔不入的圓滑本領,現在成了蒔岡家的常客。他對女傭們也一個個討好巴結,還開玩笑說他馬上就將懇求太太把春倌許配給他。
①指木偶戲“人形凈琉璃”。
②“義太夫節”的簡稱,凈琉璃的一種。
“既然是盡義務,也給我們拍一張怎麼樣?”
“行,讓我來拍吧。大家圍着細姑娘排在那兒。”
“怎麼排呀?”
“老爺和太太排在細姑娘椅子後面。……對了,對了。悅子小姐站在細姑娘右邊。”
“把春倌也拍進去。”幸子說。
“那麼春倌就站在左邊吧。”
“東京的阿姨要是在這裏多美。”悅子突然說。
“真的。”幸子也說。
“將來告訴了阿姨,她一定非常懊惱。”
“為什麼媽媽不叫阿姨來呢?今天這個集會不是上個月就知道了嗎?”
“並非不想叫她來,她可是四月份才回去的呀。……”
正在檢像鏡里察看的板倉,發現幸子的眼睛忽然噙着點兒淚水,嚇得他把頭抬了起來。同時貞之助也覺察到了,可不明白妻的表情為什麼突然起這樣的變化。自從三月份那次流產以來,她一想到胎兒就要流淚,因此往往叫人平白受驚,不過今天似乎不是為了這個,其原因有點讓人難以捉摸。會不會是看到妙子身上穿的那件結婚禮服,聯想到很久以前長房的大姐穿了這件衣裳舉行婚禮時的情景,感慨無量而流淚呢。不然的話,就是想到妙子什麼時候才會穿了結婚的衣裳出嫁,在這以前還有雪子的問題,因而悲從中來呢?貞之助覺得妻的無端流淚,說不定是上面舉出的全部因素所造成的。不過,想看到妙子今天這個模樣的,除雪子而外,該說還有一個人,貞之助想到這點,覺得那個青年委實可憐。再—想今天板倉來拍照,說不定就是啟吩咐他來的。
“里勇姐,”妙子拍完照,招呼對面屋角里一個看去有二十三四歲的藝妓,她要在“雪”舞之後演出“茶舞曲”,正在對鏡梳妝。“……對不起,我想請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請你到那邊屋子裏來一下行嗎?”
今天演出的人當中有四五個行家,——以教舞蹈為職業而且襲了藝名的婦女和兩名藝妓,那個名叫里勇的藝妓出身於宗右衛門町,是師傅特別鍾愛的徒弟,並且是山村流的台柱子。
“我從來沒有穿了曳地長裙跳過舞,擔心跳不好,請你到那邊去教教我怎樣曳下擺的方法行嗎?”妙子說完這句話,立起身來走到里勇那裏,和她悄悄地說了些什麼。
“我也沒有把握呀。”
妙子不讓里勇說下去,拉了她往過道那邊走,只管說“教一下吧,教一下吧”。
樓下的樂工已經就位,響起了胡琴和三弦的聲音。
妙子和里勇兩人拉緊紙門,在自己的卧室里呆了二十分鐘。
“細姑娘,老爺讓您快點兒。”去迎接妙子的板倉才喊出口,“嗯,已經好了。”妙子邊說邊打開紙門,接著說:“板倉老闆,這下擺你提着。”她讓板倉提起下擺走下了樓。
貞之助、幸子、悅子,一個接一個地跟在妙子後面下了樓。舞蹈一開始,貞之助悄悄地走進觀眾席,拍拍那拚命注視着舞台上的妙子的德國少年的肩膀,問道:“弗利茲小弟弟,你知道那個人是誰?”
弗利茲依然一副嚴肅認真的面孔,回頭看了貞之助一眼,對他點點頭表示認識,但馬上又朝向舞台方向去了。
第四章
事情發生在那次舞會後整一個月的七月五日早晨。
原來今年從五月份開始,雨量就比以往哪年都大。入梅以後,雨下得一直沒有停。進入七月,三日那天又開始下起來,四日下了一整天,五日那天清晨,突然變成傾盆大雨,而且不像什麼時候會停的樣子。不過誰都沒有想到一兩小時以後就會發生大阪、神戶之間有史以來最最悲慘的大水災①。蘆屋家裏,七點鐘左右先是悅子照常由阿春陪同着上學,由於防雨裝備很周到,所以並不怎樣擔心,冒着傾盆大雨去上學了。悅子那個學校在阪神國道南邊三四里地,還在阪神電車軌道的南面,已經靠近蘆屋川西岸了。平常阿春大抵把悅子順當地送過國道就往回走,今天這種大雨天,就一直送她到學校,然後回家,到家大概已經八點半鐘了。回家的路上,阿春看到雨下得太厲害,自衛團的青年東奔西走地在防洪,因此她繞道去蘆屋川大堤,察看蘆屋川漲水后的情況。回家后報告幸子說:“業平橋一帶水勢洶湧,馬上就要衝到橋面了。”不過,也還沒有料到竟會造成那樣了不得的事故。阿春回家后一二十分鐘,這回是妙子身穿翠綠色防水綢雨衣,腳上套了橡膠長靴,準備出去了。這時幸子就說:“細姑娘,那麼大的雨,不要出去了。”儘管這樣告誡,可是妙子今天不是去夙川,上午得去本山村野寄那邊的西服學院,所以她半開玩笑地說:“這點兒雨算什麼,鬧點洪水反倒有趣。”說著就出去了,幸子也沒阻止她。只有貞之助打算等雨下過後再出去,正當他磨磨蹭蹭在書齋里查資料的時候,隨即聽到刺耳的警報聲。
①1938年7月5日神戶市內發生山洪,大阪和神戶之間受害嚴重。
那時雨下得最厲害,書齋東南角梅樹下一丈見方的地點是這個宅子裏最低的處所,往常一下雨就積水,貞之助看到現在那裏已經變成一個小池子,別的地方還沒有發現什麼異狀。再說這兒離蘆屋川西岸還有七八里地,並不覺得岌岌可危。可是悅子那個小學和這裏相比,離蘆屋川就近得多了,一旦堤岸決口,也不知道在什麼地點,那個小學校能倖免嗎,這是貞之助首先考慮到的問題。為了不讓幸子白操心,他故意裝得若無其事,稍稍過了一會兒,他從書齋來到正房(側屋到正房僅僅三四丈的路,他已經渾身淋得濕透)。當幸子問他剛才的警報是為什麼時,他回說不知道,大概沒有什麼了不得。可是他卻想出去看看附近的情況,於是他把一件西裝雨衣裹在花布單衣外面,正想往外走的時候,臉色刷白、腰部以下全是泥水的阿春跑進來說:“了不得啦!”不久以前她看到漲水的樣子,正在擔心小學校,警報—拉響,她就飛奔出去。山洪一下子衝到住宅東邊那條十字路口,打山腳向海邊流。從北往南,滔滔不絕。她試着在激流中往東走,最初水深沒脛,才走出一兩丈路,水已經沒過膝蓋,差點/蹴要把人衝倒。這時,人家屋頂上忽然有人大喝一聲“站住!”氣勢洶洶地斥責她說:“這樣的洪水往哪裏走,女娘們別胡來!”阿春抬頭看看斥責她的人是誰,認出那個穿了自衛團服裝的原來是熟識的菜鋪小老闆。阿春就說:“還以為是誰哩,你不是菜鋪的小老闆嗎?”對方也發覺是熟人,就說:“春倌,你去哪兒?這麼大的水,你發瘋嗎?再往前去,男人也走不過,河岸上的屋子都被水沖塌了,人也淹死了,可了不得呀。”追問下去,蘆屋川和高座川的上游大概是山崩了,阪急線北側那頂橋周圍,洪水衝下來的房屋、砂土、岩石和樹木綿綿不絕,堆積如山,河道堵塞了,洪水向兩岸泛濫,堤壩下面的道路濁流翻騰,有些地方甚至深達一丈,許多受災戶從樓上呼救。阿春特別擔心小學校,問起那邊的情況,對方回答說:“那裏的情況不大清楚,不過總的說來國道往上災情嚴重,下游也許沒有那麼厲害。東岸災情嚴重,西岸據說沒有東岸那樣嚴重,不知道小學校那邊的情況究竟怎樣。”阿春聽到這些消息,還是有點不放心,她想繞道去小學校看個究竟。菜鋪小老闆勸阻說:“不行,無論你繞哪條道,都得淌水走,而且越是往東水越深。水深並不可怕,只是流得太急,腳踏不穩,有被衝倒的危險。上游還有大木材和石塊衝下來,要是撞上了那類東西,人就完蛋了,弄得不好,將被卷到海里去。自衛團員還可以拚死拉住繩子走過去,像你這種打扮的女娘們萬萬去不得。”讓他這樣一講,阿春無可奈何只能先回家。
貞之助聽了阿春的報告,馬上試着給小學校打了個電話,可是電話已經打不通了。他對幸子說:“既然這樣,我就自己去。”他已記不起幸子是怎樣回答的了,只紀得當他走出門口時,幸子噙着眼淚注視着他,一下子撲上來把他抱住了。他脫下和服,換上一身最不好的西服,穿了一雙長統膠鞋,披了一件雨衣,戴上一頂防水帽走出了家門。走不到半里路,發覺阿春跟在他後面也來了。先前她身上那件夏季穿的極簡單的連衣裙淋了泥水,變成落湯雞一樣回到家裏,現在換了件浴衣,捲起兩袖,撩起后襟,露出了紅內裙。貞之助斥責她說:“怎麼!你不用跟來,回去好了。”她回答說:“是,讓我跟到那兒吧。”邊說邊跟了上來。“老爺,走那邊不行,走這裏好。”她不向東走,一直向南走去。貞之助跟在她後面,走到國道,然後儘可能往南迂迴,沒有泡多少水就成功地到達阪神電車線北一二里路的地點。想去小學校的話,還得從那裏向東橫穿過去。幸好那裏水不深,只有長統膠鞋那麼深,打那兒走過阪神電車線來到舊國道前,不料水就更淺。那時已經可以看到前面小學校的房舍,小學生的臉都探在二樓的窗外。貞之助發覺背後有人很興奮地自言自語:“唉!學校沒出事,好了好了。”回頭一看,阿春跟在他後面也來了。開始貞之助是跟着阿春走的,不知從哪裏開始他趕到阿春前面去了。水勢很急,他必須一步一步踏穩了走;長統膠鞋裏灌進了水,重得難以舉步,而且走起路來分心。阿春身材比貞之助矮,她的紅內裙幾乎全沾了泥水,雨傘打不住,當作手杖用,為了不讓大水衝倒,沿路扶住電線杆和人家的圍牆,一直跟在後面走了來。阿春的自言自語是有名的,看電影時她一會兒說“啊!真好”。—會兒說“那個人要幹啥?”自個兒嘆賞、詫異或者鼓掌。因此別人都說和阿春一塊兒上電影院受不了。想到今天她在這樣的洪流中又犯了老毛病,貞之助不禁好笑起來。
幸子自從丈夫出去以後,一直靜不下心來,趁雨下得略小時走到大門外去看看,剛巧碰上蘆屋川火車站前出租汽車站的司機驅車經過那裏,兩下一招呼,首先就向他打聽小學校方面的消息。據司機說,他自己雖則沒有見到,可是小學校那方面也許最最安全,儘管那條路上有幾處漲水,但是學校地點在最高處,不會淹沒,所以大概不會有問題。幸子聽到這個消息,略為安心了一些。司機說蘆屋川雖說嚴重,可是大家都說住吉川的洪水泛濫得更厲害,電車不論是阪急、省線還是國道全都不通,詳情不很清楚,但據西面步行來的人說,從這裏到省線本山車站那段路,水勢不大,只要循着路軌走,一點不泡水。可是從那兒再往西去,就變成一望無際的濁流的海洋。從山上衝下來的洪波,洶湧翻騰,波瀾重疊,許多東西都被衝到下游,川門有的站在草墊上、有的抓住樹枝呼救,隨波逐流,無計可施。聽了司機這番話,幸子這回擔心起妙子的安全來了。妙子今天去學習的本山村野寄那個西服學院,就在國道甲南女子學校前的公共汽車站稍北的地方,離住吉川河岸不過兩三里路,照司機講的話看來,怎麼也屬於濁流的海洋的範圍以內。妙子上學時,先步行到國道的津知,打那裏乘公共汽車去學校。司機就說:“這樣說來,剛才我碰見你家細姑娘了,她往國道下行的方向走,身上穿了一件翡翠綠雨衣。那個時候出發,到達目的地后不久,山洪大概就爆發了。比起小學校來,野寄那方面更值得擔心。”幸子聽了,不由得慌慌張張地跑進家門,拉開嗓子叫了一聲春倌,可是阿春據說跟隨着老爺出去后一直沒有回來。幸子這時就像小孩子那樣歪着嘴角哭了。
阿秋和阿花嚇得只管不聲不響地瞅着哭喪着臉的幸子,弄得幸子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從會客室逃到露台,邊抽抽噎噎地哭着邊走下草坪。正在這個時候,臉色鐵青的舒爾茨夫人從鐵絲網那邊探出頭來,叫了一聲“太太”。
“太太,您先生怎麼樣?悅子小姐那個學校怎麼樣?”
“我丈夫接悅子去了。悅子那個學校大概沒有問題。太太,您的先生呢?”
“我丈夫去神戶接彼得和露宓了。我非常擔心。”
舒爾茨家的三個孩子,弗利茲年紀最小,還沒有上學。彼得和羅茜瑪麗都進了神戶山手那邊的德國俱樂部附設的德國小學。他們的父親舒爾茨也在神戶上班。以前經常看到他們父子三人一道出門,自從蘆溝橋事變開始以後,買賣清閑了,父親有時上班,有時居家,最近總是兄妹兩個每天早晨一道去上學。今天父親本來沒有出去,由於擔心兩個孩子的安全,他說想去神戶看一下,所以早就出門了。不過那時還不知道洪水的程度,動身時也不知道電車已經不通。夫人擔心他路上會不會出亂子,她的日本話說得沒有孩子們好,會話非常費勁。幸子和她說話時摻進一些沒把握的英語,好容易才表達出心意。她盡量勸舒爾茨太太放心。
“您先生一定會平安回家。這場洪水只限於蘆屋和住吉一帶,神戶決不會受災,我真的深信彼得少爺和露宓小姐準定沒事,務必請你放心。”她一再鼓勵勸說,然後說聲“再見”,便告辭回到會客室。不久貞之助和阿春帶同悅子打早先開在那裏的大門走進來了。
悅子那個小學校完全沒有遭到水災。只是學校外圍全被洪水淹沒,而且水勢時時刻刻在上漲,所以上課停止了,全部學生被集中到二樓,接着那些擔心孩子安全、想領他們回家的父兄們來了,校方把孩子一個個交給了家長。所以悅子本人沒有受驚,反倒惦念家裏的情況不知怎樣。正在那個時候,父親和阿春趕來了。家裏派人來接孩子,貞之助他們還算是比較早的,繼貞之助之後,各方面來接孩子的都陸陸續續到來了。貞之助慰問了校長和老師,向他們道謝,領着悅子按照來時所走的路回家,那時才發覺阿春這次陪同前來的作用極大。阿春在走廊里看到悅子平安無事,叫了聲“小姐”,不顧自己渾身的泥巴,就撲上前.去緊緊摟住悅子,把周圍的人嚇了一跳。回家時阿春衝著水保護貞之助前進。因為那時山洪比來時又漲了一兩寸,水勢也更凶了,儘管是極短的一段路,但有時貞之助還必須背起悅子走。可是背着人非常不好走,一下子腳就站不穩,要是沒有阿春沖在頭裏擋住水勢,在她的庇護下跟隨着前進,真是危險得寸步難移。打先鋒的阿春也夠嗆,水深的地方甚至淹到她腰部。洪水從北向南流,他們走的路是從東向西,有兩三個地方得穿過十字路,那種地方特別吃緊。有一處中間橫貫着一條繩索,可以抓牢繩子涉水渡過,有一個地方是靠防洪的自衛團員幫助着走過的,還有一個地方什麼也沒有,主僕兩個緊緊靠攏着身體,利用阿春手裏那把雨傘的力量勉勉強強走過去的。
儘管這樣,幸子無暇慶幸悅子的安全回家,也無暇感謝丈夫和阿春。聽完丈夫以上這些說明,她急不可待地說:“悅子她爹,細姑娘……”一句話沒說完,又哭了起來。
第五章
貞之助平常去小學校一趟,來回要不了半小時,那天卻費了一個多小時。在這段時間裏傳來了住吉川洪水泛濫的消息:國道的田中站以西全成了大河,濁流洶湧;因此野寄、橫屋、青木等地受害最慘;國道南面的甲南市場和高爾夫球場都淹沒了,和大海連成了一片;人畜的死傷、房屋的倒塌流失很多;以上種種情況約略清楚了。總之,幸子她們聽到的消息全都是悲觀的。
可是貞之助曾在東京親身經歷過關東大地震,懂得那種時候的傳說—般總要被過分誇大些,所以他就舉出當時一些例子來寬慰幸於——當時她對於妙子的生存幾乎處於半絕望的狀態。他對幸子說,只要沿着鐵道走,可以到達本山站,總之,能去的地方就去,他要用自己的眼睛親自去觀察個究竟。如果情況確實像傳說的那樣,自己即使去了也無能為力,不過他認為不見得有那麼嚴重。關東大地震時也是這樣,遇到天災,人的死亡率意外地小。旁人以為十九要遭殃的,一般都能脫險,現在就哭哭啼啼起來,為時未免過早。所以他要幸子平心靜氣地等候他回來。還有,如果他回家遲了,也不用擔心會出什麼亂子,因為他決不魯莽冒險,要是認為走不過去,就會返身回家。他叮囑了一番后,讓幸子做幾個飯糰子防飢,另外他帶了少量白蘭地酒和兩三種藥品,放進口袋裏,穿長統膠鞋吃了苦頭,他便改穿了淺口皮鞋和燈籠褲,再次出去了。
沿鐵道線走的話,到野寄大約有七八里路,愛散步的貞之助很了解那一帶的地理,西服學院的校舍前面他經常走過。出了國營電車線山本站往西走兩三里路,正南面隔了一條馬路就是甲南女子學校,從那裏稍稍往西走幾步路,就是西服學院的校舍了,要是以鐵道線為中心,它就在路軌南面直徑不到百米的地方。貞之助所抱的一線希望,就是如果沿着路軌能走到甲南女子學校附近,說不定就能到達西服學院,即使不能到達西服學院,他想至少也可以打聽到學院校舍受災的程度。貞之助剛走出家門,阿春又冒冒失失地跟了來。
“不,這次你決不可以跟來,家裏只剩下幸子和悅子,我不放心,給我好好看家吧。”貞之助狠狠地吩咐了幾句,把她攆了回去。離家不到百步就踏上了電車軌道,隨後幾百步中間全然沒有遇到洪水,只有樹林兩旁的田圃里浸了兩三尺深的水。走出樹林來到田邊,水只在路軌的北面,南面和平常沒有兩樣。走近本山車站時,南邊也逐漸有水了。不過路軌上還是安全的,貞之助在上面走着,並不覺得特別危險和困難。路上時時遇到三三兩兩的甲南高等學校的學生結伴走來,叫住他們打聽一下消息,都回答說這一帶沒有問題,本山車站再往前去就真正可怕了,只要再稍稍往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到前面全變成大海了。貞之助告訴他們自己想去甲南女子學校的西方,他們回答說:“那一帶地方受災可能最嚴重,我們跑出學校時,還在漲水,現在這個時候,西面的電車軌道說不定已經淹沒了。”貞之助來到本山車站一看,這一帶的水勢真嚇人。他從路軌走進車站,打算稍稍休息一下。車站前面的馬路已經全是水,水越來越往車站裏灌。入口處堆了砂包和草席子,車站上的工作人員和學校里的學生們輪流用掃帚掃除縫隙里灌進來的水。貞之助要是在那裏徘徊不走,也必須幫着掃水,所以他抽了一支煙,獨自一人冒着越下越大的雨走上電車軌道。
山洪全是又黃又混濁的泥水,很像揚子江里的水。黃泥水中時時夾雜着黑黝黝的像餡兒那樣黏糊糊的東西。貞之助不知什麼時候就走在這樣的泥水中了,他吃了一驚,覺察到原來是他散步時曾經走過的田中①的小河泛濫了,現在他已走近架在那條河上的鐵橋。走過鐵橋不多幾步,路軌上又沒有水了,但是兩旁的水位卻高得多了。貞之助站定下來向前方看時,剛才甲南高等學校的學生所說的“和大海一樣”這句話,正符合當前的景狀。宏大和豪壯這類形容詞在這種場合似乎都不合適,可是事實上最初第一個印象要說是嚇死人,反倒莫如宏大、豪壯來得更恰當,那景狀不是令人望而生畏,而是茫然相對,令人看了着迷。原來這一帶地方是六甲山朝大阪灣那個方向慢慢傾斜的南坡,那裏有田園、松林、小河,中間還點綴着舊式農舍以及紅屋頂的洋房,如果照貞之助一向的主張,這裏是大阪和神戶之間地勢高曠、景色明媚、散步舒適的地區,可是現在卻變成了令人聯想洪水泛濫的揚子江和黃河的面貌了。這洪水又和普通的洪水不同,那是從六甲山深處沖溢出來的山洪,白浪滔天的怒濤捲起飛沫,後浪逐前浪地壓過來,整個兒就像翻滾的開水。波浪翻滾處的確已經不是河而是海——烏黑混濁的土用波①翻滾着的海。貞之助站立的那段路軌,猶如碼頭那樣伸展入泥海,有些處所已碰到水面,快要沉沒似的,地基上的沙土已被沖刷掉,只剩下枕木和鐵軌像梯子那樣浮在那裏。貞之助忽然看到他腳下有兩隻小蟹在爬,大概因為小河泛濫,它們從那裏逃到路軌上來的。這時路上如果只剩他一人,說不定他會就此折回。可是這裏仍然有甲南高等學校的學生和他同行,他們今天早晨上學后,一兩小時內就出了這個亂子,上課停止了,他們從洪水中逃到岡本車站,看到阪急電車不通,又來到國營電車本山車站,哪裏知道國營電車也停駛,所以暫時在車站上休息(先前在車站上幫着掃水的就是他們)。不過水位越來越高,他們不安心休息,回大阪或神戶的分成兩組,決定沿鐵道步行回去。這些人都是年輕力壯的青少年,都不怎麼怕水災,其中有一個倒在水裏時,笑得大聲叫喚起來。貞之助緊跟在他們後面,好不容易越過那漂在水上翻了個兒的一根根枕木。腳下是眩目的激流,在水聲和雨聲中不知哪裏有人“喂!喂!”地呼喚着。抬頭看時,幾十步外一輛列車拋錨了,同校的學生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呼喚這邊的人。
①地名。
“你們打算去哪裏?前面危險得很,據說住吉川洪水特大,過不去了,還是到車廂里來吧。”因此,貞之助也無可奈何地跟隨他們進了車廂。
那節車廂是下行快車的三等車廂,裏面除了甲南的學生而外,還有許多避難的人。內中還有幾組朝鮮人家屬,大概都是房屋被沖塌,好不容易揀了一條命逃到這裏來的。一個臉色像病人的老太太帶了女傭,不久嘴裏念起佛來。一個背着綢緞販賣的行商模樣的漢子身上穿一件麻布襯衣和一條短褲,哆哆嗦嗦地把他那沾滿泥土的大包衣料放在身旁,淋濕了的單衣和毛線圍腰則晾在座椅背上。學生們由於同伴增加了,更加精神百倍地談論起來。有的拿出兜里的太妃糖和朋友們分享;有的脫下長統膠鞋,倒出其中大量的泥水和砂土,脫下襪子,瞅着自己那雙泡得脹鼓鼓的白腳;還有的人擰去濕透了的制服和襯衫上的水,光着膀子擦身體;有的因為制服濕了,不便坐在座位上而站立着。他們輪流觀察窗外,嚷嚷着:“瞧!屋頂漂過來了,草墊漂過來了,那是木材、自行車,哎呀!汽車也漂過來了。”內中有一個說:“喂,這裏有條狗!”
①即立秋前十八天,無風而起的大浪。
“……把那條狗救出來怎麼樣?”
“什麼?不是條死狗嗎?”
“不,不,是活狗。瞧,就在路軌上……”
一條中等大小、渾身沾了泥的雜種犬哆嗦着蹲在車輪下躲雨。兩三個學生一面說“救它出來,救它出來”,一面下車把它拖了上來。那條狗一進車廂,使勁地搖了一下頭,把它身上的水甩掉,然後乖乖地伏在救它上車的那個少年面前,以受驚后充滿恐怖的眼光仰視着少年。不知是誰把一塊太妃糖放到它鼻端,它聞了一下不吃。
貞之助由於西服被雨淋濕了,身上覺得冷起來,脫下雨衣和上衣,掛在椅背上,喝了一兩杯白蘭地酒,點上一支煙。手錶上已經指到一點鐘,可是根本不覺得餓,不想打開飯盒子吃飯。他從座位上往山那面看,正好看到本山第二小學校的校舍浸在水裏,一層樓南邊那些開着的窗子,猶如巨大的閘門那樣,濁流從那裏滾滾衝出。從這裏能看到那個小學校,這列車的停車位置顯然就在甲南女子學校西南僅僅數十丈的地點,從這裏去西服學院,平常只要幾分鐘就能到達。這般那般的過了一會兒,車廂里的學生們漸漸失去了先前的那種勁頭,大家的臉色不約而同地變得嚴肅起來。因為實際情況越來越變得非同兒戲,即使在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們的眼睛裏也難以否認了。貞之助探出頭去一看,先前他和這些學生們走來的那條路——從本山車站到這節列車中間的那條路,已經完全淹沒,列車猶如孤島那樣殘留着。可是,什麼時候這裏也將被洪水淹沒,誰都不知道。弄得不好,路軌下面的地基說不定也會衝垮。看去這一帶路軌的土堤大概只有六七尺高,現在已一點點被淹沒。山那面的洶湧的濁流迎面衝來,猶如海波衝擊岸邊的岩石,轟隆轟隆地碎成飛沫,連車廂里都變得濕淋淋的了。大家忙着關閉車窗。窗外的濁流都在翻騰打旋,捲起雪白的水花。這時郵遞員突然從前面的車廂逃進這個車廂,還有十五六個避難者踉踉蹌蹌地跟了進來。隨後列車長馬上進來了,宣告洪水已經漲到前面的路軌上,叫大家都到後面的一節車廂里去。於是所有的人急急忙忙拿起行李,收拾晾在那裏的衣服,提着長統膠鞋轉移到後面那節車廂里去。
“列車長,卧鋪可不可以用用?”有人這樣問。不錯,原來這裏是三等卧車車廂。
“可以吧,這種困難的時候……”
有些學生在卧鋪上躺了一下,可是畢竟不安心,又起身瞧着窗外。嘩嘩的水聲越來越大,儘管是呆在車廂里,耳朵也被震聾了。前面提到的那個老太太這時又熱心念起佛來,這中間還夾雜着朝鮮孩子的哭聲。
“啊!水漲上路軌啦!”
不知是誰這樣一講,大家都站到北窗下去了。洪水雖說還沒有來到這列下行車的路軌下面,可是已經淹到土堤邊緣,旁邊的上行車的路軌下面也快要浸水了。
“列車長,這個地方安全嗎?”一個三十來歲像是大阪神戶地方的太太問道。
“這個……要是有更安全的處所可逃,還是逃走的好……”
貞之助獃獃地守視着一輛人力車被卷在旋渦中漂了過去。他走出家門時還說自己不做冒險的事,一遇危險,就會中途折回,可是現在不知不覺已經陷進這樣的狀態之中。不過畢竟還不至於“死”。他心裏似乎有這種想法:自己不是婦女或孩子,萬一出了什麼事,總有辦法對付,沒什麼大不了。這時他忽然想起妙子去上學的那個西服學院的校舍大部分是平房,非常令人憂慮。這才想起剛才妻那副小題大做的擔憂樣子,當時還覺得反乎常識,其實乃是出於骨肉之親的一種預感。他腦子裏特別親切生動地躍現出六月五日、一個月以前妙子跳“雪”舞的姿態。那天全家圍着妙子拍了照,當時幸子還無緣無故地熱淚盈眶了,這些情景一幕一幕浮現在他的回憶里。可是現在這個時候妙子說不定正爬在屋頂上大聲地呼救着,自己和她近在咫尺,難道一點辦法也沒有嗎?自己難道只能永遠呆守在這裏嗎?既然已經來到這裏,即使稍稍冒點兒風險,無論如何也得想方設法把妙子帶回家,否則他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妻。……想到這裏,妻那滿臉感激的笑容和先前那副絕望的哭喪着的臉交替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心裏想着這些事,眼睛卻注意看着窗外。正在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令人喜出望外。不知什麼時候路軌南面的水漸漸退去,到處露出砂土;路軌北面的水反而上漲了,水波越過上行線的路軌,漸漸向下行線這方面湧來。
“這邊的水退啦!”一個學生叫喊。
“啊,真的退啦。喂,這樣的話我們可以走了。”
“到甲南女子學校去吧。”
學生們先跳下車,大多數人拿了提包,背着衣包跟着下車。貞之助也是其中的一個。他拚命跑下土堤,這時洪波從北面向列車襲來,發出驚人的聲響像瀑布那樣從頭頂瀉下來。一根柱子打橫里突然衝來。他好不容易逃出濁流,來到退了水的地方,可是一下子兩腳深深陷進砂里,直沒到膝蓋上。噗嗤一下拔出腳來時,一隻皮鞋又掉了。噗嗤噗嗤地拔腳走了五六步,又碰上六尺寬的激流。前面的人涉水過去時幾次都差點被水衝倒。水勢的湍急沒法和背了悅子涉水那次相提並論。有兩三次他走到半中間,自己知道要被衝倒了,不行了,好不容易才渡過難關,又噗嗤的齊腰陷進泥淖,急忙抱住電線木爬了上去。甲南女子學校的後門近在三四丈路之前,除了跑進去沒有別的辦法,可是這三四丈路中間又有一條山洪,後門近在眼前,卻過不去。這時後門忽然開了,有人伸出一隻熊掌般的大手,貞之助攥住那隻手,好不容易才被他拖進門。
第六章
那天雨勢的真正衰退,是在下午一點鐘以後,不過水勢始終沒有減退,直到下午三點鐘左右,雨才完全停止,天上隨處露出青空,水勢才一點點退下去。
幸子看到太陽出來,就到露台蘆棚下去張望,只見雨後的草坪格外碧油油的,兩隻白蝴蝶在草坪上飛舞,紫丁香和檀香樹中間那片雜草叢生、積了水的處所,鴿子飛到那裏去找尋食物,那光景簡直悠閑寧靜得很,山洪暴漲的痕迹這裏一點也看不到。停電、停水以及停煤氣是受災區的一般情況,可是這裏除了自來水之外,還有水井,所以喝的和用的水全有,幸子估計到丈夫他們回家時一定是渾身泥漿,早已吩咐燒好洗澡水等候。悅子被阿春邀了同去看附近一帶的災情,屋子裏靜得鴉雀無聲。只聽到鄰居的男僕和女傭一個接一個來後門口討水,因為馬達停了,他們把吊桶撲通一下拋進井裏打水;還不時和阿秋、阿花講些水災的情況。
四點鐘左右,在上本町老宅看家的“音老頭”的兒子庄吉從大阪趕來探訪,來蘆屋慰問的親友數他最早。庄吉在高島屋百貨公司工作,大阪當地沒發生什麼災情,可是大阪和神戶中間卻遭到這樣一場天災,真是做夢都沒有想到。正午時候號外出來了,才知道住吉川和蘆屋川沿岸的災情十分慘重,下午他向公司請了假,急急忙忙趕來,直到這時才趕到。路上有的地方乘坐阪神電車,有的地方換坐國道電車或阪國公共汽車,有的地方硬是懇求搭乘人家的運貨車或出租汽車,遇到車輛不通的地方,要徒步或涉水,背上還背着裝滿食品的旅行包,沾滿污泥的西服褲子一直卷到膝蓋,手裏提着皮鞋,光着腳板子走了來。他看到業平橋一帶的慘狀,想到蘆屋這個家不知變成了什麼樣子,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可是來到這條街上一看,平靜得簡直讓人難以相信,真覺得有點荒唐不經似的。他首先向幸子講了一通慰問的話。正好這時悅子回來了,庄吉平常嘴就快,說話富有表情,這時故意瓮聲瓮氣地說:“哎呀,小姐挺好哇。”隨後他彷彿好容易想起了什麼似的說:“讓我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吧。”還動問老爺和細姑娘怎麼樣了。因此幸子就把當天上午自己所擔心的情況細細地給庄吉重新講了一遍。原來幸子這時比上午更加惴惴不安,因為她後來又聽到了許多惡消息,例如住吉川上游從白鶴美術館到野村公館那一帶深達數十丈的山谷,被泥沙和大岩石埋得無影無蹤了;架在住吉川上的國道大橋,被幾噸重的大石頭和擦光了樹皮像柱子那樣的木材層層堆積着,阻塞了交通;大橋南面數十丈處,比馬路還低的甲南公寓前面,許多屍體從上游漂到那裏,屍體全身粘了泥砂,面貌體態全都辨認不出;神戶市內災情也相當嚴重,洪水灌進阪神電車的地下鐵道,乘客似乎淹死不少。以上這些傳聞固然有些誇張和猜測,不過其中最讓幸子驚心動魄的就是甲南公寓前面的那些屍體。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妙子去的那個西服學院正好和甲南公寓一南一北夾着——條馬路遙遙相對,不到半里路。公寓前面既然有那麼多的屍體,就說明公寓正北面的野寄那裏的死者也一定很多。幸子這個不吉利的猜測,由於帶同悅子回家的阿春的報告而更具有確實性。阿春抱着和幸子同樣的心情,她碰到誰就打聽野寄方面的受災狀況。那些人都一致認為住吉川東岸就數野寄那一帶災情最慘,其他地方的水勢已經大大減退,唯獨那裏的水勢到現在還沒有減退的徵兆,個別地方甚至有一丈多深。幸子深信自己的丈夫不是無謀之輩,出門時他還許下決不冒險的諾言,所以她對丈夫的安危並不特別擔憂,可是時間一刻鐘一刻鐘過去了,她不僅擔心妙子一個,連丈夫的安危她都擔心起來了。野寄那邊的災情既然那麼嚴重,就決不可能到達目的地,走到半路就應該折回來,可是到現在還沒有回家,是什麼道理呢?他會不會得寸進尺,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危險區,被洪水捲走了呢?或者由於丈夫的性格雖則深思熟慮,不輕易冒險,可是對於決心要做的事情,他不肯輕易放棄,千方百計想到達目的地,這條路走不過,改走另一條路,多方面試探着前進,暫時呆在一個地方等候水勢的減退呢?即使走到目的地,成功地把妙子救了出來,回家的時候也要涉水,當然得費去很多時間,到六七點鐘回家,一點也不奇怪。幸子想像着最好到最壞的一切可能發生的事情,壞的可能性往往佔優勢。庄吉聽了幸子的說明,就說:“決不會有這樣的事情,既然您這樣不放心,讓我去看看情況吧。”幸子覺得庄吉不一定能碰巧遇到她丈夫,不過畢竟也稍稍寬了一下心,因此回答說:“那就辛苦你了……”說著就把整裝待發的庄吉送到後門口,那時已將近下午五點鐘了。
這所住宅的前門和後門不在一條街上,幸子送走了庄吉,順便活動活動身體,從後門轉到前門,今天因為電鈴失效,所以大門一直敞開在那裏,幸子走進大門,從門口直往院子裏走。鄰居舒爾茨夫人這時從鐵絲網那邊探出頭來叫了一聲“太太”,接着就說:“悅子小姐的學校沒發生問題,您放心啦。”
“謝謝您。悅子總算平安回家了,可是我非常擔心妹妹的安全,我丈夫這回接她去了……”
幸子於是就把剛才對庄吉講的那些情況用舒爾茨夫人聽得懂的語言複述了一遍。
“噢,是嗎。”舒爾茨夫人皺眉咂舌地說,“您的憂慮我懂得。我同情您。”
“多謝多謝。那麼,您的先生呢?”
“我丈夫還沒有回家,我非常擔心。”
“這麼說,他真的去神戶了嗎?”
“我看是去了……不過神戶也發水了。灘、六甲、大石川這些地方到處都是水……我丈夫和彼得、羅茜瑪麗三個人不知怎麼樣了……不知道他們在哪裏……我非常非常擔心。”
她的丈夫舒爾茨身體很棒,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個身強力壯的漢子,是一個理智發達的德國人,即使遇到點兒洪水,幸子認為決不至於出什麼問題。彼得和羅茜瑪麗的學校在神戶都是地勢較高的處所,估計大概不會遭到水災,只是歸途被洪水所阻罷了。不過從夫人這方面說,畢竟有許多顧慮,無論幸子怎樣勸慰,她仍然聽不進去,只是回答:“不,我聽到神戶災情嚴重,還死了許多人。”對着她那滿面淚痕的臉,幸子也有切身的體會,最後不知怎樣勸說才好,只能一再搬出老一套的“一定沒有問題,……衷心祝願你們全家平安……”
正當幸子想安慰舒爾茨夫人而感到棘手時,大門外似乎有人來了,約翰尼跑了出去,幸子不由得心裏怦怦直跳,以為說不定是丈夫他們回來了。……隱隱約約看見一個身穿藏青西服,頭戴巴拿馬草帽的人從花木叢中走向門口去。
“是誰呀?”阿春打露台走到院子裏,幸子迎上去問她。
“是奧畑先生。”
“哦——”幸子稍稍露出點兒狼狽的樣子。她沒料到今天奧畑居然能來探望,不過照說他也應該來探望才對。可是,如何對待他倒成了問題。其實自從上次他來訪后,幸子就打算即使今後他再來,也不準備把他請進屋子,在門口會見一下就打發他回去,不僅她自己這樣想,連她丈夫也這樣叮囑過。可是像今天這種情況,對方說不定要求讓他呆在這裏直到確實知道了細姑娘平安無事,要是斷然拒絕他的這種要求,未免太不近人情。說實在話,今天倒是該讓奧畑在這裏守候着,讓他看到妙子平安回家,和大家一道高興高興。
“奧畑先生問細姑娘在不在家,我回說細姑娘還沒有回來,客人就要求見太太一面。”
奧畑明明知道他和妙子的關係除了幸子而外是不讓家裏人知道的,可是平常這個裝得一本正經、從容不迫的奧畑,竟然焦急得失去了往常的風度,對着傳話的女傭說出這樣的話來,幸子不僅覺得唯獨今天可以原諒他,甚至對於他這種失於檢點反倒抱有好感。
“好吧,請客人進來吧。”
幸子趁機對探頭在柵欄處的舒爾茨夫人打個招呼說:“家裏來客人了。”說完回到樓上去粉飾一下眼眶,因為今天早晨到現在已哭了幾次,幾乎把眼睛都哭腫了。
由於冰箱停了電,只能叫女傭把沉在井裏涼過的麥茶款客,讓客人稍稍等了一會兒,幸子才下樓。她一走進會客室,奧畑又像上次那樣站起身來做出一個立正的姿勢。他身上那條筆挺的藏青嗶嘰褲子,摺痕筆直,幾乎沒濺上泥,和先前到來的渾身泥巴的庄吉一比,簡直是天壤之別。據奧畑說,他一聽到阪神電車由大阪到青木那段路已通車,隨即坐上電車趕來蘆屋,從車站只走了里把路就到了。中途有些地方水還沒有全退,不過並不怎樣厲害,脫下皮鞋,捲起褲管兒就走了過去。
“……本該早來問候,但自己一直不知道,出了號外,剛剛才知道。今天正好又是細姑娘去西服學院的日子,但願她還沒有出門就好了……”
老實說,幸子今天請奧畑進屋,內心深處是想抓住——個此時此刻最能體會自己憂慮的人,向他傾吐自己現在坐立不安、殷切盼望丈夫和妹妹趕快平安無事地回到家裏來的心情,稍稍排遣一下心中的焦憂。可是隔着桌子一坐下來,又反省到還不宜過於坦率。因為儘管奧畑想知道妙子下落的心情不假,可是他那擔心的表情以及說話的方式不知怎的透着點兒做作,帶幾分想趁此機會打進這個家庭的味道,這就使幸子及早存下戒心。經過一番對答,幸子儘可能不帶感情地把下面一系列情況對奧畑講了。洪水發生在妙子到達目的地以後不久,西服學院附近的災情特別嚴重,妙子的安危十分可慮;因為過於擔憂,懇求丈夫無論如何到他能去的地方察看一下情形。他是今天上午十一點鐘左右出去的,一小時以前從上本町來探望的庄吉也去那裏了,到現在誰都沒有回來,所以更加不放心。幸子說完后,奧畑果真靦腆地要求讓他呆在這裏等候一會兒。幸子欣然應允說:“那麼,請寬坐吧。”打過招呼,她自己就上樓去了。
因為來客要在這裏等消息,得提供些書報讓對方消遣,幸子就派人送去兩三種新出版的雜誌,還給沏上紅茶,自己則呆在樓上沒有再下去。可是想起悅子一開始就對來客抱有好奇心,時時從走廊里向會客室那邊偷看,她因此走到扶梯口呼喊:“小悅,你來一下。”把悅子叫上樓數說。
“小悅,你這習慣很不好,家中來了客人的時候,你為什麼要向會客室偷看?”
“我沒有偷看。”
“撒謊!我親自看到了。這對客人多不禮貌。”
悅子漲紅了臉,低下頭翻起眼珠子看她母親的臉色,一會兒她又想下樓去。
“不許下樓,給我呆在這兒。”
“為什麼?”
“呆在樓上把習題做出來,你們那個學校明天就要上課的。”
幸子硬把悅子關進那間六鋪席大的屋子,取出教課書和練習本擺在她面前,桌子下面點上蚊香,自己回到那間八鋪席大的屋子的走廊下,守視着丈夫他們即將回家的那條馬路。這時,突然聽到鄰家“喂”的一聲大叫,回頭一看,只見舒爾茨舉起手高叫他夫人的名字:“希露達!希露達!”從大門拐到後院。彼得和羅茜瑪麗跟在他後面。他夫人不知在後院幹什麼,才高聲應了一個“噢”,就被她丈夫抱住,接連吻了幾下。儘管太陽已經落山,但院子裏還很明亮,從刺桐和檀香樹葉的縫隙里看到一幕活像西方電影裏常見的那種擁抱鏡頭。夫妻倆放開手以後,這回輪到彼得和羅茜瑪麗一個接一個地撲向他們的媽媽。靠着欄杆蹲在那裏的幸子從走廊躲進紙槅扇。舒爾茨夫人似乎沒有發現這一幕已經被人家看到,當她放下羅茜瑪麗時,由於高興過度,從籬笆對面探過頭來,向這邊的院子東張西望,並狂喊:“太太!太太!我先生回來了。彼得和羅茜瑪麗也回來了……”“哎呀,那太好了。”幸子不由得從槅扇後面跑出來,站立在欄杆那裏。同時,在隔壁屋子裏學習的悅子也放下她手中的鉛筆,來到窗口。
“彼得哥哥!露宓姐姐!……”
“萬歲!”
“萬歲!”
三個孩子樓上樓下招着手遙相呼應,舒爾茨夫婦也揮舞着他們的手。
“太太,”這回幸子從樓上高聲說,“您先生去神戶了嗎?”
“我先生是在去神戶的路上碰到彼得和露宓的。他們三個就—道回來了。”
“原來是在路上碰見的嗎,那真好哇。……彼得弟弟,你在哪裏碰到你爸爸的?”因為舒爾茨夫人的日本話聽着叫人打瞌睡,幸子就和彼得攀談起來。
“在國道德井附近碰上的。”
“那麼你是從神戶一直徒步走到德井的嗎?”
“不,不是的。三宮到灘的那段路有國營電車。”
“啊,國營電車通到灘嗎?”
“是的。我帶着露宓從灘走到德井時,碰上了爸爸。”
“不過能碰上你爸爸可真巧啊。從德井到蘆屋走的哪條路?”
“走的是國道。可是別的地方也走了,例如省線的路軌上,更多是走了山地和沒有馬路的地方。”
“那真不容易啊。洪水沒退的地方還很多嗎?”
“不是很多。……還有點兒。……東一片西一片的……”
彼得講的話,細細盤問起來,有些地方畢竟還靠不住,比如某處是怎樣走過的,哪些地方的水還沒有退,沿路的狀況到底怎樣,這些他都沒有講清楚。不過看到像羅茜瑪麗這樣一個小姑娘都平安無事地走回家,父子三人的服裝也並不怎樣拖泥帶水,就看出他們走了那麼許多路並沒有遇到特殊的危險和困難。這樣的話,幸子對於丈夫和妹妹至今沒有回家這件事就格外猜疑起來。這樣兩個少男少女用了半天時間能從神戶走到家,那麼丈夫和妹妹早該回來了,可是至今沒有回來,那就不得不猜想已經出了什麼亂子。而且問題就出在妙子身上,自己的丈夫甚至連同庄吉說不定都為了搭救和搜尋妙子費去大量的時間。
“太太,您先生和妹妹怎麼樣了,還沒回家嗎?”
“還沒回家。舒爾茨先生和您的孩子們都已經回來了,不知他們為什麼還不回家,我很擔心呢。”
幸子說著說著,自己的聲音不由得一點點變成哭聲了。面孔讓刺桐樹葉遮住的舒爾茨夫人,連聲“咳,咳”地咂嘴。
“太太,”這時阿春走上樓來,兩手支在門檻上,“奧畑先生說他現在想去野寄那邊看看,讓我稟告太太一聲。”
第七章
幸子來到樓下時,奧畑拄着一根金把手的白蠟木手杖已經站在門口的泥地上了。
“剛才您在樓上講的話我聽到了,那兒兩個西洋人的孩子都回家了,細姑娘怎麼還不回家呢?”
“是呀,我也這樣想。”
“不管怎麼樣,時候已經太晚了。我想去那邊看看,說不定還得來打攪一次。”
“謝謝。……天已經黑了,還是在這裏等一下怎麼樣?”
“可是坐在這裏也不放心。有時間在這裏等,我想還不如早點去看一下。”
“噢,是嗎……”
幸子這時只要是真心惦念她妹妹的人,無論是誰,她都同樣感激,所以在這個青年面前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那麼,我去了。……姐姐也不用這麼擔心……”
“謝謝你,一路請留神。”幸子自己也走下泥地,問他,“帶手電了沒有?”
“帶了。”奧畑慌忙從木板台階上的巴拿馬草帽底下取出兩件東西,把其中的一件迅速塞進口袋,餘下的一件就是手電。塞進口袋的那件看出是萊卡或康太斯照相機,洪水泛濫時手裏拿了這種東西,他大概也自覺沒趣吧。
奧畑走後,幸子獨自靠在門柱上凝視暮色,站立了好一會兒,依然看不到丈夫他們回來的徵兆,所以她就回到會客室,點上一支蠟燭,坐在椅子裏想鎮靜一下焦躁的情緒。阿春走進來了,怕怕縮縮地察看幸子的臉色,動問要不要開晚飯。幸子知道晚飯時間早已過了,可是怎麼也不想吃飯,因此她吩咐阿春:“我現在不想吃,你先開悅子的飯吧。”上樓去的阿春馬上回到樓下說:“小姐說她也等—會兒吃。”悅子平常總不願意孤單單地一人呆在樓上,這時她的功課已做完了,還乖乖地一直守在屋子裏不出來,這是少見的怪事。原來她覺得像今天這種時候,再去和媽媽糾纏不清,準會挨罵的,所以才不去接近她媽媽。這樣過了二三十分鐘,幸子又不安起來,想到了什麼東西似的走上樓去,也不招呼悅子,悄悄地走進妙子住的那間屋子,點上一支蠟燭。她走向南面掛着匾額的地方,彷彿被吸引住了似的,對着鑲嵌在裏面的四張照片一一仔細端詳起來。
那幾張照片是上個月五日鄉土會上板倉給妙子拍的“雪”舞。那天妙子跳舞的時候,板倉把鏡頭對準她沒頭沒腦地拍個不停。傍晚妙子卸裝之前,又讓她立在金屏風前面,指定各種姿勢拍了許多張。匾額里那四張照片,是妙子親自從許多衝洗出來的照片中挑選出來讓放大的。這四張照片顯然是後來指定拍攝的。為了拍這幾張照,板倉大事鋪張,對光線的效果煞費苦心。值得一提的是,他非常熱心地觀看舞蹈,在指定舞姿時,他一會兒說:“細姑娘,不是有‘羅衾冰冷’那句歌詞嗎?”—會兒又說:“請做出‘枕畔微聞雨霰聲’那句歌詞的舞姿來。”他不僅記住了歌詞,還記住了舞姿,而且他自己還做出那舞姿給人看。正因為這樣,這四張照片不妨可以說是板倉傑作中的樣板。現在想來,當時妙子毫不經心地—舉手、一投足、一眨眼、一吐語,幸子竟然都記得清清楚楚的。雖說妙子那天是第一次公開表演“雪”舞,舞得卻很成功。不僅幸子覺得這樣,連山村作師傅都讚賞了。一方面這自然是要歸功於師傅每天遠道趕來精心指導,另一方面也是由於妙子從小學過舞蹈,生來就有藝術的天分。這樣說也許會被看成是在吹捧自己的妹妹,不過幸子就是這樣想的。幸子這個人無論遇到什麼事情,只要一激動,馬上就會掉眼淚,那天她一面觀看妙子的舞蹈,一面被她那精湛的舞技感動得不由自主地掉了眼淚。今天對着這四張照片,她又產生了和上次同樣的心情。那四張照片中,她特別愛好“心隨夜半鐘聲遠”這句歌詞後面過門處那個鏡頭——打開的雨傘撂在身後,雙膝支撐着彎倒的身體,上身側向左邊,兩手攏袖,微微歪着點兒頭,出神地傾聽鐘聲消失在遙遠的雪空。練習的時候,她不止一次地看到妙子合著師傅嘴裏哼哼的三弦曲調的拍子,做出這一動作,覺得最中自己的心意,到了公開演出那天,由於衣裳和髮型的烘托,姿態顯得比練習時更勝過幾倍。幸子這樣愛好那個舞姿,連她自己都不明白是什麼道理,也許因為在這個舞姿中,能看到平常洋氣十足的妙子身上所缺少的那種楚楚動人的風韻吧。幸子覺得她們四姐妹中,唯獨妙子類型特殊,是個活潑進取、想到什麼就旁若無人地干出來的現代姑娘,她那種作風有時甚至叫人憎恨。可是現在看到這一舞姿的時候,就會發現妙子身上依然有着日本婦女傳統的優雅氣質,對她生出一種和向來不一樣的憐愛。再說她頭上梳了從來不梳的舊式髮型,面部施了舊式化妝,一張面孔和往常全然變了樣,那種天生的活潑勁兒消失了,呈現出符合於她實際年齡的那種“中年美”,幸子對此也產生一種好感。現在想起來,一個月以前這個妹妹打扮出這樣一副意態可嘉的模樣而且拍了這樣的照片,似乎並非偶然,幾乎帶點不祥的兆頭。這樣說起來,那天全家圍着妙子拍的那張照片,說不定要變成一張紀念照片—了。幸子還記得當時自己看到妹妹穿了大姐的嫁衣,不由得傷心起來,想哭又哭不出的情景。自己一心盼望能看到這個妹妹哪天也穿了這樣的盛裝出嫁,這個願望終於成了鏡花水月,這張照片里的模樣難道竟成了最後的盛裝嗎?幸子竭力想否定這個想法,越是瞅着匾額里的那張照片,心裏就越毛,於是就把眼光移到壁龕旁邊那個木架上去,那裏擺着妙子最近做成的羽毛侍女的布娃娃。兩三年前尾上菊五郎在大阪歌舞伎劇場上演這齣戲和浪蕩和尚的時候,妙子去看過多次,她十分仔細地觀察菊五郎的舞蹈,這個布娃娃的面貌雖則不怎樣像菊五郎,可是她從身段的某些地方巧妙地抓住了演員的特點,使人覺得菊五郎就在眼前。真的,這個妹妹無論幹啥都這樣靈巧……也許是因為姐妹幾個她出世最晚,身世最不幸,人情世故反而比誰都懂得多,幸子本人和雪子幾乎都被她當作小妹妹看待。幸子因為過分憐惜雪子,對於這個妹妹多少有些疏遠,這是不對的。今後對她也要和雪子一視同仁。飛來橫禍當然不至於發生,只要她這次平安回家,自己一定說服丈夫同意她去法國,並且使她能和奧畑結婚。
屋外天全黑了,停了電的屋子,晚上更是漆黑一片。遠處傳來幽靜的蛙聲。透過院子裏的樹葉閃出一線亮光,幸子走到屋檐下一看,原來是舒爾茨家餐室里的燭光。舒爾茨在高聲談話,中間還穿插着彼得和羅茜瑪麗的聲音。他們一家現在正圍着餐桌,父親、兒子和女兒正在把當天的冒險故事輪番講給母親聽。從閃爍的燭光中,幸子可以推測出鄰家幸福地用晚餐的模樣,從而產生不安的情緒。這時聽到約翰尼跑過草坪,同時聽到庄吉從門口那邊發出的威勢十足的“回來了”的喊聲。
“媽媽!”悅子在隔壁屋子裏也發出刺耳的尖叫。
“啊!回來了。”幸子也說。轉眼之間母女倆同時跑下了樓。
門口沒有燈光,看不清什麼樣子,可是在庄吉報到之後,接着就是丈夫的一聲“回來啦”。
“細姑娘呢?”
“細姑娘也在,”丈夫馬上應了一聲。由於妙子沒有答應,幸子不放心,問道:“怎麼啦,細姑娘?……怎麼啦?……”
幸子盡往泥地那邊瞅,阿春在她背後舉起燭台。搖曳的燭光約略照出於泥地上的三個人是誰,幸子終於看到站在那裏的妙子和今朝外出時判若兩人,她身上穿了一件棉綢單衣,兩隻大眼睛直瞪着自己。
“二姐!……”
妙子極度激動地顫聲剛叫出這一聲,就像繃緊的弦突然斷了似的“咳”地喘了一口氣。幸子總以為她要哭了,她卻把臉伏在木台階上了。
“怎麼啦,細姑娘?……受了傷嗎?”
“沒有受什麼傷,”又是丈夫代答的。“……遭到了滅頂之災,是板倉搭救的。”
“板倉?”
幸子向三個人背後望了一下……板倉不在那裏。
“得了,拿桶水來吧。”貞之助渾身泥漿,皮鞋也不見了,赤着腳穿了一雙木屐,木屐上、腳上以及腿上全都是泥。
第八章
妙子遇難的經過,當天晚上由她本人和貞之助輪番對幸子講了,現在把大致情節記述如下。
那天早晨阿春送悅子去學校,回家不久,妙子在八點四十五分左右離開了家,她像往常那樣在國道津知車站乘上公共汽車。那時雨已經下得非常大,可是公共汽車照常行駛。她照舊在甲南女子學校前下了車,從那兒走不到幾步路就跨進西服學院的大門,那時大約九點鐘左右。西服學院名為學院,其實就像私塾那樣悠閑。再說天氣又那麼惡劣,外界在紛紛傳說要發山洪,因此缺席的人很多,到校的也安不下心來,於是決定停課一天,大家都回家去了。只剩下妙子一個,被玉置院長留下喝咖啡,在院長住的另一棟房子裏談了一會兒天。玉置院長年紀比妙子大七八歲,丈夫是個工學士,在住友銅廠當技師,夫妻倆只有—個上小學的男孩,她自己當了神戶某百貨公司女式西服部的顧問,同時開辦了這個西服學院。在學院近旁,蓋了一棟西班牙式的漂亮的平房住宅,庭園和校舍銜接,中間有個小門相通。妙子和玉置名分上是師生,卻受到玉置的寵愛,經常被邀請去她家做客。那天又被邀進她家會客室,聽她講述可供留學法國作參考的許多情況。玉置院長曾在巴黎學習過幾年,她勸妙子無論如何去一次法國,自己將儘力介紹,她邊說邊點起酒精爐煮咖啡。這時暴雨繼續下個不停,妙子就說:“這樣大的雨要回去也不能回去,怎麼辦……”玉置說:“沒關係,等雨下小了我也要出去,再稍稍休息—會兒吧。”兩人正在說話,一聲“我回來了”,十歲的兒子弘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母親問他:“哎呀,學校怎麼啦?”他答道:“今天只上了一小時課就放學了。說是發洪水,路上危險,這下就可以回家了。”“嗨,洪水會發嗎?”院長這樣一問,弘就說:“你知道什麼!走回家時,洪水滾滾地跟在後面,為了不讓它趕上,我拚命跑回來的。”正講的時候,嘩的一聲,泥水的奔流衝進了院子,轉眼間就要淹沒壁龕,院長和妙子慌忙關閉那邊的門。這時又聽到走廊那邊猶如漲潮那樣嘩嘩的響聲,洪流從弘進屋的那個門洞沖了進來。
要是單從屋子裏閂上門,馬上就會被沖開,於是三個人用身體頂住房門,可是水仍然撲通撲通地打上來,彷彿要衝破房門似的。他們就合力把桌子和椅子充當支柱,頂住那扇門,然後把安樂椅緊靠在門背後,盤腿坐在上面頑抗的弘這時“喔唷”一聲,大笑起來。因為房門忽然開了,安樂椅連同坐在上面的弘都漂在水上了。院長就說:“哎呀,這可了不得,不要讓唱片沾了水。”急急忙忙取出櫥里的唱片,想放在高處,可是沒有擱板或別的東西,只能把它堆放在已經泡在水裏的鋼琴上。這般那般地忙亂了一陣之後,屋子裏的水已經齊腹深了,三合一的桌子、煮咖啡的玻璃器皿、糖缸子、石竹花之類的什物,東一個西一個地漂得一屋子。院長擔心壁爐架上妙子做的那個法國布娃娃,就問:“妙子小姐,那個布娃娃沒事吧?”妙子回說:“大概沒事吧,不見得會發那樣大的水。”其實,那時他們三個人還嘰里呱啦的有說有笑,不當一回事。弘看到他的書包被水沖走,伸手去撈,讓漂來的收音機碰痛了頭,叫出一聲“喔唷”的時候,院長、妙子、連同碰痛了頭的弘都捧腹大笑起來。這樣吵吵嚷嚷了半個鐘頭以後,他們三個人突然不約而同地神色嚴肅、一言不發了。在妙子的記憶里,轉眼之間水已淹到胸口,妙子攥住窗帘往牆根靠,大概是讓那窗帘碰了吧,一個匾額從頭上掉下來,漂浮在她的眼前。那是院長珍藏的岸田劉生①的《麗子像》,鏡框在水裏一起一伏,漂浮到屋角去了,院長和妙子恨恨地盯着它卻一籌莫展。
“小弘,你行嗎?”院長說話的聲音和先前完全不同了。
①岸田劉生(1891-1929),日本畫家,擅長西洋畫。
“嗯。”弘應了一聲,身體都立不直了,就爬上了鋼琴。
妙子想起幼年看過的西洋偵探電影裏的情景:偵探突然掉進了地下室,地下室像箱子那樣四面緊閉着,水不停地灌進去,偵探的身體一寸寸地被淹沒。那時他們三個人分散在三處,弘站在東邊那架鋼琴上,妙子在西邊窗口的窗帘那裏,玉置院長站在桌子上,那桌子原是用來堵門的,後來被水沖回到屋子中央來了。妙子覺得自己也有些站立不住了,她攥住窗帘用腳找個站立的東西,正好碰到一爿三合一桌子,於是把它橫倒了站在那上面(過後才知道,那時水裏都是泥漿,大部分是砂土,它起着粘牢什物的作用。洪水退後,看到桌子椅子都被埋在砂土裏,固定在一處,移動不得。房屋也是這樣,屋子裏塞滿砂土,很多房屋因此避免了流失和倒塌)。他們不是沒有想到逃出屋外的方法,打破窗子往外逃,說不定還是辦得到的。可是妙子往窗外一看(窗子是上下對拉的雙重窗,早先因為雨打進屋子,所以只把上半截拉開一兩寸,其餘都閉緊了),屋外的水位幾乎和屋子一樣高,屋子裏的水就像泥沼似的漸漸沉澱下來,窗外的水卻是洶湧的激流。再說屋外除了離窗口四五尺處有一個遮西山太陽的藤棚而外,都是一片既沒有大樹也沒有建築物的草坪。要是逃出窗外,就必須能泅到藤棚那裏,爬上棚架才成,可是在到達棚架以前就將被洪流捲走,這是顯而易見的。弘站在鋼琴上,伸手摸天花板。的確,要是能打破天花板,爬上屋頂去,這當然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不過憑一個十歲的少年和女娘們的力量,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弘忽然問他母親,阿兼不知在幹啥。他母親回答說剛才還見她在女傭的屋子裏,不知現在怎樣了。弘又說:“不是一點聲音都聽不到嗎?”他媽媽就此不吭聲了。三個人默默地凝視着把他們相互分隔的水面,水面又稍稍上漲了一些,離開天花板只有三四尺光景了。妙子把橫倒的桌子重新豎起,然後站在上面(桌子埋在泥沙里,重新豎起時很費勁,腳都被絆住了)。她兩手緊緊抓牢窗帘上的鐵杆,只把一個頭露出水面。立在中央那張桌子上的院長的情形也差不多,她頭上恰好有一架硬鋁合金做的間接照明的冕形吊燈,它的三根鏈條很粗,一旦立不住腳,就可以抓住它。
“媽媽,我會死嗎?”弘說。因為他媽媽沒有搭理,他又問了一遍:“我要死了吧,會死嗎?”
“哪裏會死呢,這種事情……”院長似乎說了些什麼,可是沒有說出下文,嘟嘟囔囔地只在動着嘴巴,說不定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妙子看着頭露在水面的院長,覺得人臨死時候的臉大概就是這副模樣,而且完全明白這時自己的臉准和對方一樣,懂得人到無可挽救快死的時候會意外地鎮靜,什麼都不怕了。
妙子以為這種狀態持續了很久,似乎有三四個小時,其實大概還不到一小時。前面講到她憑藉的那個玻璃窗的上部有一兩寸敞開着,屋外的濁流從那裏涌了進來,她一手攥住窗帘,一手拚命想關閉那窗子,就在這個時候——不,其實在此以前不久——他們所在的那間屋子的屋頂上似乎有人在來回走動,這時她忽然看到一個人影從屋頂跳到藤棚上。正在吃驚時,那個人影來到藤棚的最東面,也就是最最接近妙子從那裏張望窗外的地方,那人抓住棚柱子跳入濁流,全身當然浸在水裏,似乎快被洪流沖走的樣子,他一手抓住棚柱子不放,轉身朝對窗口,和妙子照了一面。他瞥了妙子一眼,接着就在準備什麼。妙子最初不明白對方要做什麼,後來才知道他一手抓住藤棚,一手穿過激流,想伸到窗口來。就在這時,妙子才認出那上身穿了一件皮的短上衣,頭上戴了飛行員戴的皮帽,眼睛在眨巴着的人是攝影師板倉。
聽說那件皮的短上衣板倉在美國時經常穿,妙子卻從來沒有見他穿過這樣的上衣,臉又被飛行帽遮蓋了,何況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點,連做夢也想不到板倉會到來。再說暴雨和激流弄得周圍白濛濛的,尤其是妙子當時心境混亂,一時怎麼也認不出是板倉。當她認出是板倉時,就高聲叫喊:“板倉老闆。”她叫的固然是板倉,同時也是通知院長和弘,使他們知道有人來搭救了,給他們打氣。隨後她施展出渾身的氣力,想打開那被水粘牢的玻璃窗,本想把窗往上推,不料反倒拉了下來,窗的縫隙剛夠探出一個身體。她好不容易打開那裏的窗子,板倉的手立即伸了過來,她上半身探出窗外,用右手抓牢對方的手。這時她的身體受到激流的洶湧衝擊,她那緊握着窗鉤的左手眼看就要抓不住鉤子了。板倉這才開口說:“放開你那隻手!抓緊我的手,放開你那隻手!”妙子當時只能聽天由命了。一瞬間,板倉的手和妙子的手猶如鎖鏈那樣盡量張開,彷彿將被衝到下游去了,可是轉眼之間,板倉一把就將妙子的身體拉到他身邊(事後板倉也承認沒想到自己有那麼大的死勁拉住她)。板倉又說:“照我的樣子攥住這個地方。”妙子就照他的樣伸開兩手攥住藤棚的邊緣,可是這比呆在屋子裏危險得多,眼看就要被洪水捲走了。
“不成呀,我快被沖走了。”
“耐着點兒吧,緊緊抓住那兒不能放手。”板倉邊說邊在激流中掙扎着爬上棚頂,撥開藤蔓,在棚頂開了個窟窿,從那兒伸手把妙子拉了上去。
自己這條命總算撿到了,這是妙子當時所想到的。水勢說不定馬上就要漲到棚上來,可是從這裏可以逃上屋頂,無論遇到什麼情況,板倉總會設法搭救的。妙子先前只在小屋子裏折騰,無法想像屋外的樣子,這時她站立在棚頂上,才清楚地看到僅僅—兩小時之間外界所發生的變化。當時她接觸到的情景,正和貞之助走過田中小河上那頂鐵橋時,立在國營鐵道路軌上所看到的“一片汪洋”的景狀相同。只不過貞之助那時是在東岸看那個海,妙子是站在那個海的中央,看到周圍全是洶湧澎湃的怒濤。她方才還覺得已經脫險了,可是此刻見到驚濤駭浪的威勢,又擔心脫險只是暫時的,最後說不定難免一死,想到自己以及板倉要逃出洪水的包圍還很成問題。一時又想到院長和弘還在屋子裏,她就對板倉說:“院長和她兒子弘還在屋子裏呢,請你想辦法救救呀。”正在催促的時候,上游漂來一根圓柱子,打着藤棚,發出咚的一聲,震得藤棚都搖晃了。板倉叫了聲“行啦”,又跳進水去撈起那根柱子,把它當作橋樑,從藤棚通向窗口,柱子的一頭塞進窗洞,另一頭妙子也幫着把它縛在棚架的柱子上。獨木橋架好以後,板倉從橋上走到對面,鑽進窗洞。好久不見他出來,後來才知道他在窗口把窗帘扯成長條,編成繩子,先把繩子扔給離窗較近的院長,院長接在手裏,再扔給站在鋼琴上的兒子弘。板倉讓他們兩個攥緊繩子,先把他們拉到窗口,然後把弘從木柱上拉到藤棚,抱上棚架,再回到窗口去如法炮製,把院長也救了出來。
板倉的救援活動似乎費了許多時間,又似乎沒有多久,實際上到底花了多少時間,事後追想起來也弄不明白。當時板倉手上戴了一隻美國買的自動防水手錶,那隻表浸在水裏也沒問題,可是不知什麼時候失效了。總之,三個人總算都救了出來,在藤棚上站的站,坐的坐,休息了片刻。那時雨下得還很大,水勢還在上漲,藤棚也不見得安全,所以又把那柱子作為渡橋,逃上了屋頂(那根柱子旁邊又漂來兩三根木材,堆疊得猶如筏子,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妙子逃上屋頂后,才有閑心情去追問板倉在這樣千鈞一髮的場合,他怎麼會忽然從天而降。據板倉說,那天早晨他預先料到當天要發洪水。另外還有一個原因,今年春天有一位老漢預言大阪和神戶之間每隔六七十年要發一次山洪,這在歷史上是有記錄的,今午哈好逢上這一年。板倉聽了這個預言,深信不疑。他腦子裏既然有了這樣一件事,逢到連日傾盆大雨,他早就惴惴不安了。到了今天早晨,附近果然動蕩不安起來,只聽說住吉川的大堤要決口了,自衛團在巡邏,弄得他坐立不安,想親自出去看看形勢,於是就來到住吉川附近。他在住吉川兩岸來回察看,看出形勢不妙,要出大亂子,當他打水道路回到野寄的時候,就遇上了山洪。儘管如此(即使他預料到會發山洪),他最初就穿上短上衣出門,特別是跑到野寄一帶徘徊,那就有點兒奇怪了。妙子今天要去玉置那個西服學院學習,他是知道的,難道他在走出家門時早就抱了這樣一個預謀:萬一妙子遭難,他第一個撲上去救援。問題就在這裏了,現在姑且不去研究它。總之,妙子在藤棚上聽到的是當他東躲西閃逃避洪水的時候,偶然想起細姑娘今天要去西服學院,這就排除萬難也非去救援不可,於是他不顧一切在濁流中趕了來。在他到達學院以前,中途拚死奮鬥的情形,他後來對妙子講得很多,這裏沒有詳述的必要。不過,他也和貞之助一樣,都是沿着路軌奔向甲南女子學校的。只是他比貞之助早到一兩小時,所以才有可能突破洪流。照他自己的說法,他是三次被洪水衝倒而沒有死,那時除了他以外,沒有第二個人投身到洪流中去,這大概不假。等他來到學院的校舍以後,山洪達到了頂點。他在校舍屋頂上茫然失措地呆了一會兒,忽然看到玉置院長家女傭宿舍的屋頂上有人在向他招手,原來是院長家的女傭阿兼。阿兼看到她已被板倉發現,就豎起三個指頭指指會客室的窗戶,然後在空中用楷體寫出妙子的名字給他看。板倉因此知道屋子裏有三個人,其中一個是妙子。他一知道這事,立刻再跳進激流,在半受衝擊半被淹溺中泅水,終於泅到藤棚。這最後的死斗的確非常冒險,不難看出是他九死—生的拚搏。
第九章
當板倉在進行上面那些救援工作時,正好是貞之助在列車中避難的時候。貞之助好不容易逃進甲南女子學校,被收容在二樓一間指定為災民臨時休憩的屋子裏,一直休息到下午三點鐘。不久雨停止了,水也漸漸開始退了,他就向離甲南女子學校不遠的西服學院走去。那天的道路當然不像平常那樣好走,雖說水已退了,地上卻全是沙土。有些地方沙土堆得高過了屋檐,也不算一回事,簡直像被暴風雪封閉了的北國市鎮的景色。而且最教人撓頭的是到處都是陷人的泥沼,一不小心踩在上面,就會遭到滅頂之災。貞之助先前已經陷進了一次,等到拔出腳來,皮鞋只剩下一隻了。因此他索性把另外那隻皮鞋也扔了,只穿一雙襪子走路。平常一兩分鐘就可以走到的地方,這回足足走了二三十分鐘。
走到西服學院一看,它周圍左右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學校的大門幾乎全埋沒了,只露出一點兒門柱子的頭。平房校舍全都埋在沙土裏,只剩下石板瓦蓋的屋頂。貞之助一心以為妙子她們會在屋頂上避難,豈知屋頂上連人影也不見一個。學生們到底怎麼樣了呢?都幸運地逃走了嗎?還是被洪水沖走了呢?或者埋在沙土下面了呢?他很失望地穿過校舍的南邊(那裏也相當危險,每走二步路,沙土都陷到脛部),以前那裏是花壇和草坪,玉置院長的住宅就在那個地方。藤棚只剩上面纏着藤的那部分露出在地面上,旁邊還有兩三根漂來的木材堆疊在那裏,無法搬動。這時他出乎意外地發現妙子、板倉、玉置院長、弘以及女傭阿兼五個人都聚集在院長宅的紅瓦屋頂上。
板倉把他救出三人的勞績對貞之助講了一遍,然後解釋說:“水已經退得這樣,本想送細姑娘回蘆屋,一則因為細姑娘過於疲勞,再則因為自己走後,撂下玉置院長和小哥兒不放心,所以暫時再休息一下看看情況。”實際上不是過來人不知道,玉置院長、妙子和弘當時都害了極度的恐怖症,儘管天已放晴,眼看水在一點點地退下去,他們仍然不相信身體已經安全,還在不住地發抖,事後想起來實在很可笑。板倉曾催促妙子說:“老爺和太太很不放心,應該早點回府,我送您去。”妙子自己也想到這點,地面上的沙土堆得和屋檐一樣高,走下去毫無問題,但不知怎麼的總覺得那裏也有危險在等待着她,不敢走下去。再加玉置院長膽小,說什麼:“妙子小姐和板倉老闆走後,我們怎麼辦呢。我先生雖則馬上就會趕到,可是不久天就要黑了,今夜說不定得住在屋頂上了。”弘和阿兼也再三懇求板倉多呆—會兒,正在這時貞之助到來了。不過,貞之助一爬上屋頂,反倒鬆了一口氣,累極了的身體—歇下來,連站立的氣力都沒有了,因此就在屋頂上躺了一個多小時,仰頭看着放晴的青天。大概四點半鐘左右(貞之助的手錶也壞了),御影町玉置院長家的親戚派來慰問院長和弘的男佣到來了。貞之助和板倉趁此機會照料着妙子往回走。妙子的體力還沒恢復,神志也不太清楚,始終要貞之助和板倉攙扶或者背着走。住吉川原來的河道全乾涸了,在它的東面出現一條新河道,橫亘在國道甲南女子學校前直到田中那一帶地方。總之,要穿過那條新河道非常困難。他們走到那條河道半中間的時候,碰巧遇上從東面涉水過來的庄吉,一行變成了四個人。到達田中時,板倉說:“我家就在左近,去休息一會兒怎樣?其實我還擔心着家裏的情況哩。”貞之助急於回家,可是看到妙子那個樣子,為了讓她休息一下,又在板倉家呆了一小時左右。獨身的板倉和他妹妹一起過活,樓上是攝影室和作坊,樓下住人。去到他家一看,室內浸水一尺多深,受災也不輕。貞之助一行被邀到樓上的攝影室,喝了幾瓶從泥水中撈出來的汽水。這當兒妙子趁機脫掉被雨水和泥漿浸濕了的袱羅紗西服,擦乾肢體,聽從板倉的忠告,借了他妹妹的棉綢單衣換上了。原來光着腳丫子的貞之助,離開他家時也借了板倉的薩摩木屐穿上了。板倉不顧貞之助“已經有庄吉伴同,沒問題了”的勸阻,堅持要再送一程,把他們送出了田中地界才回去。
幸子以為走岔了路沒有碰上妙子的奧畑,說不定還要來探望一次,可是那天晚上他終於沒有再來,第二天派板倉作為他的代表來探望。一問之下,才知道昨夜板倉送走妙子回到家裏不久,啟就來到他家,告訴他說:“今晚在蘆屋蒔岡家守候細姑娘,等了好久不見她回家,因此打算去那邊接她,沿國道走着,終於走到這裏來了。本想去野寄看看情況,可是天已經漆黑,再往前去,一路都是水,哧噗哧噗地涉水走過去也夠嗆,想到莫如向你打聽一下消息,所以就上你這裏來了。”板倉聽到他這番話,就把當天上午搭救妙子出險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請他安心。因此他說:“既然這樣,我就直接回大阪了。本來應該再去一次蘆屋才對,希望你明天上午就去告訴他們,因為從你這裏聽到細姑娘平安無事,就放心回大阪,不再去蘆屋了。”“他還吩咐我代他問候細姑娘今天好不好,儘管沒有受傷,會不會犯感冒,所以我才來的。”板倉這樣說。
妙子今天已經全好了,她和幸子一同來到會客室,又一次向板倉申謝昨天救助之恩,你一言我一語地回想那千鈞一髮的一兩小時中間的經歷。特別是逃上屋頂后,妙子身上只穿一件夏服,淋着傾盆大雨,最後連感冒都沒犯,連她自己都覺得稀奇。板倉指出那種時候由於精神集中,反倒全然無事,談了一會兒,他就回去了。可是,妙子在和洪水搏鬥時看來使盡了體力,第二天起,渾身關節開始發痛,右邊胳肢窩下特別痛得厲害,擔心會變成肋膜炎,幸而幾天以後就好了。兩三天後又發生了一次小小的雷陣雨,妙子聽到那嘩嘩的雨聲,又嚇得心驚肉跳。遇到雨就怕,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畢竟是那次洪災所造成的恐怖症還潛伏在什麼地方,幾天之後,半夜裏下雨時,又疑心會發洪水,弄得她一夜沒睡好覺。
第十章
大阪、神戶兩地的民眾看到第二天的報紙,方才知道慘禍的全貌,再次嚇得一跳。蘆屋幸子家裏,事後的四五天中,每天都有親友來探視慰問,忙得她應接不暇。後來電話、電燈、煤氣和自來水等設備逐漸恢復正常,混亂也一點點平靜下來。不過,到處堆積着的泥砂由於戰爭中人手和卡車不足,沒法迅速清除,大熱天人在白茫茫的一片沙塵中來往,這景象有點像往年大地震后東京街頭的狀況。阪急電車蘆屋川站原來的站台被埋在沙土中,只能在沙堆上興工建造一個臨時站台,陸橋上面又架了高高的一頂橋,電車在橋上通行。阪急那頂橋和國道業平橋之間,河床幾乎和兩岸的馬路—樣高,稍稍下點兒雨,就會泛濫成災,一天也不能放置不管。成千上萬的建築工人連日在疏浚,就像螞蟻搬糖山那樣,怎麼也解決不了問題。河堤上的松樹可惜都讓沙塵沾污了。再加洪災以後偏偏連日天氣晴朗,因此沙塵格外瀰漫,弄得蘆屋這個有名的高級住宅區今年完全失去了它往日的那種風貌。
相隔兩個半月雪子從東京回到蘆屋,正是這樣一個沙塵瀰漫的夏天。水災當天,東京的晚報上就刊登出消息來了,可是不知道詳細情形,澀谷家中都很擔心這件事。看了報紙,住吉川和蘆屋川沿岸的災情顯然最嚴重,雪子讀到甲南小學校的學生遇難死亡的消息時,特別想知道悅子的情況到底怎樣。第二天貞之助從大阪會計師事務所打來了電話,鶴子和雪子姐妹倆輪流接聽,想打聽的消息大體都問了。雪子當時說她非常不放心,馬上就想去蘆屋看看,徵求貞之助的意見。貞之助說想來當然可以來,家裏的情況既然是這樣,實在用不着特地趕來一趟。再說大阪往西的鐵路還沒有修通。這樣講了以後,貞之助就把電話掛斷了。可是安天晚上他和幸子談到東京時,告訴幸子說:“雪子妹妹想來蘆屋,我勸她不用來,可是她借口慰問,說不定還是要來的。”不出所料,幾天之後幸子果然收到雪子的來信,信里說她想和九死一生的細姑娘見見面,還想看看這次水災把印象很深的蘆屋究竟破壞到什麼程度,不親自跑一趟,心裏總不踏實,說不定一兩日內突然就動身。
由於她先打了招呼,所以動身那天故意不打電報,坐上“燕”號特別快車就離京了。在大阪換乘阪神電車,在蘆屋下車時剛好碰上一輛出租汽車,不到六點鐘就到達姐姐家。
“您回來啦。”
雪子把衣箱遞給出迎的阿春,就此走進會客室。家裏靜得鴉雀無聲,因此她問阿春:“二姐在家嗎?”
阿春把電風扇的風朝對雪子,回說:“噢,太太剛剛去舒爾茨先生家了……”
“小悅呢?”
“小姐和細姑娘都應邀去參加舒爾茨先生家的茶會。也快回來了吧,去叫一下怎麼樣……”
“不用,不用,春倌,你別管啦。”
舒爾茨家的后花園裏有孩子們的聲音,阿春打算去叫,被雪子攔阻了。雪子走到露台的涼棚底下,獨自坐在白樺椅子上。雪子剛剛來蘆屋時,一路上從汽車車窗里看到業平橋附近災情慘重得出乎意料,使她大吃一驚。可是坐在這個地方所看到的情景,和平素沒有什麼兩樣,一草一木都絲毫無損。正好是傍晚海上風平浪靜的時候,風一下子停了。天氣仍然很熱,靜止的樹影格外鮮明,如茵的綠草直透進眼帘。今年春天她去東京時,紫丁香和繡球花正盛開着,水晶花和復瓣棣棠還沒有開。現在連杜鵑花和百合花都凋落了,只剩一兩朵梔子花余香在枝了。和舒爾茨家接境處的檀香和刺桐枝葉繁茂,二層樓的洋房被它遮去了一半。
兩家交界處的鐵絲網那邊,孩子們正在玩開電車的遊戲。人雖看不見,只聽到彼得學着電車長的口氣說:“下一站是御影,御影到了……”
“……諸位乘客,這輛電車從御影直達蘆屋,中途不停車。到住吉、魚崎、青木、深江去的乘客們請在這裏換車。”他說話的聲調和阪神電車的車長一模一樣,決不像西洋孩子在學話。
“露宓姐姐,那麼我們去京都吧。”這回悅子開口了。
“好吧,去東京吧。”羅茜瑪麗說。
“不是去東京,是去京都。”
羅茜瑪麗似乎不知道京都這個地名,不管悅子三番五次地給她糾正,她還是說“東京”。
“不對,露宓姐姐,是京都呀。”
“我們去東京吧。”
“不是去東京,去東京得停—百次車啦。”
“是呀,明後日就到了呀。”
“你說什麼?露宓姐姐。”
“明後日就到東京呀。”
“明後日”這一日語的發音,羅茜瑪麗的舌頭轉不過來。講慣“後天”的悅子突然聽到這個講法,大概沒有聽懂。
“你說什麼?露宓姐姐,沒有這樣的日語呀。”
“悅子姐姐,這棵樹日語怎樣講?”
那時刺桐樹葉忽然嘩啦嘩啦響起來,彼得爬上去的時候這樣問。這棵刺桐樹的樹枝叉出到鄰家,孩子們平常總愛從舒爾茨家踏上鐵絲網籬笆,攀住樹枝爬上去。
“那叫刺桐樹。”
“叫刺桐桐樹嗎?”
“不是刺桐桐,是刺桐。”
“刺桐桐。”
“刺桐。”
“刺桐桐。”
不知彼得是開玩笑還是當真,他只管說“刺桐桐”,不說“刺桐”。
悅子又生氣地說:“不是刺桐桐,只有一個桐。”
她那句話里的“一個桐”,聽去就像“一狗洞”,雪子不由得忍俊不禁,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