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爾虞我詐
馬漢明醒來時已經是上午十點。
陽光很好,空氣清新而和暖。
俗語說的好:假如你有事想不通,且不要想它,先放下一切睡上一覺,好的心情便會再來。
他現在的感覺就是如此。
情況並不比想像中的壞,且走着瞧。
回到公司,在電梯口碰到兩個高級職員,見到他時駐足問好。
“馬先生,早安,你今天上班了?”
“馬先生你好,今天天氣很好——”
他們恭敬有禮,誠惶誠恐。
記得一個廣告:“青年才俊乘直升電梯到公司頂樓。”
他的辦公室也在頂樓。
房間向海,除了何威廉的辦公室外,這是公司里最大、設備最豪華的辦公室。穎怡第一次帶他到這間辦公室的時候,曾自豪地說:“這是我父親和何世伯聯手創立的公司,這個座位——”
穎怡雙手輕撫着落地窗前那張寬大的轉椅,臉上流露出緬懷的表情。
她的父親曾經坐過那張椅。
她想起父親高大的身影,鞠躬盡瘁、才氣縱橫的形象。
慈愛而又憂慮重重的父親——轉椅前的黑色雲石台上有個金色的筆座,插着一支派克金筆。
“這個位置原本是我父親坐的,筆座上的金筆是父親的遺物,我父親用它來簽署文件。”
筆座靜靜地坐立台上,金筆昂然挺立。
她的父親用它來簽署文件。
這個一手創立自己家族事業的老人,沒想到一天他苦心經營的財富會落在別人手上吧?
他原本打算把家族事業留給他女兒的。
“這個位置現在由我來繼承。”穎怡挽着馬漢明,把他帶到父親的桌前,笑靨如花地說,“現在這裏的財產是我的,我會與我的丈夫共享富貴,你不用再為贏取獎金而參加比賽了。”
她的臉轉向丈夫,期望從他臉上看出他對這個消息的反應。
結婚前她極少談自己的家庭,她所以保留這個秘密,就是要留待這一刻才宣佈,她期待着這個時刻。
倘若一個人意外地發現妻子是一筆龐大財產的繼承人,他有着高興的表現是很正常——他曾說:“嘿、想不到你這樣富有,我的妻子不但漂亮,而且有錢!這下子我們不用擔憂生活了,要上那兒玩?巴黎?東京?還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穎怡想像馬漢明跟着就會坐下來,切切實實地討論旅行的詳情——是這樣,一定會是這樣,因為他知道她喜歡玩,況且這裏根本不用他們擔心,一切有何世伯料理……
但實際的情形和她所想像的完全不同。
馬漢明表現得很平靜,臉上並沒有她期望的反應。
穎怡有少許失望。
馬漢明和她認識的男子不同。他很冷,高興與否都不放在臉上。
也許這正是她對他着迷的原因?
她不喜歡太簡單的男人,一眼望到了底,溫吞如白開水,沒有味道。
好的男人要像一本書,封面未揭之前,你不知道書的內容,只可以猜,揭開了,每頁的內容都不同。
何況這個封面是這樣色彩強烈,令她心弦震蕩。
做岸自負、有着不羈性格的馬漢明,在他粗擴的懷中,她進入另一個境界。升起片片柔情……
這種個性有吸引力,但有時也會令人迷惘,她無法好好去把握及抓住他的思緒。現在馬漢明的表情,就不像聽到一個好消息的樣子,完全沒有高興的表現。這使她很不安。
她碰碰丈夫的手,有點責怪地說:“怎麼,你不高興?你不喜歡我有錢嗎?”“傻女孩,對我來說,你有沒有錢都一樣。”他捧着她的臉,安慰地吻了一下,漆黑的眼睛直望到她心裏,“你要記住,我愛你,不因為你的錢,而是真的愛你。”他說這話時很認真,身上散發成熟男子的氣息。
穎怡閉上眼睛,在他的懷抱下泛起柔情——“哎喲,好老套!”她說著,在他手心輕輕一打,臉上卻露出完全受落的表情。甜蜜溫馨,難以形容的輕快感覺,像浪濤般一下子湧上心來。
多年來的等待。
多年來,她就是等待着這一句話!
不為她的錢,真心真意愛她的男人,她最終找到了……
馬漢明卻沒有感受到她的激情,他雙眉緊鎖,在想着另一些事。
馬漢明,她永遠無法捉摸得清的馬漢明——“公司並不光是你的,還有你的何世伯。”馬漢明說,“他不一定歡迎我。”原來馬漢明在想着這個!
“你擔心的是這個?”穎怡露出鬆一口氣的樣子。她可愛地一笑,彷彿聽到一件最沒可能的事。
“你不了解何世伯和我們家的關係。”她很有把握地說,“何世伯很疼愛我,我喜歡的人他一定接納。”
她喜歡的人他就一定接納?馬漢明心裏說——未必。
他不置可否,沒有再說下去。
何威廉從未喜歡過他,他知道。
何威廉在穎怡面前對他表現的親切態度,只是做出來的樣子。
他很不喜歡這矮小的、高深莫測的老人,這些穎怡都不知道。
在嬌縱和寵愛中成長的穎怡,好像那種仍然未長大的小女孩,心目中的生活美麗如彩虹,無邊無際地任意舒展。
她像快樂的小鳥,天高任我飛。
即使成為他的妻子,她仍然天真如故。
她對何世伯的了解有多少?
“何世伯一直掌管公司的業務嗎?”他試探地問,這一點要弄清楚。
“他管理公司,是這間公司的決策人,有否定決議的權利。”穎怡的回答確切明了,可見她一切都清楚。
起初是穎怡的父親和何威廉兩個人一起管理公司。後來穎怡父親去世,公司董事局主席兼總經理的位置就落在何威廉身上。
“為什麼你把公司的控制權交給他?你自己做什麼?”他追問穎怡,以便從她的答話中看出她的態度。
沒有人會像她那樣,毫無保留地信任一個人。
穎怡對馬漢明的話感到訝異。
“我為什麼不能把公司的管治權交給他?他是何世伯,是我父親的好朋友,至於我,”她坦然地說,“我可以去玩呀,去旅行;打網球,做一切我喜歡做的事。”那些喜歡的事包括你——她心裏想,卻沒有說出來。
要不是去玩,如何可以認識馬漢明?
自出生到世上來,她的生活就是享樂,在家庭中被呵護。被愛。
對社會、對人生的責任?她沒有想過。
美麗而快樂,這樣的一生她可有後悔?
可惜生命太短促,她死了。
現在,辦公室里還留有她的影子。
她燦爛地笑,明麗美艷,彷彿擁有全世界。她對丈夫說:“我的財產多到用不完,在我來說,快樂地享受人生是最重要的。”
一切依舊,只是她不再存在。
真正坐上這個位置的是他——馬漢明。
穎怡去世的那段日子,他無暇顧及公事。
今天是他在妻子去世后第一天回到公司。
沒有穎怡的日子,從今天開始——他的眼睛落到辦公桌的一份文件上。
他皺起眉頭,掀動桌上向外通話的對講機叫道:“莉安,你過來一下。”莉安——他的女秘書——匆匆跑進來。
“馬先生,有什麼吩咐?”
醒目的莉安,知道有事不妥了。
果然,是為了那份計劃書。
“這份計劃書什麼時候退回來的?”馬漢明指着桌上那份計劃書問。
那份計劃書是他在穎怡去世前擬好的,在董事局會議上被批准,現在卻被擱在這裏。
計劃書上的批文寫着:“退回,重新審閱。”
上面有何威廉的親筆簽字。
“計劃書是昨天上午退回來的。”莉安低着頭,一雙眼睛卻偷望馬漢明的臉色。她知道,這一次的斥責是免不了了。
她估計得沒錯,馬漢明果然發怒了,他說:“昨天上午返回來的?這麼說我是隔了一天才知道,為什麼不及時告訴我?”
“昨天是馬夫人的葬禮,我不敢告訴你。那種場合——我以為你在上班后才處理公事……”莉安解釋說。
昨天是穎怡出殯的日子,準是何威廉昨天上午把批文退回他辦公室才出席葬禮的!
何威廉在葬禮中一言不發,明顯地對他表示敵意,而且很快就離開了。
莉安沒有做錯,馬漢明知道。
即使莉安當時說了,那個場合他敢問何威廉嗎?
昨天是穎怡的葬禮,穎怡下葬的一天,應該無風無浪,無驚無險。
他的妻子去世,他是一個哀傷的丈夫——直至葬禮之後。
何威廉就是看準這一點吧。
他知道不能怪莉安。
“你可以出去了。”他向莉安揮手示意,“以後有事,儘早告訴我。”
“我知道,我會照做的。”莉安應聲出去。
馬漢明望着計劃書,那是他在穎怡去世前寫成,而且已在董事局會議上通過。這個計劃由他一手策劃,公司里的人都知道。
何威廉退回給他,用意明顯。
他不會退讓。
馬漢明接通了何威廉辦公室的電話,對他的秘書珍妮說:“我現在過來。”沒給時間對方準備,他立即放下電話。
要發生的事始終要來,現在只是在時間上提早了。
他要與何威廉面對面地較量。
他勝券在握。
必要時可召開特別董事局會議,何威廉只代表二分之一的意見。
他邁着大步來到何威廉的辦公室前,推開緊閉的門。
他還未開聲便即愣住,臉上禁不住驚愕的表情——辦公室內一個陌生人站起來,向他伸手:“歡迎你來,正想派秘書去叫你。”“我叫韋德,暫時代表何威廉管理公司。”那個人說。
馬漢明一拳打在倒懸的沙包上,沙包被打得盪向一邊。
接着雙拳如飛,沙包在拳擊下搖晃不停……
搖晃不停——直至他那雙關節顯凸的手扶住沙包。
泛黃的沙包靜靜垂立在他手下,他心中積壓的悶氣得以發泄。
他閉上眼睛,靠在牆上喘氣。
鏡牆上映照出他一身白色健身服、健碩高大、肌肉責起、體形修長的形格,以及一張很得女孩子歡心、略為憂鬱的粗擴的臉。
沙包剛才猛烈地搖蕩。可惜馬漢明打的不是何威廉。
他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抹汗,仍未忘懷下午在辦公室的一幕。
歷歷在目,身受挫敗。
他走出何威廉的辦公室,離開公司大樓,直接來到這裏。
何威廉,老謀深算的何威廉,輕輕一招就擋住了他,使他無法發揮,甚至找不到反攻之門。
何威廉就像一個渾身箭毛的刺猖,縮作一團,使他無從下手。
想不到結果是這樣。
他去找何威廉,何威廉不在,在何威廉辦公室內的是個陌生人。
那個陌生人氣宇軒昂,大約五十歲。
陌生人神態自若。
“我叫韋德,代表何威廉管理公司。”他說,“歡迎你來,你找我有事?”一時的錯愕,使馬漢明說不出話來。他很快從意外的驚愕中回過神來。
“我找何威廉,不是你。”馬漢明更正地說,“何威廉在哪裏?我有事要找他。”“何威廉委託我處理公司業務。”韋德說,“有關公務上的事可以找我。”“找你?”馬漢明看着他,“你可以全盤代表何威廉嗎?”
“看看是哪一些事,有些事我能夠代替他決定,有些則不能。”韋德氣定神閑,神態從容地說。
“比如是哪種類型?我意思是,哪種事你可以替何威廉決定?”
“例如公司普通業務及數目不大的財政開支,至於決策性的問題是何先生自己決定的。”
“決策性的問題,比方說,”馬漢明把手中的計劃書拋過去,“這一樣算是嗎?”韋德接過計劃書,瞄了一眼,客氣地交還給他說:“計劃書上有何先生的親筆批示,不是我掌管的範圍了,只好留待他親自處理。”
“你不能處理的話,那我要等多久,我是說,何威廉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請原諒我不能告訴你,我只接受公司事務至他回來為止,任期沒有規限。”
“那他在哪裏,我去找他!”
“何先生沒有告訴我他會在什麼地方,你要找他,可打電話到他住宅看看,我想你知道何先生的住宅電話。”韋德提議。
“計劃書的事幫不到你,請原諒。”末了,韋德以道歉的語氣道,隨即又說,“可否向你介紹我的兩個助手?”不等馬漢明回答,他立即叫來兩個年輕人。“這是公司的助理總經理馬漢明先生,”他介紹,“這是我的兩個助手:葉作新,許正。”
馬漢明望向這一高一瘦的兩個年輕人,葉作新是高個子,許正瘦小精靈。兩個人都向馬漢明來個笑臉。
“我想讓他們兩人跟馬先生學習,以熟習公司的運作,他們會暫時跟隨馬先生。”韋德說,“請多多指教。”
“我沒有時間,你去找別的人。”馬漢明一口拒絕。
“呵,你請放心,我們不會阻礙着你的。”葉作新和許正已經站到他身邊,“只要馬先生肯教我們,求之不得!”
他們還是跟了他出去。
馬漢明走向電梯。
“馬先生。”許正快步追上來,與他平排走着,“你的辦公室在哪邊呀?”“我有事要出去,你們回辦公室等我。”馬漢明冷冷一句,把他的熱情澆下來,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進電梯。
“你去哪裏,我跟你去——”許正的話未完,電梯門已在他面前關上。
許正失望的神色給擋隔在門外。
馬漢明撇下他們,來到街上。
他有被愚弄的感覺,卻無處發泄得出來。
他大步地走進車內,向健身院開去。
汽車飛馳,驕陽似火……
他的車子向目的地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