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他打電話給樓下的埃萊特拉小姐,但她不在辦公桌邊,電話響着沒人接。他撥了維亞內洛的分機號碼,讓他到自己的辦公室來。幾分鐘以後,巡佐走進來,模樣看上去就跟兩天前的早晨他跟布魯內蒂在警察局門前分別時差不多。
“你好,博士。”他一邊說,一邊在他平常坐的那張面對布魯內蒂辦公桌的椅子上坐下來。
“早上好,維亞內洛。”為了避免回到那天早上的話題;布魯內蒂問,“今天我們這兒有幾個人空着?”
維亞內洛想了一會兒,然後答道:“四個,如果我們把里韋爾雷和阿爾維斯也算進去的話。”
布魯內蒂不願意談論這兩個人。於是,他一邊從那份關於聯盟的文件夾里拿出第一張名單,一邊說:“這是一張‘道德聯盟’公寓租賃者的名單。我想讓你把其中在威尼斯的地址挑出來,然後在他們四個人里分一分。”
維亞內洛掃視了一遍名單上的名字和地址,問道:“有什麼用,長官?”
“我想查出他們把房租付給誰,是怎麼付的。”維亞內洛充滿好奇地瞥了他一眼。布魯內蒂便把卡納萊踉他說的話一一道來,什麼用現金付房租啦,卡納萊的朋友也同樣如此啦。“我想知道這張名單上的人有多少是用這種方式付的錢,付多少錢。更要緊的是,我想知道他們有誰認識這個或這些真正收他們錢的人。”
“就是這個?”維亞內洛問,很快就領會了。他例覽了一遍名單。“有多少人,長官?遠遠超過一百個,我敢說。”
“一百六十二人。”
維亞內洛吹了一聲口哨。“你還說,這位卡納萊每月要付一百五十萬里拉?”
“對”
布魯內蒂眼看着維亞內洛重複了一遍自己當初看見名單時作過的同樣的計算。“即使是他們的三分之一,每年都要遠遠超過五億里拉了,是不是?”維亞內洛問道,搖了搖頭,而布魯內蒂還是弄不清,他的反應究竟是驚訝還是羨慕這麼大的一筆錢。
“這張名單上的名字,有你認識的嗎?”布魯內蒂問。
“有一個聽上去像是我母親家附近一個街角上的酒吧老闆。名字相同,不過我不能肯定地址對不對。”
“如果是的話,也許你可以跟他隨便聊聊。”
“你是說,不穿制服?”維亞內洛問,臉上露出的笑容看上去與以前更加相似了。
“或者讓納迪婭去。”布魯內蒂開了個玩笑,但是話剛出口,他就意識到這或許並不是個壞主意。警察穿着制服去查問那些在某種程度上非法佔有公寓的人,那副打扮肯定會對他們的回答有所影響。布魯內蒂確信所有的賬目都會井井有條,確信一定會有證據表明那些房租每月都匯入了合法的銀行賬戶,他也不懷疑一定有合法的發票存在。就算意大利別的什麼都不是,至少這是個不乏書面文件,且文件數量相當充足的地方。然而,它們本該反映的“真實情況”卻常常是無中生有的。
維亞內洛儘可能快地看完了名單,說:“我想,干這件事可能有一個不那麼正式的方法。”
“你是指問鄰居?”
“對,長官。我想如果人們牽涉到這種事,是不會願意告訴我們的。那可能意味着他們會失去他們的公寓,為了免掉這一劫,人人都會說謊的。”布魯內蒂毫不懷疑,維亞內洛為了挽救自己的公寓一定也會這麼干。在冷靜地思索了一會兒以後,布魯內蒂意識到自己也會這麼做,就像所有的威尼斯人一樣。
“那我想,還是在附近的鄰居那裏打聽一下為好。派女警官去,維亞內洛。”
維亞內洛的笑容帶着由衷的喜悅。
“再帶上這個。這樣查起來會更容易。”布魯內蒂說,從文件夾里抽出第二份名單遞給他。“這些是每月從聯盟領錢的人。看看你能否查出有多少人住的是名單上所列的地址,再看看他們是否屬於所謂的值得救濟的窮人。”
“假如我是個賭徒,”維亞內洛說——他確實是個賭徒,“我願意賭一萬里拉,他們大多數人住的地方肯定都不是列在這裏的地址。”他停了一會兒,用指尖翻了翻名單,又說,“我還願意再賭一萬,他們很多人既不值得救濟,也不窮。”
“沒有賭可打,維亞內洛。”
“我又沒有以為真能打賭。聖毛羅怎麼樣?”
“根據埃萊特拉小姐所找到的東西來看,他是清白的。”
“沒有人是清白的。”維亞內洛回了一句。
“所以,要小心一點。”
“行埃”
“還有一點兒事,加洛已經跟發現馬斯卡里時他身邊的那雙鞋的製造商談過了。製造商給了他一張本地區出售這種鞋的商店名單。我想讓你找人到名單上的各家店去查一下,看看能否找到有誰記得賣過這雙鞋。鞋是四十一碼的,所以賣的人可能會記得買主是誰。”
“那禮服呢?”維亞內洛問。
兩天前布魯內蒂就接到報告,結果就和他擔心的情況一模一樣。“那是一件你能在任何地方的露天市場裏買到的便宜貨。紅色,某種廉價人造材料製成。最多只要花四萬里拉。商標已經被撕下。不過,加洛正在努力追查製造商。”
“有可能找到嗎?”
布魯內蒂聳了聳肩:“鞋子的機會要大得多。至少我們知道製造商,知道賣鞋的商店。”
維亞內洛點點頭:“還有事嗎,長官?”
“還有。給財政警署打個電話,告訴他們,我們需要一個他們這些人裏面最棒的人——如果他們願意給我們的話,多要幾個也行——讓他們看一看我們從維羅納銀行和聯盟弄來的所有文件。”
維亞內洛吃了一驚,問道:“你真的讓帕塔夫要法庭指令了?讓一家銀行交出文件?”
“對。”布魯內蒂說,故意既不露出笑容,也沒有洋洋得意。
“這事肯定比我原來想像的還要讓他心煩。一道法庭指令。”對這樣一個奇迹,維亞內洛連連搖頭。
“你能不能請埃萊特拉小姐到這兒來?”
“當然。”維亞內洛說,站起身來。他拿起這些名單。“我會把這些名字分一下,讓他們去干。”他走到門口,但是在離開之前,他提出了布魯內蒂問了自己整整一上午的問題,“他們怎麼敢冒這種險?只需一個人,一次疏漏,整個這一套就會栽跟頭。”
“我不知道,呃,根本難以理解。”在內心深處,他認為這可能僅僅是又一個某種集體狂熱的例證,一種拋卻任何理智界限、鋌而走險的瘋狂。近幾年,從工業家、建築商到內閣部長等各個階層的人,因為行賄受賄被拘捕定罪,使這個國家動蕩不安。幾十億、幾百億、幾千億里拉都花在了賄賂上,以至於意大利人逐漸相信,行賄受賄是司空見慣的政府活動。所以,在一個賄賂成風的國家裏。“道德聯盟”及其運作者的行為是屢見不鮮的。
等布魯內蒂從這種邏想中擺脫出來,再朝門口望去時,發現維亞內洛已經走了。
他的位置很快就被埃萊特拉小姐替代了。她從維亞內洛留着沒關的那扇門外面走了進來。“您想見我,長官?”
“是的,小姐。”他說,揮手示意她坐到辦公桌邊上去。“維亞內洛剛才帶着你給我的名單下樓去了。其中一份名單上的許多人正在支付的房租看來要遠遠超過聯盟宣稱的數字。所以,我想知道第二份名單上的人是否得到了據聯盟所說應該給他們的錢。”
他一邊說,埃萊特拉小姐一邊飛快地記,埋頭看着她的筆記本。
“我想問問你,你沒在忙別的事吧——這星期你在樓下的檔案室里忙些什麼?”
“什麼?”她問,幾乎站了起來。她的筆記本掉到地板上,她彎腰把它拾起來。“對不起,警長,”她又把筆記本在大腿上重新攤開。“在檔案室里?我儘力查找有沒有關於聖毛羅律師,或者馬斯卡里的東西。”
“那你的運氣如何?”
“很不幸,一無所獲。兩個人都沒跟警察惹上麻煩。一點兒也沒有。”
“在這幢大樓里,沒人弄得清資料都是怎麼歸檔的,小姐。但我希望你能查一查那些名單上的人。”
“兩份都查嗎,博士?”
文件都是她準備的,所以她清楚裏面包括了兩百多個名字。“也許你能從第二份開始,就是那些收錢的人。名單上有他們的名字和地址,所以,你可以到市政廳找出他們中的哪些人是作為住戶登記下來的。”儘管是過去遺留下來的陳規,這項法令要求所有市民把住處正式登記,地址一變動就要告知當局倒是便於追蹤查考任何處於官方監控範圍之內的人的行動及背景。
“我希望你查查那張名單上的人,看看是否有人有犯罪前科,不管是在本地還是在其他城市,哪怕是在其他國家,儘管我還不清楚你究竟能找到什麼。”埃萊特拉一面記筆記,一面點頭,暗示這些只不過是小菜一碟。“還有,”他繼續說,“一旦維亞內洛查出那些私下付房租的人,我想請你記下他們的名字,然後也同樣去查一查。”等他說完,她抬起頭朝他注視了幾秒鐘。“你覺得你做得到嗎,小姐?我不清楚在我們轉入電腦管理以後,過去的檔案有什麼變化。”
“大多數的舊檔案還擱在那裏。”她說,“它們都亂成一團,不過從裏頭還是能找出點東西來的。”
“你覺得你能辦到嗎?”她來這裏不到兩星期,可是在布魯內蒂看來,她似乎已經呆了好幾年。
“沒問題。我發現我手頭有充裕的時間。”她說,這話背後留下的想像空間大得足夠讓布魯內蒂浮想聯翩了。
他終於忍不住心血來潮,問道:“怎麼回事?”
“他們今晚要共進晚餐。在米蘭。今天下午,他要開着車出去。”
“你猜會發生什麼事?”布魯內蒂問,儘管他知道自己不該問。
“一旦布拉斯卡被捕,她就會乘上第一班飛機。也可能吃完飯後,他提出開車把她送回布拉斯卡的住處——他會樂意的,我想——同她一起開車回去,結果發現財政警察的汽車、假如她看見警察,今晚也許就會跟他一起回來了。”
“他為什麼想讓她回來呢?”布魯內蒂終於問道。
埃萊特拉小姐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對他的愚鈍大惑不解。“他愛她,警長。你絕對得明白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