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隻鞋是紅的,倫敦電話亭紐約消防車的那種紅。然而,最先發現這鞋的人倒並沒有這樣的聯想。他想到的是屠夫更衣室的日曆上那輛法拉利“泰斯特羅瑟”型跑車的紅色,車上有個赤身裸體的金髮女郎懶懶地躺着,那架勢活像是在跟左邊的車頭燈翻雲覆雨。他看見這隻鞋被側放着,晃晃悠悠的鞋尖眼看着就要碰到某個積滿油污的水塘邊了——這個水塘就像一值污跡斑斑的符咒,橫在屠宰場外面的空地上。他就是在那兒看見這隻鞋的,不用說,那紅色也讓他想到了血。
不管怎麼說,多年以前,早在馬蓋拉綻放(雖說這個動詞用得未必妥當)成意大利的主要工業中心以前,早在這一大片跟亞得里亞海的明珠威尼斯隔湖對望的沼澤地佈滿煉油廠、化工廠之前.這家屠宰場就已經獲准建造了這座水泥房低矮而粗糙四周圍着高高的網狀柵欄。早年,牛羊還能沿着塵土飛揚的小道被成群地往屋裏趕,不知道這些柵欄是不是當時搭建起來的。在把牛羊哄上、趕上或者一頓痛打逼上斜坡,等待挨刀之前,是不能讓它們逃跑的。這是不是圍上柵欄的初衷呢?如今這些牲畜是用卡車載過來的,卡車直接倒行上兩邊高高圍起的斜坡,所以它們壓根兒就無法脫身。除此之外當然也不會有什麼人願意靠近這棟房子。這麼一來,柵欄的隔離作用就形同虛設了,或許就因為這個柵欄上有了長長的裂口,也沒人去修理,裏邊不斷忙活時散發出來的臭氣招來了野狗,有時候到了晚上它們就從柵欄的口子裏穿過去。它們知道那裏邊有什麼,便滿懷期望地狂吠一氣。
屠宰場周圍的野地閑置着.那些工廠似乎都遵從着某種和流血殺生一樣深不可測的禁忌,對這座低矮的水泥房敬而遠之。廠房跟屠場保持着距離可是廠房裏面散發、排放出來的廢氣廢液以及那些泵到地里的致命的液體可不懂什麼禁忌,只管往屠場這邊滲透,一年比一年逼近。黑色的黏土在沼澤草邊啦啦地冒泡,不管天有多乾燥,地上總有水塘水塘表面還總浮着一層孔雀藍的油光。在這裏。自然生態在屋外備受污染,可真正讓人膽戰心驚的卻是屋裏一直在忙活的這份差事。
那隻鞋,那隻紅鞋就側放在屠場後邊一百來米的地方,剛好在柵欄外,剛好就在一大片高高的漢苔左邊。這些游苔看來是受到了滲到根部周圍的那些毒液的滋養,長勢不錯。這是八月里某個炎熱的星期一,上午十一點半的時候,一個壯漢身上圍着浸透血跡的皮圍裙,砰的一聲關上了屠場後面的金屬門,從裏面出來一頭扎進了火辣辣的陽光里。熱浪惡臭和犬吠交織在一起。從他身後掠過.陽光如此灼人讓人難以分辨出這兒要比裏邊涼快。不過至少牲畜下水的臭氣沒那麼難聞了,聽到的聲音也不再是他身後無處不在的哀鳴慘叫,而是一公裡外傳來的車輛的喧鬧——遊人們正蜂擁到威尼斯度八月假呢。他俯身在圍裙邊上找到了一小塊乾的地方,把一隻血淋淋的手在上面擦了擦接着伸進襯衫口袋裏掏出一包納齊納利牌香煙。然後他用一隻塑料打火機點燃了一支貪婪地抽起來,廉價煙草的氣味和濃重的口感讓他好不舒坦,身後的門裏邊傳來一聲低沉的長嚎逼得他離開了屋子朝着柵欄那邊的一片樹蔭走去。他過去了才發現,這片樹蔭上面儘是一些發育不良的樹葉,掛在一棵勉強長到四米高的金合歡樹上。他在那兒站定背朝着房子向外看去,視線越過了那片由各種車船上、工廠處的煙囪交織而成並且逐漸向梅斯特雷方向蔓延的密林。有些煙囪里噴涌而出的是火焰,而另一些則冒出了灰濛濛、綠熒熒的雲霧。一陣輕風拂過,微弱得連皮膚上都感覺不出來,卻把那一團團雲霧朝他這裏吹回來。他一邊抽煙,一邊低頭打量自己的腳。腳踩在野地上的時候他總是小心翼翼的。一低頭他瞧見了那隻鞋,就在柵欄外側放着。
那鞋並不是皮的,而是某種布料做成的。是絲綢?還是緞子?這些玩意兒貝蒂諾-科拉不懂,不過他知道老婆有一雙質地相同的鞋,花了她一萬多里拉.這麼大一筆錢,他得宰五十頭羊或者二十頭牛才賺得到。她倒好,全花在一雙鞋上,只穿那麼一回,便再也不去理會了。
在這塊荒蕪的土地上,也沒什麼其他的景緻值得一看了。於是,他一邊抽煙,一邊琢磨這隻鞋。他先是往左邊靠了靠,換一個角度看。儘管跟一個油乎乎的大水塘離得很近,這鞋呆的地方看上去倒還是乾的。接着,科拉朝左邊又走了一步,這一步跨出去,他便徹底置身於陽光的暴晒中了。然後,他開始端詳鞋周圍的地方,想找到另外一隻配對,結果發現,就在那一片游苔底下,有一個橢圓形的東西,像是那另一隻鞋的鞋底,也是那樣側放着。
他扔下煙頭,再用腳把它踩進鬆軟的泥土裏,然後沿着柵欄走了幾米,彎下身子從一個大洞裏爬了過去,一邊還留神避開繞在他身邊的那些參差不齊、銹跡斑斑的金屬刺。人剛站直,他便倒回來衝著那隻鞋走過去——這一下能湊成一雙了,沒準因為配上了對還能再派上用場呢。
“妓女的玩意兒。”他看見第一隻鞋的後跟要比口袋裏的那包煙還高,便低聲咕噥了一句,只有妓女才會穿這種玩意兒。接着,他探下身子拾起了這第一隻鞋,有意不去碰鞋面。鞋是乾淨的,沒掉進那個油乎乎的水塘里,正中他下懷。
他又朝右邊走了幾步,躬下身,用兩隻手指夾住另一隻鞋的後跟。可是,這一隻似乎被一簇草絆住了,動彈不得。他看準了地方便單腿跪下,用力去拽那隻鞋。鞋鬆動了些,可是當貝蒂諾-科拉一眼瞥見他正在從一個人的腳上往下拽鞋,馬上就從灌木叢里跳了出來,把第一隻鞋也扔進了那個曾讓它幸免於難的黑水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