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布魯內蒂之所以不願意上山度假,還有一個原因:這個星期天輪到他去看望母親。一般說來,他和弟弟塞爾焦周末是輪流去的,在必要的時候,他們也會頂對方的班。可是這個周末塞爾焦一家都在撤丁島,所以除了布魯內蒂再也沒有人能去了。當然,去和不去,其實沒什麼兩樣,可他和塞爾焦仍然堅持輪換着去。她住在米拉,離威尼斯大約十公里。
所以,他只能先搭公共汽車,然後再叫一輛出租車,要麼就是走一長段路,才能到達養老院。
想到自己要去養老院,他便睡不安穩,回憶,熱浪,還有蚊子,揮之不去,讓他輾轉難眠。他最後一次醒來是在差不多八點的時候,一醒來就得做出一個他每隔一個星期日就必須面對一次的抉擇:先出發再吃午飯還是先吃午飯再出發。這個問題就跟是否去探望一樣,孰先孰后並沒什麼差別,今天至多就是要再考慮一層這炎熱的天氣。如果他等到下午再走,天只會熱得更加邪門,所以他當機立斷,馬上動身。
九點以前,他離開了家,一路走到羅馬廣場,還算走運,正巧在去米拉的公共汽車開動前幾分鐘及時趕到.他是最後一撥上車的,所以就只能站着顛來晃去。年先是過了橋,接着又駛上了讓人眼花繚亂的立交橋。立交橋的各條岔道要麼位於梅斯特雷的上方,要麼就是繞過梅斯特雷的邊緣。
車上有幾張臉很熟。有幾個經常會在到了米拉站后,跟他搭伴合乘一輛出租車。天氣要是好些的話,他們也會在出了車站以後,一起走上一程。不過,除了說說天氣以外,彼此很少有別的話題可講。這一回,到了米拉站,一共有六個人下車。其中有兩個女人跟他挺熟,三個人很快就達成共識,合夥叫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裏沒有空調,於是關於天氣他們便有了談資,這樣能分散一下注意力,當然皆大歡喜。
在養老院門前,每人都掏出了五千里拉。司機根本就用不着計程器,走這段路的人個個都知道價錢。
布魯內蒂和那兩個女人一起進了門。三個人一邊走一邊還在說,希望風向能變,或者雨水能來,抱怨從來就沒有碰到過這麼難熬的夏天。還有,這天要是再不馬上下雨,那些農民們該怎麼辦?
他知道該往那兒走,徑直上了三樓,而那兩個女人到了二樓就已經各奔東西了。在這裏,二樓住的都是些男人。布魯內蒂剛走到三樓,就看見了馬利亞修女。要論起在這裏工作的修女們,布魯內蒂最喜歡的就是這位了。
“早上好,博士。”她一邊說,一邊笑着穿過走廊向他走來。
“早上好,嫫嫫”他說,“你看上去清涼宜人,好像一點兒都沒受這種大熱天的影響。”
她對此莞爾一笑。他每次跟她開這種玩笑,她的反應總是一樣的。“哦,你們這些北方佬,根本就不懂什麼叫真正的熱。這算得了什麼?空氣里只不過有一絲春意罷了。”馬利亞修女來自西西里島的群山,兩年前是從她原先所在的教區調過來的。如今雖然整日裏置身於悲悲切切、瘋瘋癲癲的氛圍中,她唯一不太適應的卻是天氣太冷。儘管如此,每每提到這一點,她也只是扮一下鬼臉,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那口氣像是在說,面對身邊的那些真正的痛苦,再要談論自己的困難就太荒唐了。看着她的笑容,他再一次意識到她有多麼漂亮:棕色的杏眼,柔和的唇線,鼻子纖巧而雅緻。
真難以理解。布魯內蒂相信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男人,自然難以免俗。對於禁慾克己,他略知一二,至於這種精神的動力何在,他就無法理解了。
“她好不好?”他問。
“這個星期她過得很好,博士。”對於布魯內蒂來說,這話僅僅意味着一串否定句:她沒有去攻擊別人,她沒有弄壞什麼東西,她沒有對自己動武。
“她肯吃東西嗎?”
“她肯吃的,博士。事實上,星期三她還跟其他女士一起去吃午飯呢。”他等着聽這頓午飯闖下了怎樣的大禍,可馬利亞修女卻沒有再多說什麼。
“你說我能去看她嗎?”他問。
“哦,當然可以,博士。你想讓我陪你去嗎?”多麼動人心弦啊,女人的關切,她們的體貼,總是那樣柔情似水。”
“謝謝你,婆婆。能有你陪着我去看她,至少在我乍一進去的時候你能在我身邊,她肯定會舒服些。”
“對,這樣也許就不會嚇着她了。一旦她對生人習慣了,一般就不會有什麼事了。一旦她感覺到那是你,博士,她就會興高采烈的。”
這不是實話。布魯內蒂明白,馬利亞修女也明白。她的信仰告訴她,說謊是一種罪,但是,這個謊她還是每星期都要向布魯內蒂或者他弟弟說一遍。而在此之後,她會跪下雙膝,在禱告中乞求寬恕,寬恕自己忍不住要犯且明知自己以後還是會犯的罪。到了冬天,在她作完禱告、準備上床之前,她還會把屋內的窗打開,把床上那條分發給她的唯一的毯子拿走。然而,每個星期,她還是會說一樣的謊言。
她背過身,在前面帶路——這條路其實早已經走熟了——朝三O八室走去。在走廊的右側,有三個女人坐在緊挨着牆的輪椅上。其中有兩個正在有節奏地敲擊着輪椅扶手,嘴裏在胡言亂語、念念有詞,而另一位則在來回擺動,忽前忽後,整個人就像一隻發了瘋的節拍器。當布魯內蒂走過她的身邊時,那位總是渾身散發著尿味的女人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你是朱利奧嗎?你是朱利奧嗎?”她問。
“不,安東尼婭太太。”馬利亞修女說,俯下身輕輕撫摩老太太短短的白髮。“朱利奧剛才來看過你了。你不記得了嗎?他還給你帶來了這個可愛的小動物呢。”她說,從老太太的大腿上拿起了一隻小玩具熊,擱在她的手上。
老太太看着她,眼神里充滿着困惑,充滿着永恆的迷惘,能排遣這種迷惘的唯有死亡。她問道:“是朱利奧嗎?”
“沒錯,太太。這小東西是朱利奧給你的。不漂亮嗎?”
她把這隻小熊向老太太面前一塞,老太太便接了過來,然後又朝着布魯內蒂轉過來問道:“你是朱利奧嗎?”
馬利亞修女挽起布魯內蒂的手臂,一邊領着他走開,一邊說:“你母親這個星期領過聖餐了。看上去對她幫助挺大。”
“我相信一定如此。”布魯內蒂說。想到這些,布魯內蒂他覺得,他每次到這兒來就像是一個人準備好來經受肉體的痛楚——打一針,或者是忍受刺骨的寒冷——此時身體便會作出這樣的反應:肌肉收縮繃緊,排除所有其他的感覺,專心致志地抵禦即將到來的疼痛。然而,布魯內蒂發覺自己繃緊的並不是肌肉,假如那種感覺是可以形容的,那麼,他繃緊的是自己的靈魂。
他們倆在布魯內蒂母親的門前停下了腳步,往日的種種回憶一股腦兒地涌到一起,狂亂地朝他襲來:一頓頓美味佳肴,充滿了歌聲與歡笑,而母親那清亮的女高音蓋過了一切喧鬧;那一次,他告訴母親自己要娶保拉為妻,母親勃然大怒,歇斯底里的淚水奪眶而出;可也就是在那個晚上,母親又走進屋來,把父親留給她的那件唯一的禮物——金手鐲交給布魯內蒂,還說,那是給保拉的,因為這隻手鐲一向就是傳給家裏的長媳的。
心裏一陣刺痛,回憶便無影無蹤。門,一扇白色的門。還有馬利亞修女那件白色修道服的後背。她把門打開,走進去,但並沒把門關上。
“太太,”她說,“太太,你的兒子來看你了。”她穿過房間,站到那位弓着腰坐在窗邊的老婦人身邊。“太太,多好啊,你兒子來看你啦。”
布魯內蒂站在門口。馬利亞修女衝著他點點頭,他便走了進去,也學她的樣不把身後的門關上。
“早上好,博士。”修文大聲說,把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
“真高興你能來看你的母親。她看上去氣色挺不錯吧?”
他朝屋裏又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來,雙手從身體兩側伸出來。“您好,媽媽。”他說,“我是圭多呀,我來看您啦。您好嗎,媽媽?”他笑了。
那老婦人雙眼緊緊盯住布魯內蒂,一把抓住了修女的手臂,把她拽得只好俯下身來,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哦,不,太太。不要這麼說。他是個好人。這是你兒子,圭多。他是來看望你的,看看你過得好不好。”她輕撫着老婦人的手,跪下來好離她再近些。老婦人看着修女,又跟她說了些什麼,然後便轉回頭來看了看布魯內蒂。布魯內蒂始終一動不動。
“是他殺了我的小孩,”她冷不防大叫起來,“我認識他。
我認識他。是他殺了我的小孩。”她在椅子上左右搖晃,提高了嗓門,開始大吵大嚷,“救命,救命,他又回來殺我的孩子們了。”
馬利亞修女張開手臂攬住了老婦人,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在她耳邊喃喃細語,卻怎麼也抑制不了她的恐懼和憤怒。她一把推開修女,結果用力過猛,一下子癱倒在地板上。
馬利亞修女迅速跪下雙膝,然後轉過身對着布魯內蒂。
她搖了搖頭,朝門口做了個手勢。布魯內蒂的手還伸在前面清晰可見,人卻只好慢慢地退出屋子,關上門。他聽到屋裏傳來母親的嗓音,狂亂地尖叫了好幾分鐘,才漸漸平靜下來。伴着尖叫,他還聽到一個低低的和聲,那是年輕女子特有的溫柔、醇厚的嗓音。她在輕輕地安撫着,柔柔地勸慰着,漸漸地驅走了老婦人的驚恐。走廊里沒有窗戶,布魯內蒂便只能站在門外,盯着這扇門出神。
大概過了十分種,馬利亞修女從屋子裏走出來,站到了他的身邊。“對不起,博士。我真的認為她這個星期已經好一些了。自從她領了聖餐以後,一直很安靜的。”
“沒什麼,嫫嫫。這是常有的事。你沒受傷吧,是不是?”
“哦,沒有。真糟糕。她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沒事,我挺好。”
“她需要什麼東西嗎?”他問。
“不,不,她需要的東西都已經有了。”而布魯內蒂卻覺得,母親所需要的東西似乎一樣也沒有。或許,這僅僅因為,她再也不需要什麼了,以後也不需要了。
“你真仁慈,嫫嫫。”
“仁慈的是上帝,博士。我們只不過是在為他效勞。”
布魯內蒂什麼也說不出來。他伸出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握了好一會兒,接着又把另一隻手也握了上去。“謝謝你,嫫嫫。”
“上帝保佑你並賜予你力量,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