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但是,這點兒被輕視的感覺,比起心中那股安慰與喜悅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因為她正迫不及待要下樓將這從天而降的大好消息告訴班丁呢!
原本沉穩的班丁太太這會兒似乎一躍就跳下了陡立的樓梯。但到了大廳,她馬上恢復鎮定,並極力按捺自己激動的心情。她向來不喜歡也不屑於表現出情緒上的劇烈起伏,她稱這種表露情感的做法為“大驚小怪”。
打開客廳的門,她站了一會兒,凝視丈夫微駝的背影,突然一陣心痛,她完全了解,這幾個星期來的折磨令他更加蒼老了。
班丁突然回過頭看着妻子,站了起來,將手中握着的報紙放在桌子上:
“愛倫,那人是誰呀?”
他自覺羞慚,照理說是該由他應門,並且應付所有大大小小事情的。這時候,妻子張開手掌,在桌上抖落十枚閃閃發亮的錢幣,還發出悅耳的聲音。
“瞧!”她輕聲說道,興奮的聲音中還帶着顫抖,“班丁,你看!”
班丁望了一眼,卻流露出困惑的眼神。
他並不是反應很快的人,卻驟然下了結論:老婆一定見了傢具商,這十鎊錢幣代表了樓上他們所有值錢傢具的總價。如果真是這樣,那真是世界末日來臨了。昨天愛倫才提醒他,一樓前半部的傢具花了他們至少十七鎊九先令,而且每一件傢具都是經過討價還價才買來的;現在她卻只拿到十鎊錢,簡直虧大了。
但他無心指責她。
他一語不發地望向她。看見他困惑、煩憂的眼神,她猜測着丈夫以為發生什麼事啊?
“我們有了新房客!”她大叫,“而且還是位紳士呢!他不但在月頭付錢,而且一周還付兩基尼。”
“噢!不可能。”班丁湊近桌子,閃亮的錢幣堆成一座小金山,令他迷惑。突然他說道:“但錢幣還真的在這裏。”
“是啊,這位紳士還要求我明天幫他買點東西,班丁,他真是好說話,我真覺得……真覺得……”
說著,班丁太太蹣跚走了一兩步坐下,將圍裙蓋住臉,聲音嗚咽了起來。班丁怯怯地拍着她的背:
“愛倫,”他安撫她激動的情緒。“愛倫,不要這樣,親愛的……”
“我,我太……”她硬咽着說:“我真傻,我真的很傻,我以為幸運之神不再眷顧我們了,真沒想到有這麼一天。”
接着她告訴班丁,或者說是試着告訴他這名房客的樣子。班丁太太不善於形容,倒讓丈夫心裏對史勞斯先生留下了孤僻的印象,她說他就像許多聰明人一樣,都有幾分古怪,這倒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所以班丁一定要遷就,容忍些。
“他說不希望被照顧得無微不至,”說著,她擦擦眼淚,
“但我知道,他還是需要被照顧。可憐的年輕人。”
話還沒說完,傳來一聲不尋常的巨大鈴聲,原來客廳的鈴響了,一次又一次。班丁着急地看着妻子:
“我想我還是上去看看。”
他急着想看看新房客,而且此時做點事會讓他心裏舒坦些。
“好吧,你上去看看。”她答道。“不要讓人家等太久,我想他可能要些什麼;我告訴他晚餐好了會通知他。”
過了一會兒,班丁又下來了,臉上帶着詭異的微笑。
“你請他要什麼?”他神秘地說。
她什麼都沒回答,班丁接著說:
“他竟然向我借《聖經》!”
她忙說:
“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特別是在他不舒服的時候。我送上去給他吧!”
班丁太太走近兩扇窗子中間的小桌旁,拿了一本大《聖經》,這是一位已婚女士送她的結婚禮物,她和這位女士的母親曾一起住了幾年。班丁說:
“他說如果能將晚餐送上去更好,”又說:“愛倫,這人長得有點奇怪,完全不像我以前接觸過的那些紳士。”
“他真的是一位紳士。”班丁大太強調着。
“是的,是沒錯,”但班丁還是帶着猜疑的神情看着她,“我問他要不要我順便帶走他的衣服,他居然說,他沒有什麼衣服。”
“他是真的沒有衣服,”她說話的速度有點快:“他運氣不好,在路上丟了行李,他是那種會被人家佔便宜的人。”
班丁同意地說:
“是啊,閉着眼睛也看得出來。”
沉默了半晌,班丁太太列出一張清單,要丈夫出去幫她買點東西;遞上紙條的同時還附上一枚錢幣。
“快點回來,我覺得餓了,現在我得去為史勞斯先生弄晚餐。他只要一杯牛奶和兩個蛋,還好家裏還有蛋。”
“石老獅,”班丁重複了一次,眼睛看着妻子,“這名字真古怪!怎麼念呢?石~老~獅?”
“不,是‘史勞斯’。”她糾正着。
“噢。”
“他說,想到警犬就不會忘了他的名字。”班丁太太笑着補充。
走到門口時,班丁轉身說道:
“真高興,現在我們可以還千德勒一部分的錢了,我還欠他三十先令呢!”
她點點頭,內心的喜悅難以言喻。
之後兩人開始各忙各的,班了踏人霧氣——的戶外;而班丁太太也進了冷清清的廚房。
房客的晚餐很快地準備就緒,看得出相當秀色可餐,也用心設計過;班丁太太知道如何款待紳士。
就在這位房東太太步出廚房的同時,她突然想起史勞斯先生要《聖經》的事。於是她放下餐盤,走回起居室拿書;回來的時候,她猶豫了一會,考慮着是否有必要往返兩趟。不用了,她想自己應該有辦法的。於是她把厚厚的書夾在腋下,手中捧着餐盤,小心翼翼地上了樓。
令她吃驚的事還在後頭呢!當她開門的時候差點兒把餐盤掉在地上,結果是《聖經》掉在地上,還發出砰然巨響——新房客竟把所有加裝相框的維多利亞美女版畫,轉面貼向牆壁!這些可是班丁太太引以為驕傲的收藏品呢!
有好一會兒,她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將餐盤放回桌上后,她撿起了《聖經》。她深感愧疚,覺得實在不該讓《聖經》掉在地上,但是也沒有辦法;還好沒把餐盤也掉落,真是謝天謝地!
史勞斯先生站起來:
“我已經擅自移動了房間內的擺設,”他怯怯地說著,“你知道,班丁……太太,當我坐在房裏的時候,老覺得這些女人的眼睛盯着我,令我感到不舒服,有一種詭異的感覺。”
這位房東太太正在鋪桌巾,沒有回答什麼,因為她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她的沉默反而讓史勞斯擔憂起來,靜默了一會,他又接著說:
“我喜歡光潔的牆壁,”他口氣有點兒激動。“事實上,有好長一段時間,我習慣了牆上空無一物。”
終於,房東太大開口了,她以極緩和、讓他安心的語氣說:
“我非常了解,先生,等班丁回來,我會讓他搬走這些畫像。我們的房間裏還有很多空間可擺這些畫。”
“謝謝,非常謝謝。”
史勞斯先生似乎鬆了口氣。
“我為你帶了《聖經》上來,我曉得你需要這本書。”班丁太太說。
好一會兒,史勞斯先生注視着她,彷彿失了神;突然,他回過神來,說道:
“是的,是的,沒有一本書比《聖經》更讓我身心舒暢,悅我眼目了。”
“一點也沒錯,先生。”
班丁太太留下可口的晚餐后,走了出去,輕輕關上房門。
她直接走向她的起居室等候班丁回來,而沒有回到廚房收拾清理。這時候,她腦海里浮現出一段遙遠的回憶,一段年少際遇。那時她還叫做愛倫-格林,在一位老太太家幫傭。
這位女士有個寵愛的侄兒,這位活潑可愛的年輕人當時正在巴黎學習動物油畫。有一天早上,阿格農先生(這是他的教名)也曾經魯莽地將名畫家藍希爾的六幅版畫轉身面向牆壁。
這一切景象歷歷在目,好像還是昨天的事,但她已經有好久一段時間沒想到他們了。
當天,她一大早就下樓來——那個時代的女僕不像現在這樣。當時她與資深的女僕睡在一個房間,資深女僕每天要起得最早。那天她下樓來,發現阿格農先生忙着將飯廳里的這些畫一幅一幅地轉面,這可是他姑媽視為珍物的畫作呢!愛倫很關心這事,因為一個有教養的年輕人實在不應該對他仁慈的姑媽做出不禮貌的行為。
“噢!先生,”她驚叫了起來。“你到底在做什麼?”
直到現在,她似乎還記得他帶着喜悅的聲音答道:
“我在執行任務呢,可愛的海倫。”沒有旁人時,他總是這樣叫她,雖然她根本不叫這名字。“每次用餐,不管是早餐、午餐、晚餐,都看見這些半人半妖的怪物盯着我看,叫我如何能畫一般正常的動物?”他的口氣孟浪得很。
後來老姑媽下樓,阿格農以較認真有禮的口吻把話再重複了一次。事實上,他相當嚴肅地表示,這些藍希爾先生畫的美麗動物搞得他渾身不對勁。
老姑媽聽了當然惱火。事實上,她嚴令他將畫翻轉回正面,只要他留在那兒一天,就得忍耐所謂的“半人半妖的怪物”。
班丁太太坐在那兒想着史勞斯先生的古怪行為,挺歡喜它又勾起這年輕時代的趣事。這似乎證明這位新房客其實並不是那麼難以理解。班丁回來時,她並沒有告訴他這件事,她計劃待會兒自己動手取下掛在客廳的畫。
準備他們自己的晚餐之前,房東太太走上樓,準備收拾史勞斯的碗盤。但還在樓梯時,她似乎聽見有人在客廳里說話,她在客廳門前停了一下凝神一聽,才知道是新房客在大聲地朗讀。有幾句駭人聽聞的字句傳到了她耳中:
“‘詭異的女人是道窄門,她躺在那裏掠食,誘惑男子越軌。’”
她站立原地,手握門把,他高昂、似唱歌般的聲音一陣陣傳出:
“‘她的居處是地獄之門,引入死亡之路。’”
簡直令人毛骨悚然!但是後來,她還是鼓起勇氣敲門進人。
“先生,我最好將碗盤收走,您說是不是?”她說。
史勞斯點點頭,起身合上書本。
“我該睡了,真是累到極點了,多漫長的一天啊!”
在他進入後面的卧室之後,班丁太太爬到椅子上取下這些令史勞斯不悅的畫。牆上因此留下一些印痕,但這似乎也是沒有辦法的-!
為了不讓班丁聽到,她輕手輕腳地將畫帶到樓下,一次兩幅,最後將它們立在她的床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