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可能是午餐比平常晚送了點,史勞斯先生胃口不錯,吃蒸鮭魚的速度,比樓下吃烤豬肉的房東太太還快些。
“希望你現在覺得舒服了些。”班丁太太收餐盤時勉強講了這句話。
但他卻哀哀怨怨地好像在發牢騷:
“我並不覺得今天舒服了些,班丁太太,我很疲倦。躺在床上的時候,總是聽見一些嘈雜的聲音,還夾着哭鬧聲,希望梅里本街不要變成喧嚷的大街道才好。”
“噢,不,我想不會的,這裏向來是很安靜的,先生。”
她停了下來,盡量不去暗示那些嘈雜聲所為何來。
“我想你是感冒了。”她突然說。“如果是我,我下午就不會出去,我會留在屋子裏,外面有一堆粗人——”
或許她平淡的語氣中那警告和懇求的意味,闖進了房客的意識里,史勞斯先生抬頭看了看,深灰色的眼睛裏流露出不安的眼神。
“班丁太太,我想我會聽你的忠告,安安靜靜地待在家裏。只要有《聖經》可讀,我永遠不會覺得無事可做。”
“不怕眼睛過度疲勞嗎?先生。”班丁太太小心地說,不知怎的,她開始覺得好過了些。
與其坐在樓下挂念史勞斯先生的情況,不如上樓和他談談,現在她內心的恐懼、身體的不適似乎皆一掃而空;當她和史勞斯先生共處的時候,他是這樣溫和,這樣講理,又這樣高尚。
史勞斯先生是何等的仁慈、溫和卻孤獨啊!這樣的人連一隻蒼蠅也不會傷害,何況是個人呢?她必須承認史勞斯先生是個孤僻的人,在她漫長的女僕生涯中,倒也見過不少這樣的人,但總是女的比男的多。
她是位極敏感而平靜的女人,以往她從未讓任何事在內心糾結許久。她服侍過的許多家庭讓她懂得,人類高尚、善良、單純的人性中仍可能潛藏着異常的因子。
她以一種尖銳、興奮的語調,就像是史勞斯先生剛搬來幾天的那種聲音說:
“先生,約莫半小時后我會再上來看看,希望你待在家裏好好休息。外面的天氣又悶又臟!如果需要買些什麼,就由我或班丁代勞吧!”
大概四點鐘左右,大門的鈴聲響了。
黛絲已經洗好了碗盤,她的確幫繼母省了不少力。現在三個人正坐在那兒聊天,黛絲滑稽地敘述老姨婆雞蛋裏挑骨頭的做事方法,把兩人逗得哈哈大笑。
“會是誰呢?”班丁說。“千德勒不會這麼早來吧?”
“我去開門,”愛倫說著,忙從椅子上站起來,“可別隨便讓陌生人進來。”
一面走向走廊,她自言自語道:
“線索,會有什麼線索?”
打開門一看,是喬,她鬆了口氣:
“喬,沒料到會是你!歡迎,歡迎,請進!”
喬走進來,他年輕而俊秀的面容顯得有點疲憊。
“我想班丁先生可能很想知道——”
他大聲而興奮地說著,班了太太趕緊制止了他,她不想讓樓上的史勞斯先生聽見他要說的話。
“不要講這麼大聲,”她說話有點尖銳。“房客今天不舒服,他感冒了。”然後又趕忙加上一句,“這兩三天都沒辦法出門。”
她為自己的大膽——自己的虛偽感到吃驚,剛才那句謊言,在她生命里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她頭一遭如此大膽而刻意的撒謊。就像許多許多的女人一樣,在她們的判斷中,掩藏真相和說出謊言是有天大的不同的。
但千德勒也沒特別留意她的話:
“黛絲小姐來了沒有?”他降低了音量。
她點點頭。喬進了屋內,班丁父女正坐在那裏。
“喬,”班丁開口發問了:“你正好可以告訴我們關於那神秘線索的消息,當然,你不可能告訴我們兇手已經逮到了吧?”
“目前還沒有這樣的好消息,”喬黯然地說:“如果抓到他,我現在也不會在這裏。但是,蘇格蘭警場終於要發佈兇手的特徵,而且他們已經找到了他的兇器。”
班丁興奮地叫道:
“真的?真不敢相信!是什麼樣的東西?他們怎能確定是他的?”
“噢,還不能說是確定,但應該是的。”
班丁太太已悄悄進入屋內,並且將房門關上。她背靠着門,看着眼前的這些人,沒有一個人想到她。謝天謝地,她可以不用參與討論就能了解事情的始末。
“聽這則消息!”喬-千德勒狂喜地叫道:“還沒有向社會大眾發佈,但我們今天早晨八點就獲得資料,動作很快,是吧!”他讀道:“‘懸賞通告:男性,年約二十八歲,身材瘦長,約五-八-高;膚色偏黑,不蓄鬍子;穿着黑色斜紋外套,戴硬邊帽子,白色高領繫着領帶;帶着報紙包裹,外表溫文。’”
班丁太太走向前,深深地鬆了一口氣。
“就是這傢伙!”喬說話時帶着勝利的口吻。“黛絲小姐,”他轉向她,以開玩笑的口吻說話,但是他坦率、雀躍的聲音中卻帶點顫抖。“如果你認識什麼年輕人,如剛才所描述的,只要告訴我們,就可以領到五百鎊的獎金。”
“五百鎊!”黛絲和父親異口同聲地叫道。
“是啊!昨天市長提出懸賞,但是只提供給民間人士,我們警方人員不能領這筆獎金,真是不幸。不但如此,一切的困難、麻煩還得要由我們來承擔。”
“可以把這份懸賞通告給我看嗎?我想親眼瞧瞧。”班丁說。
千德勒遞了過去。班丁看了看,交回給他:
“上面描述得很清楚,不是嗎?”
“是啊,符合這種描述的年輕人大概有幾百個——不!幾千個,”千德勒語帶諷刺地說。“就像早上我一位朋友所說,以後恐怕沒有人敢帶個報紙包裹出門了,至於擁有溫文的外表恐怕也不是什麼好事了……”
黛絲開心地笑了,看來她頗欣賞千德勒的幽默。
班丁突然問:
“為什麼看到他的人不將他逮住呢?”
班丁太太低聲地插進了一句話:
“是啊!喬,這事蠻奇怪的,不是嗎?”
喬-千德勒咳了一聲:
“噢,是這樣子的。沒有人真的看清事件發生的經過。這些描述是根據兩位自認見到兇手的人綜合的敘述。你想,事情發生於深夜兩點鐘,這個時候街上並沒有多少人,尤其是霧濃的夜晚。有個女的說她看見一個年輕人從事發現場離開,另一個則說,復仇者從她身邊走過。負責這案件的主管主要是根據這兩人的描述,再綜合前幾件案子人們的敘述,形成了這個懸賞通告。”
“那麼這個復仇者也可能與通告中所描述的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班丁失望而緩慢地說。
“當然有這種可能!不!我想這些描述與他本人相當吻合。”千德勒說,但是語氣中帶着猶豫。
“喬,你剛才說他們找到了兇器?”班丁婉轉問道。
班丁很高興愛倫讓這些討論繼續進行,事實上,她自己也對這話題顯現高度的興趣,她又湊近了點。
“是的,他們認為已經找到了他作案用的兇器,”千德勒說。“今天早上,他們在發現屍體的那條長巷周圍一百碼的範圍內搜尋,結果找到了一把非常特殊的刀子——‘利如鋒刃,尖如匕首’——這是我們老闆形容的。他從這刀子獲得較多的靈感,我是說比從人們對兇手的描述中獲得較多的靈感。所以現在我們又有了新差事:凡是販賣這種刀子的商店,都要去造訪。”
“做什麼呢?”黛絲問。
“問問看是不是有人看到誰曾把玩這樣的刀子,那把刀子又是誰的等等。但是,班丁先生,”千德勒忽然轉成了很正經的語氣:“這個消息明天才會上報,所以你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免得打草驚蛇。如果他曉得刀子被發現,他可能更加小心,我們可不願這樣。如果有店家提供消息說一個月前曾賣出這型的刀子,而且能查到客人的行蹤,那,那——”
“那會怎樣?”班丁太太走近點問。
“那報紙就不會登這則消息。只有在從店家方面也找不到任何線索的情況下,我們才會將這條消息發佈。到時,我們就得尋求私人管道,試着找個看過兇手帶着這把刀的人。賞金是——五百鎊喲!”
“我真想看看這把刀子!”黛絲驚叫者,兩手合掌。
“真是個可怕、血腥的女孩!”繼母動怒了。
大家全對班丁太太投以驚訝的眼光。
“別這樣,別這樣,愛倫!”班丁責備地說。
愛倫不高興地說:
“真是可怕的念頭!出賣別人以換取獎金。”
黛絲覺得受到冒犯了:
“我當然會很想看看那東西,”她抗辯道,“我並沒有提到獎金的事,那是千德勒先生說的,我只是說想看看刀子。”
千德勒安慰她說:
“總有一天你會看到的。”說著,他腦中閃過一個很棒的念頭。
“哦!怎麼說?”黛絲問。
“等他們抓到人後,我帶你到我們的‘黑色博物館’參觀,到時候就會看到了,黛絲小姐。這座博物館收藏着各式各樣的犯罪證物。所以我說,一旦用這把刀子將復仇者揪出來定罪后,這把刀子就會被展列在那裏,你就可以看到啦!”
“黑色博物館,在你們那裏設博物館幹什麼?”黛絲好奇地問道:“我以為只有大英博物館。”
班丁和千德勒甚至連班丁太太聽了都大笑起來。
“真是個傻女孩!”他父親笑着說:“在倫敦多的是博物館。問問愛倫吧,我們談戀愛時也常去這些地方,尤其是天氣不好的時候。”
“但我們這間博物館可是最吸引黛絲小姐的。”千德勒熱切地插進來說。“這是間‘恐怖之屋’呢!”
“奇怪,喬,你以前怎麼從來沒提過這地方。”班丁興奮地問。“那裏真的收集了各種與兇案有關的東西?像是謀殺用的刀子?”
“刀子?”喬叫道,心裏暗自高興成為話題的焦點,黛絲那湛藍的雙眸就落在他身上,連班丁太太也以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不只是刀子呢,班丁先生,還有小瓶子裝着的毒藥,這也是殺人的武器。”
黛絲問:
“你隨時都可以去那裏嗎?”
她以前從來不知道倫敦警察局的警探有多少特權。
“噢,我想應該是,”喬微笑着說:“反正帶個朋友進去不成問題。”
他意味深長地看着黛絲,黛絲也以期盼的眼神看着他。
但是愛倫恐怕不會讓她和千德勒出去,愛倫總是這麼一本正經,正經得令人生氣。看看這位老爸怎麼說——
“你是說真的,喬?”
“當然是的。”
“嗯,如果這個要求不過分,我希望在復仇者落網前,能夠有機會和你一道去參觀這個博物館。愛倫,”說著,他望了愛倫一眼。“不管你同不同意,反正我不是個殘酷的人,只不過是對這些東西感到好奇罷了,我一向對這類東西好奇;有一陣子,我還非常嫉妒‘巴罕命案’里那位僕役咧。”
黛絲和這位年輕小夥子的目光再度交會,裏頭有無限心意在交流,他似乎在說:“你父親也想去這樣的地方,挺有意思的,如果他真的想去,我也沒辦法,只好忍耐了,當然最好只有我們兩人同行。”而黛絲呢,她的眼神也飽含言語,雖然喬能讀懂的不如她讀懂他的多,她在說:“是挺麻煩的,但如果他真的想去,就讓他加入吧!還是會很有趣的。”
“那麼,班丁先生,你看後天怎麼樣?我會打電話給你,大約兩點半左右,然後帶你和黛絲小姐去那兒,大概不會太久。我們可以搭巴士,一路到西敏寺橋。”他看了女主人一眼,“你要不要一起去,班丁太太?那可是個有趣的地方。”
但是這位女主人卻堅決地搖頭:
“那會令我不自在,去看那種殘害生命的毒藥瓶,還有那些刀子——”
她蒼白的臉上露出恐懼顫慄的神情。班丁先生趕忙說:
“好了!好了!各自做自己喜歡的事,我總是這麼說的。愛倫就留在家裏照顧小貓吧!對不起,我是說照顧房客。”
“不可以拿史勞斯先生開玩笑。”班丁太太沉着臉說,“但是,喬,我還是謝謝你的熱心,給班丁和黛絲這種這麼稀罕的招待。”
她說話時帶點諷刺,但是沒人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