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怪美人
我來到了鐘樓宅院的院牆跟前,院牆已經破敗不堪了。
雖說我不信鬼神,但心裏頭仍然有些不踏實,不像訪問普通人家時那樣輕鬆坦然。
烏雲越來越厚,天空更加昏暗。鐘樓上的那隻“大眼睛”惡狠狠地瞪着我,就算我不想去看它,但是它卻好像有磁石般的魔力一樣把我的眼神吸過去,不看都不行。
我正看著錶盤,想不到錶盤上已鏽蝕了的指針簡直就像又活過來一樣竟“咕嚕咕嚕”轉動起來,嚇了我一大跳。
不會是我的錯覺吧?可仔細一看,時針和分針的確都在轉動,像在跳雙人舞一樣。
和傳說中的迷宮一樣,給這個大鐘上弦和轉動指針的方法,除了死去的渡海屋以外,也沒有人知道。附近的村民當然不會動它,難道是傳說中的幽靈一直不甘心,躲在機械室里轉動了指針嗎?
我是26歲的青年,正血氣方剛,不過就算我膽子再大,可一個人呆在死氣沉沉的大山裡,面對這座充滿幽靈傳說的陰森鐘樓,而且還看到指針像妖怪一樣忽然轉動起來,感覺還是挺可怕的。
但我還不至於嚇得退縮,越是奇怪,反而更勾起我的好奇心。就算真的有渡海屋的鬼魂,可我和他無冤無仇,他該不會作祟於我。怕什麼,進去瞧瞧,要是有幽靈,正好會會他。
我手持文明杖,大步流星走向宅院的大門。看來舅舅事先交給我的鑰匙已沒有用了,大門早壞了,輕輕一推就開了。
有些窗戶也破損了,但大多數都關得嚴嚴實實,屋內如黃昏般黑暗,腳底下還得當心。
地板上堆積了厚厚的塵土,我小心翼翼沿走廊往裏走,來到一座牢固的樓梯前。
“先到鐘樓頂上看看。”
我“噔、噔、噔”爬上樓梯,來到了三樓,但好像已經到頂了,我想或許在別處還豎有通往鐘樓的梯子,摸黑往裏走,來到了一個房間前。
房門敞開着,我沒在意正要往裏走,可前腳剛踏進去,就像釘子一樣邁不動腿了。
房間裏有東西。儘管窗戶緊閉,房間裏漆黑,但我仍然能看到黑暗中有一團白乎乎的東西在游移。
我打了個寒戰,猛然想起一件驚人的事情,嚇得我想撒腿逃離這裏。
這回可不是什麼傳說,而是發生在僅僅6年前的真人真事。
當時,這座幽靈塔已經轉到了一個名叫鐵婆的老太婆手中。鐵婆年輕時是渡海屋家的傭人,渡海屋家族沒落之後,不知怎的,鐵婆就成了這房子的主人,和她的養女住在這裏。傳說鐵婆花了將盡一生的精力尋找埋藏在迷宮中的財寶。
然而6年前,鐵婆卻被她的養女殺害了。被害時,她痛苦萬分,一下咬住了兇手的手腕,硬是咬下一塊肉來。就這樣,她滿口鮮血,不甘心地斷了氣。
這一殺人事件為幽靈塔的怪誕又增添了一筆。除了渡海屋的幽靈,這裏又增加了鐵婆的幽靈。
好像老太婆被謀害的地方是在三層鐘樓正底下的一個房間。傳說每當有人走進這房間時,嘴裏銜着肉、滿臉是血的鐵婆幽靈,就會從她死的鐵床上慢慢走下來。
我發現的房間剛好在鐘樓的正下方,難道這裏就是傳說中鐵婆的房間?看到那團白東西,立刻讓我想起了這件事。
我有些膽怯,但我還是抑制住恐懼,不能自己嚇唬自己。我猛然向那團東西大聲喝道:
“是誰?誰在那裏!”
聽到我的喝問,那團白東西晃動起來,漸漸變大了。可怕的是,那東西居然發出人的笑聲。
“是我,嚇着您了,真對不起。”
還是個女人的聲音。
這下我倒不怎麼害怕了,只是有些疑惑。我衝進屋,直奔窗前,用力推開已經生鏽的鐵窗。
“多謝您打開了窗戶,剛才我費了好大勁兒都沒打開。”
藉著窗外射進來的光線,我朝坐在鐵床上的那團說話的東西看過去。這一看不得了,我又驚呆了,老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是個多麼美麗的幽靈啊!剛才聽到她的說話聲就已經非常柔美了,此刻她臉上的笑容又豈是聲音能比,我還從未見過如此空前絕後、完美至極的容顏。那眉眼、那口鼻,簡直如畫中美人,完美得令人難以置信。
她大概二十四五歲,穿着素雅的和服。說是小姑娘,年歲有些大,但也不是少婦,看上去更像是冰清玉潔的處女。
就在我傾心欣賞少女美麗容顏的時候,心頭忽然湧上一股難以名狀的感覺。這是真人的臉嗎?難道如此完美至極的容顏會出現在活生生的人的臉上嗎?莫非這個女人戴着用橡膠做成的精巧逼真的面具?
“方才是不是你轉動的那個大時鐘?”
我忽然想起大鐘的事情,便問她。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我想讓她說幾句話,看看她那如同能面①一樣美麗的容顏會有什麼表情。
①日本古典戲劇“能樂”在表演時所戴的面具。
“嗯,是的。剛才是我在調試鐘錶。”
她含笑作答。不是面具,人工的面具怎能綻放如此燦爛艷麗的笑容。
那麼這個女子究竟是什麼人,她為什麼一個人來到這傳說中的恐怖之屋,還居然能讓早已鏽蝕的大鐘轉動起來?她肯定有非凡的來歷。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偏偏又碰到美麗至極的女子,難怪我錯把她當成妖怪。
“你來這空房子裏幹什麼,為什麼要轉動時鐘?”
越是詫異,我也越警惕。
“我費了很多功夫想讓鐘錶走起來,剛才終於讓它又動起來了。”
美女沉靜地回答。
“那你為什麼要研究時鐘的轉動方法?”
“不是說沒有人知道怎麼轉動它嗎?所以我就想試一試,再把轉動的方法教給這房子的主人。”
更不可思議了。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女子竟然在研究幽靈塔報時鐘的轉動方法,而且居然成功地讓這個十幾年來都無人能轉動的大鐘又走了起來。
“那麼可以教教我嗎?”
我請求她,腦子裏開始幻想着和這美女並肩鑽進機械室。
“可你不是這房子的主人,我只想講給主人聽。”
“是嗎?那正好,我舅舅已買下了這棟房子,我本人今天就是來看房子的,所以你教給我就等於教給了房子的主人。”
說話的時候,我有些得意。
“是這樣啊。我不太清楚,失禮了。不過我想最好還是直接對您的舅舅講。”
她的態度還挺固執。
“是嗎?那舅舅肯定會高興的。那什麼時候我給您引薦一下,見見我舅舅。”
“嗯,那就有勞你了。”
她一點也不客氣,馬上就答應下來。
“恕我直言,請問你與這所房子有什麼關係嗎?”
“不,沒關係。”
她的表情變得有些生硬,冷淡地回答我。彷彿是不太願意再多講,無論我再怎麼追問下去。
“我還有事,告辭了。”
她平靜地向我道別,沒等我挽留就起身離去。她的一舉一動出人意料,讓人難以捉摸。不過她越是難以捉摸,反而更攪得我心緒不平。
我不由得起身去追她,走下昏暗的樓梯,又來到屋子外面,只見她頭也不回地朝村子方向走去了。她好像有很明確的目的地,我當然跟了上去。
從幽靈塔往村子方向走一段路,有一條小岔路。沿着岔路走下去,來到了一個小山丘前。山丘上樹叢茂密,在林中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很多石碑,這裏是村子的共同墓地。
美女登上了山丘。咦,她到這種奇怪的地方來幹什麼?我正納悶,她卻已消失在林立的石碑中。
我也爬上山丘,悄悄躲在她身後。
只見那神秘的女子在一塊小墓碑前俯下身子,全心祭拜墓主人。她的樣子非常真誠和悲痛,看來事情絕非一般,她和這墳墓的主人肯定有很深的緣分。
我悄然來到一旁,側身探頭去瞧墓碑上的文字。墓主的戒名①可以不看,但俗名要看清楚。在戒名旁邊是一行小字,刻得很工整:
①日本人相信人死後成佛,所以每個人死後都起一個戒名。
“俗名和田銀子大正元年八月三日歿享年22歲。”
看清之後我鬆了口氣,我原來還以為這是個男人的墳墓,有些嫉妒呢。
然而,接下來的一瞬間我卻猛然知道墓主人是誰了。
和田銀子原來是她,就是那個6年前親手殺害鐵婆的養女的名字。
是我的舅舅兒玉丈太郎讓我記住了這個女人的名字。當時舅舅是長崎地方法院的院長,和田銀子殺人被捕之後,舅舅親自審理此案,判她無期徒刑。3年以後,據說她在監獄中病死了。
想到這些,我很奇怪,眼前的女子到底和墓穴中的殺人犯有什麼關係,她為什麼要在墓前跪拜,還如此動情?神秘女子的“謎”,更加撲朔迷離了。
我不想再躲下去了。對於這樣一個參拜殺人犯之墓的女子,還有什麼顧忌的呢?我從藏身的樹後面走出來,突然向她發問:
“你是這女人的朋友嗎?”
神秘女子吃了一驚,轉身面朝我。我的問話有些唐突,但她卻沒有顯露出生氣的樣子,只是平靜地答道:
“不,不是我的朋友。”
更讓我疑惑了。要不是她的眼神如此冷靜,要不是她的面容如此理智,我甚至要把她認作是個美麗的女瘋子了。但是,她並非精神不正常,要是精神不正常,怎麼會有魅力攪得我心緒難以平靜。
“那你為什麼要到這個人的墳前來?”
我的問話有些冒失,她可能對我連續的追問感到不太高興,低聲用嚴肅的語調回答:
“我想總有一天你會知道原因的。”
我無言以答,無意間看到了她的手。已經是四月天了,可她手上還戴着手套。那是一副深灰色的薄絹長手套,不太顯眼,也並不怎麼給人以熱的感覺,反而更讓她那超群的姿色增添了一份優雅。儘管如此,春天的和服和這副手套還是不太諧調。
尤其是她左手上的那隻手套,更莫名其妙地勾起我的好奇心。在手腕的位置,綉着一朵薔薇花,而右手手套上卻沒有。我的腦際忽然隱隱冒出一個疑問,難道她想用手套掩蓋什麼?而且,隨着交往的加深,這個疑問也越來越強烈。
就在我心頭猶疑之時,神秘女子這次連招呼也沒打,就要走。我慌忙叫住她:
“對不起,剛才你不是說要教我舅舅怎樣轉動時鐘嗎?請問您貴姓?”
話脫口而出,我卻發現她的眼神好像在訓斥我的無禮,我趕緊解釋說:
“啊,真是大失禮了,忘了作自我介紹,我叫北川光雄,我的舅舅叫兒玉丈太郎。”
“是那位當過法院院長的先生啊,我聽說過他。我叫野末秋子。”
我一下就把這個清爽的名字深深地記在了腦海中。
“還要打攪您一下,請問您住在哪裏?”
“那……請原諒我不能告訴您。不過,今天我住在花屋旅館。”
一聽見“花屋”兩個字,我的心頭一陣竊喜。
“啊,是嗎?那太巧了,我也住在那裏,我們一起走吧。”
她好像並不太願意接受我的提議,但也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為難的情緒,臉上的表情就像打磨過的鋼鐵一樣鎮靜。但是,如果我沒觀察錯的話,在她冰冷鋼鐵的內心卻燃燒着一團烈火,一國足以燃盡一切的熊熊大火。為了掩飾胸中那團火焰,她一直在竭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