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下
6
圖森-費魯齊穿着黑色華達呢西服,用氈帽遮住臉,憂心忡忡地走出家門。這個尼斯人從蒂埃雷巷一直走到羅凱特路,又穿過聖安托瓦納區,來到巴士底廣場。
正是人流擁擠的傍晚時分。地鐵車站口擁滿了急於回家的職工們。有個五短身材的矮胖子的舉止使圖森很好笑。只見他追趕着從里昂車站開往聖拉扎爾的20路汽車三好不容易拽住安全鏈,爬到了車廂平台上。雖然氣喘不停,但卻顯得很得意。
“可憐的傢伙,”他心裏想,“為了一個晚回家兩分鐘也要罵娘的臭婆娘,連命都不要了!”圖森是個大男子主義者。他在幾年前愛過的唯一女人不欣賞他的假嗓子。她懷疑他沒有男性特徵,而喜歡上一個嗓音悅耳動聽、標緻成熟的警察。圖森受此侮辱,只好自嘆命運不濟了。
離開尼斯以來,他一直獨自一人。聖安托瓦納區是個家具行集中的地段,他很容易就安下身來。傢具不怎麼樣,可是價錢不貴。女看門人克雷芒蒂娜-勒杜太太是個65歲的布列塔尼人,酷愛喝蘋果酒,每周花2小時為他打掃房間。其餘時間他自己干。但每當勒杜太太來時,他總要仔細地鎖上藏有職業殺手武器的櫻桃木碗櫥的門。
圖森點了一支煙。他吐着煙圈,一副富翁氣派。他把搶來的大筆錢藏在勒杜太太的地下室里,放在舊廚房爐灶後面、那是皮埃爾修院院長的手下人尚不屑於佔為己有,而留給埃瑪烏斯的窮人們使用的。
結束那次行動回來后,尼斯人就一枚一枚、一張。張地點着煤炭商的積蓄。他把這些錢分為三堆:一份給矮子,一份給約瑟夫,還有一份留給自己。可不能得罪約瑟夫。一會兒,要是矮子來了,就連同約瑟夫的那份一同給他。這樣,矮子就會深信不疑。隨後,就把他幹掉,奪回錢來。警察一定會認為這是一起分贓不勻殺人案。
他很喜歡自己的P38式手槍。這把得心應手的武器是吉諾-托利從德國回來以後送給他的。消音器遏制了槍聲。真是一件精密、順手的好把式。
圖森又噴了一口煙。他仔細地盤算了整個計劃。他將把矮子帶到蒂埃雷巷和拉普路之間的路易一菲利普小街,就在那幢正在大修的大樓腳手架下幹掉他。神不知鬼不覺。誰也不會到這個角落裏來的。
“只要幹掉煤炭商,我就加倍付給你工資,”吉諾-托利曾經許諾過,“你什麼也不要怕。我已經在馬耳他人越獄后,請一個看守朋友在他的牢房裏放了一封信。當然,是匿名的,但是已經非常清楚地說明:煤炭商是多麗絲的情人。”
“真的是嗎?”
“當然不是的。不過警察們會相信的。戴綠帽子的丈夫除掉他女人的姘頭,還有比這更自然的嗎?你懂了嗎?”
不太明白。圖森根本不想為了解托利仇恨煤炭商的原因而枉費心機。在煤炭商家裏,一切都比預想的要順利。除了錢以外,尼斯人還拿到了那張托利好像極感興趣的廢紙。
正如吉諾預言的那樣,報刊和電台的記者們不失時機地極力渲染這一起“情殺案”。圖森興味盎然地聽着播音員評述這一新聞。明天,當矮子的屍首被解剖時,警方自然會認定,這是被馬耳他人報復的第三個目標。動機何在可能會更費斟酌,可就是這麼回事。只要P38式手槍第三次扣響,馬耳他人就難逃警察的追捕。
圖森-費魯齊走進那家燈火通明的“銀塔”售煙咖啡館餐廳。他對女出納員的招呼和夥計的問候漠然置之,徑直走向人聲嘈雜的餐廳深處。當餐廳領班露面時,他已經選定了菜譜。一到巴黎,他就背下了這裏的菜單:特色砂鍋和雞丁炒飯,小羊肉拼盤。
22點40分正,尼斯人付了賬。他重新穿過聖安托瓦納區,緩步向羅凱特街走去。經過拉普路上閃着紅色霓虹燈的大眾舞廳時,裏面傳來了一陣陣手風琴的低吟。穿着百桐裙和高跟鞋的舞女們正在恬不知恥地招徠顧客。
圖森輕蔑地一笑:男人們把錢花在這些婊子們身上,真是愚蠢透頂。女人,都是些下流貨!
他平靜地走進蒂埃雷巷,從口袋裏掏出大門鑰匙。
沒走出10米遠,一輛突然出現在身後的汽車猛按着喇叭開進小巷。閃亮的車燈迫使他跳到右邊的行人路上。也許是矮子開着他的標緻牌轎車來了?尼斯人停下來,想看清開車人是誰。
這時,一個人影從後車門裏閃電般地竄了出來。圖森感覺到一隻手有力地握住他的右臂膀向後扭去,另一隻手把他始終不離地插在皮帶里的P38式手槍繳了下來。氈帽掉了,他被推進車裏,雙手被一副手銬反銬了起來。
“喂,”馬耳他人咬牙切齒,“你還認識我嗎?尼斯人?”
費魯齊感覺到一支柯爾特式自動手槍對準了他的太陽穴。他意識到,48年來逍遙法外的生涯即將結束。他已經計劃好乾掉矮子。可是,晚了!此刻他正端坐在標緻牌轎車的司機座上。誰知道會把自己帶到哪裏?
車沒開多遠,就在夏洛納路口停了下來。酒吧老闆約瑟夫坐在大漢費魯齊的左邊,刺耳地提高了嗓音:
“你騙了我們,尼斯人!你說說看……”
費魯齊呆坐着,一聲不吭。約瑟夫接著說:
“你不是說去煤炭商家偷錢嗎?說,混蛋!你是怎麼回事?”
圖森依然緘口不語。他眼睛望着天。他們都知道。沒必要浪費時間去回答。
“我在對你說話,尼斯人!”約瑟夫嗥叫起來,“你是聾了還是怎麼的?你到底是為了搶錢還是為了殺掉煤炭商?還有,為什麼要殺馬耳他人的女友?”
費魯齊聳聳肩。矮子已經什麼都說了。手銬的鋼圈緊卡着他的手腕。什麼也幹不了了。什麼也別想幹了。他只是感到遺憾:那天晚上,在事成以後沒把矮子立即幹掉。矮子一旦回了老家,不管是約瑟夫還是馬耳他人,今天都不會在這裏了。這是一個安排上的錯誤。
這時,馬耳他人把費魯齊的那支P38式手槍放進上衣口袋。有柯爾特自動手槍就足夠了。他那深不可測的藍眼睛盯着自己的俘虜。圖森已經猜到了事態將如何發展:他將為搶劫保險箱、殺掉煤炭商和馬耳他人的情婦而償命。他原以為馬耳他人潛逃在外,不會出現的。然而,現在馬耳他人命令矮子道:
“去樊塞納森林。”
標緻牌轎車從多梅斯尼爾大道開出了幽靜的巴黎,駛入一條黑暗的環湖林蔭道。費魯齊知道,馬耳他人要在林蔭道上把他幹掉,然後扔進水裏。湖上的睡蓮將掩蓋住自己的屍體。
“就在這裏停車。”
矮子照辦了。馬耳他人迅速地打開車門。他首先下車,抓住手銬把圖森拉出車廂。何必要這樣浪費時間呢?馬耳他人完全可以在車裏殺掉自己嘛。在尼斯人腳下,濕潤的樹葉被踩得沙沙作響。透過光禿禿的樹枝,可以看到烏雲不時地掠過一彎新月。
“就這裏!”
馬耳他人用槍口指着一棵樹。這使費魯齊回想起:光復期間,他曾興高采烈地把那些可憐蟲捆綁在木樁上。他用類似的方式,總共殺了多少在執法以前被自己洗掠一空的所謂合作分子呢?
他拱着背走向那棵栗樹。每走一步,都等着子彈穿頸而入。
“現在,轉過身來!”
柯爾特自動手槍頂在他的眉間。一根鐵絲把他緊緊地捆在樹榦上。圖森合上眼皮。他等待着。奇怪!馬耳他人沒有開槍。圖森睜開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火焰切割器!”坎布齊亞命令道。
矮子打開車后蓋,取出一隻壓縮氧氣瓶,拿到樹前放下。他右手提着一根膠皮管,上面裝着一隻閥門和一根銅噴嘴。這是他在離開“科西嘉”酒吧路過家裏時順便帶來的,也是他撬保險箱用的工具之一。
“點火!”響起了馬耳他人斬釘截鐵的命令。
矮子用左手打開閥門。約瑟夫划亮火柴,一股有力的藍焰從管道里噝噝地往外直噴。圖森明白了。火舌是用來撬人嘴巴,讓人招供的。他只有一個希望了:行人或巡警能發現火光,並向警方報告。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馬耳他人選准了地點。他從矮子手裏接過膠皮管,把熾熱的火頭湊近費魯齊的臉,然後用手一按,加大了火焰。
“等等!”圖森猛然尖叫起來,“是吉諾乾的。”他剛被火灼着就受不了了。馬耳他人移開了噴嘴。
“什麼,吉諾?”他厲聲問道。
“是吉諾要我把一張5000萬法郎的借據收回來,並且當場幹掉煤炭商,”尼斯人結結巴巴地說,“並沒有要幹掉那女人。我敢發誓。當時我不知道她是誰。這是一個意外。”
“後來呢?”馬耳他人生硬地問道。
噴嘴在費魯齊面前晃來晃去,他趕緊把腦袋向後躲去。頭撞在粗糙的樹皮上,發出沉濁的碰撞聲。
“後來呢?”馬耳他人晃動着火焰切割器重複道。
一股微焦的頭髮味和皮膚焦味混雜在一起。矮子無動於衷地看着這一切。約瑟夫從車廂里鑽出來,問道:
“錢呢?你把錢交給托利了?”
“沒有,”費魯齊答道,“在我的女門房借給我用的地下室里。”
馬耳他人擰小了火焰。
“放開他,”他命令矮子。
圖森搖搖晃晃。他閉着右眼。灼傷痛得他齜牙咧嘴。
“過來,”馬耳他人命令道,“你把剛才說的都給我寫下來。”
他用槍對着尼斯人。費魯齊竭力使自己恢復神志。必須衝到一邊,推開約瑟夫,才能穿過樹林踉蹌而逃。這是唯一可以逃脫的機會。他揉着疼痛不堪的雙手,準備伺機而動。可那支槍始終對着他。
“這是筆和紙,”馬耳他人嚷道,“你寫上,是吉諾命令你殺掉煤炭商、搶回債據。錢現在藏在你的地下室里。還有,你用的是一支無聲手槍。這槍是你的嗎?”
費魯齊點點頭。
“吉諾給我的……”
他機械地俯向白紙,想不出怎樣寫。
“寫!”馬耳他人命令道,“‘我圖森-費魯齊簽名招認:我在我的老闆、巴黎卡爾迪奈街“禮拜堂”夜總會主人吉諾-托利的指使下,闖劫並殺害了保爾-格拉尼烏茨和多麗絲-梅小姐。托利想要回一張債據。女人是偶然在場的。搶來的錢藏在我的地下室里。多米尼克-坎布齊亞與此事完全無關。’簽字。”
馬耳他人慢吞吞地口述完畢。燈光下,一滴滴汗珠在費魯齊的額頭滾動。他愈加不安地望着馬耳他人。
“債據在我的餐廳里,”他添了一句,“就在鏡框後面……”
“誰也用不着它了,”馬耳他人回答。
他示意矮子關掉火焰切割器。圖森產生了一絲希望。馬耳他人用左手從口袋裏掏出了費魯齊的那把P38式手槍。
“看着,”他說,“你這把用來殺害我朋友的家什找到了第三個對象……”
他把無聲手槍貼近費魯齊的太陽穴,扣動了扳機。費魯齊的身軀剛一倒下,他就對約瑟夫說:
“判決已執行。明天,咱們老時間碰頭。”
7
莫非我是全科西嘉島上唯一的忙人?從我睡眼惺松地來到拿破崙林蔭大道,登上開往普羅普里亞諾的長途汽車后,已經在擁擠不堪、老是停車的車廂里捱過了漫長的一個鐘頭。車頂上堆着一大堆郵袋、啤酒箱、圓蓋的舊箱子、釣魚桿和幾卷金屬魚柵,甚至還有一架幾經捆紮、用自行車內胎墊着的手風琴。
汽車噴着黑煙,好容易才開動起來。我是頭一個上的車,坐在緊靠司機後面、看來最適合於休息的靠窗位置上。汽車沿着港口行駛着。吊車正在從一艘貨輪上起吊木箱子。卡車按着喇叭,從老式驢拉囗斗水車隊裏擠出一條小路。重心不穩的驢車上滿載着柴禾。當我們這輛搖搖晃晃的龐然大物駛近時,一些皮膚黝黑,戴着黑帽的路人趕緊跳到行人路上去。
長途汽車轟鳴着穿越塞奇亞山口。藍色路牌上的路標被頑童用石塊砸得模糊不清。一路上我為山景所吸引,已全然沒有睡意了,便抬眼向高不可攀的花崗岩峰頂眺望。
山路繼續往上盤去。離路邊幾米遠處,不時閃出幾座巴羅克風格的白乎乎的墳墓,那孤獨寂寥的情景令人槍然。
“您要不要涼快一下,教士先生……”
司機在一個很古老的村口放慢了車速,回過身來問我。我看見路牌上寫着“卡烏羅”。中世紀城堡的遺迹從山丘上向下伸展着。
“為什麼,”我問,“是停車嗎?”
“要把郵件卸下來。按老規矩,我們都要到瓜尼奧大媽家喝上一小杯。”
那就按老規矩去喝一小杯吧。我拎起長袍下擺,抬腳踩到踏板上,安然地跳到地上。一塊生鏽的簡易招牌釘在花崗岩上,指向此地唯一的一家咖啡店。門口聚集了一群歡迎的人們:老人們穿着深栗色的立絨褲,老式法蘭絨腰帶緊束着腰部。猜不出年齡的女人們穿着黑色長褲,頭巾緊裹住消瘦的臉。一番擁抱問候后,人們扛起箱子,又走上了鄉間小道。
我極力當心着長袍的下擺,穿過一間幽暗的大廳。廳里靠城堡厚牆槍眼裏透出的光亮照明,並吹進一股地窖的涼風。我來到熏黑的栗木櫃枱前。頭頂的小樑上懸挂着火腿和香腸。我的出現使臉色蒼白、留着長發的年輕人感到很驚奇,但並未表現出任何不快。他給我倒了一杯溫熱微苦的咖啡。
停車時間比我想像的要長。反正無所謂。在這裏,我應該學會消磨時光。何況,薩爾坦的瞻禮儀式要到夜裏才開始。整個旅途中,我聽到的儘是這件事。在此地,馬耳他人要是看見我穿着教士服坐在暗頭裏,他也認不出來的。
是啊,要是馬耳他人在這裏就好了!說實在的,對此我是不信的。我決不像胖子那樣樂觀。博邁特監獄的逃犯縱然是一個最狂熱的天主教徒,我看他也不會在耶穌受難瞻禮上露面的。部長的想法實在太天真了!
我回到車上就座。復活節前後的科西嘉開始熱起來了。穿着一身長袍,我已經出汗了。那邊,藍色大海彼岸的巴黎正是雨季。10點正。瑪麗絲,我的愛妻,金髮的瑪麗絲一定以為我在叢林裏失蹤了。要是普羅普里亞諾的旅館裏有電話,我得設法打電話把近況告訴她。
“您下來涼快一下吧。教士先生?”
這玩笑還有沒有完?從阿雅克肖到普羅普里亞諾至少有七十公里遠。對這種烏龜爬行式的車速,數不清的停車,老是在山溝邊或掩映在綠橡樹林和胡桃樹林中的村莊裏歇腳,我已經受夠了。
汽車經過滿布橄欖樹的山間小鎮奧爾梅托后,我開始昏昏欲睡起來。我的腦袋輕輕地搖晃着。一個突然的180度大轉彎驚跑了我的瞌睡。普羅普里亞諾教堂的鐘聲撞擊着我的腦袋。中午了。一長排酒吧間出現在港口的邊緣地帶,片片細沙灘從兩側向海邊伸展開去。我真想下海去洗個澡。
我餓了。餐廳兼旅館的消費水平似乎很適合我領的出差費。我走到平台花叢中的一棵橄欖樹蔭下,躺倒在鐵椅子上。
我閉上了雙眼。這就是科西嘉島迷人的魅力嗎?頓時,馬耳他人的形象出現在我那憂鬱的腦海里。
博邁特監獄比不上令所有美國越獄犯畏懼的阿爾卡特拉斯島苦刑監獄,不過其構造也足以使企圖越獄的犯人們灰心喪氣的了。這個要塞建築在俯瞰馬扎格村的群山之中。多米尼克-坎布齊亞透過鐵窗柵欄,焦慮不安地眺望着松濤起伏的松林。這松林被唯一一條曲折蜿蜒的獸跡小徑對稱地隔開。小徑通向一個採石場。在陽光的輝映下,這採石場就像碧海中的幾個小白點。
望着這單調乏味的景色,他苦思冥想,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有一個逃跑的機會,必須在重罪法庭受審前抓住這個機會。卡洛蒂律師早已指出了這一點。自己的矢口否認,同夥臨死前為時已晚的翻案,長於此道的老律師的狡黠辯護詞和玩弄的法律把戲,這一切不會對埃克斯省的法官們產生任何影響。代理檢察長所希望的是,把這個討厭的,令人頭疼而又危險的被告送進高牆大院裏,關得越久越好。馬耳他人的全部行徑,無論是已經掌握的還是未揭露的,猜想的或是已證實的,隱匿的或公開的,都足以夠得上社會公敵的稱號。
“他們不會放過你的,”卡洛蒂強調說,“因為雖說法庭有’時會因證據不足而宣告你無罪,但更多的情況下,總是當作事實犯罪來判決的。”
馬耳他人根本不需要了解律師的行話也能懂得:法官是不會對他高抬貴手的。
接連幾天、幾星期、幾個月,多米尼克一直站在與監獄長樓一樣高的三樓,向窗外觀察着。監獄長的住宅跨建在圍牆上,比巨大的監獄大門還要高。
馬耳他人常常想方設法到這裏來窺視。他不厭其煩地把地形、出入通道仔細地記在心裏,注意觀察看守們的習慣,還背下了博邁特監獄的獄規。他的腦子裏堆滿了那些最大膽、最瘋狂的計劃。只要一翻越這可惡的高牆,什麼都好辦了!他只有在馬賽才能找到朋友。他們一定會樂於為他搞一張可靠的身份證。這樣,就能躲過警察在老港酒吧和貧民窟里對他的搜捕……。他對自己的逃跑計劃很有信心。忠實的多麗絲可以保證內外聯絡暢通無阻。她負責定期提取存在煤炭商處那筆款子的利息。其餘的事,弗朗索瓦-馬康托尼會辦妥的。弗朗索瓦是個心地善良的人。這位末代爵爺會以其名聞遐邇的瀟洒和出色的手段,把逃犯安全地送往國外。被判處終身苦役的西尼巴爾迪和達拉皮納就是在他的幫助下逃脫的,他們至今仍感恩不盡。
一旦警察們放棄搜索,一旦多麗絲完全擺脫了盯梢者並和他最終重逢時,馬耳他人也將要求弗朗索瓦把他護送到熱帶國家去。那裏的警察腐敗透頂,完全是流氓當道。
馬耳他人閉起雙眼,憧憬起椰子樹和細沙灘,等待着時機到來。一旦越獄成功,他就要去永遠是藍天的加勒比海定居。以他的聰明和勇氣,他完全能夠把邊境的警察嘲弄一番,然後化名登上飛機,平安地在熱帶地區安下身來,把別人家幾代人積蓄下來捨不得花掉的金錢揮霍一空。
馬耳他人的眼睛一刻也沒有忘記觀察周圍環境。他充分利用了犯人所有的出入機會:去馬賽法院接受提審,在看守嚴厲的空曠大院裏放風,去醫務室看病——這些多少都算是合法的理由。他熟悉了監獄建築物的位置。他被囚禁的那幢樓四周是一條由兩個看守日夜巡視的天橋。他已經摸透了他們的行動規律。每個人負責這幢四層樓牢房的一半地段。他們一起從同一個角度出發,分別沿天橋兩側巡視,走到樓後會合。交談幾句以後,又背對背朝反方向走去,接着又回到原來的出發地點。按照看守長的命令,在馬耳他人窗前走動的看守始終是同一個人。
他了解到一個重要細節:每隔半個月的那個星期二夜裏到星期三,站崗的是個科西嘉人。
馬耳他人很自然地隔着柵欄和他交談起來。他得知這個看守是卡倫扎那人,和蓋里尼及卡洛蒂律師同村,他們的表親比比皆是!記起來了,這位臉色像摩爾人的看守奧里維西還是比斯丁卡的表親。卡洛蒂不久前曾救過比斯丁卡的命。他又是安托瓦納的表侄孫。
馬耳他人怎能不欣喜若狂呢!這個看守再也不會去傾聽鋸條在柵欄上發出的鋸挫聲了。
苦刑監獄裏萬籟俱寂。只有正面走道上幾盞暗淡的小支光燈泡在黑暗裏閃現着陰森森的微光。一旦官柵欄全部鋸斷,那就一秒鐘也不能耽擱了……
監獄方面在馬耳他人的牢房裏安插了一個很厲害的犯人維克多-斯帕拉齊。他也將因重大盜竊罪而受到重罪法庭的判決。這是一個面相粗野、冷酷可憎、很難相處的傢伙。他同意參與越獄。
馬耳他人從左腳的帆布草鞋底下抽出一根鋸條片。這是卡洛蒂律師在前次接見時特意帶來的。他費勁地鋸起鐵柵欄。鋸到第九十下時,他的手指已經鮮血淋淋,再也動彈不了。斯帕拉齊接着再干。又過了一個鐘頭,緊貼水泥框的斷口已經很明顯了。
“安托瓦納的卡迪萊克牌轎車4點正停在市政議會前的圓形廣場上,”卡洛蒂對他說過,“你從採石場上車。如果提前出來了,就先到瓦隆大街,找到右面最後一幢正在建造的低租金住房,躲到地下室里去。”可多米尼克清楚,在此之前,必須翻越兩道十二米高的圍牆,中間還有一條警戒通道。單獨一人要越獄是根本不可能的。而兩個人合夥就值得一試了,雖然這充滿了艱難和陷阱。
馬耳他人已經預見到了一切。他檢查了每一塊牆磚后發現,分隔少年犯管區牢房的牆很容易翻越。他欣喜地注意到,在少年輕罪犯的院子深處,監獄當局正在建造一幢兩層樓房,其屋頂與第一道圍牆一樣高。這樣,只要爬上6米高,就可以來到龐大的要塞大門之上。6米高度,對一個普通犯人來說是夠嗆的。可對於馬耳他人這樣智能出眾的人,只不過是小試身手而已。
過道上,奧里維西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斯帕拉齊想第一個從用力扳開的柵欄里鑽出去……開口太小了。他的腿和屁股懸空着,但雙肩卡住了。
馬耳他人始終很鎮靜。
“把衣服脫掉,”他命令道,“我會把你的衣服扔出去的。”
他用右腳死死頂住斯帕拉齊的光肩膀。這一次,身體終於通過了。斯帕拉齊拽着用毯子條接起來的繩索,滑到了二樓屋頂上。他舉起手臂接住已在三樓柵欄解開繩結的馬耳他人的雙腳,準確無誤地抱住了跳下來的馬耳他人。”
時機到了。
看守回到了原來的出發點。兩個逃犯屏聲息氣。躲在陰影里。等腳步聲一離遠,斯帕拉齊趕緊穿好衣服。多米尼克把繩子繞在腰上。他們從小屋頂上跑到巡邏過道,幽靈似地穿了過去。
現在,他們正極力在分隔放風院子的牆頂上保持平衡。兩人伸着雙臂,避免掉下去。不管摔向哪一邊,都不是鬧着玩的。
奧里維西的夥伴的腳步聲漸漸傳來。兩個逃犯趕緊俯伏在荊棘叢里。看守沒有察覺,從他們頭頂上方走了過去。等他的身影一消失,斯帕拉齊立刻蹲到牆腳下,用身體充當短梯,讓馬耳他人踩着自己的肩膀和頭頂,敏捷地爬上去,騎坐在屋頂上。馬耳他人放下繩子,讓斯帕拉齊用腳踩着牆面攀繩而上。
他們從牆上躍入少年犯放風的院子,跑進尚未竣工的空房子裏,找到了施工用的活動扶梯。他們迅速來到屋頂,把扶梯貼着圍牆放下去。
第一步已經成功了。
下一步更加困難。
必須穿過內廊,才能到達第二道圍牆上,然後從那裏完成走向自由的一躍——要是能夠把充滿驚險的越獄稱為走向自由的話!
馬耳他人喘着氣向斯帕拉齊解釋道,扶梯太短,不能夠橫放下來當天橋。
“只好從橫跨在兩牆之上的看守長房間那裏過去了。”
多米尼克開始匍匐而行……這50米的開闊地帶真夠長的!雙手和膝蓋都滲出血來了。他的心愈跳愈快:生路就在那邊,就在圍牆外面。
斯帕拉齊不如馬耳他人那樣敏捷輕柔。他已經疲乏不堪。他不住地喘息着,很難跟上馬耳他人。多米尼克只好停下來等他。夜空純凈,星星似乎向他談起了多麗絲。月光下的地中海又使他回想起那兩座島嶼:馬耳他和科西嘉。他或許還想到了另一座島嶼……他俯卧在地上,緊緊抓住房屋的檐口,傾聽扔出牆外的繩子在空中發出的聲響。他發現繩子太短了。長度差2米,也許3米。
不能再多想了!
“你貼牆倒掛下去,把繩子給我,我先滑下去。”
掌心被繩子摩擦得灼疼難忍。在離地四米時,毯子條接成的繩索斷了,他順勢墜了下去。
在馬耳他軍用碼頭闖竊時,多米尼克還遇到過別的驚險場面。從幼年起,他就喜愛運動、經過十來年的跳躍訓練,他的肌肉才變得像彈簧一樣既靈活又結實。他只不過稍稍晃了晃身體,就從地上彈跳了起來。
上面,慌亂的斯帕拉齊仍然拽着那段繩子。馬耳他人用一塊石頭繞起墜落時帶下來的繩頭向上扔去,心裏一個勁地祈禱:別扔到院裏去。極度絕望的斯帕拉齊居然一下子抓住了。他匆匆把兩個頭連結起來,在檐口上打了個雙結,就往下滑去。多米尼克做好了接應的準備。幸好,這次繩子沒斷。
他們弓着背向松樹林奔去。不一會,警報聲大作,探照燈把監獄圍牆照得通明。此時,在連接卡西斯的格朗蘭瓦爾松林的荒涼小道上,兩個逃犯安坐在安托瓦納的接應汽車裏,舒坦地喘着粗氣。
馬耳他人重演了馬迪厄-科斯塔的朋友,他的同鄉保爾-達拉皮納的驚人壯舉。
8
當我拽着長袍登上去薩爾坦的長途汽車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夕陽沉入大海,把一抹金光射向海灣深處,顛簸不止的破車載着我搖搖晃晃地沿着扎內塞公路行駛。每次拐彎,都讓我看見散落在山坡上的一座座村落。我已經習慣於此間村莊那種奇特的景象了。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后,長途汽車在一座拱門裏停了下來:薩爾坦到了。我們駛進了自由廣場。
我渴不可耐。尼奧羅香腸和辛辣的佩布羅納圖牛肉火辣辣地刺激着我那大陸人的胃。一個當地教士會手捧彌撒經本,走進咖啡館嗎?那裏的大鏡子就像惡魔的眼睛一樣閃閃發光。我走了進去。當然,迎面傳來的依然是蒂諾-羅西的歌聲。囗鼻子般的喇叭聲聲嘶力竭地哭喪着,音量蓋過了兩個一身黑衣、手舞足蹈的科西嘉人的大叫大嚷。大廳深處的玩牌人則默不作聲,臉色陰沉。在耶穌受難日裏,他們的模樣就像送葬人一樣。
我一口喝乾了半杯淡而無味但卻很清涼的啤酒。送酒的灰臉鬈髮小夥計驚愕地看着我。我剛放下杯子,就又覺得口渴了。我示意夥計把酒杯斟滿。為了消除他對我這位豪飲教士的詫異,我便向他打聽耶穌受難瞻禮何時開始。他剛要開口回答,一個聲音在我右側響起:
“10點,我的神甫。”
我轉過臉去。一個臉色紅褐、滿頭白髮的人剛大模大樣地走進門。他貼近我,把胳膊肘支在櫃枱上。我朝他點點頭,裝出感謝的微笑。
他毫不客氣地盯着我看。頓時,我不快地感覺到:他似乎已經看出我是個化裝成教士的警察。
“你是第一次來參加卡泰納喬①嗎?“
①即耶穌受難瞻禮——原注
與這種人不能亂吹。他那對眯細的小黑眼珠一下子就看透了我。
“第一次,”我回答道,“布爾主教區派我到這裏來的。我們每年都有一個教士來科爾特和薩爾坦參加耶穌受難瞻禮。”
我為自己的膽量而吃驚。我心裏想,我甚至連布爾有沒有主教都不知道。我只記得那裏有座教堂,大概是在布魯城門吧。我曾和我的金髮妻子瑪麗絲在教堂對面逗留過。那裏有一家物美價廉的小飯館。為了那次戀愛旅行,伊多瓦納把他那輛標緻牌轎車借給了我們……
“哦,這麼說,”我這位鄰座用舌頭舔了舔沾在唇邊的幾滴卡薩尼斯酒,“你住在薩爾坦嘍……準是住在聖達米亞諾修道院裏吧?”
我不知所措地埋頭在喝了一半的第二杯酒里。就像對布爾主教教區的了解一樣,我對聖達米亞諾修道院同樣一無所知……
“一個朋友在普羅普里亞諾借給我一個房間,”我謹慎地回答,“在復活節期間……”
“啊,我明白了!所以你才坐長途汽車上這兒來了!”
我沒有看錯,這個卡薩尼斯酒迷是一個壞蛋。他開始相信我了。為了最終取得他的信任,我請他喝了一杯。
“這會兒大贖罪者正在做祈禱吧……”我說。
他狡黠地拿起酒杯。我們默不作聲地喝着酒……我對薩爾坦耶穌受難瞻禮的了解,是在嚴冬的某一天值班時,無所事事,從我的值班夥伴波里那裏聽來的。他向我談起了家鄉的信仰和迷信、節日和禮拜儀式。我這才了解到,只有當地教士才能見到大贖罪者。他也許是個正直的牧師,也可能就是一個大惡棍。從中世紀以來,他的身份從來沒有公開過。在科西嘉,人們從來不對教士的神秘職業說三道四。
我的這位站在櫃枱邊的鄰座把我從思索中喚醒了:
“該回家了,”他說,“我還要去準備蠟燭呢。”
他嘆息了一聲,朝飾有兩個製作粗糙的天使像的座鐘瞥了一眼。座鐘上方放着一支破舊的喇叭口火槍。這桿槍在過去想必為某位游擊隊員帶來過運氣。
他向我伸出手來。我心想,不能握它。一個穿教服的教士可以握手嗎?我疑惑着。我想照例為這個微醺的挑釁者祝福一番,但終究克制住了。我看着他走出去,隨後就付了賬,包括那黑眼紅臉漢忘記付錢的第一杯酒。
剛剛6點。我還有時間溜達一會。我穿過廣場。記得在許多意大利影片中,總有一個教士橫穿廣場的鏡頭。
我划著十字,悄然走進教堂。兩個工人正在忙着把一隻巨大的十字架從牆上摘下來。他們一個搖晃着十字架上部,另一個兩腿跨蹲着,吃力地扶着下端。我用和藹的目光鼓勵着他們,走向祭壇,屈膝跪下去,開始祈禱。
我口中念念有詞,為儘快結束這場喜劇而祈禱,但願早日回到蒙瑪特爾那套三居室帶廚房的家裏去。
我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在這塊傳奇般的土地上,我將一無所獲。既不可能找到馬耳他人,也找不到對部長來說是那樣重要的文件。為了不浪費納稅人的錢,我所能做的就是設法找到逃犯姑媽的家。
一條廊道展現在我眼前:這是一條穿過市政廳的拱頂長廊。我走進舊城區。偶爾有幾盞路燈在閃爍,那光景就像巴黎小普塞珠寶店櫥窗里鑽石首飾發出的幽微閃光,投照在小街的石板路面上。山坡上,鱗次櫛比的花崗石建築物宛如堡壘一般,傲然聳立在我面前。房屋間石拱橫跨,重重疊疊。磨出腳印的台階,如陡坡一樣向下伸展,形成了一組無窮延伸的拱形建築群。
“請問,坎布齊亞家在哪兒?”
一個穿着爛草鞋的長須老人從拱廊里應聲而出。
“坎布齊亞?”他指着暗處的一幢房子,用結結巴巴的法語回答道:“你說的是奧拉斯、維克多還是拉埃蒂迪亞?奧拉斯住在一樓,維克多住在二樓。拉埃蒂迪亞就住在哨樓前面。”
就像反反覆復對一個孩子講故事那樣,他顛三倒四、惴惴不安地重複着這些話。隨後,他看出我是個教士,就拘謹地致禮道:“您好,我的神甫。”我回答:
“我要找的是多米尼克的姑媽家。”
“哦!是拉埃蒂迪亞……他兄弟死了……”我如此專註於自己的角色,幾乎要教訓他說:天主的道路是無限的。既然所有的老人都喜歡受人關注,我也只好洗耳恭聽。他還在嘮叨不停:
“是啊,……他死在馬耳他,可憐的安托瓦納……幸虧他留下了多米尼克。他是拉埃蒂迪亞的好侄兒,常來看她,寄錢給他。她很需要錢……”
突然,他意識到不能把什麼都捅出來,即使是對一個教士。他趕緊連招呼也不打就轉身走開,口裏低聲咕噥着:
“一會兒見吧,我的神甫。或許我們會在耶穌受難瞻禮上再見的。”
薩爾坦的夜晚,就像蜂窩被熊掌端了一腳那樣,在我眼前飛旋狂舞。
回到中心廣場時,我的模樣就像一頭竄到競技場中央的鬥牛。為了與我的教士身份相稱,我來到位於城口博尼法喬路上的聖達米亞諾修道院,在高牆前徘徊着。我不想翻牆而入,也沒有敲門,免得教會裏的人注意我這身教士長袍。……當我折回來時,眼前的景象蔚為壯觀。全薩爾坦城被千家萬戶窗洞裏的蠟燭和油燈照耀得一片通明。簇簇火把恰如鬼火一般高低明滅,映照在周邊城牆的草莖之上。我看到,在山谷里,鄰近的村莊也閃閃爍爍地跳躍着一片悼念耶穌受難日的火海。
廣場比我想像的還要喧鬧。咖啡館收音機的音樂淹沒了整個廣場。一些目光憂鬱的人在寥若晨星的路燈下閑聊,不時從這群人走到那群人中間,用方言招呼着。披着頭巾的老婦人頗似一群妖婆,幽靈般地向教堂走去。姑娘們猶如仙女一般臂挽着臂走來走去,灑下高跟鞋擦地的一串串清脆的腳步聲。小夥子們神氣活現,卻又靦腆害羞,不時悄悄地和她們回顧流盼,既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走到一起去。
這時,嘈雜聲突然被一陣竊竊私語聲替代了,就像魔術師揮動手中的魔棒一樣,收音機也全都鴉雀無聲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教堂的正門:第一個贖罪者將從那裏出來。我扇動肘部推開越聚越緊的人群,盡量向前靠近。大贖罪者首先出現,肩負着剛從教堂里摘下來的沉重的黑色十字架。他穿着鮮紅色的長袍和蒙面風帽,風帽上的折襇像扣結一樣盤得緊緊的。
我的心裏捉摸不定。怎樣才能在這些相同打扮的人群中發現目標呢?只有胖子才想得出讓我陷入這種陷阱里去。
我已經擠到了很前面,發現紅衣贖罪者的身材很像馬耳他人!我幾乎要相信這種巧合了,想像大贖罪者就是馬耳他人。這似乎有點過分,即使馬耳他人是個宗教狂,他也不會這麼干。紅衣贖罪者赤着腳向前走去,右踝拖着一條沉重的鎖鏈。我能看到的就是他那雙腳。看腳也是一種鑒別正身的獨特方法,但不太可信。我彷彿是在向羅布蘭傳送有關腳部特徵的信息。儘管眼下是很莊嚴的時刻,可一想到司法鑒定處竟然與腳的特徵打交道,我還是忍俊不禁地想笑出聲來。檢查手印,這還差不多,因為這是由來已久的方法。只有美國聯邦調查局才會去費心測量人體各部分的尺寸和細節特徵。在法國,就和在意大利一樣,事情幹得越少越好。看來,我應該勸胖子把那些條文革新一下,這不會有壞處的。
白衣贖罪者扶着十字架的立柱,跟在紅衣大贖罪者的後面。他彎腰曲背,走得很慢,雙手幾乎要碰到地上。一身潔白的長袍和風帽在燭光映照下閃閃發光。從他的姿態上,我無法判斷看出他的身材是否和馬耳他人一樣。不過他看起來也很高大。後面是教士,修道士和不戴帽子、穿着白衣、披着紅斗篷的合唱隊。他們手裏的大蜡燭搖曳着火焰。這裏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現。他們裸着臉向前走去。他們中沒有馬耳他人。不過,我還想看看殿後的八個黑衣贖罪者。他們的身材沒有一個像多米尼克-坎布齊亞;馬耳他人一半是英國人血統,他的身材也證明了這一點!
四個黑衣修士扛着一口棺材。綴滿百合花的白色裹屍布上,躺上一尊木雕耶穌像。另外幾個人舉着一頂遮護耶穌像的華蓋。
我匯入了繞行教堂的瞻禮隊伍。人流擁進一條小路。沒找到馬耳他人。我只好觀賞起照耀着建築物的燭光夜景來。這時,一個聲音傳入我的耳朵:
“喂!好一個教士,你在這兒幹什麼,嗯?”
這巴黎頑童似的玩笑令我措手不及。我嚇了一跳,趕緊擺出莊重的樣子。我皺起眉頭,憤怒地轉過頭去,準備用高貴的方式來訓斥這個無禮的傢伙。誰知,我驚愕地看到了一張再也熟悉不過的臉:沒錯,這個頭戴黑帽、身穿灰衣、慢慢從薩爾坦的一條偏僻小路走來的矮個子,正是庫蒂奧爾警長。
他,刑警大隊警長也到此地來追捕馬耳他人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出現是令人鼓舞的。不過,他的出現又使我十分沮喪:既然巴黎警察局也來了,這說明坎布齊亞也許就在附近。可我單獨一人,怎能和這些對手們競爭呢?他們想必已經作好了充分的準備。
“你呢?”
我無法隱匿自己的驚奇。庫蒂奧爾微微一笑,回答說: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老兄。不必裝扮成什麼神甫了。就在昨天晚上,馬耳他人又在樊塞納森林露面了。他在那裏幹掉了一個小夥子。科西嘉人氏族之間的仇殺可不是鬧着玩的,嗯?”
9
卡爾迪奈街上生意興隆的夜總會門口,出現了吉諾-托利和他那輛青苹色的卡迪萊克牌轎車。此刻他正躊躇滿志地體會着當老闆的樂趣。三十年代外省人趨之若鶩的“兩姊妹”旅館,已在幾個月裏改建成巴黎最具風月繁華的青樓會館之一。尋花問柳的男男女女在這裏幽會聚歡,醉生夢死,淫蕩作愛:他們中有放蕩不羈的丈夫和水性楊花的妻子,勳章綬帶的爵爺和嬌嗲嫵媚的女秘書,政客黨棍和尋找闊佬的末流影星。
吉諾-托利以生意人的精明幹練,統率着他的幽會俱樂部。他在色情領域堪稱行家裏手。位於地下的舊廚房被改建成色情電影放映室。由一架漆成黑色的電梯通達的兩層樓面上,每間客房彼此可以相通,房間的牆壁乃至天花板上都鑲上了鏡子。在需要提供服務或收錢時,英俊的夥計阿波隆就會出現。他會根據客人要求推開拉門,把幾個單間變成一個寬敞的嬉戲大廳。站在壁龕的不鍍水銀的鏡子後面,愛偷看猥褻場面的色棍可以一睹他人的色情百態。他只消付一筆附加費就能如願以償。這筆錢自然又大大擴充了房產主化名匿藏起來的財富。
吉諾也曾經歷過艱難困苦。因此,他對於秩序極為珍視。作為一個有見識的企業主,他不想妨害現存社會。他為阿波隆安裝了一架羅萊福雷克斯照相機,可以從各個角度攝下那些身份可疑的男男女女。事後,他把底片交給風化警察特別大隊或情報局。作為報答,他的行當得到了警方的有效保護。“禮拜堂”從未列入過受檢夜總會的名單。
“禮拜堂”……這金字招牌鐫刻在大門右側的綠色大理石上。本區居民對這扇門再了解不過了。每天夜晚時分,周身精光鋥亮的美國客車和意大利平頭賽車不約而同地排成兩列停在門前。這並不妨礙交通。夜幕降臨后,此地只有狗群在陰溝洞裏覓食。
如果十九世紀末的大資產者看見他們領地的下場時,準會從墳墓里鑽出來:暴發的蒙蘇平原不再羨慕王家的聖德尼街了。只有金錢才能突出懸殊。夏采爾街、普羅尼街、亨利一羅什福爾街上,幽會場館比比皆是。在那裏,為了嚴守情場私隱,必須付出最高的代價。
吉諾-托利左手提着一隻黑皮公文箱,鑽出卡迪萊克轎車。這隻箱子幾乎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就像他那身黑灰色的三件式西裝一樣。他把保險鑰匙插入銅鎖眼裏。這是在自己家門口。不需要通報姓名,也不用讓人從警眼裏辨認自己。
每天午夜,按照不變的慣例,吉諾帶着那張莊重的、近乎嚴謹的臉,前來檢查夜總會的活動及現金出入帳目。鋪着紫紅色天鵝絨地毯的暗梯把他引向四層頂樓。他就在這裏佈置了一間豪華的色情業總經理辦公室。阿波隆在這裏向他彙報情況,並報上應交給出資人保爾-格拉尼烏茨即煤炭商的那份營業進款和附加費的準確金額。
這位夜總會大亨是靠一筆5000萬法郎的債務來經營前“兩姊妹”旅館這塊地盤的。煤炭商保爾曾多次要求還債。詭詐的吉諾立即付清了利息,卻逐月拖延到期的應付本款。吉諾想用提供尋歡作樂、在里茨飯店或克里翁飯店請客吃飯換來清靜,但很快就被不時的爭吵代替了。一個勒令還錢,另一個則以名譽報復相威脅。每捱過一天,吉諾都盼望着這高利貸盤剝者在縱慾中因心肌梗塞而一命嗚呼。可是,奧弗涅人的心臟就和中央高原的火山一樣結實,吉諾-托利只好找來圖森-費魯齊,讓他幫忙了結此事。奇怪的是,今晚從他那兒一點消息都沒有。
“先生,有兩位客人要見您……”
托利很不喜歡這種措辭。這使他不快地回想起廣播劇《有位警官要找您》中的那些警察。他曾偶然收聽過幾個片斷。
警察到“禮拜堂”來幹什麼?原則上,他從不在此接待他們。通常,他把一疊鈔票悄悄塞進每月用於買得太平的信封里,在去布洛涅森林某條小街秘密赴約途中,搖下車窗玻璃,把錢扔出去。每次路線從不重複。隨後,吉諾開着車緩緩離去。他很樂意從後視鏡里看到:那些代表秩序的夥計們在附近灌木叢里行着“屈膝禮”,當找到錢時個個喜出望外。可今天並不是付錢的日子呀……為什麼他們今晚又來了呢?
“什麼客人,阿波隆?是風化警察嗎?”
英俊夥計左右搖晃着他那張希臘人的臉。
“不是,先生。是約瑟夫和另一個人,一個金髮青年。是個漂亮的小夥子。”
“他們是乘電梯上去的嗎?”
“從您的暗梯上去的,先生。他們已經在您的辦公室里了。”
吉諾不喜歡這種安排。他同意約瑟夫不花錢一飽眼福,條件是為他干點小事。阿波隆常領他去觀淫癖專用的壁龕或是地下放映室。他在那裏一呆就是幾個小時。約瑟夫從不放過任何一個不曾見過的猖褻場景。
吉諾思忖着自己還干過些什麼蠢事。值得注意的是,他為什麼要帶一個證人來?看來是要自己解釋一下煤炭商的死。矮子一定告訴他了。圖森本該當場把這傢伙幹掉的。吉諾猜測起那金髮青年是誰。想必是約瑟夫的侄子。這傻大個,每年夏天都在卡傑斯外的大海里游泳。一到冬天,他就去勾引有錢的中年婦女。都是些最使人厭煩的愛虛榮、趨時髦的女人。不過她們的銀行存款倒是十分可觀的。這個花花公子在其生活中的唯一遺憾是:他是個斜白眼。因此他不得不終日戴着墨鏡。
“你有沒有看見金髮青年戴着眼鏡?”
“那副鏡片黑得連眼睛都看不見。”
好吧。這不奇怪。既然是這樣,要是滿身散發著奶酪味的前尼奧羅牧羊人想聽到我的解釋,他會如願以償的。很簡單:煤炭商只有放棄求助於警察的企圖,才能收回我吉諾欠他的5000萬法郎……就是這麼回事!約瑟夫這個混蛋是不會接受這種解決方式的。只要再添上一句:湊巧出現在那裏的姑娘是個必須滅口的危險證人!要是馬耳他人被栽上殺人的罪名,這絕不是我吉諾的過錯。誰能想到,那姑娘是他的情婦呢?
不過,約瑟夫並不只是一個淫棍,他也是個一毛不拔的頭號吝嗇鬼。……說到底,事情已經如此了!至於馬耳他人,他會想方設法對付的。他既有錢又交遊廣闊,肯定可以找到證明他不在現場的證據。他的情婦?咳,失掉一個,找回十個。像他這樣有誘惑力的人,只怕挑都來不及呢。
吉諾雖已頭髮花白、年過50,卻能以驚人的敏捷爬上四層樓。他推開辦公室的軟墊門,用腳關上了門。他的肌肉突然收緊了。顯然,發生了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約瑟夫靠窗站着。他那通常是褐色的臉蠟黃蠟黃。長着一頭濃髮的腦袋上,可笑地扣着一頂小帽子。插在細條紋深色西裝里的手像死屍二樣慘無血色。吉諾迅速掃視了一下站在他身邊的大個子金髮青年。他不是約瑟夫的侄子。
這是馬耳他人。坎布齊亞以危險的沉默著稱。他的右手一直沒有離開海藍色的上裝口袋。吉諾嚇得全身冰涼,呆若木雞般地站在房間中央。
“禮拜堂”的主人甚至連假作鎮靜都辦不到。他好不容易才用下巴指了指兩張椅子,請可怕的來客就座。其實,他唯一的機會就是走到寫字枱前,打開右邊抽屜,取出那支貝雷塔手搶先發制人……
然後,他可以很輕鬆地以正當防衛的理由為自己辯護。他已經預見到了報上的標題:“博邁特監獄逃犯、大名鼎鼎的馬耳他人、蒙莫朗西大街槍殺兩人的兇手,企圖敲詐‘夜巴黎’之王。”當然,他不會因為替社會除掉危險分子馬耳他人而獲得勳章。不過這也已經足夠了……
不錯,只有手裏拿到那把貝雷塔手槍才能有救啊!必須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利用他們最小的疏忽。吉諾在瞬間調整了自己的策略。他要佯裝一無所知。反正,他沒有再見到過尼斯人。
“你猜想我們為什麼來這兒?’喲瑟夫說,“你不至於跟我們瞎扯你根本不知道吧?”
吉諾搖了搖頭,反駁說:
“請你解釋一下。別這麼哭喪着臉,像死了人似的。”
約瑟夫一下子不知所措,朝馬耳他人望了一眼。
“好吧,”他重新開了腔,“我們知道是誰殺了煤炭商。”
吉諾一下子恢復了自信。他牽動嘴角笑了笑,同時聳了聳肩膀。
“你不至於認為是我殺的吧?”
“不,是尼斯人乾的。”
吉諾假笑起來:
“圖森?這倒是讓我大吃一驚!那天晚上,他去闖竊一家戶頭了。你的司機也在呀!”
他朝一動不動的坎布齊亞望了一眼。
“不錯!”約瑟夫說,“你那戶頭就是煤炭商!圖森把保爾和馬耳他人的女友一起幹掉了!”
吉諾裝出驚愕的樣子,跌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裏,搖晃着雙臂。他的雙手悄悄地湊近了抽屜。他想用膝蓋蹭開抽屜,然後抓住那把貝雷塔槍。放在桌角上的香煙盒會擋住手的動作。
“相信我,約瑟夫!”他辯解起來,“圖森從未對我提起過要對煤炭商下毒手!雖然就個人而言,我根本就瞧不起保爾!”
膝蓋無聲無息地把抽屜蹭開了一點。差不多成功一半了。忽然,他驚慌起來:手槍有沒有上子彈?那天早上,出於好玩,他把子彈卸下來,又裝進去。他退齣子彈,又插上彈夾,好玩地放起空槍……可是,究竟有沒有把一顆子彈重新裝進去呢?自己的生命就維繫在這個細節上了。
使他不安的是,馬耳他人那雙看不見的眼睛似乎追蹤着自己的思路。他會採取行動嗎?只見他從衣袋裏拔出戴着手套的手,摘下眼鏡,裝進上衣口袋裏。他朝辦公桌走來,藍眼睛中流露的殘忍目光令吉諾恐懼萬狀。這目光迫使他孤注一擲。他迅速把手伸進抽屜里:貝雷塔不見了。
汗珠從腦門上滲出來。可別是幻覺吧?
“你的槍在我這兒呢。”馬耳他人開了口,“圖森什麼都招了。你想不還錢就收回債據。說到債,你可沒白借。可是吉諾,欠債就該知道還債!”
“禮拜堂”老闆極力保持鎮靜。要不惜一切爭取時間。爭取時間!只有一個奇迹還能救他的命。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意思,”他的聲音都失真了。
馬耳他人從口袋裏掏出那把柯爾特式手槍,平舉起來。
“拿一張紙來,”他命令道,“給我們寫一個字條。”
他用槍筒頂住吉諾的太陽穴。
“別這麼抖個不停!寫:‘署名者吉諾-托利,家住納伊區莫里斯一巴萊斯大街232號,證明多米尼克-坎布齊亞被誤認為在蒙莫朗西大街22號殺死兩個人……’別發抖了!寫清楚點!接着寫!”
馬耳他人始終用槍口頂着吉諾的腦門。他俯下身去,看着托利逐字聽寫:
“‘兇手是我的朋友圖森-費魯齊……’”
“他不是我的朋友……”
“照寫!‘我僱用了費魯齊,要他從格拉尼烏茨那裏拿回一張5000萬法郎的借據’。就這樣。行了。簽名!在信封上寫上:‘法院檢察官先生啟’。行了。”
吉諾塌了下來,他自知死期到了。約瑟夫獃獃地注視着馬耳他人扣着扳機的手指。他等待着。
馬耳他人沒有開槍。
他把手槍放進左口袋,把信封放進了右口袋裏。
“我們走!”他說。
10
庫蒂奧爾向我猛喝了一聲。我就像一個極力不讓自己摔倒的拳擊手那樣,機械地前後叉開了雙腳。參加瞻禮巡遊的人群開始歇斯底里般地瘋狂起來。大家你推我搡,哇哇亂叫。他們的聲音幾乎壓倒了合唱隊的歌聲。喧鬧聲愈演愈烈。這些平時沉默嚴峻的教民,在耶穌受難瞻禮上充分發泄自己的情緒。一些人圍着大贖罪者,逼他加快腳步。大家甚至想把他絆倒在沉重的十字架底下。我真希望有人把他的風帽摘下來。可是沒人這麼干。擠在窗口、陽台、台階甚至石拱上的人震耳欲聾地喊着,拍起了巴掌:穿紅衣的贖罪者第一次跌倒了。人流意外地往後退去,我看到了他那雙已經滿是瘀傷的腳。
“你呆在這裏,就是為了看這場鬧劇嗎?”庫蒂奧爾問我,“我可沒有這份雅興。我是個共濟會員。要不是認出了你,我才不會參加瞻禮呢。我們去酒吧聊聊怎麼樣,嗯?”
我可根本不想聊什麼天!尤其是不願穿着這身可笑的衣服講述我的旅行。這會使巴黎警察局警覺起來的。我想起副總理兼內務部長曾再三囑咐要嚴守秘密……
“明天吧,要是你願意的話,”我說,“今晚,我想看看這場戲怎麼收場……”
“隨你的便,神甫先生,”庫蒂奧爾開玩笑地說,“不過,你要是想逮住馬耳他人,那還不如回家去呢,老夥計。我們在這裏已經等了三天了。”
他連手都沒有伸給我,就走了。我繼續觀看起緩緩行進的瞻禮隊伍。人流重新聚集起來,穿過市政廳的拱門。在步履踉蹌地拐進一條帶坡度的小街前,大贖罪者又在廣場上跌倒了一次。燈火通明的屋子裏,活現出一幅幅家庭生活的圖景。千家萬戶都站在層層疊疊的平台或陽台上,伸長脖子,想從瞻禮隊伍中認出某一個熟人。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了。我聽見大家唱起感恩歌“主啊,饒恕我吧”。不斷重複的歌詞具有一種幻覺般的魔力,與贖罪者腳鐐的叮噹聲和斷續的喘息聲交相呼應。瞻禮隊伍在兩條細瓶頸似的小巷口匯合,引起了一陣騷動。我趁機趕緊脫身出來。庫蒂奧爾確信馬耳他人不在此地。這玩笑不能再開下去了。
我踅回了原路。穿着這身該死的長袍,走起來很礙事。我儘可能快地朝剛才已注意到的哨樓走去。看到哨樓,就意味着找到了坎布齊亞的家。我在牆角停了下來。在狹窄、荒涼的小街里,有一盞路燈豎立在向左拐去的小巷口。在小街的另一邊,展現出另一番景象,使人聯想起輓詩中虔誠哀婉的靈魂冉冉升天的情景。我一身黑衣,像個送葬人一樣地站着,凄然面對眼前的景象:一場浩劫后的廢墟,破敗的門柱,搖搖欲墜的煙囪,花崗石砌成的窗框,只差一把鍘刀就活像一座斷頭台了——一切都是那麼陰森可怕,污穢雜亂。而在徒有其名的房子裏,地上除了一堆堆垃圾、一團團破布和幾塊廢鐵外,竟然一無所有。遠處,巡遊的人群正舉着火把向瞻禮的目的地——小教堂走去。
我一面拾級而上,一面不住抱怨:胖子和他那位副總理兼內務部長根本無法理解,掙錢餬口是多麼不容易啊。
“博尼什,你要把馬耳他人和文件給我弄回來!”
謝天謝地,頭兒。你說得倒輕巧!
要抓到馬耳他人已經是不可能了。庫蒂奧爾很清楚他說這話的意思……我的腳踢到一塊異常堅硬的石頭。這時,我想起來了:那老漢告訴我,拉埃蒂迪亞就住在哨樓的對面,我現在卻在朝舊炮塔的二層爬去。……我趕緊走下台階。微風傳來了遠處的人聲和聖歌聲。我看了看方向,朝一個通向黑門洞的單拱門走去。走到門口,一間燈火通明的房子呈現在眼前。
大門敞開着。我走過去,鼻尖貼在窗上向里張望。客廳里陰森森空蕩蕩的。我躲在暗頭裏,心怦怦直跳,連氣都不敢喘。剛才,我聽見身後有一陣腳步聲,這會卻又聽不見了。我潛到石塊後面。身上的長袍此刻幫了大忙,在黑暗裏一點也看不出來。另一幢房子二樓的燈亮了。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不能再猶豫了。我走進屋裏,躡手躡腳地在寬敞的前廳里移動着。一個人也沒有。大壁爐里燃燒着的柴禾,不知是哪位老祖宗點燃的……火舌舔食着烏黑的小鍋。懸挂小鍋的吊鉤,很像紅衣大贖罪者腳上的鎖鏈。幾個陶盆疊放在櫻桃木碗櫥里。低矮的平頂上,石灰呈鱗片狀地剝落下來。刻在橄欖樹榦上的耶穌像突出在粗糙的牆面上,周圍散亂地貼滿了虔誠聖徒的圖片。大廳中間有一張蹺腳桌子,上面用舊報紙蓋着一個臟盤子和一隻酒杯。裝在老式煤油燈罩里的電燈泡映照着一片衰敗的景象。一隻綠色的瓷燈罩殘破不全地歪在燈座旁。
我走近散發出舊毛巾氣味的粗瓷大碗槽,只覺得一陣噁心。卧室的房門虛掩着。既來之,則安之,我徑直走了進去。一張桌子上鋪着一條帶流蘇的披巾,上面觸目地擺着一隻燭台。我下意識地掀起披巾。什麼也沒有。但在抽屜里,在兩本郵政手冊之間,夾着一隻信封。好啊,總算找到了一點什麼!信是一個多星期前從巴黎第七區克萊爾街發出的。一看信,我愣住了。
顯然,這是馬耳他人的來信。殷勤的侄兒告訴拉埃蒂迪亞姑媽,他已經平安到達,請她不必擔心。他又能給姑媽寄錢了。“如要和我聯繫,”他補充道,“你可以寫多麗絲的地址。或者寫到巴黎封丹路‘科西嘉’酒吧約瑟夫收。你只要在信封角上註上我姓名的開頭字母D.C.就行了。約瑟夫知道的。他會把你的信件轉給我的。”我大為振奮,把信按原樣放好。顯然,多麗絲一死,那聯繫也就中斷了。庫蒂奧爾肯定仔細搜查過她的住處。可是,“科西嘉”的約瑟夫這條線索還沒有暴露!好吧,現在,任何推測都是不合時宜的……幸好屋裏沒人,我要把所有的房間都搜查一遍。這於起來很快,也不費勁,一切似乎都敞開着,一切都明擺着,隨你搜。
衣櫃抽屜里沒有什麼我感興趣的東西。儘是些雜亂的廢紙、舊本子和發黃的明信片……哦,總算找到了一張照片,這是我的獵物多米尼克-坎布齊亞童年時的照片。是他和父親在薩爾坦度假時,在我所熟悉的那座教堂前拍攝的。他牽着父親的手,微笑着……我,竟然傻呵呵地感動了。
我又翻開柳條筐。裏面儘是些臟衣服。碗槽前聞到的那股噁心味又沖了上來。我趕緊蓋上蓋子。
我屈下身來。沒有電燈,什麼都看不清,只摸到一些陳年的積灰。我沮喪地站起身,連教士長袍上沾上的塵土都不想撣一下。部長十分重視的那些文件肯定不在這裏。其實,他們要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呢?
我徒勞地尋找着照亮地窖台階的電燈開關。餐廳地板上顯現出來的翻板活門給人以地牢入口的感覺。幸好,我在壁爐附近的花崗石圍欄上找到了一盒火柴。火柴的光亮只能照亮我鼻尖前的一小塊地方。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火柴,向破舊、溜滑的台階摸索着,走下這鬼魅般的地獄。
我彷彿回到了童年時代,去堆滿古籍的城堡探秘。一條寬敞的拱道從兩間房間底下穿過。拱道角上有一張桌子,上面立着一支蠟燭,是用熔化的蠟液粘在木頭桌面上的,那光景像是在等待宗教裁判法庭書記宮的到來一樣。我點燃了蠟燭,睜大雙眼觀察四周。牆上滲出的水珠沾濕了我的長袍。燭光向地窖深處照射開去,只能照到第三級台階。其餘的淹沒在更可怕的陰影里。
我因為寒氣、害怕和疲倦而哆嗦起來。我覺得:自己憑着一根蠟燭,在徒勞地尋找與國家安全休戚相關的文件!
拱道盡頭,一扇厚實、古老的橡木門出現在眼前,勾起了我對科西嘉歷史的回憶。在熱那亞人統治時代,這扇門想必是用來逃到隔壁房子裏去的。望着破破爛爛的鉸鏈,我真擔心會發出聲響。可是沒有。我拉開門來,並不覺得很沉。看來常有人進出這扇門。我的厭煩頓時成了興奮。我好奇地走進一個拱形的壁龕右面,一塊生鏽的壁爐擋板蓋住了透光的洞口。這正是我所想像到的。在那英雄的時代,為了逃逸,幾乎什麼都想到了。
這裏只缺一隻海盜故事中常提到的那種半圓形蓋子、綴着釘飾的箱子。我把蠟燭向前伸去。果然,在蓋子上和周圍地板上灑滿了蠟跡,這表明這隻神秘的箱子並沒有在蒙昧時代過後被遺棄。拉埃蒂迪亞老太會把錢放在那裏嗎?不大可能:箱鎖沒有上閂。
與厚實輕快的拱門相反,掀起沉重的箱蓋時,發出了一陣可怕的聲響。一股樟腦味撲鼻而來,驅淡了陳年舊牆散發出來的硝石味。我像個徒手的撿破爛人一樣,在一堆揉皺的黑緞料里亂翻。我大着膽子把手伸進箱底,心中不斷地祈求耗子別把我的手當成意外的甜食給咬下來……
突然,我的心跳加快了:我的手指摸到了一件硬梆梆的東西……是一把手槍!我急不可待地褪去了用舊衣服做成的槍套。我仔細端詳了一番后,把手槍塞進穿在長袍裏面的褲子口袋裏。這是一支德國造九毫米口徑的毛瑟槍。
我繼續搜尋箱底。這次,我的手指又摸到了一隻紙板盒。倒空紙盒,一個用布條扎住的檔案夾出現在我的眼前。沒有發霉,也沒有受潮,看來還沒放多久。
我念起來:“坎布齊亞案件。馬賽登記律師卡洛蒂事務所。”
我找到了馬耳他人在博邁特監獄拘押期間的檔案。他在那裏幹了些什麼?我解開布帶。才翻了頭幾頁,我就發現,法庭筆錄與一些不知名的文件混在一起了。我把這些材料揣進懷裏,將檔案夾放回箱底,繼續興奮地搜尋着……可是,再也沒什麼東西了!我只好作罷。
突然,一個嘶啞的聲音打破了陰沉的寂靜。我毫無防備,就像聽見槍響似地驚跳起來。我臉色發白,一動不動地傾聽着。另一個顫巍巍的聲音用科西嘉語回答道:“明天見,晚安!”我被逮住了!老太婆回家來了!怎樣從這個馬蜂窩裏逃出去呢?一個男人的腳步聲逐漸走遠,大門鎖眼裏響起鑰匙聲。
我屏住了呼吸。為了伸展一下在壁龕里呆得麻木不仁的四肢關節,我向供道里邁了一步,卻撞在牆上。我盤算着各種逃脫的可能性,最後得出結論:應該等拉埃蒂迪亞睡着后,悄悄走到門口,小心地把門打開。要是她還沒睡熟,就會從床上跳起來,看見一個教士逃出去,消失在黑暗裏。
這漫長的幾分鐘簡直沒有完。時間似乎停止了,拉長了……
終於,鐘樓報出了清晨兩點,底樓寂靜無聲了。這時,可怕的鼾聲打破了沉默。我意識到必須走出這地牢。我只覺得很冷,卻沒想到竟然凍成這樣。我好不容易移動了腳步,提着鞋,把文件塞進褲腰裏,撩起長袍,跨上了石階。至少,台階還不至於發出響聲。
由餐廳通向大門的石板地面也沒出聲。我小心扭動鑰匙。房門無聲地打開,放出了我這隻黑烏鴉。我奔向街上,手裏提着鞋。長袍飄蕩,眉頭緊張得縮成一團。我穿過市政廳的拱門,來到了廣場。咖啡館還亮着燈。人群中,有兩個小夥子正拿着手槍朝天放空槍取樂。我躲在牆角里,重新穿上鞋。隨後,我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向廣場中心走去。
我惱怒不已。這些意外的情況耽擱了我趕上去普羅普里亞諾的末班車。我可不想走13公里山路!至多再等3小時吧。我不斷詛咒着胖子:他此刻正張開着腳趾,雙手叉在大肚子上,在聖馬塞爾大街那套四居室帶陽台的公館裏舒服地打鼾呢!
“神甫先生,跟我走吧?”
這不像是一個慈悲為懷的神槍手招呼我的聲音,不像。原來,是庫蒂奧爾開玩笑地注視着我。我一聲不吭。
“是啊,神甫,我套中了你!你或許想利用聖靈活動,在拉埃蒂迪亞家裏找到馬耳他人吧?嗯?放心吧,我們早走在你前頭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博尼什。你們保安局的人真讓我們感到好笑。你等着吧,回到巴黎,我會馬上找你們算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