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序幕

1

夜幕早已籠罩了歐特伊區,一輛熄燈行駛的黑色標緻牌轎車在拉費路拐角處的絮歐大道上停了下來。矮子關掉了電門。圖森-費魯齊蜷曲在後座上,用垂邊帽遮住眼睛,翻起華達呢衣領,等待着動手的時機。他陰鬱地凝視着被雨水澆淋着的擋風玻璃。“開一下列水器,”他說,“我什麼都看不見。”

矮子照辦了。他開動刮水器,讓它擺動了幾下,隨後又關掉了。在寂靜、昏暗的車廂里,圖森。費魯齊魁偉身軀發出的假嗓子使他很驚訝。矮子穿上厚跟皮鞋也不過1.49米高,而他的低嗓音倒是絕對有資格進入喜劇歌劇院登台表演的。

矮子是個扒手,落魄無賴。這小流氓長長的腦殼上長着一頭紅棕色頭髮,一張出奇的皺臉使人聯想起揉皺的紙團。然而,他卻自視英俊機靈。還在孩提時代,母親為了消除他的自卑感,就不斷地誇他,於是他真的以為自己很漂亮,從此堅信不疑。

“客廳的小燈一亮,”他得意地訕笑道,“證明大闊佬到家了。我真該帶只大箱子來呢!”

圖森生氣地聳了聳肩。車廂的暖氣隨發動機一起關掉了。潮氣襲來,只覺得陣陣發冷。他輕咳一聲:

“他家不會缺箱子的!關鍵是要在他睡着時鑽進去。煤炭商,這可是個愛上鎖的古怪傢伙。”

“放心吧,夥計。管他古怪不古怪,我自有辦法。”

矮子顯得神氣活現。他知道,沒有自己的合作,假嗓子大漢是無法闖進去的。“科西嘉”酒吧老闆約瑟夫-馬里亞尼指定尼斯人費魯齊領導今晚的行動,可惜他身材太魁梧了。矮子想像自己已經向大門走去,攀上矮牆。在自命不凡的笨蛋開始移動巨大的身軀前,自己早已爬上了牆頭。

雨越下越大、扑打着車身,在車窗玻璃上噼啪作響。碎石鋪成的行人路看上去已像個溜冰場了。過不多久,路上往來的稀少車輛也將全部駛回車庫。保爾-格拉尼烏茨,外號煤炭商的公館很快就會熄燈。矮子重又想像自己已經動手了。他似乎潛到了公館右角,俯身攀上后樓梯的小圓窗。這個闖竊高手用金剛石劃開玻璃,扭開長插銷把手。他屏聲息氣,讓矮小的身體從窄洞裏滑進去。剩下的事就好辦了。只消把鞋子提在手裏,走下樓梯,就能和尼斯人會合了。是我,矮子,天才的小矮子,為大漢圖森打開了阿里巴巴山洞的大門!這件事將告誡煤炭商之類的多疑者,即便從門裏面把鑰匙留在鎖眼裏以防撬鎖,也是無濟於事的。

……不錯,可奧弗涅人①屋裏的燈至今還亮着!

①法國中部舊省名,因煤炭商格拉尼烏茨是該省人,故稱——譯者

“你說,他要到幾點才睡啊?”矮子問道,他急於把夢幻變為行動,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我怎麼知道?”圖森惱火地低嘆了一聲,“他老了2老頭們大多失眠。學我的樣,耐心地等着吧。”

街上越來越寧靜了。闊佬們躲在豪華的深宅里閉戶不出。在沿蒙莫朗西大街伸展的鐵路那一頭,閃爍着幽靈般的路燈光。

“也許他正在數點着付給我們的錢呢!”矮子兩眼注視着汽車儀錶盤上座鐘的夜光針,譏諷地說道。

煤炭商這類機靈鬼是在世界大戰和法國被德國佔領期間成為暴發戶的。他是在“引火柴大王”的招牌下發跡的。一切如意。格拉尼烏茨在激烈的巷戰中成長起來,用父輩的兩輪大車為第三共和國運輸無煙煤和取暖柴。父親回奧弗涅老家前,帶着祝福,把女修院院長路上那家低級咖啡館的鑰匙留給了他。保爾很快就意識到,把自己的活動範圍局限於煤炭買賣是愚蠢的。巴黎什麼都匾乏,而他知道從哪裏可以弄到珍貴難覓的食品,譬如黃油、牛肉、雞蛋和香煙。他甚至還能搞來印製得比國家印刷廠更逼真的偽造的麵包配給券。

確實,老格拉尼烏茨,這個桑西山腳下的沙斯特雷克斯族長,有理由為兒子的遠大前程而自豪。這行當絕無失業之虞。沼氣卡車滿載着碎煤和煤球,秘密地運到女修院院長路。

“我是黑買黑賣。”保爾常常腆着漸漸發福的大肚子開懷大笑地說。

反走私機關從未能當場抓住他進行非法買賣的真憑實據。他們要求警察總局對這位著名的煤炭商進行調查,結果總是以堂皇而曖昧的清白結論而告終。保爾-格拉尼烏茨是惹不起的。

起初,煤炭商似乎更樂意把從黑市牟取的暴利投入食品雜貨的批發,而不是夜總會。他的童年朋友,勒蒙多爾房產經紀人布依蘇勸他:“何必在一棵樹上弔死呢。你可以買黃金么,這隻會見漲。另外,還可以找一些能賺錢的行當投點資。”

“好主意,可是幹什麼行當呢?”

“夜總會呀,我的老朋友。如今能發財的行當就數吃喝玩樂和女人的屁股了,德國人走後,美國人自會來接班的。我知道三個一流的去處:蒙馬特爾的兩個小酒館和蒙帕納斯的一家窯子。是奧里亞克和聖弗盧爾的女同鄉開的2都是些靠得住的女人,包你不花力氣賺大錢。”

說干就干。他把黑市交易的收益全部投到那些特殊行當里去了。直到法國光復,煤炭商依然財運亨通。他出示了大量材料,證明自己是狂熱的愛國者。肅奸委員會亦不知所措,只好排除了有關他投敵行為的疑點,其實他的受懷疑不是沒有根據的。

布依蘇告訴他:“現在你什麼也不用怕了。該你走運的機會來了。”

這位房產經紀人確實很有眼力。在眾多的合作分子即“法奸”被迫洗手不幹之際,女修院院長路上不為人注目的煤炭商保爾只花了很少錢,就盤下了十來家夜總會。就這樣,他成了巴黎社會的巨頭之一。很快,一切都變了。煤炭商刮掉了大鬍子,扔掉了黑罩衫,從蒙馬特爾遷居到歐特伊街的一幢三層公館裏。在這個富翁住宅區里,從未有人懷疑這個大腹便便的小個子會幹拉皮條的營生:他穿着正統,從不會客,即使偶爾在下午有某個紅棕色頭髮的年輕女郎來訪,也總是在附近停車,絕不招人耳目。要不是那頂一年到頭扣在鐵灰色平頂頭上的貢緞鑲邊立絨帽,他幾乎已化為一具藏在大睡袍里的幻影而不為人所注目了。

圖森-費魯齊從淺色方格細呢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副雙筒望遠鏡,對準了目標。他隱約看見,一個人影在欄杆式陽台的玻璃門裏面走動。

“喂!”他忽然尖叫起來,“客廳的燈剛滅。右面的窗亮了。他肯定要上床了。”

“用得着望遠鏡嗎?!”矮子譏諷地答道,“看他那頂帽子就知道了!”

果然,落地雷打開了,格拉尼烏茨那頂出名的闊邊帽映現在窗框裏。黑暗中,閃動着雪茄煙的紅點。煤炭商倚靠在欄杆上,似乎在觀察四周。

“他好像在等什麼人,”矮子低語道,“這下可完蛋了!”

“說不定他想出門呢,”費魯齊咕噥了一聲,“要是他離家,可就全完了。我們沒法打開保險箱。就算找到箱子也沒用!”

矮子大為掃興。他的情緒驟然沮喪起來。他方才正繼續着自己的美夢:進入院宅后,兩人握着手槍,突然出現在煤炭商的卧室,命令他從床上爬起來。這個老吝嗇鬼除了打開堆滿大面值鈔票的保險箱外,還能幹些什麼呢?

咔嗒一聲:矮子和圖森剛來得及瞥一眼窗邊那個躲在帽子後面的紅棕色頭髮的人影,鐵百葉窗就緊緊地合上了。寂靜的夜裏回蕩着插銷的聲響。圖森雙眼緊貼在望遠鏡上,試圖捕捉從百葉窗片里透出的一縷光線。可是,厚厚的窗帘嚴嚴實實地擋住了一切光亮。

不一會,樓梯氣窗的燈亮了。

“真他媽的!”矮子罵出聲來,“看來他們是想滑腳了……”

他打開電門,發動馬達,猛地移動了車輪。

“你想幹什麼?”圖森膽戰心驚地蹦跳了起來。

“不明白么,我要把車堵到門口去。只要他們一出來,我們就把他們逼回去。要搞到錢,只有這樣幹了!”

車庫的大門虛掩着,一輛開着前車燈的雷諾牌黑色轎車停在那裏。一個女人手持雨傘走了出來。當她把折門推向牆邊時,一頭紅棕色長發隨風飄拂起來。她身着一件色彩鮮艷的漂亮雨衣,腳穿一雙淺色的麂皮高幫皮鞋。”

矮子頓時愣住了。

“怎麼回事,”他驚訝不已,“好像是馬耳他人的情婦!”

他瞪大了雙眼,前額因此而顯出更多的皺紋:

“如果不是她,那也一定是很像她的人。我真有點弄糊塗了。”

矮子的腦海里泛起了三年前的往事。那是一個深夜。他吹着口哨,走過封丹路上的“科西嘉”酒吧。這裏是科西嘉島民們喜歡聚會的地方,偏僻而不引人注目。他納悶地看到,酒吧居然大門緊閉。門柵上了閂,帷慢拉得嚴嚴實實。他那病態的好奇心不由地被煽動了起來。他鑽進內院,用拳頭把送貨門敲得砰砰作響。沒有反應。他仍不死心。終於,約瑟夫來開門了。矮子發現自己來到一間煙霧繚繞的大廳角落裏。馬耳他人在一群精心挑選出來的朋友們簇擁下,正以香棋酒來慶祝一次驚人的持械搶劫行動的成功。矮子讚嘆不已。多米尼克-坎布齊亞,這個高個金髮、像貓一樣機靈的黑社會新星,顯示出一種矮子始終可望而不可即的瀟洒自得。聽說這個頭目劫走了地鐵職工的全部工資。這次完美的閃電式行動,完全可以和他的前老闆“狂人彼埃羅”匪幫在尼斯郵政總局搶劫3700萬法郎的那次大搶劫案相媲美。

約瑟夫得意地在他耳邊說道:

“我已經對馬耳他人說起過你了。一有機會,他就讓你當司機。”

矮子等了好久。馬耳他人擁有一個運轉正常的班子。不過那天晚上,他有幸欣賞到紅棕色頭髮的多麗絲的儀態。她坐在酒吧間的高腳圓凳上,從修長的下肢到胸脯一覽無餘。

“身段美極了,對吧?”約瑟夫戲弄起他來,“當心點,多米尼克可是只醋罈子。”

矮子越看越相信,她就是馬耳他人的情婦多麗絲。馬耳他人剛從博邁特監獄逃出來。但是,既然多麗絲在此時出現在煤炭商家裏,這就表明坎布齊亞絕不會離此很遠。

“她到這裏來幹什麼呢?”矮子啞着嗓子問道,“要是馬耳他人從樓上下來,那可就太有意思了!”

圖森-費魯齊聳聳寬厚的雙肩。

“我感到意外!他們三個人歷來都是非常謹慎的。依我看,這女人是替她在逃的情夫來弄錢的。誰都知道,煤炭商開着銀行。她見到過你嗎?”

“三年前在約瑟夫那裏見過一面。我不信她還能記得這事……”

“我可從來沒見過她,”圖森說,“不管怎麼說,我無所謂。現在該進去了。再等下去,他們就會跑掉了!”

煤炭商鎖上了客廳門的保險鎖。他還沒來得及把鑰匙轉上第二圈,圖森已經從標緻牌轎車裏沖了出來,用手槍槍口直抵着他的胸口。矮子走過來,想緩和一下氣氛:

“把門打開吧,老爺子。我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煤炭商吃驚地轉過身去。那女人被矮子手裏的槍嚇壞了,輕輕地喊了一聲。

“您也別怕,”矮子添了一句,“我們只想請你們放規矩點,放明白點。”

保爾-格拉尼烏茨從未見過這種場面。煤炭商決不是個硬漢子。入侵者那奇長的身材,陰沉的臉色和莫測的沉默,都令他擔憂不已。儘管那皺臉矮子說了一番寬慰話,也不能使他安下心來。

他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

“我不明白……你們要幹什麼,先生們?”

矮子彬彬有禮地答道:

“我們會解釋的,不過得找個地方躲躲雨呀。不然,我們都會變成落湯雞的!”

他用戴手套的手打開了大門,擰亮了電燈開關,把所有的人都推進去后,重新關上了門。

“這並不複雜,”他接著說,“你有錢,我們沒有。結論是,我們弄錢來了。”

保爾-格拉尼烏茨走完三級台階,來到鋪有大理石地面的客廳,他一直在動腦筋。他極力安慰自己:保險箱隱匿在辦公室的書櫥後面呢。只有找到用精裝書殼作標記的秘密按鈕,才能轉開護牆板並發現暗門。然而,戴帽大漢的雙眼問爍的目光令人害怕。何況,一眼可知,沉默人的手槍絕不是擺設。煤炭商大口喘息着,以此來分散漸漸襲上心頭的恐懼。他試圖堂而皇之地撒謊:

“這個……我從不把錢放在家裏!全在銀行里,真遺憾,先生們。”

矮子聳聳瘦削的肩膀;

“老爺子,我們對你的銀行沒興趣!我們的胃口不大。只要掏保險箱就夠了。”

煤炭商嗓子乾涸,鬢角汗濕,兩眼輪流睃視着快嘴的矮子和一言不發的彪漢。後者的沉默更可怕。當他顫抖着,結結巴巴地開腔時,簡直不相信是自己的聲音。

“來……來吧……”

他明白,自己已經認輸了。他指望至少能爭取到一點時間,指望奇迹的出現。可是會有什麼奇迹呢?他垂着頭,引眾人走上樓梯。大紅的厚地毯消除了他的腳步聲。要是睡在花園小屋的西班牙男僕安東尼奧能跑來救他,或是向警方報告就好了!可是,此刻安東尼奧在哪裏呢?肯定是上哪兒遊盪去了。一上完晚餐就看不見他的人影了,天天如此。凡用得着他的時候,他總是不在家裏。

保爾-格拉尼烏茨一打開辦公室的門,室內精緻的佈置令矮子快意地格格傻笑起來。他發現了一張桃花心木寫字枱,走過去把抽屜搜了一遍,只找到j些沒用的廢紙。底部的門會不會掩蓋住砌在牆裏的保險箱呢?這在上等住宅區里是很常見的。矮子蹲下身子檢查起來。

響起了一記沉悶的敲擊聲,他趕緊轉過頭來。

圖森用手槍柄砸向女人的頸部。她臉部的肌肉還沒反應過來,就昏厥在地毯上了。圖森掃了一眼房間,目光盯住了煤炭商。對方頓時冷汗如注,只覺得心快要從胸口跳出來了。

矮子像做惡夢一樣,困惑地望着尼斯人的舉動。他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般地步。約瑟夫說過,這是一樁“輕而易舉的買賣”。就像一隻感覺到被人引進圈套里的狐狸一樣,他懷疑地觀察起費魯齊的行為來。他剛站起身來,那桿槍筒在距煤炭商的太陽穴兩指間停住了。圖森和矮子互相凝視着。一個目光譏諷、傲慢,另一個惱怒、猶豫和擔心。圖森用鄙視的目光懾服了矮子以後,便轉過身去。

“怎麼樣,煤炭商,你說不說?”

他那高大身軀發出的令人驚奇的假嗓音,充滿着兇險的聲調。他的上下頜骨和嘴唇突然攣縮起來。奧弗涅人的腦袋被抵在額頭的手槍逼向一邊。矮子咽了一口唾沫。當煤炭商吐露真言時,費魯齊那冷峻目光中掠過了一絲快意,那光景真可怕:

“壁爐左邊那本精裝書,紅色的,帶金線的那本。”

矮子像木頭人一樣,依言從書架上取出書來。他急於了結這次行動。一個按鈕顯現出來了,他按了一下,一段狹長的擱板轉動起來。黑洞裏出現了一隻保險箱。

“鑰匙,”圖森命令道,“還有密碼。”

煤炭商微微抬起帽子,取出兩把申在一起的鑰匙,交給急不可待的矮子。那把最小的鑰匙怎麼也插不進鎖眼。

“是另一把,”格拉尼烏茨嘆了一口氣,他已經徹底投降了,“小的這把是屋裏的警報器鑰匙。要轉到1944才能打開。就是光復的那一年。”

鑰匙轉動着,很快就對準了密碼的最後一個數字。沉重的鋼門打開了。矮子吃驚地注視着排在擱板上的一疊疊金幣和鈔票。他沒想到有這麼多貨色。這可是一筆巨產。看來,圖森的威脅不無道理。也許這是他特有的手段,不過還不壞。矮子回過頭去,向他投去表示理解的一瞥。他忽然睜大了眼睛。圖森挪動了幾步。他的槍口抵住了煤炭商那夾着幾絡灰發的脖根,目光中顯露出一種兇狠的決心。

“你要幹什麼?”矮子又擔心起來,“現在你可別亂來了。瞧,我們已經得手了。”

圖森好像沒有聽見,他的食指緩緩扣動了扳機。煤炭商向前一個顛頤,雙臂交叉在胸前,發出了一聲沉重而嘶啞的喘息,臉朝下倒在地上。血像噴泉一樣從額頭湧出,濺污了沙發的綢面。那頂灰黑相間的帽子滾向寫字枱。經過一陣最後的抽搐,煤炭商的身體僵直不動了。矮子大驚失色。他還沒作出反應,尼斯人又俯向昏厥過去的年輕女人的臉。一雙眼睛在帽檐下發亮,下巴又收縮起來。矮子如墜五里霧中,看到無聲手槍對準了紅棕發女人的太陽穴。隨着子彈的射入,一陣痙攣傳遍女人的全身。“幹掉馬耳他人的情婦!”他嚇呆了,“瘋了,這傢伙,他完完全全地瘋了。”

圖森兩眼盯着他的受害者,隨時準備給他們補上一槍。他緩緩地站起身來。為了制止矮子的異議,他那嘶啞的嗓音提高了聲調,似乎帶着一種不同尋常的力量。他一字一頓地說:

“只能如此,矮子。對你我都一樣。人們總是告訴我,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保險的。我這是照章辦事:決不留下證人。”

“難道你不明白?”矮子結結巴巴地說:“馬耳他人……”

一股恨意從氈帽下冒出來:

“什麼,馬耳他人?”費魯齊低嗥一聲,“你不想想,他有前科捏在警察手裏,還會找他們去表明清白嗎?告訴你吧,矮子。從現在起,你的馬耳他人已經戴上了情殺的帽子,他想澄清也辦不到了!”

2

彷彿一下子進入了秋天。聖沙佩勒教堂尖頂、沙特萊廣場和塞納河兩岸的陡坡,全都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薄霧裏。汽車都開着燈行駛。連聖雅克鐘樓的尖頂也消失在晨曦里了。

庫蒂奧爾警長站在公共汽車車廂外的平台上,雙肘支住扶手,擺開他習慣的姿態,凝視着巴黎沿路的晨景。法蘭西喜劇院前,王宮廣場上的時鐘指着9時30分。20分鐘前,奧諾雷-庫蒂奧爾就走出了與法院毗鄰、坐落在凱德索爾費佛的司法警察總署大門。他掏出警察優先通行證,邁着穩健的步伐穿過尚熱橋,登上了開往星形廣場的73路公共汽車。下車后,又換乘52路公共汽車,在距蒙莫朗西大街兩步之遙的地方下了車。

庫蒂奧爾警長現年四十五歲,是巴黎警察局刑警大隊的中堅人物。與前巴黎消防隊員庫爾尚、刑警畫家①波馬萊德和戴着傳奇式貝雷帽的巴斯克人努澤耶等人相比,他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個子矮小,身板厚實,氣色很好,一頭黑髮向後順去,兩鬢已見花白。庫蒂奧爾的情緒,可以通過一直銜在熏黃的唇間那支扁扁的、咬得發白的煙頭位置來判斷。當他靈巧地用舌頭把煙頭穩穩地豎直在鼻孔正前方時,可以毫不猶豫地肯定,此刻他正處於緊張、焦慮或是憤怒狀態之中。而當他把煙頭叼在唇邊滾來滾去時,就說明警長的心情很好。這是一種與眾不同的習慣,在司法警察總署誰人不知無人不曉。

①指專門描繪刑事罪犯容貌的畫家——譯者

庫蒂奧爾生當是警察的人傑,死亦為警察的鬼雄。他視自己的職業為生命。他喜歡追捕、盯梢、潛伏和熬夜。他樂於咬着三明治守候在車庫門后,或在下等酒吧大嚼奶油甜點心。當倦意襲上眼皮時,就起身即興檢查,以此來振作精神。他醉心於狡黠的審訊和煞有介事的拘捕。當他搞到了令國家保安局對手們眼紅的刑事案或轟動一時的越獄案偵破任務時,他那種摩拳擦掌、難以言喻的得意勁就甭提了。另外,他每說一句話,都要加一個重重的“嗯”來強調一番。近年來,又從老朋友。司法鑒定專家昂里奧那裏學來了一句不無有用的話:“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10點10分正,庫蒂奧爾警長抬起他那蒜頭鼻,趕到保爾-格拉尼烏茨公館的大門口。兩位正極力避開記者逼問的警察見到他,不約而同地向他行禮致敬。從附近布洛涅森林草地吹來陣陣濃郁的濕草氣息。庫蒂奧爾經過鋪着老式地磚的小院,走進前廳門,邁過廳前那三級台階,跨上大理石地面。一位治安警察趕緊迎上去說:

“注意您的腳下,警長先生。那裏有腳印……”

“我知道,”庫蒂奧爾咕噥了一句,“現場在樓上嗎,嗯?”

不等回答,他就小心翼翼地登上樓梯,從平台走向人聲嘈雜的辦公室。鬍鬚剃得溜光,燙髮上扣着圓邊帽的歐特伊區分局長趕緊伸過手來。庫蒂奧爾毫無表情地握了一下。他不喜歡衣着講究、樣子可笑的青年。他是個拚命工作的人,而不是那種把警察這一行看作社交娛樂的大少爺們。他並非法律系科班出身,而是從最底層的警察干起,在工作中,在社會這個嚴酷的學校里學會這一行當的;因此,他鄙視那種坐在辦公桌前夸夸其談的作風。

在穿着入時的深色服裝的檢察官和預審法官的漠然注視下,阿道夫-昂里奧安好了三腳架。在他鑽進照相機黑罩布里拍照時,庫蒂奧爾迅速地朝四周掃了一眼……。再殘忍的場面也不會使他驚異。他已習慣於各種慘象。一男一女臉朝下倒卧在已經凝固的血泊里。空空如也的保險箱鐵門半開着。

“幹得真漂亮,”庫蒂奧爾暗自思忖着。他幾次感覺到警察分局長探詢的目光。但他無動於衷,不住地轉動着煙頭。他像往常一樣不露聲色。眼下,應該讓昂里奧幹完他的活,根據現場情況提出他的判斷。正直的昂里奧非常勤奮。他從各個角度攝下了受害者、傢具、保險箱和寫字枱的照片,像計算機一。樣準確地抓住那些肉眼看不到,但經過仔細觀察可能在底片上找到的細節。

昂里奧愛好研究彈道學。他和庫蒂奧爾一樣熱愛自己的職業。二十多年來,他一直俯身在司法鑒定的同一張凳子上。他上班總穿着白大褂,一隻眼睛緊貼在比較顯微鏡的目鏡上,後者通過反射鏡和稜鏡的調節控制着兩架並聯的顯微鏡。這樣,就能從一張圖像上觀察與參照物是否重疊。

昂里奧拍完了照片。他打開裝有印痕收集器材的掛鎖箱子,取出一把刷子和一瓶白粉,向庫蒂奧爾投去親切的一瞥。

“我在樓下台階上發現了兩隻清晰的腳印,”他悄悄地告訴庫蒂奧爾。“一隻是一般尺寸的,另一隻很小。雖說有污泥,但印跡還是很清楚的。”

庫蒂奧爾嘴裏的煙頭突然停住了。這位同事告訴他這細節時的腔調,說明這位鑒定專家已經有了某種想法。在保險柜門上和寫字枱抽屜上撒鉛白粉時,昂里奧又補充道:”

“我還找到了兩個子彈殼和一顆彈頭,彈暈很光滑,是貼身射擊的。”

庫蒂奧爾知道他想說什麼。入彈口通常要比出彈口小,並”有一種環狀的印痕,即所謂的彈暈,這是彈頭通過槍膛時產生的氣流造成的。

在鑒定專家繼續探究時,庫蒂奧爾雙手插在華達呢風衣口袋裏走到其他房間去掃視了一遍。走了一圈后,他又回到了辦公室。

“怎麼樣?”

“不太好辦,”昂里奧回答道,“那傢伙是戴着手套乾的。印跡差不多都擦掉了!”

庫蒂奧爾默默地記下了屍體的姿態,轉向區警察分局局長。

“當然不會有什麼見證人?”

“一個也沒有。男僕是凌晨兩點才回到家的。他什麼也沒有看到和聽到。他是在幹活時才發現出事的。兇手想必與煤炭商有交往。門是煤炭商自己開的,沒有撬鎖的痕迹。”

“那女人呢?”

“雖然她沒有帶手提包和證件,我還是查明了她的身份。”

他自忖庫蒂奧爾會讚賞他的積極性,向他探問究竟。可是,對方毫無反應。他只好掃興地往下說:

“我在她的雨衣里找到了一張皮大衣的發票……上面有皮埃爾一夏隆路上同盟旅館的地址。她住在那裏……”

“是住過那裏,”庫蒂奧爾糾正道,“還有呢?”

“我通知了司法警察總署參謀部,接着您就到了……”

庫蒂奧爾嘴裏的煙頭又轉動了起來。今天早晨,當電話鈴在科蘭古街他的樸素住所里響起時,他只好把剃刀放在瓷盆邊上,擱在皂沫罐上。

“警長先生,我是司法警察總署值班處。蒙莫朗西大街格拉尼烏茨家裏有兩個人被殺。昂里奧已經在現場了。我給您派一輛車來?”

“於么呢?”庫蒂奧爾抱怨了一句,“我先要到辦公室去一下。我會自己想辦法去現場的。”

警長滿心不快地把臉上的剃鬚膏擦乾。他的妻子熱爾特呂德盤着1900年式樣的髮髻,默默地送上了一杯咖啡。這件兩人被殺案又將在他已經堆積如山的文件櫃裏添上一疊案宗。上星期,在馬耳他人越獄后。接踵而來發生了三起奇怪的闖竊案。為此,總署署長把一大堆案宗擱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地痛斥了他一頓。

大霧籠罩着蒙馬特爾高地。庫蒂奧爾一個勁地咬着煙頭,在汽車站上跺着腳,等候遲遲不來的公共汽車。遠處,車燈圓圓的光暈終於顯現,那模樣酷似一輪滿月。售票員把車門安全鏈掛上后,握了握警長的手。

“今天早晨還不算熱……”

“不熱,”庫蒂奧爾沒好氣地回答。

他在法院門口跳下車廂平台,穿過侍衛柵欄門,走進聖沙佩勒宮的庭院。五分鐘后,他來到了開始熱鬧起來的警官辦公室。寫字枱上,顯眼地放着一份手抄筆錄。這是夜間值班員送來的。“馬賽司法警察處報告:在多米尼克-坎布齊亞逃出博邁特監獄后,從其遺留物品中發現一封匿名信。信中要求監視其情婦多雨絲-梅的活動。後者與住在巴黎蒙莫朗西大街的一個姓格拉尼烏茨、外號煤炭商保爾的人有來往。詳細報告和信件照片隨後送到。”

庫蒂奧爾仔細地折起紙條,壓在當墊板用的塗得亂七八糟的紙板下面。“可真不賴,當警察一生中能碰到這麼多事情。”他嘟噥着,走下凱德索爾費佛那中部已磨損的一百零五級台階。

在底樓檔案處門口,他突然停了下來:“馬耳他人出於妒忌殺了他的情婦。不錯,這的確是一個很圓滿的結論。果真如此嗎,嗯?”

庫蒂奧爾嘲諷地看着因為從多麗絲-梅身上找到發票而得意洋洋的歐特伊區分局長。

“祝賀您,頭。真是一次出色的調查。”

正在收拾器械的昂里奧偷偷地膜了他一眼。他太熟悉這種口氣了。他正打算聽聽下文呢。

“不過,我要告訴您一件事,嗯……您要是能在同盟旅館裏聽人說起馬耳他人,那就算找到了兇手,只等着您去逮捕他呢。”

分局長那扣在卷邊帽底下的前額皺了起來。這刑警大隊的混蛋莫非在取笑自己?

“不錯,”庫蒂奧爾接著說,“多麗絲-梅的情人就是博邁特監獄的逃犯、大名鼎鼎的馬耳他人多米尼克-坎布齊亞。要是您肯動一動腦筋的話,我還想告訴您另外一件事……,我敢打賭,馬耳他人是來找煤炭商算賬的,因為後者與他的情婦勾搭上了。您不這樣想嗎?”

他又朝昂里奧瞥了一眼:

“阿道夫,你也不同意我的結論嗎,嗯?”

他那銜在唇邊的晴雨表似的煙頭,又筆直地豎在鼻子跟前了。

“巴黎警察局司法警察總署致各警察局和憲兵隊:務必全力搜捕外號馬耳他人的罪犯多米尼克-坎布齊亞一愛德華-帕斯卡爾-威廉。該犯30歲,生於馬耳他島瓦萊塔安托瓦納和弗拉雷-簡家。該犯涉嫌於3月25日至26日夜間在巴黎第16區蒙莫朗西大街保爾-格拉尼馬茨住宅里殺害了戶主和自己的情婦多麗絲-梅。多麗絲-梅,26歲,無業,住巴黎第8區皮埃爾一夏隆街同盟旅館。坎布齊亞系從馬賽監獄越獄逃跑的危險罪犯。作案時還盜走有價證券和黃金。該犯特徵:身高1.78米,棕發碧眼。越獄時穿海軍藍格子呢西裝和黑皮鞋。發現此犯即予逮捕並速報巴黎警察局司法警察總署。電話:圖爾比戈9200按預審處357或865分機。司法警察總署署長讓-德沃(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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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洋大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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