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騎士
1
從今年春天以來就時常聽說這一帶出現色情狂。
我寄宿的西內家房東太太也不時告誡長女美樹:“晚上不能單獨走路。”美樹今年春天才高中畢業,找到一份工作,做的很起勁。公司加班,回來晚的時候,他就在前面商店街轉角的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回來。於是,她的父母,或是念高中的弟弟直彥,就到那裏去接她。
“只是四十公尺的距離而已嘛!”開頭的時候,我對西內太太的神經質感到好笑。
“不過,上回之丁目牙醫師家的小姐受到驚嚇時,離自己家裏才五公尺左右而已。寧可小心一點,免得發生萬一就後悔莫及了。”
不錯,西內太太的話言之有理。
換言之——不,還是先自我介紹我自己好了。我叫做真鍋敦夫,二十七歲,職業時東都新報社會部記者。家鄉在富山縣,但從大學以來就一直在東京。學生時代是住在學生宿舍,畢業后立刻遷出學生宿舍,寄宿於母親的遠親,位於世田谷區的西內家,一轉眼就過了四年半。
西內家主任西內昌彥先生世二流製藥會社的總務課長,有兩個孩子。女兒美樹,我剛來時時初中生,現在已經是十九歲,亭亭玉立,純潔可愛的少女。可能因為高中時代是排球選手的緣故,有一副均勻健美的身材,而且聰明伶俐,目前在一家印刷公司擔任辦事員。弟弟直彥是都立百瀨高中二年級的學生,是個敦厚開朗,討人喜歡的少年。但同時有些軟弱,不可靠的感覺。他每天步行二十分鐘到學校去,有腳踏車卻不騎,據說是為了要和附近的一位同學一起上學的關係。西內太太皮膚白皙,肥肥胖胖,好脾氣,典型的中等家庭主婦。
關於西內太太所說的牙醫女兒被強暴的案子,是發生於這年的三月。牙醫的女兒二十二歲,她是新劇團的研究生,那天因為舞台排練,到深夜將近十二點才回家。快到住家附近時,一個男人突然從背後衝過來。她想叫喊,但是脖子被勒住,喊不出來。她因為恐懼而昏迷時,被拖到旁邊的黑暗小巷被強暴,等她恢復意識時,已經不見暴徒蹤影。這件案子,我得到的消息,比報紙上所報道的還詳細。據說被害人告訴調查官:“男人的大手從背後勒住我的脖子,我拚命掙扎,那男人以很重的腔調說:‘再抵抗就勒死你。’”其後附近又連續發生了幾件的類似的強暴婦女的案件,認為可能是同一個歹徒。據說,是個年輕人,個子略高,北關東腔,就是次城或勵木那一帶口音的人。日子一天天過去,但案子始終未破。
夏天將結束的時候,一位二十歲的職業婦女在下班歸途中同樣受到襲擊,這一次終於發展成殺人案。被殺的不是這位女性,而是聽到叫聲趕往營救的一個青年,被歹徒刺殺身亡。碰巧那時侯人們正在議論:“一般民眾協助警察與歹徒格鬥而受傷或死亡的賠償微保還是袖手旁觀比較聰明。”因此警方對本案特別重視,一方面緊急修正法規,給予受害人一百五十萬的撫恤金,另方面全力追查本案。向來清閑的這郊外住宅區派出所P署,少有的設置了專案總部,唯一的證物——砂仁兇器菜刀——放大照片,除了派出所前面以外,車站前面,路旁電線杆等到處張貼,讓民眾辨認。根絕曾經受到過驚嚇,獲救的女性證言,歹徒確實是操北關東腔,高個子的男人。從菜刀上面採到幾個不明顯的指紋,但查明不在前科者的名單內。我任職的東都新報,以及其他各報,莫不綜合以往各類似的案子,加以分析,研究歹徒的種種,試圖協助破案,但都徒然白費。我再也不敢笑西內太太是神經質了。
下面的案子是發生再十一月二十二日,碰巧這天我休假在家。平常東奔西跑,忙的團團轉,所以偶爾休假,反而閑的無聊。這天由於有輕微的感冒,加上有兩本尚未閱讀的偵探小說,所以難得的在家裏待了一天。
到了晚上九點半左右,我忽然想起打個電話到警視廳的俱樂部。因為要打聽逃亡中的五百萬元搶劫犯的最新消息。我的同事水野記者住在俱樂部,但撥了幾次都打不出去,再撥其他號碼也是一樣。
“伯母,電話壞了。”我向西內太太報告。
“啊,貞德?剛才打給橫濱的親戚時還好好的外面打的進來么?”
“恐怕打不進來。”
“糟糕”西內太太露出焦急的表情。“也許美樹已經回來了,必須去接她。”
“美樹還沒回來么?”
“傍晚打電話回來說,今天要加班,整理帳簿,但十點以前一定回來。所以我叫她到了轉彎的電話亭九打電話回來。”
“那我去接她好了,順便看看是這一帶全都壞了,還是只有我們的故障。”
“好,好,那就拜託你了。”
我披上外套出來,沒有風,是個暖和的晚秋,但是沒有星星和月亮。也許會下雨。
從水銀燈明亮的街角轉彎,接下的路近乎漆黑。我按亮手電,照着腳前的路。我並不需要手電,但是我認為手電能讓美樹安心。大約走了五六公尺吧,黑暗中忽然爆發出慌亂的腳步聲。,接着,聽見年輕女性的尖叫聲。
“是她,美樹!”
“喂,混蛋,你要對這位小姐做什麼!”
男人的叫聲,奔跑的腳步聲,以及扭在一起的模糊人影。接着的瞬間,又聽到一聲男人的慘叫聲。當地面發出笨重物跌落的聲音時,我離他們已經很近了。一個高個子的男人突然飛也似的逃走了。
“等一下!”
我要追過去,美樹不知從哪裏跑出來抓住我。
“敦夫先生!”
“你還好么?美樹。”
美樹全身發抖,一面點頭。我放棄追那個逃走的人,移動手電照着腳下,看到一個男人仰躺在地上。
“喂!振作一點。”
我把地上的男人扶起來,但是已經太遲了。他的左胸上插了一把刀,插的相當深的樣子,還聞到一股酒臭味。這男人很面熟,雖然不知道是哪一家的,但可以確定是附近的居民。我掏出口袋裏的手帕覆在死者臉上。因為我不希望讓美樹看見那對瞪着空中的白眼。
把美樹送回家,我再度經過屍體旁邊,走到轉角的電話亭。果然打不通。事後才知道這一帶的電纜壞了,從傍晚以後就不能通話。我到附近敲藥房的門,借用電話,先打給警視俱樂部的水野,接着打一一零電話。不知道怎麼,這家藥房的電話竟是好的。
回家的路上,看到屍體旁邊已經聚集了好幾個人。不知誰通報的,巡邏的警官也來了。我逕自回家。雖然只是掃了一眼,但該觀察的都已經看過了。西內太太正在安撫臉色蒼白的美樹。
“美樹,你還記得逃走的人是什麼模樣嗎?”我問。
“敦夫先生,這個時候你大可不必問這些問題。美樹已經嚇壞了,希望你不要打攪她。”西內太太歇斯底里的叫道。
“不過,等一下還是要向警方說明不可。即使想的起來,最好是現在想想,整理一下。”
“我很好。”美樹說。聲音雖然沙啞,卻相當冷靜,似乎沒有母親所擔心的那樣緊張。她開始斷斷續續的說明。
“我從公共電話打電話回家,可是打了幾次都打不通,我只好自己走。走到那裏的時候。聽到後面傳來腳步聲,而且好象是掂起腳尖輕輕走。我心裏害怕,所以就拔腿跑起來,我一跑馬上就聽到低啞的聲音說,‘小姐,等一下,不要急。’我嚇的驚叫起來,對方就突然衝過來”美樹打了個冷顫。
“然後呢?”
“他要勒我的脖子。好大的手呢,這時候一個路過的人衝過來,一面嚷着:‘喂,混蛋!你要對這位小姐做什麼!’”我立刻聽出來是裱糊店的叔叔。他要把那個男人拉開,一面打那個男人,一面不停的罵:‘混蛋,混蛋!’但接着,叔叔就尖叫一聲,倒在地上。我很害怕,好象已經死掉一樣,要不是敦夫先生那時侯趕來,說不定我就昏倒了。”
“幸好平安無事。”西內太太緊張的說。
“可是,裱糊店的老闆因為這事而喪生”西內先生黯然神傷。
“就是說呀,而且對不起清君,怎麼辦呢?媽。”美樹撲進母親懷裏哭了起來。
“哪一家裱糊店?”
“從這裏過去五六家,左邊不是有一條小巷嗎?就是在小巷盡頭的山坂先生,他的兒子清君和直彥很要好,也是讀高中二年級。”
“和直彥同樣讀百瀨高中么?”
“對,他們從小學就在一塊兒了。啊,對了,今晚直彥也是到他們家去了。”
說到這裏,正巧直彥蒼白着臉跑進來。
“媽,不得了,清君的爸爸被人殺死了!他不曉得要救哪一個女人,結果給歹徒殺死了。!”
“那個女人就是美樹。”
“什麼?是姐姐?”直彥一下楞住了。
這時候門零急響起來,我去應門。
“我是警察,被歹徒騷擾的是這家的小姐吧?”
是個表情緊張的年輕刑警。
2
美樹比預料中更冷靜的回答刑警的詢問。
“好象有點鼻塞的聲音,而且是茨城,栗木那一帶的腔調,個子高高的,力氣很大,我覺得好象是年輕人。”
接下去的說明是我看到的情形,但是遺憾的是對於歹徒的體格和相貌沒有足夠供參考的資料。也難怪,那一帶太黑了。
“如果想到什麼,請立刻告訴我們。”
刑警說著,離開后,輪到我詢問美樹和他父母對於這件事情的感想。沒有這些就寫不出精彩的特別報道。
“別的報社記者來採訪,講什麼都不要說。我說美樹受到嚴重的驚嚇,不能接見記者。”
“好現實的人。”
丟下苦笑的一家人,我奔回房間,匆匆換上襯衫,領帶。我必須爭取時間,否則來不及明早見報。山坂的遺族要先見一面,訪問一下,還要到P署,打聽警方的看法。
抓了一本新的記事簿塞進衣袋,從樓上下來時,看到直彥站在走廊里發獃。我把他叫到角落裏問他:“被歹徒殺死的山坂先生的兒子,聽說是你的同學?他們家還有什麼人?山坂太太”“伯母已經死了,三年前車禍死了。”
“那麼家裏只剩孩子了?”
“對,三個孩子。”
“哪三個?”
“清君和妹妹幸代——她念初三,還有一個小學六年級的弟弟小宏。”
“那麼,誰煮犯,做家事什麼的?”
“清君和幸代輪流做。清君很能幹,他雖然在打工,可是學校的成績從來沒有在第四名以後,今晚我也是去請他教我代數的。”
“你說打工,是自己攢零用錢?”
“不是,學費都是他自己付的,因為他們生活很苦。現在他爸爸死了,也許不能再念下去了。”直彥垂頭喪氣的說。
頑皮傲慢的男孩子,想不到這麼體貼朋友,直彥的長處就是能由衷的稱讚朋友。
“不過,清君的爸爸不是裱糊師傅么?”
“是的,不過……”直彥躊躇了一下才說:“叔叔喜歡喝酒,一個勁的喝酒,不做事。
伯母死後,喝的更厲害。不喝酒的時候,其實是很和藹的人。”
大概的情形已經了解了,我便直奔山坂家。
夜已深,但我想山坂家一定有許多聽到噩耗趕來的親戚朋友。以往好幾次到命案被害人家採訪時,除非獨居公寓者外,毫無例外的都是這樣。然而,山坂家的情形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只有三個孩子依偎在燈光昏暗的四席半房間,看不見一個大人。
“你是清君么?這次的事真不幸。”我說著,一面對自己無聊的話感到生氣。
山坂清的面貌酷似父親,但身材瘦高,一臉聰明相。高二學生,年齡大概十六七歲吧?
眼神冷靜,彷彿很有見解的“男人”。與直彥比起來,好象年長兩三歲。
“是的,我們還不曉得怎麼辦才好。”
清君以沉重的聲音回答,成熟的口吻反而令人同情。
妹妹幸代是個小巧精緻的古典型少女,流露出一副憔悴哀傷的表情。
跟哥哥姐姐比起來,小學生的弟弟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到底是老么,特別受到寵愛的關係吧?看到我的名片“社會部記者”,好奇的仰着頭看我。
這時候,一個男人跑進來,一面發出沙啞的聲音問:“喂,清君在么?”
是個二十四五歲,穿黑色夾克,高大的男人。臉色黝黑,卻留了一撮鬍子,看起來十分不協調。
“我剛剛聽島田君說了,便馬上過來。不要傷心,小幸和小宏不要怕。你們不拿出勇氣,你爹就成不了佛。喏,有我在,你們什麼都不用怕。”
雖然是誇大的安慰詞,但對這三個可憐的孤兒仍然產生了作用,妹妹幸代首先哇的一聲哭了,弟弟也跟着哭起來。
“不要哭,不要哭。”夾克男人摸摸他們的頭說。
“我不要爸爸死,爸爸喝酒也不要緊。”小宏哭着說。
“爸爸喝酒也是偉大的人,爸爸做了偉大的事情才死的。”清君咬着牙說。
這時候,一個五十歲光景的女人匆匆走進來。
——這些可憐的孩子們目前最需要的,就是和他們同聲而哭的人。
我在心中喃喃自語,同時示意夾克男人到外面去。
“請問,你和山坂先生是朋友么?”
對方迎着街燈看我拿出的名片。
“哦,是記者?不算老朋友,我是島田工廠的小林。和山坂先生比起來,我是年輕多了。我們是酒友,常常在一起喝酒。”
“你認為山坂先生是怎樣的人?”
“他是個好父親,只是有點固執,而且太太死後喝酒喝的更凶,所以大家都討厭他。太太在世的時候,在車站前面有一家店。可是他一喝酒酒發酒瘋,主顧都被他趕走了,最後便淪落島這種地步。不過,他是有俠義心腸的人,看到弱小者被欺負,他一定挺身相助,所以才會發生今天的事情。不管別人怎麼說他,我都認為他是好人。晤,我是唯一了解他的人。”
“剛來的那位太太是親戚么?”
“不是,她是前面烤地瓜店的老闆娘。平常見了山坂先生酒罵他酒鬼,可是很疼愛他的孩子們。”
“他們沒有親戚么?”
“好象沒有。據說,山坂先生有位伯母,單獨住在赤羽,已經八十多歲了,而且眼睛看不清楚,所以沒有辦法照料孩子們。”
這時又來了一個男人,是西內先生,顯然是來探望剛成為孤兒的山坂家的孩子們。我透過西內先生索取了被害人的照片就離開了。
P警署燈火通明,刑警們,鑒識人員進進出出,充滿了緊張氣氛。先前到西內家調查的年輕刑警顯然是新來的,我不認識,其他的人我大部分認識。由於我在這一區,了解這一帶的風俗民情,所以這附近發生的這些色情狂騷擾婦女的案子,都由我負責採訪。上回竹井被刺殺的案子提供資料的朝井警長正好從外面進來,我立刻攔住他。
“目前什麼都不知道。不過,可能是同一個人乾的,因為手法相同,只是這一次更小心,刀柄上沒有指紋,也許是帶了手套。一刀刺進心臟里,所以當場死亡。死前沒有多久才在郵局轉角的那家“赤松”喝酒,喝到十點多才離開。這個人喝了酒雖然會發酒瘋,但聽說今晚是高高興興離開的。這個人不是壞人,腦筋也不錯,最可貴的是很有正義感的人。好幾次看到學生被小流氓欺負,他就奮不顧身的去協助。他就是這樣富有正義感的人。”
我致謝后離開P署。這件案子我有把握可以寫出精彩的報道。
山坂龍平的葬禮在兩天後舉行。由於他的固執喝暴躁而吵架分手的一些從前的同行,紛紛前來幫忙。警方與防犯協會也送大花環來,附近的人成群來送葬,場面盛大感人。西內家的西內夫婦和直彥都出席。再沒有人批評已故者,注視着三個孤兒的目光尤其充滿同情。
出殯后的第二天,我提早離開報社,到山坂家去。因為有一些東西要給孩子們。我在報上寫了一篇“孤苦伶仃的遺兒們”,引起人們的同情,好心人送來圖書,文具等用品,當然捐款金額也不少。不過現金方面仍在研究如何處理當中,用品報社則交給我先行送給孩子們。
山坂家的清君和小宏兄弟不在,只有幸代獨自看家,對我的來訪,顯得很高興的樣子。
“這些禮物,要等哥哥弟弟回來后,再一塊打開。”我把一包包禮物放下,接着問:“聽說你們要繼續留在這裏?”
據西內太太說,沒有親戚朋友收容他們,所以三個孩子要留在這裏。
“是的。哥哥說,他要休學,找工作做。他已經習慣了,一定沒有問題,不要擔心。隔壁的伯母說,家裏的事情,她會替我們做,叫我們放心。”
“隔壁?啊,烤地瓜的伯母。”
“其實我也快畢業了,初中畢業我就可以出去做事。我的功課不好,也不特別喜歡讀書,所以哥哥和小宏繼續讀書,我去做事也好。”幸代很懂事的說。
兄妹三人被分開收養,送進孤兒院,也許還不如三個人相依為命來的幸福。人情味濃的裱糊同業們已經為孤兒們發起捐款運動,西內家也表示將長期負擔孩子們的學費,而且警方也應該會拿出一筆撫恤金才對。前一次的竹井案件,因為是單身漢,所以才一次付清。山坂家的孩子還沒成年,也許會以年金的形式,在他們十八歲以前分次給他們。但無論如何,生活清苦,前途艱辛的情形是不難想像的。就算生活上不必擔憂,父親仍然是子女們千金不可換的人物。
“我不要爸爸死,爸爸喝酒也不要緊。”想起小宏的這句話,我也為之心痛。
“發生這件意外的不幸,你們的打擊一定很大。”
“好象被人打到頭,昏昏沉沉的。爸爸被人殺死的消息,我最先知道。警察來說的。小宏已經睡了。哥哥和直彥在房內作功課。平常哥哥在房內作功課的時候,不準人家吵他。可是我嚇的忘記了,衝進屋內喊說:‘爸爸被人殺死了!’哥哥就生氣的罵我:‘我在作功課的時候不要來吵我!’也許我太緊張,沒有說清楚。不過,等他明白過來以後,哥哥和直彥的臉色都變了。這時候小宏也被吵醒了,他說:‘爸爸死了?不要騙我。’小宏硬是不相信我的話。”
“這也難怪。我差點抓到兇手,真遺憾。”
感到遺憾不是客套話,如果能逮到兇手,不但為這些孤兒們出一口氣,為社會大眾除害,而且將可成為獨家新聞。
3
“敦夫先生,還沒有兇手的線索么?”
美樹至少每隔兩天就問我一次。儘管警方全力追查,山坂的命案發生至今已經有一周了,仍然沒有任何兇嫌的蛛絲馬跡。
“美樹,我們再來詳細的回憶一下當時的情形怎樣?兇嫌逃走的背影,我匆匆看了一眼,覺得個子高高的,是不是?”
“是的。從背後跳過來抓住我的時候,好象比我高這麼多。我也對警察說過,好象一百七十公分左右的人。勒着我的脖子的手好大,手指好長。”
“就是說,也許這個兇手和前一鎮子在這附近出沒的色情狂是同一個人?不過,我總覺得不明白。那個色情狂本來只是純粹的性變態者,殺死松井的時候,並沒有預謀,而是被追上,兩人在格鬥中引起的結果。只是他身上帶着刀,當然是危險人物。但殺人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對他也是一種打擊。所以從那件命案發生以來,北關東腔高個子歹徒的騷擾案就忽然中斷了?會不會是別人,模仿前面的案子?”
“可是,我那天遇到歹徒確實操北關東腔,我的同事有栗木和茨城的人,所以我常常聽到那一帶的腔調。別個地方的人要模仿,是不會那麼自然的。”
“哦,歹徒以北關東腔叫你,然後在背後勒住你的脖子。就在這個時候,山坂先生跑來……”“什麼?”
“不,沒什麼。”
我內心突然產生了疑問。據說,山坂先生曾喝道:“喂,混蛋!你要對這位小姐做什麼?”山坂本來就認識美樹,所以他說的“這位小姐”當然指的就是西內家的小姐。那麼,他為什麼知道在黑暗中受到騷擾的女性是西內美樹?美樹嚇的尖叫,從聲音可以聽出是年輕女性,但為什麼要特地說:這位小姐?
第二天下午,我抽空到赤坂。要調查山坂龍平的伯母日野靜子老太太的住址,對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
“龍平被人殺死的消息,我已經從收音機里聽到了。我很想去參加他的葬禮,但眼睛快看不見了,腳力也不行了,太可怕了。唉,那三個孩子怎麼辦呢?真可憐!”
八十二歲的老太太獨自坐在走廊的陽光下唏噓不已。據說,一對認識的年輕夫婦把房子借給她住,還幫她煮飯。這位伯母雖然老邁,但是腦筋清楚,說的一口標準的東京腔。我試着問了幾個關於山坂龍平的問題。
“龍平么?他沒有兄弟姐妹。是的,東京出生的,道地的東京人。”
“沒有在別的地方住過么?”
“沒有。啊,不!有,很小的時候。”
“很小的時候?大約幾歲?”
“我記得是六歲到十歲的時候。他的母親死了,暫時把他寄養在鄉下。本來我是想收養他的,但我那時剛守寡,而且有四個孩子……不過都死了。”
“哪裏的鄉下?”
“栗木縣的鄉下。”
“栗木縣!”我的心臟劇烈的跳動着。
“是的。但是現在已經開發了,那時侯相當偏僻,龍平就在那變成了鄉下孩子。不過暑假他就到東京來。住在我家。他實在是聰明伶俐的孩子……在鄉下的時候,龍平和大地主栗原先生的兒子成為好朋友。不過,人家後來做了醫生,在東京的池袋開了一家大醫院。龍平卻變成了裱糊師,最後還被人殺死。唉!”
老太太不住的眨動着矇著一層灰膜的眼睛。
告別老太太我興奮的走着。這一下謎題總算解開了,襲擊美樹的色情狂原來是山坂龍平。從今年春天以來連續發生的案子,可能不是他乾的,因為據說是高個子的年輕人。山坂一定看了報上的報道。操北關東腔的男人。山坂小時侯住過栗木縣,六歲到十歲已經能夠記住當地的語言。而他本來就是東京人,住在鄉下的期間也不時到東京來,住在伯母家,所以東京腔也不會忘記,回到東京就恢復了東京腔。但栗木腔要講的話也可以講。自從妻子死後,他就孤寡一個,不能說不渴望女色。他想到以北關東腔冒充別人。為避免被人認出聲音,於是捏着鼻子說:“小姐,等一下。”當他勒住美樹的脖子時,路過的男人發揮騎士精神跑過來。山坂便拔出身上藏着的刀應戰,結果反被一刀刺入胸膛。刺殺他的男人想不到自己會殺了人,而驚慌逃走了。我瞥見的男人就是這個人。
不過我的推理遇到兩個障礙處。其一是美樹的證言“歹徒是個子高,手指長的男人”。
其二是山坂從後面跑來,一面說“要對這位小姐做什麼?”的證言。山坂龍平絕對算不上高個子,他的手指也可能是粗短的。不過,當時美樹在恐怖驚慌當中,難免會覺得加害者的身高比實際上的更大吧?此外,山坂的叫喊,也許是他想出的演技之一吧?據說,他原本是聰明的人。美樹在驚恐中,錯覺的以為山坂是要來救他的吧?
然而,我的推理在傍晚把美樹約到咖啡店晤談時,一下子就被她推翻了。她對我的說明嗤之以鼻說:“不要太瞧不起人,敦夫先生,從背後捉住我的男人身高至少有一米七零,絕對不會錯。山坂叔叔是跑來救我的,這一點也不會錯。我雖然害怕,還沒到神志不清的地步。還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從背後捉住我的男人沒有酒味,山坂叔叔的酒味很重。敦夫先生,也許你又要說我是驚慌過度,但就算驚慌的時候,嗅覺還不至於消失吧?說不定更敏感,印象更強烈呢!”
這番條理分明的話,說的我啞口無言。不錯,案發當夜,美樹雖然臉色蒼白,應該不至於重複三項錯覺。她對我和刑警的說明,都相當的冷靜清楚。
4
勇敢的市井騎士奮戰歹徒壯烈犧牲性命的案子——而且連續兩案——在膠着狀態中迎新的一年。年底罪案頻發,警察人員幾乎忙不過來。但新年過後,似乎顯得平靜多了。
元月五日,表面上政府機關公司行號,當然包括報社在內,年假都已結束,恢復工作,但事實上仍然是清閑的下午。我把因吃年糕而噎死的老人消息送到報社后,回程經過池袋車站附近,看到一幢幢三層樓鋼筋水泥前面的大招牌寫着:內科小兒科——栗原醫院。一個記憶忽然在我腦中閃現,半盲老婦告訴我的,必是這裏。我湧起了好奇心,立刻叫司機把車子掉回頭。而醫院中一對可愛的少女,和幾名護士在玩着毽子。今天醫院的生意很清淡吧,穿着白色罩衫的醫師,含笑在邊上看着。我走進他,遞上名片。
“是栗原先生吧?請問,你認識山坂龍平這個人么?”
“認識,,他是我在家鄉讀小學時的同學。你也認識他么?”栗原醫師看着我,爽快的回答,他的話帶着幾分北關東腔。
“是的,認識。”
“山坂先生現在好么?”
“他去世了。”
“去世了?果然不錯。”
“果然不錯?怎麼說呢?”我吸着氣問。
“因為胃癌去世的,不是么?”
“胃癌?不是生病去世的。”
我扼要的說明了案情,醫師睜大了眼睛聽着。
“原來如此,我好象也看到報紙報道的消息,只是沒有留意遇害者的姓名。十一月二十二日的話,就是我們見面不久以後的事。”
“見面?他來看過病么?”
“不是,是偶然遇到的。那是禮拜天,我拜訪朋友回來,車子經過甲州街道,看到他在行人道上走着。三十多年不見,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我馬上把車子停下來,他也一下子就認出了我。我們彼此都很懷念往事,便站着談了一會話。他說最近胃不大好,我就請他和我同車回來,為他診察,結果發現賁門附近有可能是癌的腫瘤,而且肝臟也已受到感染。我盡量輕描淡寫,裝出樂觀的樣子。他嚴肅的對我說:‘如果有什麼不治之症,希望你坦白告訴我,我有三個孩子,內人已經死了。如果是致命的疾病,我必須為孩子們做些準備。’因此,我下定決心,把實際情形告訴他。癌症的進行速度因人的體質而異,無法正確預言,但最快一兩個月,最慢也只有六七個月而已。哦,原來如此,是被人殺死的。不過,說不定這樣對他反而好。只要孩子們的事情準備好。”
我在醫師的追問下,把命案的經過原原本本的說出來。一面說,一面發現兩個月來在我心中的結已經漸漸解開了。
這天晚上,我回寄宿處以後,馬上到山坂家去。幸代和小宏已經睡了,只有清君在做功課。我聽說,他於十二月初開始,在附近一家鐵板工廠做事。
“等寒假一結束,我就改做鐘點的。辛苦一點,我不在乎。”清君悄然說。
為避免吵醒兩個熟睡的孩子,我靠近清君的耳邊低聲說:“父親是你殺的吧?”
清君的眼睛閃了閃,盯着我問:“原來你已經知道?”
“你父親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經不長,必須為你們三個兄妹做點準備。因此,你父親就和你演出了一齣戲。事先決定時間,在黑暗的路上會合。你父親捏着鼻子以栗木腔叫喚路過的少女,少女一跑起來,你就追過去勒她的脖子。你父親斥罵著跑過來,與你打鬥,然後自己拔刀刺殺胸膛。為了不留下痕迹,刀柄上大概包着手帕,而由你拿下手帕跑掉吧?你父親事先已經在明亮的地方看清走過來的少女是美樹。對不對?”
清君垂着頭,點點頭。
“公司職員為了拯救被歹徒騷擾的女性而被殺死,撫恤金是一百五十萬元。你父親在考慮他的身後事時,想起這個案子吧?”
“一點也不錯,因為爸爸沒有能力參加人壽保險,也沒有錢住院看玻爸爸說,假使以這種方式死掉,世人會同情我們。不過,你的推理有一個地方錯了。”
“哪裏?”
“爸爸的死不算自殺。”清君堅定的抬起頭:“爸爸把一切計劃告訴我,連續三天,我和爸爸不停的爭論。然而,除了按照爸爸的計劃做外,沒有其他的方法。因為我一個人的話,還勉強可以度日,但還有幸代和小宏。不過,我很了解自己的爸爸,他是個非常軟弱的人。其實爸爸酗酒,也是由於軟弱的關係。因此,對爸爸而言,要把刀子刺入自己的胸膛,需要極大的勇氣。所以我協助爸爸做了……這是我唯一能幫助爸爸的一件事。這個計劃,有一個人從頭到味全知道。”
“直彥吧?以為他是不懂事的孩子是我的疏忽。”
“為了萬一我被懷疑時,能有人替我作證,所以請他到我家來做功課。事實上只有他一個人在房內,而我從窗口溜出去了。”
清君說完,問我是不是要去報案,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粗布窗帘外面響起枯枝幹葉的沙沙聲。
元月底,P署逮捕了茨城縣出生,住所不定的二十四歲男子。他除了最後一件強暴婦女未遂案和殺人案以外,其他案件都俯首承認了。
山坂家的三兄妹則平安的並肩努力奮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