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第4節

珍跟在我後頭走進房間。

“還好他沒跟她睡在一起。”

“你先生昨晚在哪裏睡?”

“他的書房。”

她帶我去看一樓的那個小書房。房裏架子上有幾排書,一個關上的拉蓋書桌,一張破舊的坐卧兩用沙發,床頭還立了個灰色的檔案鋼櫃,活像個衣冠冢。我轉頭問珍:

“史丹平常都睡在這裏?”

“你問了不少很私人的問題。”

“你得習慣這點。我就當作他平常都睡在這裏好了。”

她臉紅了。

“他晚上都在弄他的檔案,他不喜歡我去吵他。”

我試探地拉了拉檔案櫃的第一個抽屜。抽屜鎖上了。

“他在這裏放些什麼樣的檔案?”

“他爸爸的檔案。”她說。

“他爸爸的檔案?”

“史丹替他爸爸準備了一個檔案,把他挖到的所有點點滴滴都存在裏面,其實沒有多少。還有所有的假線索——他曾經跟幾十個人談過或書信往來,想要找到他父親的下落。這幾年來,他主要的心思都放在這上頭。”她又用嘲諷的語氣加上一句:“起碼我還知道他晚上都在哪裏過夜。”

“他爸爸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其實不太清楚。很可笑吧,這麼多的資料——”她輕敲檔案櫃的金屬邊框,“史丹其實根本不提他爸爸的。對於這件事,他幾乎是避口不談,他媽媽更是絕口不提。我只知道他過去是太平洋步兵團的一個上尉。史丹有一張他父親穿制服的照片,他長得很帥,笑起來很迷人。”

我看看四周用三夾板拼貼起來的牆壁。除了一本商用月曆之外什麼都沒有,月曆上的白紙黑字依然寫着“六月”。

“他把他爸爸的照片放在哪裏?”

“塑膠護套里,這樣才不會破損。”

“照片為什麼會破損呢?”

“因為他得把照片拿給別人看。他還有幾張他爸爸在打網球、騎馬打馬球、駕駛遊艇的照片。”

“我猜他爸爸很有錢吧?”

“確實很有錢,至少我婆婆是很有錢。”

“而她的丈夫卻為了一個女人而拋棄了她和這些錢?”

“我是這麼聽說的。”

“那女人是誰?”

“我不知道,史丹跟他媽媽都不談這件事。我只知道我公公跟那個女人私奔到三藩市去了。今年六月,史丹跟我在三藩市待了兩個星期,他帶着他爸爸的照片在三藩市到處查訪,幾乎走遍了整個市區,才肯罷休。我還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讓他跟着我們回來。他原本想把工作辭了,在灣區繼續找下去的。”

“要是他找到了他爸爸,那又怎麼樣呢?”

“我不知道。我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說他爸爸離家的時候他十一二歲,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史丹現在二十七歲……那有十五年了。”

“他辭掉工作,經濟上負擔得起嗎?”

“哦,他負擔不起。我們欠了一屁股債,是向他媽媽還有其他人借的。可是他愈來愈不負責任,我只能盡量要他保住工作。”

她看着房間空空如也的牆壁和那個好幾個月都沒變動的日曆,沉默了一會兒。我說:

“你有沒有檔案櫃的鑰匙?”

“沒有。鑰匙只有一把,史丹帶在身上。他把拉蓋書桌也都鎖起來,他不喜歡我看他的信。”

“你覺得他跟那個女孩一直在通信嗎?”

“我不知道。到處都有人寫信給他,我都沒打開過。”

“你知道她的名字嗎?”

“她說她的名字是‘小珊’,至少她是這麼告訴龍尼的。”

“我想看看那部賓士車的登記號碼。車庫有鑰匙吧?”

“這我倒有,我把它放在廚房裏。”

我跟着她走出房間,進了廚房。她打開碗櫥,從一根釘子上拿下鑰匙。我用鑰匙打開車庫。那部賓士車的鑰匙插在鑰匙孔上。我沒找到登記證明,不過置物箱裏面有張皺巴巴的汽車保險發票,抬頭寫着:“羅傑-安密特先生”,地址是聖德瑞莎市新月街十號。我把那個名字和地址抄在我的黑色筆記本里,然後鑽出車外。

“你找到什麼沒有?”

我打開筆記本看。

“你認識這個羅傑-安密特嗎?”

“恐怕不認識。不過新月街是高級住宅區。”

“而且那部賓士車要不少錢。史丹的那位老同學好像很有錢,要不然就是她偷來的。”

珍很快做了個要我降低聲音的手勢。

“拜託不要講這麼大聲,”她用一種深恐葡萄藤籬笆外隔牆有耳的細聲說。“他說她是他的老同學。真是可笑,她根本不可能是他學校里的老朋友,我跟你說過,她起碼小他六七歲,更何況,他上的是聖德瑞莎的一所私立男校。”

我又把筆記本翻開。

“跟我描述一下那女孩的模樣。”

“她很漂亮,金色頭髮,跟我差不多高,五-六時。身材很好,大概一百一十五磅左右,眼睛是藍色的。說真的,她的眼睛是她最出色的地方,不過——也是最奇怪的地方。”

“為什麼奇怪?”

“因為我看不透她的眼神,”她說。“我看不出來她是全然的天真呢,還是全然的冷漠,好像沒有一點道德意識。這可不是我的后見之明,她和史丹一塊兒進來的時候,我第一個反應就是這樣。”

“他有沒有做任何解釋,說他為什麼要帶她回家裏來?”

“他說她需要吃東西和休息,而且要我做晚飯給她吃。我照做了。可是她幾乎什麼都沒吃,只喝了一點豌豆湯。”

“她的話多不多?”

“跟我話是不多,不過她跟龍尼說了不少。”

“都說些什麼?”

“其實都是些無聊廢話。她告訴他一個荒謬的故事,說一個小女孩獨自被丟在山上的一間屋子裏一整夜,小女孩的爸爸媽媽被怪獸殺死了,後來小女孩也被一隻類似老鷹的大鳥給叼走了。她說這是她像他那個年紀的時候,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她還問我兒子,希不希望這種事也發生在他身上。當然這都是亂編的,可是它出於惡意,好像她想把她的歇斯底里轉嫁到龍尼身上似的。”

“龍尼怎麼反應?他很害怕嗎?”

“倒也沒有,他好像有點被她迷住了,不過她可迷不倒我。我打斷他們的故事,叫龍尼回房間去。”

“她有沒有提到要把龍尼帶走?”

“她沒有直說,可是這故事有這個含意,對不對?我當時嚇壞了。我早該採取行動,把她打發走的。”

“你為什麼會嚇壞了呢?”

她抬頭看看飄滿灰塵的天空。

“我想,是因為她很害怕,而這種情緒感染了我。當然,我本來就夠沮喪了。史丹把她像個小新娘似的帶回家裏來,這太不尋常了。我感覺到我的生活正在起變化,而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的生活已經改變有一段日子了,對不對,從六月份開始?”

她的目光從天空中移下來,滿是陰霸。

“我們是六月到三藩市去的。你為什麼會提到六月?”

“你先生最後一次撕書房的月曆,就是在六月。”

一輛引擎嘈雜的汽車在門前停下,房子一角出現了一個男人。他的身子裹在皺巴巴的深色西裝里,看似渾身不自在;他的長臉蒼白,眼睛上端有道疤痕。

他順着車道向我們走過來。

“史丹-卜賀在嗎?”

“抱歉,他不在家,”珍不安地說。

“請問,您就是卜賀太太吧?”那人刻意故示禮貌地說道,可是聲音里隱約所得出挑釁的味道。

“是,我就是他太太。”

“請問您先生什麼時候會回來?”

“我不知道。”

“你心裏一定有個數吧?”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你不知道,誰會知道?”

聽他的語氣,這人是個麻煩人物。我走到他和珍的中間:

“卜賀先生出城度周末去了。你是什麼人?找他要做什麼?”

那人沒有立刻回答我。他陷入一陣無聲的憤怒,把手揮得老高,打了自己一巴掌,這一摑在他臉上留下四個火紅的手指印。

“我是什麼人你不用管,”他說。“我是來拿我的錢的。你最好找到他,把我的話帶到:我今晚就要離開這裏,而且要帶着錢走。”

“你說的錢是怎麼回事?”

“那是我跟他的事,你只要把話帶到就好。如果今晚可以到手,我願意拿個一千塊整數就好;要不然,我叫他吃不完兜着走。你把我的話告訴他。”

他淡漠的眼神和他嘴裏說的話並不相稱。我猜他是牢裏的常客。他有種長年吃牢飯的蒼白,而且在白日光光之下顯得渾身不自在。他一直緊靠着牆壁,好像需要什麼東西支撐似的。

“我先生沒那麼多錢。”

“他老媽有。”

“你怎麼知道他媽媽的事?”珍的聲音微弱。

“我正好知道他老媽有的是錢。他說他今天會從他媽那兒弄到錢,然後今晚交給我。”

我說話了:

“那你不是來得太早了點?”

“還好我來早了。你看他不是出城去了?”

“他向你買了什麼東西?”

“我要是告訴你,東西就賣不出去了,對不對?”他朝我詭譎地看了一眼,眼神透露出他是個會要小聰明、卻永遠不知道自己的聰明畢竟有限的傢伙。“跟他說我今晚會再來一趟。如果到時候他還不付錢,我跟他沒完!”

“晚上這兒恐怕一個人都沒有,”我說。“乾脆你把你的名字跟地址給我,我們跟你聯絡。你看怎麼樣?”

他沉吟了一會兒,終於說道:

“你可以在星光汽車旅館找到我,那地方在海岸公路上的多蟠嘉峽谷南邊。你說找艾爾就行了。”

我把旅館的地址記下來。

“沒電話嗎?”

“電話里你也交不了錢。”

他對我們陰笑了一下,就往外走。我跟在他後頭走到屋旁,看着他開了一輛老舊的黑色旅行車離開。那部車前頭的擋泥板不見了,車牌髒得很,我看不清楚號碼。

“你覺得他是說真的嗎?”珍問我。

“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話要測謊器才查得出真假,不過他可能通不過測謊測驗。”

“史丹怎麼會跟這種人扯上關係?”

“你應該比我了解史丹。”

“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了解他了。”

我們進到屋裏,我問了珍能不能借用書房的電話。我想找到那台賓士車的主人。聖德瑞莎查號台把羅傑-安密特的電話給了我,我撥了號碼過去。

一個女人不耐的聲音傳來:

“喂?”

“請問羅傑-安密特先生在嗎?”

“他不在。”

“請問我到哪裏才能找到他?”

“那要看你找他有什麼事。”她說。

“你是安密特太太嗎?”

“是,”聽起來她好像準備要掛我電話了。

“我正在找一位年輕小姐,一個有點奇怪的金髮女孩——”

她打斷我的話,聲音聽來興緻提高了許多:

“她星期四晚上是不是曾在聖德瑞莎帆船碼頭的一艘遊艇上過夜?”

“我不知道。”

“那你‘到底’知道她什麼?”

“她開的是一部綠色的賓士車,那部車顯然是你先生的。”

“那部車是‘我’的!告訴你,就連那個遊艇也是我的。她是不是把那部車給毀了?”

“沒有。”

“我要把車弄回來。車子在哪裏?”

“如果讓我到你那兒去談談,我就告訴你。”

“你這是在敲詐嗎?是不是羅傑叫你來的?”

她的聲音聽來已氣得發抖,也聽得出她受到傷害。

“我從來沒見過你先生。”

“算你走運。你叫什麼名宇?”

“亞契。”

“好,亞契先生,請問你哪裏高就?”

“我是私家偵探。”

“我懂了。你想跟我談什麼呢?”

“談那個金髮女孩。我不曉得她的名字,你曉得嗎?”

“不曉得。她惹麻煩了嗎?”

“好像是。”

“她幾歲?”

“十八、十九吧。”

“這樣啊,”她的聲音更小更弱了。“那部車是羅傑送給她的,還是她偷的?”

“這你得問你先生才知道。要不要我把車開過去還給你?”

“你現在在哪裏打電話?”

“北嶺,不過我正要去聖德瑞莎。或許我們可以談一談。”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我問安密特太太她還在聽嗎?

“我還在聽。可是我不知道我要不要跟你談。不過,”她的聲音高了些。“那部車是我的,我要把它拿回來。我願意付你錢,用合理的價格。”

“錢的事等我見到你再談。”

我把賓士車從車庫裏倒出來,把我的車開進車庫。等我回到書房時,珍正在和她婆婆講電話。

她把話筒放下,告訴我史丹那天早上帶着龍尼和那女孩去過農場,那時候她婆婆不在家。

“園丁把山上木屋的鑰匙給了他。”

“山上木屋?”

“農場後面的坡地上有個給客人住的木屋。那裏就是起火的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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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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