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牙
一
三井刑事被派到西口警局首次擔任刑事時,調查一課課長佐佐木探長就有所擔心。
想當刑事,需要在警察學校接受約一年的一般教育后,至各派出所執勤兩三年,再表明自己希望轉入刑事部門,經過局長的推薦后,才能成為刑事。
所以,三井的成績也很優秀。
佐佐林擔心的是另外一回事,但,他不知道如何向對方說明才好。
“坐下吧!”他讓26歲的年輕刑事坐下。
三井刑事兩條腿修長,神情略帶緊張,凝視着此後將成為自己上司的佐佐木。
“你在警校的成績很優秀,推薦書上也寫着是很傑出的青年。”
“謝謝。”
“只有一件事令我擔心。”
“什麼事?”
“知道你為何被派至這西口警局嗎?”
“這裏的一位幹練刑事在調查搶劫銀行的殺人事件時殉職,缺少一位刑事,所以才派我前來。”
“不錯。姓今井的幹練刑事兩星期前殉職了,他是前往逮捕持槍搶劫附近銀行的強盜時,被對方射殺死亡。你知道他為何會死嗎?”
“不知道!”
“囚徒是一名21歲的年輕男人,相貌酷似今並刑事已死的獨生子,結果即使是像他這樣幹練的刑事,持槍時也成為感情的俘虜,扣扳機時稍微躊躇的一瞬間,就這樣被對方射中了。”
“那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根據你的推薦函,你在派出所執行勤務時,附近家庭主婦和孩童都很喜歡你,認為你是溫柔的警察。”
“我只是實踐作為公僕的服務心愿。”
“這我知道。但是,這裏並非派出所,是調查一課,你此後要面對的不是家庭主婦和孩童,而是殺人兇手。”
“這點我很明白。”
“只是心裏明白不夠!在這裏,溫柔會導致送命!對方持有手槍時,你若不先開槍,那你就會死亡。當然,也不能任意開槍,但,在對方想開槍時要首先制敵,你能夠做到嗎?”
“我想可以做到。”
“你認為憎恨罪惡卻不憎恨人這句話如何?”
“非常合理……”
“那就不行!一定要忘掉這類模稜兩可的話。我們刑事必須憎恨兇手、憎恨殺人者,並且將其逮捕,這其中沒有感情的餘地。”
佐佐木嚴肅地凝視着年輕的三井刑事,轉身叫來資深的安田。“喂,安田,從今天起,你和這位三井刑事搭檔。知道我希望你怎麼做吧?”
“知道。”安田刑事微笑。“只要不讓他夭折就行了,對不?”
二
在自己分配到的辦公桌前坐下,三井不滿似地望着安田刑事,說:“課長所說的……”
“是指憎恨人不憎恨罪惡嗎?”安田刑事邊微笑、邊看着成為自己搭檔的年輕人。
他的神情像是世間的正義全由他一人背負,看樣子應該是很認真生活,有着目前的青年難得一見的溫柔吧!但,刑事這種行業,愈善良的年輕人總是愈早死。
“我還是覺得那句話正確。”三井頑固地說。“不管任何兇手!應該皆有犯罪的動機,漠視其動機,未免太缺乏人性了。”
“人性……是嗎?”
“刑事也是人吧?這樣有什麼不對?”
“別這樣生氣!確實,刑事或兇手都是人,但,你從這扇窗戶往外看!”
安田用力打開背後的玻璃窗,瞬間,鬧市的喧鬧聲傳進屋內。暮色已籠罩大地,霓虹燈展現着鮮麗的色彩。
“在這轄區內,以平均每兩天一次的比例發生殺人或搶劫事件,雖然不能說是全部,但大部分動機都是為了錢,為錢而殺人,為了擁有巨額金錢玩樂而隨心所欲地殺人。而對那樣的兇手,如果你悠哉地說憎恨罪惡卻不憎恨人,就會如課長所說的夭折了。何況,其中甚至還有以殺人為樂的傢伙,面對那種人的時候,你只好毫無顧慮地比對方早開槍了。一旦猶疑不決,自己反而會被殺。”
“你的話我並非不明白,但是……”
“我已很頑固了,沒想到你也是一樣。不過,不久你就會深切體會到自己的想法太過於天真了,只是若臨死前才知道,根本毫無意義,所以在那之前,我會如母雞守護雛雞般守着你。因此,若發生事件,你不能離開我身邊。”
“我能自行保護自己的。”
三井刑事正說著時,課長桌上的電話鈴聲響了。
佐佐木抓起話筒,神情顯得很緊張,邊接聽,邊環視辦公室內。但,眼前能夠出勤務的人,除了安田刑事以外,就只有新來的三井刑事了。
“安田,是殺人事件。”掛斷電話后,佐佐木對安田刑事說。“地點在溫泉飯店‘三良’。你立刻趕去,似乎有年輕女人被殺害。”
“知道了。”安田刑事點頭說,並催促三井刑事:“孩子,我們走吧!”
兩人衝出辦公室。
“能不能不要叫我孩子?”邊跑下樓梯,三井邊說。
“我已經48歲了。”安田也邊跑邊回答。“依我看,你還是孩子呢!”
下午7時過後,天色完全黑了,霓虹燈的七彩光輝更加燦爛。
在西口警局附近,有一處包括兩家大型百貨公司的商業區,入口處是各種歌廳和電影院,穿過這一帶,眼前立刻見到賓館和土耳其浴室林立。“三良”是其中一家賓館。
房間數為16間,在這一帶,應屬於中等級的賓館。外觀造型雖是模仿西洋的城堡,卻因為建築物太小,反而顯得很庸俗。
當然,安田也曾聽喜歡上賓館的人說過,所謂的賓館就得有適當的庸俗,才不會使人產生抗拒感。安田邊想着也許真的是這樣,邊帶領三井刑事入內。
派出所的年輕巡佐站在發生命案的房門前,迎接安田兩人。
“三良”的中年女經理臉色蒼白,對安田說:“我這裏是第一次發生這種可怕的事。”
“賺錢的行業總是難做的。”
安田進入房內。
模仿皇室使用的華麗床鋪上躺着全裸的年輕女人,已經死亡。
空調機發出低聲。
“這太過分了。”安田咋舌。
是年輕、容貌姣美的女人,纖細的粉頸上勒着浴衣衣帶。但,令安田皺眉的是女人身體上被虐待的傷痕!
兩邊乳房自乳頭上方被割開呈石榴狀,血已經凝固,但在此之前一定流了不少血,白床單吸足血液,已染成鮮紅色,血流過的漬痕在白皙的肌膚上形成一條紫黑色帶狀。
而且,毛不太多的陰部不知何故插着可樂空瓶,深入將近三分之一。這個房間附設冰箱,裏面放有飲料,可能是冰箱裏的可樂瓶吧!
安田抬起頭。天花板是一面大鏡子,鏡中映出女人的慘屍!
“太過分了。”三井也說。
但,也許由於年輕,陰部插入可樂瓶的全裸女屍對他是過於強烈的刺激,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鑒定人員來了,開始拍攝照片。
安田帶着女經理橋本春子至房間角落。
“孩子,麻煩你記錄一下。”他對三井刑事說了一聲后,轉臉面向春子。“認識被害者嗎?”
“不知道名字,但,是石川按摩院的人。”春子不停地搓着雙手,低聲回答。
“那麼,是妓女?”
“不……這……可是,和我無關,因為我可不想為了媒介色情而被捕。”
“可是,是客人委託你們找來的吧?”
“只說要找人來按摩,所以才打電話給石川按摩院而已。”
“算了,反正我又不是管這個的。對啦,找人按摩的是什麼樣的男人?”
“第一次見面的客人,年齡約莫三十五六歲,戴墨鏡,穿淡藍色西裝,白襯衫衣領翻蓋在西裝衣領上,看樣子似為上班族。”
“身高呢?”
“和你差不多,只是稍微瘦些。”
“你記下,身高約165厘米,體型瘦削。”安田對三井刑事說過後,又問春子:“沒有其他特徵嗎?像是禿頭或臉上有疤痕之類。”
“頭髮整齊地三七對梳。”
“帶着公文包或什麼嗎?”
“我想沒有……”
“好,我再確認一遍。年齡三十五六歲,身高約165厘米。體型瘦削,穿白襯衫、淡藍西裝,狀似上班族,戴墨鏡,頭髮三七對梳,手上未拿公文包。那麼,大約什麼時刻來到這裏?”
“五點十五六分。帶進房間后,馬上問能否找女人按摩,我就打電話和石川按摩院聯絡。”
“女人抵達的時刻呢?”
“約莫二十分鐘后。”
“石川按摩院就在這後面吧?”
“是的。”
“要花這麼久的時間?”
“最近生意似乎特別忙,聽說按摩的女孩都未回店裏,直接電話聯絡,又趕往別處接生意。”
“生意興隆嗎?但……女人是5時40分抵達的?”
“是的。”
“然後呢?”
“約莫6時半左右吧,男客人先離開。我問他‘按摩的人呢’,他回答‘正準備要走’。當時,我也沒有懷疑,何況,錢又付清。可是,女孩一直沒出來,我開始擔心了,到房間一看,就是這模樣。”
“男人說話情況如何?有什麼特徵嗎?是否有特殊腔調?抑或低沉、尖亢?”
“聲音很平常,好像沒什麼腔調。請趕快把他逮捕吧!做這種事實在太可怕了。”
“逮捕后,要向他拿洗床單的錢吧?”安田諷刺了對方一句后,對三井刑事說:“喂,走吧!”
“走?去哪裏?”
“還用問?當然是石川按摩院了。”
三
石川按摩院在麵館的二樓。
爬上室外樓梯,面前是約莫十坪大小的辦公室。一位看似剛完成工作回來的二十五六歲的女人坐在沙發上,神情疲憊地正在翻閱《演藝周刊》,看樣子似乎不知命案之事。
“負責人呢?”安田問。
女人不耐煩似地大聲叫:“經理,有客人。”
她的視線並未移開周刊扉頁。
門開了,走出一位40歲左右的男人。西裝筆挺,繫着蝴蝶結,但,感覺上仍像廉價酒廊的負責人模樣。臉孔長得倒清俊,只是帶着輕浮。
瞬間,男人唇際間浮現出卑猥的笑容——是卑猥,卻也是滿懷戒心的笑容。
“我常常囑咐女孩們……”
“別擔心,我是來調查殺人事件的。知道去‘三良’的女孩之姓名嗎?”
“應該是由加利去的……”
“她被人殺害了。”
“真的嗎?”
“騙你幹嘛?那女孩有履歷表吧!如果沒有,只好將你依違反勞基法拘留了。”
“當然有,我這裏錄用女孩時一定仔細調查過身份,要求對方填寫履歷表。”
“那樣最好。”
負責人從裏面拿出一張履歷表。是文具店出售的那種,表上填寫着住址、姓名及經歷等等。
“姓名是林田加代子,23歲,來這裏上班前曾在一流銀行當女職員。”
“身份填寫得很清楚吧?”
“是很清楚。不過,明天就麻煩了。”
“什麼麻煩?”
“周刊雜誌記者和電視台記者會蜂擁前來,畢竟,一流銀行的女職員改行當妓女,而且全身赤裸被人殺害,是最佳報道題材。”
“按摩是很正當的職業,我總是告訴女孩們,要以自己的工作為榮。”
“那真是辛苦你了。不過,林田加代子在‘三良’是接今天的第幾個客人?”
“第三個。”
“聽說是沒回來這裏,直接在外面用電話聯絡,逕自趕往下一個賺錢地點?”
“是的,因為最近比較忙。”
“現在是多少錢?”
“什麼多少錢?”
“別裝迷糊了!我是問客人和這裏的可愛女孩作樂的代價。”
“我們是正當的按摩院……”
“喂,負責人!”安田刑事改變聲調,正視對方。“這可是殺人事件,並非賣淫之類的小事,你好像還不明白?”
“我懂!”負責人臉色蒼白,扶了扶蝴蝶結領帶。“一次兩萬元。但是,這全看女孩們自己要接客與否。”
“你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就行。‘這麼說,她去‘三良’時,身上至少帶着4萬元現金了。”
“那些錢呢?”
“手提包內只有化妝品和保險套盒子,兇手殺人之後,帶了錢逃走。這張履歷表借用一下!”
安田催促負責記錄的三井刑事走出辦公室。看周刊的女孩目瞪口呆,目送兩位刑事離去。
“為什麼一流銀行的女職員會當妓女呢?”走向西口警局時,年輕的三井刑事不快地問。
“可能是不想再數算別人的錢吧!在這種情況下,男人會變成銀行搶劫犯,女人則出賣肉體。”
兩人回到警局時,鑒定人員也回來了。
佐佐木探長對安田說:“很遺憾,無法檢測出兇手的指紋。似乎仔細擦拭過,連可樂瓶也是。”
“是嗎?看樣子是相當冷靜的人物。”
“還不知道,問題在於面對兇手時的行動。”安田慎重地回答。
林田加代子的屍體被移送解剖,結果發現死因是窒息致死,而且被以浴衣衣帶勒住脖子時就已經死亡。兇手是在殺人後,用鋒利刃物割開乳頭,再用可樂瓶插入其陰部。為何要做出如此殘忍之事呢?
如安田刑事所預料的,這樁事件基於兩種意義,以引起傳播媒體的重視!一是屍體上被加諸的凌辱太奇特了,另一種是被殺害的妓女以前曾是一流銀行的女職員。
也因為這樣,佐佐木半強迫地被邀請上電視,和大學的心理學教授及評論家等一起討論此事件。
傳播媒體的關心完全集中於被害者身上。依這類事件而言,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但查訪起來將倍感困難。
這種憂慮變成事實了!
安田刑事和三井刑事帶着根據橋本春子的證言製作成的合成照片在鬧市區和賓館區四處查訪,卻半點收穫也沒有。當然,一方面是因合成照片本身就相當不正確,但,不可諱言,人們的關心集中於事件的奇特性和被害者身上也是重要的原因。
在找不出嫌疑犯的情況下,五六天過去了。
在這中間,安田刑事不斷地告訴三井刑事:“兇手一定會再下手!”
他的語氣相當肯定、有自信。
“你怎麼知道?”年輕的三井很不可思議似地望着前輩的臉問道。
“第一,是憑我的第六感覺;第二,以前我也碰過這種奇妙的事件。試着分析一下兇手的目的吧!為了錢?不,不對。若是為了劫財而殺人,不應該會做出那樣殘忍的行為,只會以浴衣衣帶勒死後逃走。”
“不能認為是有私人仇恨嗎?”
“不可能!男人說過任何女人都可以。再說,林田加代子當時去該賓館,純屬偶然。”
“如果男人是她以前上班的銀行之上司呢?”
“是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尋花問柳而殺人?抑或昔日兩人之間有情感糾葛而殺人?”
“不可能嗎?”
“當然不可能。”安田笑了。“兇手身上帶着刀,割開被害者的乳頭,而一流銀行的管理階層為何身上會帶着刀?”
“這麼說,兇手是最初就打算殺害某人,才隨身攜帶刀刃?”
“不是某人,是女人。這雖然是我的推斷,但,兇手是選擇賓館房間作為悠閑殺害女人的場所,然後,召來妓女。妓女不知道會被殺,脫光衣服時,這時,兇手將其勒死後,再施以凌虐,是為了殺人而殺人,因殺人而感到刺激和滿足。兇手勒住女人脖頸時、用刀割裂乳頭時、在陰部插入可樂瓶時,一定會興奮地達到發泄高潮。對於這種傢伙來說,只要殺過一個女人,就會變成病態,就算拚命地自我壓抑,也會壓抑不了,就像吸毒一樣。所以,他一定會再下手!”
“在哪裏下手?”
“這要依對方的職業而定。如果是自由職業的人,在大阪或北海道都可能下手;但若是無法自由行動的上班族,也許又會在這附近行兇。”
安田刑事的預測很準確。就在第十天晚上,兇手又很大膽地在離“三良”不遠的“西口皇后”賓館殺害了一名30歲的妓女!
四
現場的“阿拉丁之間”和第一樁命案時同樣,極盡凄慘之能事!
被害者是皮膚白皙、身材豐滿的女人,全身一絲不掛,脖子被浴衣衣帶勒住,兩個豐滿的乳房在乳頭部分別被利刃割開,而且和第一樁命案時相同,陰部被插入可樂空瓶!
另外,或許兇手勒住脖子時,被害者大聲尖叫,兇手想讓她沉默吧!女人的嘴裏被塞入毛巾。
和第一樁命案相同,女人手提包里的錢不見了。
櫃枱的目擊者證實,要求找妓女的客人年齡約莫三十五六歲,戴墨鏡,乍看似是上班族模樣。
很明顯,兇手是同一人物!
被殺害的妓女本名叫西井隅子,曾結過婚,但在一年前離婚,有個兩歲大的孩子。
在西口警局轄區內,除了石川按摩院,還有一家叫N-K-M協會的公司,西井隅子是該公司的女人。所謂的N-K-M就是日本健康按摩的簡稱。雖號稱是協會,卻只有一間小辦公室。
這次,兇手也未留下指紋,不過,卻發現了一張名片。名片上印着:
太陽鋼鐵營業部第一課長長谷川明
以和鋼鐵有關的公司而論,太陽鋼鐵是屬於前五名的大公司,當然也有股票上市。
“這傢伙就是兇手了!”
安田刑事用指尖捏着印有公司註冊商標的名片,邊透過房間的燈光看着,邊喃喃自語。
名片掉在距床鋪約兩米的地板上,應該是兇手穿脫西裝時自口袋中掉出。
“以這樣殘酷的命案而言,名片的主人未免太高階層了。”三井刑事搖頭。
“不見得高職位的人就都是心地善良。”安田說。
當然,不能因為掉落名片就立即斷定名片主人是兇手,這點,安田非常明白。毋寧說是收到名片的人是兇手的可能性更大。畢竟,名片的用途並非為了自己隨身攜帶,而是為了遞給別人。
但,說這張名片是和兇手有關的唯一線索也不為過!
天亮后,上午9時一過,街上開始恢復活力時,安田帶着三井刑事走向西口警局轄區內的太陽鋼鐵總公司。
已經是盛夏的太陽灼灼照射的時刻。怕熱的安田邊走在反射陽光的水泥行人路上;邊不住地抱怨“天氣太熱了”。或許,這也是對殘殺兩個女人的兇手之憤怒表現吧!
太陽鋼鐵總公司所在的超高層大樓一帶是商業區;步行只有十二三分鐘,一邊是電腦化的商業區,另一邊則是以土耳其浴、三溫暖、賓館為中心的紅燈區,實在既有趣又奇妙。但,這也充分顯示了安田他們這些西口警局刑事在工作執行上的困難程度!
進入三十八層的大樓之瞬間,強烈的冷氣讓安田刑事額際冒出的汗珠縮了回去。
太陽鋼鐵的營業部在二十九樓。
進入電梯后,安田對三井刑事說:“我有恐高症!”
這句話真假各半。安田實在無法喜歡這種現代化的超高層大樓,總覺得太冷漠、太無人情味。或許功能很齊備,但他總認為裝飾得花紅柳綠的賓館更具人性。
營業第一課長的辦公室是獨立的房間。在太陽鋼鐵公司里,似乎課長級以上職位就能擁有個人辦公室。
安田邊想及美國影片中刻畫因擁有個人辦公室而雀躍不已的上班族嘴臉,邊敲門。
課長長谷川明面前有屬下站立,正在閱讀文件。
“請稍待片刻。”
長谷川明說完,乾淨利落地指示屬下,再把文件交給對方,等對方離去后,才請兩位刑事坐下,說:“抱歉!”
安田馬上發現長谷川明身高約165厘米,體型瘦削,外觀和兇手完全符合,當然,像這樣的男人,可謂俯拾皆是……
“警察找我有什麼事?”長谷川明微笑地望着安田,拆開“肯特”煙包裝紙遞向兩人。
安田點着自己的煙,說:“昨天深夜一家叫‘西口皇后’的賓館裏有名30歲的妓女被人殺害。全身赤裸,被以浴衣衣帶勒斃,不,也許是勒殺后再脫光衣物也未可知……同時乳頭被用刀割開,陰部插入可樂空瓶。”
邊說,安田邊注意觀察對方的臉色。
長谷川明神情冷漠,只應了一聲:“哦?但,這種事和我無關。”
“可是,房內掉有你的名片。”
安田把名片置於桌上,即使這樣,長谷川明的神情仍是很平靜。他伸手拿起名片,說:“確實是我的名片。”
聲音里也無絲毫動搖。
“你現在仍使用這樣的名片?”
“是的,但,已經用得差不多了,因為這是半年前印製之物。”
“曾記下送名片的對象嗎?”
“沒有,我並非那種一絲不苟的個性,所以在這方面無法協助警方。”
“很抱歉,你昨夜在哪裏?”
“是問我不在現場的證明?”長谷川明微笑。“什麼時刻的不在現場證明?”
“昨夜,女人在晚上10時至11時之間遇害。”
“如果是這個時間,我在家。是K電鐵的S車站前之公寓住宅。”
“有證人嗎?”
“我沒有子女,只和內人住在一起,若說到證人,也只有內人了。”
“十天前的星期六傍晚,同樣發生妓女在賓館遇害的命案,你知道嗎?”
“嗯……報紙和周刊雜誌都競相報道,所以我也看到了。”
“當時,推定被害者是下午5時40分至6時30分之間遇害,你還記得這段時間你在哪裏嗎?”
“十天前的星期六,那應該是7月24日了?”
“是的。”
“那天我工作至下午3時左右,之後匆匆趕回家,抵達時,應該是4時半左右。”
“為何匆匆趕回家?”
“7月24日是我和內人的結婚紀念日,內人叫我要早點回家,所以買了一件小禮物之後就回家了。”
“什麼樣的禮物?”
“白金項鏈,是廉價貨。”長谷川明微笑。
安田刑事和長谷川明交談之間,也有電話鈴聲響起,長谷川明-一接聽處置。
兩位刑事在約莫30分鐘后告辭。
“可以說出我的意見嗎?”邊走向電梯,三井刑事略帶顧忌地注視安田,說。
“說吧!我正在聽。”
“你提出問題時,我一直注意長谷川明的表情。”
“辛苦你了。那麼,你看出什麼了嗎?”
“破解事件之謎,心理學佔着很重要的功能。”
“是警察學校的教官這麼教的?”
“是的。對方是兇手時,儘管如何努力想裝成很冷靜的樣子,內心的動搖仍會形諸表情和言談之中。我把你提出的問題當做一項心理測驗,而注意長谷川明的反應。”
“結果認為長谷川明是兇手?”
“錯了,他並非兇手。”
“為什麼?”
“你的問題未讓他產生絲毫動搖,表情未改變,說話的語調也無變化。如果那男人是兇手,不管如何有所防備,內心的動蕩會表現於外。但,他完全沒有,非常冷靜,實在無法認為他會是兇手。”
“我不認為!我打算對他徹底調查。”
“但是,他很冷靜……”
“正因為這樣才可疑。我並不是要挑心理學的毛病,但,有些情況並不能用公式概括,有時則必須予以應用才可發揮作用。知道嗎?孩子,那男人是高職位上班族,雖不知是憑藉實力或後台,但,三十五六歲能當上營業課長,表示他以後將一帆風順。”
“是的。”
“這樣的高職位上班族一向最在意別人對他的觀感,尤其對誹聞最為敏感。但,這次是很奇妙的事件,一旦被認為和事件有絲毫關聯,事情就很嚴重。
“以正常人而論,若被告知殺人現場掉有自己的名片,即使是無辜,也會臉色蒼白,而且拚命辨明與自己無關,亦即,愈是高職位人物,應該會愈是狼狽。從心理學的論點推測,這是很自然的反應?
“可是,那男人卻冷靜得近乎陰沉,就是這一點讓我無法釋然!我提出名片時,他若狼狽不堪地拚命辯白,反而會讓我認定他是無辜的,但,他的冷靜卻出乎異常,有些類似吸毒者對犯罪的冷漠!”
“這麼說,你認為那位長谷川明課長是兇手?”
“不錯!你要仔細調查長谷川明的一切,包括學歷、朋友的評斷,以及其他務必徹底進行。這件事,你一個人應該做得到吧?”
“你呢?”
“我去見他太太。”
五
在S車站上車,見到車站前的公寓住宅時,安田不由得發出讚歎聲。
因為,那是有如西洋城堡般。非常氣派豪華的公寓,都是四房兩廳或五房兩廳的格局,最少值五六千萬元。剎那間,安田想起自己的薪水數字!長谷川明家在最頂層的七樓。
安田邊想像着長谷川明之妻會是什麼樣的女性,邊按門鈴。等了片刻,門開了,一位美麗的女性站在門內,那雙眼睛冷靜地盯視着安田。如長谷川明的反應很異常般,女人的反應是另外一種異常——照理,她應先問刑事為何來訪,但她卻末開口,好似啞巴般,只是怯然不安!
“請進!”
隔了很長的時間,安田才被請至屋內。
客廳很豪華,約莫有二十張榻榻米大吧!鋪着厚厚的藍色地氈,純白的沙發組,牆上掛着靜物畫,應該也是很昂貴的畫作吧!——
但是,感覺上太整潔、太冷漠了些。
“要喝點什麼嗎?”女人唇際間浮現出微笑問。那微笑也像是勉強擠出來的。
“不,不必麻煩了。但是,你為何不問呢?”安田凝視着對方說。
“問什麼?”
“刑事若突然找上門,誰都會問原因吧!但你卻絲毫不問。”
“那是…”
“已經預期警方會來訪?”
“不,沒有這種事!”女人慌忙用力搖頭。
“你是長谷川……”
“長谷川季子。”
“和你先生結婚多久?”
“七年。”
“很抱歉!請問你們之間的感情融洽嗎?”
“是的,非常融洽。”
女人的聲調轉高了。
“你們未有兒女,是有計劃的嗎?”
“是因為我。”
“你的意思是?”
“我的體質不會懷孕。我常常覺得對外子很愧疚,外子卻說即使沒有兒女也能過着幸福生活……”
“他很體貼?”
“是的,非常溫柔體貼。”
“昨天晚上你先生什麼時間回到家?”
“和平常一樣,7時回家,之後就一直未再外出了。”
“是嗎?那,十天前的7月24日是你們的結婚紀念日?”
“是的。”
“那天他什麼時間回家?”
“因為是周末,下午3時就回來了,然後我倆共同慶祝。”
“沒有錯嗎?”
“是的,不會有錯!外子不可能是那種事件的兇手。”
“我還未說是什麼事件呢!”
“……”
安田覺得季子的眼神里閃爍着一絲絲慌亂。
六
“這麼說,你認為長谷川明是兇手?”佐佐木探長望着安田問。
“我想不會有錯。而且,其妻季子也知道!至少,她也在懷疑丈夫是該事件的兇手。”安田充滿信心地回答。
“但是,長谷川明是公司的中堅幹部,為何會那樣殘酷殺人呢?你知道動機嗎?這裏有三井刑事調查到的有關長谷川明之經歷……”
佐佐木拿起備忘紙。
“以優異成績畢業於A大法學系,立即進入目前任職的太陽鋼鐵工業公司。依其大學時代的朋友之證言,他是位嚴肅、不懂風趣之人,不過非常用功,雖不常與同學一起玩樂,卻也沒什麼令人討厭之處。另外,在公司里也頗獲上司信任。”
“家人呢?”
“雙親住在東北地方的S縣,以捕魚維生,家境似不富裕。長谷川明似是經過一番辛苦才得以大學畢業。當然,他現在每個月都寄錢回去給雙親。”
“肩負着父母的期待,長谷川明終於爬到眼前的地位?他太太是有錢人的女兒?”
“上司的女兒,目前在大板當分公司總經理的井上好一郎之獨生女。兩人是戀愛結婚,結婚時,井上在總公司當經理。”
“這麼說,長谷川明的前途無可限量?”
“沒錯!所以實在無法想像他會是兇手。”
“但他確實是兇手!”
“不過,要遂行逮捕需要證據。”
“這我知道,我一定會找出證據。”安田刑事說。
回到自己座位,安田對三井刑事說一聲:“走吧!”
“去哪兒?”三井刑事跟在安田身邊,問。
“去尋找長谷川明是兇手的證據。”
“怎麼尋找?”
“這我怎會知道?”
“不知道,那要如何下手?”
“在這種時候,用基本方法最適合。”
“你的意思是?”
“跟蹤!徹底跟蹤長谷川明。只要他是兇手,絕對會露出馬腳。”
從這天起,兩位刑事展開了徹底的跟蹤作戰——等長谷川明走出公司,即進行跟蹤。
最初之日和第二天,長谷川明下班離開公司后,立刻直接回家,之後,不再出門。到了將近12時,屋裏的燈光熄滅,怎麼看都是一對模範上班族夫妻的日常生活模式。而,即使在附近打聽,也只知道他們夫妻感情極佳。
“看來他不會是兇手了。”三井刑事搖頭。
但是,第三天起,情況開始有些奇怪了。
長谷川明未直接回家!不是在酒吧喝過酒再回家,就是先在車站上車,又折回市區喝酒。也不知是否醉了,曾見到他在自家附近嘔吐!
“到底怎麼回事呢?”見到長谷川明的行動忽然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三井刑事有了懷疑。“是在公司里碰到不順利的事嗎?”
“不,是禁斷癥狀開始出現。”
“禁然斷癥狀!”
“第一樁命案和第二樁命案間相隔十天,這之後,到現在已過了四天了。假定殺人對兇手而言和吸毒相同,那麼,逐漸出現禁斷癥狀也沒什麼奇怪。我判斷,到了第十天左右,他又會殺害女人!”
“但,不知其動機何在?”
“他太太知道。”
第七天,安田再度去見長谷川季子。
季子仍然很美,但,與第一次相比,眼睛下方出現黑暈,皮膚也明顯粗糙了許多,疲勞使這位美麗女性的眼睛失去神采。
“願意告訴我嗎?”安田直截了當地說。
“什麼事?”季子全身僵硬,眼神有了警戒。
“你先生為何要殺人呢?你應該知道原因。”
“外子什麼也沒做,他有明確的不在現場證明。”
“你認為這種謊言能永遠適用嗎?你先生或許生病了,如果真的是,他又會再殺害女人,而我們只是想預防此事,因此就需要你的協助!請告訴我們,你和你先生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都沒有。請走吧!我有點累了。”季子繃緊臉孔打開了門。
七
安田刑事心煩不已。他確信長谷川明是兇手,也確信他可能會再殺人!他很希望能夠防患於未然,而這就有必要靠長谷川明之妻的協助,可是,對方卻拒絕協助。
見過長谷川季子的第二天,安田終於知道了其中的原因。他是請佐佐木課長幫忙調查長谷川季子之事,而從中找到答案的。
“兩年前,她曾去過郊外的婦產科。”佐佐木探長對安田說。
“是請醫生檢查能否懷孕嗎?”
“不,是墮胎。醫生說她已懷孕三個月,而當時長谷川明至北海道出差。”
“真的嗎?”
“醫生最初堅持不肯說,但當我表示可能和殺人事件有關后,終於實說了。醫生也勸過她把孩子生下來,但季子似有無論如何不想生下孩子的理由。當然,她是用假勝名……”
“原來如此。”
“你認為和這次事件有關嗎?”
“我覺得似已能了解動機了。季子告訴我,不能生育兒女的原因在她身上,但是不對,應該是在丈夫長谷川明身上。”
“是性無能?”
“不是!如果是,可能沒辦法持續七年的婚姻生活了。雖非性無能,有些例子卻屬於無生殖能力者,長谷川明很可能就是。但,如果只是這樣,夫妻間的感情還是有可能很融洽的……不過,季子紅杏出牆了。也許就只有那麼一次,也許是被誰強暴也未可知,不幸,她卻因此懷孕。很明顯,那並非長谷川明的孩子,所以才會趁丈夫出差時墮胎。”
“結果,最近卻被長谷川明知道了?”
“但,如果是這樣,長谷川明為何不直接找季子?”
“或許因為太愛她也不一定,也或許因為她是上司的女兒,可能是因妻子無法懷孕的理由在於自己……何況……”
“何況什麼?”
“在知道自己完全信任的妻子背叛自己,又曾拿掉別人的孩子的打擊下,長谷川明也許真的變成了性無能!”
“你為何有這樣的想法?”
“如果不是,應該能借玩弄妻子以外的女人,多少安慰內心的痛苦。但,那種殺人手法,很明顯是對性感到憎惡的表現,也許,該說是對性感到恐懼比較恰當。”
“藉以那種方式殺害娼妓,企圖消除對妻子的愛憎之念?”
“但他和妻子每天面對,其沉澱效果也會轉薄,逐漸又會累積無處發泄的憎恨。”
“然後再次殺人嗎?可是,沒有證據!當然,如果其妻願意作證就好……”
“我想她絕對不會協助我們。正因為覺得一切責任在於自己,所以死也要堅持長谷川明的不在現場證明。”
“可是,今天已經是第九天了,明天,長谷川明也許會再殺害第三個女人吧?”
“我一定會防止,同時將他逮捕。”安田緊抿着嘴。
距第二樁殺人事件第十天的8月13日,從早上開始飄着小雨。或許正如氣象預報的颱風已接近,到了傍晚,開始颳風了。
長谷川明下午5時走出公司后,馬上鑽進騎樓下,走向電影街,進入電影院。安田和三井刑事也跟着進入。
大概因為下雨,電影院裏很難得客滿。
晚上接近11時,最後一部片子播畢,約莫三百位觀眾蜂擁而出,打開雨傘。
在傘陣里,忽然失去了長谷川明的身影——
糟啦!安田心想,同時催促三井刑事冒雨跑向旅館街,到每一家賓館仔細盤查。
在第七家的“熱海飯店”的櫃枱,總算查出疑似長谷川明的男人在賓館。這裏,距發生第二樁命案的“西口皇后”不到50米。
這一帶的賓館應該都接獲要求協助調查兩樁事件的通知,但在充斥着女人、金錢和性的這個區域,如果對每位客人都予以注意,將會做不成生意吧!
安田出示警察證件時,櫃枱里的男人臉色霎時轉白。
“那位客人的房間呢?”
“在二樓的‘埃及之間’。”
“娼妓呢?”
“叫我馬上找來。”
“女人已經來了?”
“五六分鐘前就到了。怎麼辦才好?”
“你只要坐在那邊就行!”
安田冷冷說著,和三井刑事跑上鋪着紅地毯的樓梯。
“帶槍了嗎?”安田問。
“帶了。但是對方是高級上班族,我不覺得必領使用……”
“現在不是了,是殺人兇手!你別忘了這點。”安田怒叱。
安田拔出手槍。三井也一樣。
來到“埃及之間”門前,聽到房內有女人輕微的慘叫傳出。
門自內側鎖住。安田刑事以75公斤的身體撞門。
門被撞開的瞬間,安田的身體躍向門內,右手似撞到什麼地方,手槍不自覺掉落,他倒在地上邊伸手,邊環視房內。
從床上滾下來的半裸女人手摸着喉嚨,正用力喘氣,她頸部勒着浴衣衣帶。
長谷川明身穿襯衫怔立對面,但是一瞬間,他伸手自桌上的公文包內抓出槍。
“三井,開槍!”安田怒叫。
但,三共只是持槍,並沒有開槍的意思。
這時,安田伸出的手抓住了手槍,趴在地上,扣動扳機。
一聲巨響后,長谷川明的身體飛快後退,摔倒在地。
安田臉色蒼白地站起來,對畏怯着向內窺視的櫃枱服務員說:“快叫救護車!”
長谷川明綣縮着身體,呻吟出聲,鮮血從右肩噴出。
“為什麼開槍?”三井刑事瞪視安田。
“為了救你!再說他也沒死,只是射中肩膀。”
“不要說這種話!長谷川明的槍是模型槍,你看,塗成金色所以我才沒開槍。”
三井從地板上拾起槍,遞給安田。
安田朝窗戶扣動扳機。巨響再度傳出,玻璃窗破裂。
三井刑事臉色遽變!
“這是模型槍嗎?”安田問。
“但是……”
“只不過把真槍漆上金色,讓人以為是模型槍罷了。”
“你怎麼知道這是真槍?”
“如果是模型槍,槍口應該封住,但這支槍卻沒有。另外,最重要的是長谷川明的眼神,那是企圖殺人的眼神!難道你沒發覺?”安田憤怒地說。
但,他想起答應佐佐木課長之事時,馬上露出了微笑!安田答應課長要如母雞保護雛雞般地保護三井刑事,他做到了。
只不過,或許還得再體驗兩三次母雞的心境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