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雪中字
颶風吹起亂雪,紛揚瀰漫了半天,掩住了方當正午的日頭。
雪暴之外的天依舊是湛藍的,天風呼嘯,蒼鷹盤旋着。
從半空俯視,帕米爾高原蒼黃渾厚。慕士塔格雪山在連綿的巨大冰峰中、宛如銀冠上一連串明珠中最璀璨的一粒,閃閃發光。而那些光,就是此刻乍起、瀰漫山中的雪暴。
然而,蒼鷹的目力再好,也看不到雪暴下山腰那如蟻般蠕動的黑點。
慕士塔格崢嶸嶙峋,高處籠罩在冰冷的陰雲中。而在這個連蒼鷹都盤旋着無法下落棲息的雪山半腰,居然有一隊衣衫襤褸的人緩緩跋涉而上。
風暴一起,四周一片白茫茫,連東南西北都分辨不出。半腰裏,一行被困住的行人只好立定腳跟,拖着腳步聚到一起來,圍成一圈共同抵禦颶風,緩緩挪動着、尋求一個遮蔽的庇護處。高山上的空氣本就稀薄,風起時更是迫得人無法呼吸,刺骨的冷讓原本穿得就單薄旅人瑟瑟發抖。
這群長途跋涉的人們已經疲憊到了頂點,臉上一律是可怖的青紫色,顯然是貧困的流民,衣衫襤褸,手肘上膝蓋上的衣衫破處露出已經凍得發白的肌膚。被尖利冰雪划傷的地方根本流不出血來,只凍成了黑紫色、翻卷開來,宛如小孩張開的小嘴,可怖異常。
筋疲力盡的旅人還沒有找到避風之處,風暴已經席捲而來,迷住了所有人的眼。凄厲的呼嘯聲中,四周一片恐怖的白,然而白風席捲而來的時候,彷彿有看不見的巨手攫住了這群衣衫襤褸的行人,將他們從峭壁上拉扯下來。風呼嘯的間隙里,只聽到幾聲慘呼,隊伍中體力不夠的人無法立足,紛紛如同紙片一般被捲起,向著雪山壁立的萬仞深淵中落下。
“大家小心!大家小心!”隊伍中有個嘶啞的聲音叫起來了,中氣十足,穿透了風暴送到各人耳邊,“相互拉着身邊的人,站穩了!大風很快就會過去了!”
他站在隊伍里,微微一怔,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臉去——然而,什麼都看不見。
“快拉住!小心被……”耳邊忽然聽到有人說話,然後一隻粗礪的手伸了過來,不由分說地拉住了他的手。風呼嘯着把那個同行者下面的話抹去,然而那隻手卻是牢牢的握住他的手,用力得發疼,一樣冷得如同冰雪。
他甚至懶得轉頭看看身側是誰,臉上掠過一絲不耐的表情,下意識抽回手去。
就在那個剎間,最猛烈的一波風轉瞬呼嘯着壓頂而來!身邊到處都是驚呼,每個人都立足不穩,連連倒退着。被夾在隊伍中,他也不得不跟着大家退了幾步,卻同時用力掙開了那個同伴的手,眉間閃過嫌惡的神色。
“哎呀!”風呼嘯着掠過,耳邊傳來了近在咫尺的驚叫聲,赫然是那個漢子的聲音。他還來不及回頭,感覺那隻被甩脫的手在瞬間加速離開他的手,順着劇烈的狂風而去。
“呀!救命!救——”那個人用盡了全力驚呼,然而聲音卻迅速隨風遠去。
他只是站在風雪中,動也沒動,聽着那個聲音遊絲一般斷在風雪裏,然後有些嫌惡的將右手用雪擦了,拍乾淨,重新袖在懷裏,毫不動容地站在人群中。所有人都在慌亂恐懼地掙扎,抱成一團——漫天漫地紛卷的鵝毛大雪中,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沒有攀拉任何人、卻依舊在颶風中傲然孑立的人。
風終於在一陣狂嘯后離去,紛揚半天的雪也漸漸落下,視線重新清晰起來。然而一行人中,轉瞬已經去了大半。
“到了山腰便是如此,只怕能活着到達天闕的、不會再有幾個了吧?”他心裏驀然微微冷笑了一聲,卻是隨着眾人的腳步繼續蠕動着前進,找了一個避風的所在,停下歇息。
枯枝在雪地上划著,先是劃了一個圈,然後停了一下,在圓心點了一下。
風雪卷了進來,撲到臉上。他閉着眼睛,手在點下去的剎那有些微的顫抖。
是那裏……就是那裏吧?終於要回到那個地方去了。
閉上眼的瞬間,他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的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着,眼睛毫無生氣的看着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
“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
“啪!”手下的枯枝驀然折斷,他睜開眼睛,然而深碧色的瞳孔里也是茫然空洞的神色。他拉了拉風帽,將露出的髮絲塞回帽兜里去。
“噠-噠-噠”,風在呼嘯,然而敲擊火石的聲音還是不斷傳入耳中,速度越來越急,伴隨着喃喃的咒罵聲。冒着大雪點火,半天還點不着,負責生火的鐵鍋李已經極度的不耐起來,大吼:“喂,誰過來幫一把?見鬼!”
坐在他旁邊一行人里沒有一個人出聲。這裏已經是慕士塔格雪山的半腰,長途跋涉剛剛結束,大家都累得彷彿全身散架。停下休息后,按照內部的分工,生火、挑乾糧,各自完成了份內的活兒,一群衣衫襤褸饑寒交迫的流民立馬找了地兒躺下休息,等着開飯,哪裏還有餘力管旁人的閑事?
“一群殺不盡的窮鬼。餓死你們!”鐵鍋李呸了一聲,咒罵著,繼續不懈地敲擊着火石。
他也沒有出聲,只是坐在山陰一個微微凹下去的雪窟里,攏起手,將蘇諾小小的身子抱在懷裏。然而卻是不出聲的向著鐵鍋李那邊轉了一下頭——所有人都筋疲力盡的時候,也只有這個老頭還體力充足得可以罵人了……這個鐵鍋李,也是這次帶領大家翻越雪山去往雲荒洲的流民頭兒。看來這個五十多歲漢人,只怕不簡單呢。
他想着,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只是摸了摸懷中的阿諾。這一路下來,阿諾身上也已經冷得像冰塊了。他小心的將它護在胸口,身子儘力後仰、貼着雪窟,避開那如刀般割着臉的風雪。閉着眼睛、聽耳畔風雪的呼嘯聲瞬忽來去,感覺因為長時間的跋涉、腳上彷彿有刀子在割。
——走了兩個月了,應該是快到天闕了吧?多少年了……沒有想到還有回來的一天——而且居然是和這一群逃難的中州流民一起來。
臉上有刺痛的感覺,呼嘯的風雪彷彿刀子割開他的臉。
“大叔,你看看是不是火絨濕了?我這裏帶了火鐮,你看好不好使?”風雪裏,忽然響起了一個少女清脆的話,雪地上有簌簌的腳步聲。
“嚓!”一聲脆響,忽然間風雪裏也有熱流湧起,火舌微微舔着枯枝。
“嘿呀,果然還是火鐮好使!小丫頭,謝謝你了!”鐵鍋李如釋重負,大大喘了口氣,笑聲在風裏傳來。從荊州破城以來,往西走的這一路上,這一群為了逃難而聚在一起的烏合之眾人數越來越多,但是由於成分複雜,雖然說是結伴趕路,可大伙兒之間總是自顧自——只有這個少女是熱心而活潑的,獲得流民們很多好感。
“不用謝,做了飯還不是大家一起吃——翻過了這座雪山,應該快要到天闕了吧?大家再辛苦幾天就好了。”少女朗笑,聲音雖然疲憊、卻依然有朝氣,讓七歪八倒的流民們都精神一震。簌簌踩着雪,一步一挪,少女又往這邊走了回來。
這些人、也妄想着要去雲荒么?
“地之所載,六合之間,四海之內,有仙洲曰云荒。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天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
——《六合書·大荒西經》上那一段話,寥寥數十個字勾勒出一處世外仙境,如同蓬萊方丈一般,雲荒便成了多少年來中州人夢寐以求仙境。而和那些煙波渺茫信難求的碧落三山相比,雲荒的傳說卻是故老相傳的,有憑有據,甚至有珠寶商號稱去過那個地方,帶回來讓中州人目眩神迷的寶物,鮫綃明珠、黃晶碧玉,成色之純光彩之璀璨、絕非人間所有。
——於是,雲荒宛如桃花源般的存在,便被無數人相信。然而,《大荒西經》中只略微提到它的方位在中土大陸西方,從西域雪山有小徑通過狹長地帶可至。那條小道傳說起於雲夢之澤,終點在慕士塔格雪山間某處。
就憑了這樣縹緲虛無的傳言,從來都不間斷的有人長途跋涉而來,尋遍慕士塔格雪山每一條小徑。中州人古時就有“尋得桃源好避秦”的傳說,到了中州戰亂紛飛、群雄逐鹿的時候,這樣無路可走尋找桃源躲避災禍的流民便會更多。
而這些面帶菜色的饑民,又怎麼不想想自己在中州都活不下去、又如何能抵達天闕?
正在想着,簌簌的腳步聲忽然在他面前停住,少女應該在他面前立定了,然而卻沒有說話。傀儡師的手指抓緊了蘇諾,然而沒有抬眼看她,也沒有開口,只是自顧自低頭出神。
“能坐這兒么?”雪窟外,那個少女的聲音終於問,然而不等他回答就走了過來。
嘴角略微有不耐的表情閃過,他終於開口,聲音生澀:“授受不親吧?”
“不怕,我不是漢人。”少女說著,已經坐到了他身側,大咧咧地,“我是苗人。”
“苗人?”他有些驚詫,因為對方的漢語說的流利。
“恩,我們住在瀾滄江旁邊——結果最近那裏也開始打仗了,只好逃出來。”少女嘆了口氣,撿起一根枯枝在雪地上划來划去,“寨子都燒了,早就無家可歸了。”
他有些疲憊的微微搖頭——中原這一場大戰亂已經持續了二十多年,無數人流離失所,看來如今烽火都已經蔓延到了南疆了。難怪這一群人,都這樣急着想要逃離中原吧?
“我叫那笙——大家都叫我阿笙。”那個少女的聲音響起在耳畔,熱情明快,“你呢?一路上都不見你說話,你叫什麼名字?”
“蘇摩。”他身子依舊沒有挪開半分,抱着懷中的蘇諾淡淡回了一句。
“蘇摩?不像漢人的姓名啊!……你是哪一族的?韃靼?樓蘭?突厥?高麗?”那笙有些詫異,一口氣報出了所知道的所有國度名稱,然而靠着雪窟坐着的男子一直沒有點頭,眼睛低垂着,沒有表情。
受到了冷遇,那笙卻沒有挪開的意思——對於這位同行的年輕男子,她已經留意了許久。雖然是流離中,和身邊所有難民一樣的蓬頭垢面,但是這個年輕的傀儡師的英俊容貌依然掩飾不住,臉部的線條利落俊美,五官幾乎無懈可擊。對於這樣俊美得令人側目的青年,即使是在困頓交加的流亡途中、也足以引起熱情的苗人少女的關注。
“呀,你的木偶做的真好……就像活的一樣呢!”沒話找話地,那笙看到了他一直抱在懷中的蘇諾,笑了起來,伸手想去摸,“你是傀儡師么?”
“啪”,少女的手還沒有接觸到,傀儡小人兒的手忽然抬了起來,打開了她的手。
“別動我弟弟。”蘇摩依然沒有看她,說了一句,將傀儡抱在懷裏。
小人兒的手緩緩放下,那笙看見有一根幾乎看不見的透明絲線連着人偶的手關節,絲線的另一端、卻系在青年的右手中指指環上。蘇摩的手一半露在袍子外面,十指修長,手指上全部戴着奇異的戒指,每個戒指上都系了一條細線,線的另一端消失在人偶的關節上。
那個人偶不過二尺高,臉龐俊美非凡,垂髫黑髮,穿着奇異的非胡非漢服飾,和主人襤褸的樣子相比、卻是整潔光鮮。看來蘇摩一直將自己的道具保持得很好。
“你弟弟?”那笙怔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來,“真有意思……果然很像你。”
然而,笑着笑着,少女的臉色慢慢蒼白起來,定定的看着蘇摩懷中的人偶。那笙用牙齒咬住了下唇,才沒有脫口驚呼出來——天,太像了……那樣相似的程度,簡直是做到了纖毫畢現,即使人偶是一個手指、一處肌膚,都和眼前的蘇摩一模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還是蘇摩的在袖中的手指動了的緣故——那笙忽然看到那個不過兩尺高的小偶人轉過了頭,微微對着她笑了一下。
那樣詭異的笑容。
“它笑了!”再也忍不住,那笙一下子將身體貼到雪窟上,脫口尖叫,“它在笑!”
“是你眼暈了。”蘇摩還是沒有抬頭看她,只是淡淡回答,然後將那個名叫蘇諾的小偶人抱在懷裏,不說話。將戴了風帽的頭側過去,不再看她。
呼嘯着的風將雪從外面卷進來,彷彿要將淺淺雪窟里兩人冰凍。蘇摩沒有說話,雪地里除了風聲,只有枯枝嗶嗶剝剝的燃燒聲,食物的香氣已經開始瀰漫開來。
“或許、或許是太餓了吧?頭暈眼花的。”寂靜中,那笙認輸了。她抬起頭,看着眼前抱着人偶的傀儡師,目光幾度變幻。最後,彷彿終於想起什麼可以打破目前這樣尷尬的狀態,苗人少女興奮的提議:“蘇摩,我幫你算命好么?”
看着青年男子略微有些驚愕的表情。她笑了笑,有些自豪:“我算命可是很準的——從小我就靠這個賺錢吃飯。跑到楚地的時候、那些人都說我是最好的女巫呢。算命扶乩、看相占夢,我樣樣都行!”
“那你準備怎麼算?”彷彿微微有了一點興趣,蘇摩開口問。
那笙把凍僵的手放在嘴邊呵了一下,笑:“就扶乩吧!”
兩根枯枝被綁縛在一起,一橫一直,成“丁”字形。
那笙伸出凍得通紅的左右手,用兩手食指的尖端輕輕托着橫木兩端,讓垂直的枝條末端輕輕接觸着雪地,閉上眼睛,口唇翕動,輕輕念起長而繁複的咒語。
少女念咒的聲音是極輕的,然而一直漠然坐在雪窟內的蘇摩驀然一驚,閃電般的扭頭向她的方向,懷中的偶人也瞬的和他一起轉頭。
“雪仙已經被我請來了……蘇摩,你想知道什麼?”念完了咒語,那笙卻沒有開眼。
蘇摩轉頭看着她的方向,空茫的眼神卻彷彿穿過了她的軀體,落在不知何處。他臉上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奇怪,許久,才道:“過去。現在。未來。”
“雪山神女啊,請賜予力量,在雪地上寫下你的諭示吧。”再度默誦了一段咒語,苗人少女單薄的身子在大風中瑟瑟發抖,卻虔誠地閉着眼,將左右食指托着的乩筆懸在雪上。
彷彿有無形的力量托着那笙的手,又彷彿是風吹着那垂地的枯枝,乩筆唰唰地在雪地上移動着,寫下一排排潦草的符號。
移動,移動,移動。
當換到第三行的時候,乩筆忽然停住了,風雪還是一樣呼嘯,然而枯枝居然一動不動。
“好了。”那笙長長舒了一口氣,彷彿忽然感到了寒冷,身子瑟瑟發抖,但她居然還是閉着眼睛,沒有睜開,“你看看,這就是你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蘇摩的眼睛看着她的方向,許久,淡淡道:“你念給我聽。”
那笙搖搖頭,還是閉着眼睛:“我從來不看我自己寫的預言。我不能看——就像我不能算出自己的命運一樣。你快看,看完了我就抹掉。”
蘇摩的嘴角忽然有了一個轉瞬即逝的笑意,緩緩搖頭:“你難道沒算出來我是一個瞎子?偉大的筆仙?”
風雪很大,柴火的那一點熱氣瀰漫在空氣里,沒有吹到人身上已經變冷。
聽到了那一句話,那笙大吃一驚,脫口反問:“什麼?”
“我說我是一個瞎子。”蘇摩淡淡道,然而卻一邊將身子從雪窟壁上直起,向著少女面前俯身過來,用手覆上了寫着預言的雪地,“不過,我雖然不能‘看’,卻還是可以‘讀’。”
他的手指修長,蒼白得幾乎和白雪同色。五個手指上都帶着特製的奇異指環,指環上連着傀儡的細線、在雪地上已經看不出來。他的手指摸到了第一行字上,停頓下來。
忽然間,他嘴角諷刺的笑容消失了。
手指不受控制的在雪上顫抖着,空茫的深碧色眼睛定定盯着那幾個字,驀然閃出了鋒利的光。年輕的盲人傀儡師急急俯身過來,手指摸索向第二句預言。他嘴角不知不覺中緊抿成一線,一直蒼白的俊美臉龐上泛起奇異的嫣紅。
第二句預言。蘇摩的呼吸急促起來,手指有些痙攣的壓着雪地,彷彿無法相信一般,愣了片刻,空茫的眼睛裏有奇異的表情。
“看完了么?”閉着眼睛等了很久,耳邊聽到蘇摩急促的呼吸,卻不見他的評語,那笙終於忍不住出聲問。
彷彿被驚醒,傀儡師的手一顫,顫抖着、探向最後一句扶乩預言。
然而,只是一個失神,荒山上狂亂的風雪已經捲來、將最後一句寫在雪上的預言抹去。
“是什麼?是什麼?最後一句是什麼?……”蘇摩的手急急在雪地上四處摸索,然而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第三句,一時間,這個奇怪的青年傀儡師急切地叫出了聲,“你快再寫一遍!再寫一遍!我沒有看見!”
聽到這樣大變的語氣,那笙一驚,睜開了眼睛。然而轉眼就看到俯身在雪地上摸索的傀儡師,蘇摩在風雪中抬起頭,看着她,眼神空空蕩蕩:“快再寫一遍!”
那樣詭異的神色,讓那笙不自禁感到害怕起來,膝行着不由自主退了開去,顫聲道:“不行!我寫不出來了……對同一個人、一年內只能請筆仙扶乩一次!”
“我沒有看到第三句。”蘇摩睜着空茫的眼睛,看着風雪遍佈的天空,喃喃自語。許久,有些奇異的笑了起來,“也許這是天意——不讓我看到所謂的‘未來’。或者說、對我而言,根本沒有那種東西?”
“啊?……那麼第一兩句、我寫的準不準?”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那笙在風雪中瑟縮着,問。蘇摩沒有說話,手指在雪地上慢慢握緊,握了一把空山白雪。低着頭,嘴角忽然有了一個轉瞬即逝的詭異的笑容——
“開飯了,開飯了!”正在這時,遠處鐵鍋李將木柴敲着鍋底,大聲嚷嚷。
那些七倒八歪地躺在雪山避風處的流民們陡然聞聲躍起,每個人拿了一個破碗,爭先恐後朝着火堆跑過去,一路上相互推搡着,毫不客氣。
那笙“哎呀”了一聲,也顧不得等他回答了,連忙從雪地上爬起來,從懷裏拿出一口小碗,跌跌撞撞跑了過去,一邊還對他連聲着急地招呼:“快!快啊!不然又沒的吃了!”
他卻不動,只是坐在雪地上,手指無意識地摸索着已經縱橫零落的雪地。
那上面,曾經有的兩句話已經被他一手抹去了。
“如果你不是閉着眼睛、如果你看到了兩句中的任何一句——我就殺了你。”
許久,一句極低極低的話,從盲人傀儡師的嘴角滑落。
蘇摩沒有和那群流民一起蜂擁着去火堆邊,只是一個人靠在雪窟里,將阿諾放在懷裏,俯下身去摸索着解開了綁腿,用力揉搓着痛得快要裂開的雙腿。最後終於站了起來,走到雪地上去跺着腳,想讓血脈活動起來。
那邊火堆里有大家爭奪食物的喧鬧聲,間或有鐵鍋李為了制止哄搶發出的厲喝,亂鬨哄的傳來,伴隨着風雪裏隱約的熱氣。已經是黃昏了,入夜的風更加的寒冷。在這裏休息一夜后,天亮這群流民便要再度繼續他們的跋涉。
傀儡師停了下來,眼睛卻是空茫的看着雪地,彷彿那三行字還在那裏一般。忽然笑了起來,對着懷裏的偶人輕輕自語般說話:“阿諾,來,活動一下吧!”
“啪”的一聲輕響,他懷中二尺高的偶人跌了出來,然而有引線牽着,沒有跌到雪地就是凌空一個翻身,輕輕落到地面。然後,那個小偶人就像真人一樣的踢踢腿,伸伸手,居然在雪地上打起滾來。
蘇摩的手袖在懷中,只能看見十指微微牽動。然而因為映着雪地,引線卻一根都看不見了。風雪卷過來,吹起傀儡師的黑色長發,明明看不見,但是蘇摩卻一直地看着雪地上翻滾笑鬧的小偶人,神色專註。
火堆邊上,剛剛如獲至寶地捧着小半碗野菜麵糊糊的少女看到這邊,眼裏忽然就有了一種目眩神迷的感覺——
實在是一個奇異的男子:肩膀很寬,四肢修長,身材軒昂矯健;然而再看他風帽下的臉,雖然風塵滿面,卻依然俊美無匹、輪廓清秀得近乎女氣,讓身為女子的那笙都深感自愧——這樣矛盾卻奇妙的組合,讓這個自稱叫蘇摩的盲人傀儡師散發出難言的妖異魅力。
這是個怎樣的人呢?精通占卜預言的少女、總能感到他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異力量。所以,即使在逃難的途中,年輕苗人少女依舊不由自主的被他吸引、一步一步的靠了過去。
“要不要吃點東西?等天亮就要翻山了——不吃哪裏有力氣。”傀儡師收了線,十指只是微微一揚,那個名叫阿諾的小偶人在雪地上一個鯉魚翻身,啪地跳了起來,落入主人的懷中。蘇摩回過身準備走,卻聽到了耳邊那個明快的聲音。
那笙的聲音里毫無中原女子的羞澀,爽朗而熱情,有一股熱氣絲絲縷縷觸及了他的肌膚——那是那邊火堆旁大家爭搶得來的食物罷?那些流民為了一勺半勺的差別,尚自和鐵鍋李爭奪怒斥不休。而這個女孩,卻將自己的那一份食物慷慨送給了他。
蘇摩嘴角往上彎了一下,似乎有一個難得的笑意,沒有說話,但是卻伸出了手。熱情如火的苗人少女連忙將手中破舊的陶碗捧過去,放在他手中——傀儡師的手指冰冷。
“還熱着呢,快些吃,風那麼大很快就要涼了呀!”看見對方沒有拒絕,那笙的眼裏滿是歡喜。然而蘇摩只是將陶碗靜靜捧在手裏,一分一分感覺着碗裏食物傳過來的熱度,卻絲毫沒有用餐的意圖。
風雪很大,轉眼碗裏的東西已經結成了冰砣子。傀儡師笑笑,不說話,卻是將食物原封不動的還給了那笙,轉頭走了開去。
“……”苗人少女愣了半天,這個人難道不吃東西、而只需要取暖么?那笙伸出手指,戳了戳凍得堅硬的麵糊,嘆了口氣——看來只能去火邊重新熱一下自己吃了。
剛轉過身的時候,忽然間風裏傳來奇異的噗拉拉聲,彷彿有什麼巨大的翅膀在扇動,攪起了滿天飛雪,颶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那笙手裏的碗啪的一聲掉落,手下意識捂住了臉,被大風吹得連退三步。
“天呀!快看,那是什麼!那是什麼!”大風裏,傳來了同行流民的驚呼,驚懼交加。
那笙透過指縫,看着昏暗的飛滿雪的天空,忽然也是脫口驚呼——一隻巨大的黑色翅膀,從雪山背後升起來!撲簌簌的飛過來,掠過山頂山與天交際的地方,然而,那樣巨大的鳥兒,卻始終在山那一邊飛着,只有翅膀露出山巔。
黑色的翅膀遮掩了飛雪后的天光,撲扇着引起激烈的旋風,攪得積雪飛揚,如同崩潰一般從山巔呼拉拉滑下來,白色的巨浪呼嘯着直奔山腰這一群休息的旅人。
那笙看得呆了,和所有流民一樣怔怔站着,揚頭看着那一排滾滾而來的雪浪,目瞪口呆。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輕嘆:“是比翼鳥……看來翻過雪山,天闕就到了。”
天闕?少女一震,眼中有欣喜的光閃過,也不顧那隻奇異的鳥了,回過頭去看着那個傀儡師,驚喜:“你說天闕快到了?真的快到了?!那麼就是說,我們……我們快要到雲荒了,是不是?”
傳說中,天闕位於雲荒東南,是隔開中州大陸的屏障——如果旅人平安到達天闕,便可以算是到達了傳說之地。
“首先來到的是黑鳥……看來真是凶兆啊。”蘇摩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靜靜聽着風裏翅膀巨大的撲扇聲,低低判斷。
——他的預言是瞬間實現的。
被大鳥翅膀捲起的旋風摧動,雪山頂上的積雪呼拉拉全崩了下來,如同滔天白色的巨浪、滾滾卷向半山腰裏那群怔怔發獃的流民。坐在山勢最高處的那幾個人,轉瞬被湮沒在雪浪中。只有青白色的手在雪面上掙了幾下,便毫無蹤影。
“雪崩了!”那群嚇呆了的人忽然聽到一聲巨喝,把他們驚醒,“快逃!快逃!雪崩了!”
伴隨着大喝聲的,是砰砰的金屬敲擊聲,原來是在眾人驚呆時、鐵鍋李第一個反應了過來,一把將隨身的寶貝鐵鍋從火堆上操起,也不管尚自滾熱,便撿了一根柴枝用力敲着鍋底,一邊厲聲大喝。
“哎呀!”那笙也被驚起,回頭,看到轉瞬間那駭人的雪浪已經撲面而來,少女的臉色剎那蒼白。然而在那樣可怕的自然力面前,自稱通靈的少女也一時嚇得手足僵硬,想拔腳逃開,雙腳卻軟了一樣不聽使喚。
幾十丈高的雪浪如同天幕般、兜頭撲下,湮沒了所有。
湖面宛如一面巨大的鏡子,倒映着黑沉沉的夜幕,以及湖中的城市。湖中心那座孤城拔地而起、氣勢磅礴,夜色中看來,竟然重重疊疊一直堆到了九重。
城市正中,一座龐大的白塔高聳入雲,壁立千仞、飛鳥難上。
高塔頂上的風是分外猛烈的,吹得衣袂獵獵舞動。白塔底層的基座佔地已有十頃,塔身一路上來有柔和的收分,但即使如此、到了塔頂上依舊有二頃的廣大面積。
這樣大的地方,其實只有寥寥幾座建築:神廟,觀星台,祭壇。
觀星台上,夜涼如水。風起,女子拉緊了素衣,手中的算籌一下子掉落在地上。
她身邊是一位年老的黑衣女人,她彷彿聽到了風裏什麼不祥的聲音,在觀星台上顫巍巍地轉過身,望向東南。
——那裏,彷彿有一片黑色的浮雲、遮蔽着星夜。
“比翼鳥驚起——又有人到達天闕了。”老婦人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那些飛蛾撲火般的中州人啊……天闕上,又要多幾具僵冷的屍體了。那些蠢笨的流民,真的是不顧一切么?”
“天狼星色變赤紅!”驀然間,身邊那個沉默的少女出聲了,抬頭看着黑夜裏的星辰,手指遙點,聲音冷漠,“——巫姑,有個不祥的人來了!”
“聖女,你說誰來了?!”老婦人渾濁的眼睛變得雪亮,隱隱居然有野狼般的冷芒,“不祥的人么?聖女,請你再次推算那人的具體情況,以便讓巫彭派人早日除去這個不祥吧!”
看向東邊天際,暗夜裏,哪裏有一片如星非星、如雲非雲的薄霧籠罩着天闕。
“這是歸邪。”少女看着天象,慢慢回答,“有歸國者回國。”
“請聖女示下。”巫姑俯下身去,請示,“是那個歸國者帶來了不祥么?”
“我算不出。”片刻的沉默,看着天狼星的少女卻是低下頭來,冷漠的回答,“我算不出來那個人是誰……但是,天象預示:危險和不祥在靠近雲荒大陸。”
巫姑怔住,抬頭看着至高無上的聖女——這世上,難道有連焰聖女都無法推算的人?
湖面遼闊無垠,宛如接着大海,極遠處,是那一座巨大的白塔。
湖的另一邊,無數的雙翼輕輕掠過霧氣,駿馬的四蹄無聲落到地上。長着雙翼的駿馬神俊非凡,有着長長緞子般的鬃毛,奔跑起來飄曳如夢。馬肋下的雙翅薄如蟬翼,甫一落地便收了起來。每一匹馬高而平的額心,都有一點白色的星芒。
然而,奇異的是、馬背上的騎士一色黑衣,袍子一角在風中飛揚,然而每個人臉上卻是戴了頭盔和面具,將整張臉遮擋——臉面具后的眼睛都是黯淡無光的,宛如兩個黑洞。
彷彿剛巡視了一遍自己的領地,一藍一白兩位騎士帶領乘着天馬的軍團從天空落到地面,準備回到大本營。然而,落到地面時,帶隊前行的兩名騎士卻勒住了馬。
“白瓔,有什麼人要來了……”左首坐着的是一位藍衣的騎士,他仰起頭看着中天那一顆最孤獨也最明亮的星辰,“得快回去稟告大司命。”
——天狼星已經變成了暗赤色,寂寞的放着冷光,似乎暗示着蒼穹下將要流出的無數鮮血。無論在他們空桑國人、還是如今的冰族看來,天狼都是災星,當天狼星出現的時候,就會有大災難降臨人間!
“好,你先回去,藍夏。”並騎的,是一位女騎士,白色的紗衣在夜風中揚起,“天狼現於東方,我得去天闕那邊提醒一下魅婀。”
“小心。”似乎女騎士的地位還在他之上,藍夏雖然有些擔憂,卻不能阻攔,只是點點頭,拉起韁繩,囑咐了一句,“白瓔,那些冰夷見你落單,說不定會……”
“不必擔心,我帶了光劍。”白衣女騎士微微一笑,手抬起,手腕只是一轉,錚然一聲響,手指間居然騰起一道大約三尺長的白光來,白衣騎士迅速轉動手腕,那道白光瞬忽無定、宛如雪亮的利劍,挽起一串劍花,半空的流霜和落葉陡然被攪得粉碎。女子微笑着回顧:“有天馬和光劍,除非十巫親自出動——否則就算征天軍團也攔不住我!”
藍夏在馬上對着白瓔彎下腰去,把手放在隨身佩劍的劍鍔上,致戰士間的敬禮:“身為劍聖一門當世的三大弟子,太子妃的能力我不敢置疑。”
白瓔手指一轉,咔地一聲輕響,那道白光忽然湮滅在她手指間。白衣女騎士將小小的劍柄收起來,再度看了看天上的星象,眉間的疑慮和殺氣越來越重,點頭對同伴道:“我去去就回,你先帶隊回去。”
“那麼,天亮前務必要回城!”藍夏不再說什麼,拉轉了馬頭。天馬重新展開了翅膀,騰空而起,帶領其餘黑衣戰士飛向空中。那些天馬和戰士都是死寂無聲的,無數雙翅膀飛翔,轉瞬消失在湖面蒼茫的水氣里。
“蘇摩,蘇摩……記住,要忘記。”
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又在他夢裏響起來了。
宛如吟唱,縹緲而溫柔,拂面而來、將他層層疊疊的包裹,如同厚實的繭一般密不透風。他在睡夢中只覺得窒息,拚命地伸出手,想撕開束縛住他的厚繭,然而彷彿被夢魘住了一樣,只是徒勞無益的掙扎。
那個聲音繼續飄近了,慢慢近在耳畔——
“沉睡的蘇摩,為什麼你在哭?你為何而去、又為何而返?你回來尋找着什麼?你心底里依然殘留的又是什麼?告訴我,你想要的是什麼呢?”
那張臉近在咫尺,湊近他的頰邊,沉靜而溫柔地看着睡夢中的他,輕聲問。
那樣蒼白的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素雅端莊的臉,眉心有一點十字星狀的嫣紅,更加襯托得眼前的臉蒼白寡淡,宛如一張剪紙,彷彿是一個可以一口氣吹散的幽靈。
然而,那個白紙一樣的人俯視着他,嘆息着、眼裏的神色奇異。終於,彷彿終究受不住莫名的誘惑,那個人俯下了身子,用咀唇輕輕觸碰他的臉頰。
“我想要你。”那個瞬間,彷彿咒語被解除,心底的狂熱和慾望如同利劍出鞘。他忽然從夢裏睜開了眼睛,在對方驚覺掙扎之前,毫不猶豫伸臂將那個蒼白的影子擁住,吻住了眉心那一點奇異的嫣紅,啞聲回答:“我想要你……”
懷中猝及不防被捉住的那人慌亂地掙扎,然而越是掙扎他的雙臂就擁得越緊,激烈的掙扎中他輕易地抓住了對方的手臂,轉瞬壓到了地上,冰冷的咀唇吻上了眉心的紅痕。
“你要幹什麼?你瘋了?放開我!放開我!”身下的人又驚又急,然而雙手被扣住絲毫不能動彈,只能破口大罵,聲音爽脆,“蘇摩!我還以為你是好人,臭淫賊!放開我!”
——是那笙的聲音?
他驀然便是一個恍惚,神智忽然回復到身體中。就在他遲疑的剎那,壓在身下的人迅速抽出了被扣的手臂,一個耳光乾脆利落地落到了他臉上,徹底將他打醒。
“你、你……你這個壞蛋!”氣急敗壞地坐起來,急急抓緊被撕開的前襟,退到一邊的少女驚懼交加,語音中已經帶了三分哭音——發現這個人在一邊昏睡,便忍不住湊近去看看他是否在雪暴中受了傷,不料卻得到了這樣的對待。
傀儡師的身子僵硬在風雪中。也不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只是默然低下頭去,不說話。
旁邊的地上散落着他那個叫阿諾的小偶人,方才的掙扎中傀儡掉了出來,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本來只是微笑地嘴巴,不知何時已經轉成了咧開大笑的表情,仰躺在雪地上,詭異地無聲張口大笑。
“呀!——”再度清晰的看到傀儡這樣可怖的變化,那笙再也忍不住的尖聲大叫起來,退縮着靠到了山壁上,抱住自己的頭,一手指着偶人,“它在笑!它在笑!它又笑了!”
“阿諾。”蘇摩終於出聲了,眼睛雖然看不見,卻彷彿知道傀儡掉落的方位,對着雪地輕聲說話,“不要再淘氣了,回來。”也不見他手指如何活動,雪地上仰躺的偶人忽然彷彿被無形的引線牽着,不清不願地一躍而起,準確落入了傀儡師冰冷的懷抱。
“你又淘氣了。”傀儡師低下頭去,撫摩小偶人的頭髮,臉上忽然有冷利的光一閃而過,“剛才是你么?是你玩的把戲?——你這個壞孩子。”
傀儡師的手瞬間快得驚人,“啪啪”兩聲輕響,那笙目瞪口呆的看着蘇摩的手指間掉落數截東西,竟然是偶人的雙手和雙腳!
“給我安分點,阿諾。”轉瞬間便卸掉了心愛偶人的手腳,傀儡師一直平靜空茫的眼裏一時間有可怕的殺氣,低低對着懷裏那個叫蘇諾的偶人說話,惡狠狠的話音剛落,他便抬起手,很用力的捏合了傀儡大笑張開的嘴,似乎把一聲慘叫關了回去。
“冒犯了。”蘇摩莫名其妙地對着自己的木偶說了一番話后,終於有空轉過頭來,對着驚懼退避的苗人少女淡淡頷首,算是道歉。
那笙看他一看過來,心中有再也忍不住的恐懼,便貼着山壁往旁邊挪開了幾尺——就算她一開始如何天真的迷戀過這個俊美的盲人傀儡師,現在她也發現這個叫做蘇摩的俊美無儔的男子遠非她原先想像……是如何可怕的一個人啊。
那個瞬間,少女打了個寒顫,然而她摸索着想站起身來遠離這個人時,猛然手指碰到了雪下的什麼東西,她下意識的低頭看去,瞬間爆發出了駭人的驚叫。
“死人!死人!”那笙一下子跳了起來,遠遠離開那一面山壁,撲過去拉緊了傀儡師的袖子,顫抖的手指直指方才剛坐過的雪地,忘了眼前這個人是看不到東西的——那裏,薄薄的雪層因為她方才的摸索而散掉了一些,一張青白僵冷的臉便暴露在了天光下,咀唇微微張開,彷彿對天吶喊。她方才那一摸,便是碰到了張開嘴巴中冰冷的牙齒。
“這座山到處都是死人,不希奇。”儘管那笙在旁邊又叫又抖,蘇摩的臉色卻是絲毫不動,淡淡然道,“過了慕士塔格雪山就是天闕——多少年來,為了到達雲荒,這裏成了你們這些中州人的墳場。”
“對了……鐵鍋李呢?孫老二顧大娘他們呢?”這時才想蘇摩是看不見那些死人的,那笙念頭一轉,又起方才還在一起烤火的同伴。然而四顧只有一片白雪皚皚,那一大群人居然一個都不在了!她跳了起來,驚呼:“他們、他們難道——”
“他們應該在這下面。”蘇摩笑了笑,似乎回憶了一下方位,走過去,用腳尖踢開了一處厚厚的積雪。雪簌簌而下,雪下一隻青紫色的手冒了出來,保持着痛苦的僵冷姿式,指向天空,似乎想奮力掙扎着從雪崩中逃脫,卻終究被活生生埋葬。
“天……那是、那是孫老二的手!……”看到手背上那一道刀疤,認出了熟悉的同伴,那笙驚叫起來,“他們……他們都死了?剛才的雪崩、剛才的雪崩他們都沒逃掉?”
“比翼鳥在百里之外就可以察覺外人的到來而驚起,如果朱鳥飛來,那末旅人平安無事;如果是黑鳥飛來,那麼便是一場雪葬。”蘇摩的腳繼續踢掉那些積雪,雪下十幾隻手露了出來,姿態奇異地扭曲着,觸碰着他的足尖,“他們的運氣可遠遠不如你好。”
那笙看那些雪地上活活凍死窒息的同伴的手,觸目驚心,下意識轉過頭去不忍看,許久,才細細聲音地問了一句:“是你……是你在雪暴里救了我?”
然而,她剛一轉頭,就看到了答案。
——那雪崩掀起的滔天巨浪依然在她頭頂洶湧欲撲!
她驚叫剛要出口,忽然發現那一波撲向她的雪浪居然是在瞬間被凝結住的。宛如萬匹駿馬從山巔奔騰而下,然而其中一匹追上她要踩死她的怒馬、卻竟然在一瞬間被莫名的力量定在半空,凝固成冰雕。
那是什麼樣的力量!
她眼裏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轉頭看向一邊那個奇異的傀儡師。然而蘇摩已經轉過了頭去,並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淡淡道:“一飯之恩而已。”
他走了幾步,便到了山頂,久久站立,彷彿感受着風裏傳來的什麼熟悉的氣息。那笙卻只覺得寒冷,看着雪野中遍佈的屍體,瑟縮了一下,想走到這個如今唯一的同伴身旁,卻又對他有莫名的畏懼,一時間踟躇起來。
長夜和雪暴都已經過去,天色微微透亮。
蘇摩站在慕士塔格雪山山頂,蒼鷹在他頭頂盤旋,他忽然抬起手指,將一直戴着的風帽拉下,微微一搖——一頭深藍色的長發垂落下來,襯着他蒼白的臉。
天風吹起傀儡師柔軟的長發。閉上眼睛,面向西方站了很久,蘇摩忽然抬起了手,指着腳下土地上的某一處,似乎是自語一般,微微笑了起來,低聲道:“雲荒,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