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天問

十二、天問

頭頂的風隼在盤繞呼嘯,黑翼遮蔽了黎明前下着小雨的天空。

她在不顧一切地奔逃,懷中放着剛剛打回來的酒——如意賭坊在城南,然而她用盡了力氣向著北方急奔,腳尖點着石板鋪的大街,用盡所有西京傳授給她的身法。

她想躍入路邊的房間去躲避頭頂那些如急雨呼嘯而來的勁弩,然而黎明前的街道四壁峭立,沒有一家開着門。頭頂那些呼嘯着的風隼,每次看到她腳步稍微一緩、便知道了她躲藏的意圖,用低低掠下,用暴風驟雨般的一輪激射逼得她不得不繼續逃離。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感覺天色慢慢亮起來,力量慢慢從身體裏消失。鮫人本來的體質就不適合長時間的激戰和對抗,即使跟主人學習了那麼久,自己的體能還是無法跟普通的人類相比啊……

好幾次,在風隼掠低的時候,她幾乎都看得見風隼內操縱的鮫人傀儡那張木無表情的臉——那時候她的手指緩緩握緊佩劍,忍不住就想一劍投出,刺穿那個傀儡的護甲,讓那架風隼墜毀落地。

然而,每個剎那,彷彿無形的力量禁錮着鮫人少女的手,讓她無法拔劍。

瀟……瀟。姐姐啊,你如今在何方?會不會就在上面,毫無表情地看着奔逃的我?

恍惚間,腳下一痛,彷彿什麼東西洞穿了骨骼。她面朝下地重重跌倒在路上,懷中猛然有什麼東西碎裂了,她低下頭,看到碎瓷片扎入胸口,混合著鮮血流出來,濕透前襟。

“啊,灑了!”她脫口低呼,陡然間,心裏有不祥的感覺,抬頭喃喃,“主人……”

她想站起來,然而已經不能夠:一支勁弩射穿了她小腿,把她釘在地上。

她咬着牙去想反身拔掉那支箭,然而剛剛一動、半空的勁弩接二連三射來,猛然穿透她的手臂和肩膀,釘入地上——奇怪的是,卻不射任何致命的部位。

“哎呀,殺了她得了!”風隼上,一個滄流帝國戰士不耐煩起來,臉上青筋凸起,臉色興奮,“幹嗎要跟着她?她是個鮫人,又不是咱們要找的!殺了殺了……啊哈哈哈,多爽啊,射穿那細細的脖子!”

“你敢!少將吩咐了,從桃源郡東邊起搜查,任何異常都不能放過!”那個人的手準備按下機弩上的彈簧,旁邊的戰士猛然喝止,“這個鮫人居然單身半夜出來走動,說不定她和我們要找的東西有聯繫!她方才發出了求救訊號,我們等着看誰來救她不就得了?”

那個按着機簧的戰士不甘心地放開了手,看着底下滿身是血被釘在地上的少女、依然充滿殺氣地手舞足蹈,大笑:“射死她!射死她!哈哈哈……那些卑賤的鮫人!”

“迷迭香吸得多了。”看着那樣猙獰的神色,旁邊的滄流帝國戰士不屑地搖頭,對另一邊的同伴冷笑,“老三你看,新來的人吸了就變成這樣!要這些新上風隼的傢伙克服怯懦,上頭也不該用這種法子吧?真怕這小子獸性發作起來、連我們都砍了。真是的,還不如鮫人傀儡派得上用場。”

“小心點,這種抱怨要是被上面人聽見了、可要把你軍法處置!”看到鮫人傀儡木無表情地拉起了風隼,繼續盤旋,同伴謹慎囑咐,“少將治軍嚴厲、你又不是不知道。昨天那些逃回來的人,還不是被送回伽藍城嚴厲懲處了?”

“活該!駕着風隼還被人打下來,根本是一群飯桶——不過你們有沒有覺得奇怪?一連在桃源郡遇到那麼多鮫人,難道這裏最近有復國軍出沒?”風隼上滄流帝國戰士猜測,忽然間眼神凝聚,斷喝,“人來了!快掠低,放箭!”

透體而過的長箭將她牢牢釘在地上,血冰冷地流出來,合著黎明前零落的雨點,淌了滿地……汀的意識慢慢模糊,看着滿地的鮮血,忽然苦笑:為什麼鮫人的血還是紅的呢?如果和那些人類不一樣、那也乾脆不一樣得徹底一些吧?

耳邊傳來尖嘯聲,風隼又俯衝過來——為什麼、為什麼他們還不殺自己?

他們……在等什麼嗎?

又一輪的勁弩呼嘯而來,這一次、已經絲毫不避開她的要害,直射心臟、咽喉和頭部。

漫天的箭雨中,她閉上眼睛,鬆開了握着劍的手——雖然,在風隼又一次的低空逼近中、她還是有機會殺掉上面那個駕馭機械的鮫人傀儡,然而她最終鬆開了手,喃喃嘆息:“姐姐……”

“汀!”猛然間,聽到有人大聲叫喊她的名字。

那個熟悉的聲音,瞬間將她殘留的神智凝聚。她睜開眼看到閃電般掠到的黑衣人,猛然明白了,用盡所有力氣大喊:“主人!別過來!風隼要伏擊你!”

然而,那句話未落,尾音隨着射穿她頸部的利箭唰地停住。

黑衣劍客閃電般掠過來,抬手揮劍,那些勁弩忽然在白光中紛紛截斷。冒着雨,西京趕到她身邊,跪下,雙手顫抖着、然而卻不知道該如何抱起她——一共有七支長箭射穿了汀纖細的身體,將她牢牢釘在地上。最致命的一支、射穿了她的咽喉。

“汀!汀!”他不敢碰她,顫不成聲。

“主人……”鮫人少女的口唇微微張開了,顯然那支箭還未曾損壞聲帶,她的手指指指天空,臉上的神色是急切的,“風……風隼……逃……”

隨着口唇的開合,血沫合著呼吸從頸部冒出,染紅她藍色的長發。

“別說話,別說話!”西京大聲喝止,右手的光劍猛然掠出,沿着她身體與地面的間隙一掠而過,切斷那些釘住她的長箭,將她抱起。一輪勁弩射過,風隼再度掠起。炎汐隨後趕到,看到渾身是血的汀,猛然眼神就銳利起來。他轉過身去不看兩人,按劍冷冷看着天空中盤旋而上的風隼,全神戒備。

汀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我好笨拙啊……主人,酒、酒灑了……”

“你為什麼不往回跑?你為什麼不往回跑!”西京看到她那樣的傷勢,猛然覺得全身的血都冷了,“你來得及跑回來的啊!為什麼要往北邊跑!”

“不能、不能……讓他們……發現我們復國軍的秘密……”汀的眼神慢慢渙散開來,喃喃,“少主、少主在賭坊……不能讓他們……發現……”

“笨蛋!就為了蘇摩那個傢伙嗎?!”西京猛然明白過來了,大罵,身子都顫抖起來,“不值得!根本不值得!”

“少主是、是我們所有鮫人的……希望。”汀微微笑了起來,堅決重複,忽然間手指動了動,抓住西京的手,艱難地,“主人,請你、請你要原諒我一件事……”

“別說話。”西京騰出一隻手,想為她止住血,然而汀身上傷口太多,一隻手根本按不過來。血迅速染紅他的手,冰冷的血卻彷彿炙烤着他的心肺。

“不,我如果不說……死不瞑目。請你一定原諒我……”汀大口呼吸着,然而臉色迅速灰白下去,用力抓緊西京的手,淚水沁出眼角,滑落,“當時、當時我來到主人身邊……賴着不肯走……是、是因為,我受命…來偷學主人劍法……回去教給復國軍戰士。要知道,我們、我們鮫人……無法得到什麼技藝……對抗滄流帝國。請原諒我、我欺騙……”

西京低下頭,看着少女猶自帶着稚氣的臉,忽然間,他的手顫抖的不能自控。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沒有怪你,沒有怪你。”他抱着汀,站起來,彷彿有些不知所措地喃喃,“我去給你找大夫,你先別說話。”

“主人,你、你原諒我了?”黎明即將到來,微亮的天光下,汀微笑起來,那個笑容一閃即逝,然而卻是歡喜的:“我知道我要死了……不過,我、我比紅珊幸運……我不想離開你。主、主人……不要再喝酒了,好不好?”

“好,好……不喝,不喝了……”忽然間感覺汀的身體如同火一樣滾燙,西京眼裏的恐懼瀰漫開來,連忙停了下來,雙手不停顫抖着,“不要叫我主人!叫我的名字,汀。”

“啊……”汀的臉上忽然有羞澀的紅暈,閉了閉眼睛,彷彿積攢了許久的力氣,才慢慢道,“西京…西京,別傷心。我們…我們鮫人死了后,會升到天上去……然後,碰上了雲……就、就化成了——”

她的話語截然而止,頭微微一沉,跌入黑衣劍客懷裏。

零落的雨點落到臉上,冰冷如雪。

忽然間所有力量都消失了,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黎明已經到來,天光亮了起來,然而他卻感覺眼前一切都模糊了。

再一次的俯衝,在勁弩的掩護下,風隼上的滄流帝國戰士跳下地面,從四面圍上了那三個人,細細審視,忽然臉上有沮喪的表情,七嘴八舌。

“怎麼來的兩個都是男的?而且也沒有戴着那樣的戒指?”

“弄錯了……果然不是我們要找的!”

“回去回去,媽的,浪費時間!”

“喂,這裏還有個鮫人,要不要查看一下那個人有無奴隸的丹書?”

“磨蹭什麼!別的隊說不定搶在我們前頭了!”

那群風隼上下來的滄流帝國戰士上前,看了一眼死去的鮫人和活着的其餘兩個人,發覺並沒有他們這次行動搜索的目標,不由興緻索然,準備離開。

“給我站住。”炎汐的手剛剛按上劍,卻聽得旁邊的黑衣劍客低聲喝止。

滄流帝國的戰士們本來不想理睬那個損失了奴隸的黑衣人,然而那個吸了迷迭香的新戰士一下子回過頭來,眼睛發光——血在身體裏沸騰,他正巴不得有機會殺人!

“別浪費時間!”隊長攔阻了那個新兵,看了一眼抱着死去奴隸的黑衣人,冷冷,“誰讓你放自己的鮫人單獨上街?違反了滄流帝國法令,射殺也不過分——自作自受,大家走。”

一行人轉身,然而猛然一驚:那個黑衣人抱着鮫人,居然攔到了面前!

“你們都給汀陪葬吧。”黑衣人沒有抬頭,緩緩道。雙手微微顫抖着、將一個銀色的金屬圓筒放入死去鮫人的手中,握緊,抬起頭來看着面前的士兵。

“……”陡然間,隊長被眼前人的氣勢震懾,倒退了一步。

“別、別那副表情……不就死了一個鮫人嗎?”莫名的,身經百戰的隊長居然根本不想跟面前的人動手,開口辯解,聲音甚至有些緊張,“趁屍體還新鮮挖出一對眼睛做凝碧珠,再添上一點錢,就可以去葉城東市再買一個新的……”

“住口!一群混蛋!”猛然間,白光閃電般划落,“一群混蛋!”

隊長反應很快,立刻往後避開,那名興奮狀態的滄流戰士卻反而沖了上去,咆哮着揮劍,呼嘯而砍下,氣勢逼人。

只是一眨眼,人頭斜飛出去,血如同雨點落下。剩下數名戰士猛然跳開,滄流帝國的戰士都經受過嚴格的遴選和訓練,無論配合作戰還是單兵戰鬥力都非常強,此刻立刻向著四個不同方向跳開,迅速準備好了反擊。

西京根本無視於對方布好的陣勢,只是把着汀的手,劍光縱橫在微雨中,宛如游龍。

“汀,你看,這是天問劍法裏面最後的‘九問’……”抱着死去的鮫人少女沖入人群,一邊揮灑劍光,他一邊低聲告訴她,手上絲毫不緩,“我從來未曾在你面前使過……現在你看清楚了……”

炎汐沒有拔劍,甚至沒有上去從旁幫忙的意思。他只是看着西京拉着汀的手,迅速無比地斬下一個個人頭,滿地亂滾,血流殷紅。轉身之間,汀藍色的長發拂到了他臉上,濕潤而冰冷。黎明下着雨的天空是黯淡清空的,黑衣劍客抬頭看天,手中的劍連續問出劍聖“天問”裏面的最後九問——

問天何壽?問地何極?人生幾何,生何歡?死何苦?

九問不過問到第七問“蒼生何辜”,已經將風隼上下來的所有戰士殺絕!

劍氣在雨中激蕩,西京止住手,提劍怔怔低語:“我早察覺你在偷師,所以從來不使出‘九問’——如果我……如果我早日教給你,又怎麼變成這樣……”

空了的風隼再度掠下,上面那個鮫人傀儡不知道下地的滄流戰士已經全滅,依然極低的擦着地面飛來,放下長索,以為那些戰士會回到上面來。

“最後一個。”西京冷冷看着,握着汀的手,抬起,準備瞬間投出光劍。

炎汐忽然間伸過了手,按住他的光劍:“別殺那個傀儡……為了汀。”

西京愣了一下,轉瞬間那風隼已經掠過,遠去。炎汐看着風隼上那個無表情的鮫人傀儡,手指在劍上握的發白:“其實不關你的事——汀單獨碰上了風隼都要死……她根本無法對那些鮫人傀儡下手,只有逃。”

“為什麼?”看到風隼接近的程度,估計着裏面那個鮫人傀儡離地的距離,發覺就是汀應該也能擊斃——黑衣劍客忍不住詫然追問,看着炎汐。

炎汐低下頭,看着死去的汀,眼裏的光芒閃了閃,許久,輕輕道:“汀有一個同胞叫做瀟。二十年前那次起義失敗后,被抓了過去,再也沒有回來——據說有傳言說她叛變了,然後我們有人看到她成了征天軍團里的傀儡。”

“剛才那一架上面,難道是……?”西京震驚,脫口。

“不知道。誰都不知道。”炎汐搖了搖頭,淡然望着天空,“汀也不知道哪一架風隼上是她姐姐,所以從來不敢下手……我們鮫人、我們鮫人,實在難以克服這樣軟弱的天性吧?”

“……”西京猛然沉默,看着懷中死去的汀,臉色漸漸蒼白,“那群混帳!”

炎汐走過來,對着西京伸出手:“把我的姐妹交給我——汀為了海國的夢想戰死,我們要讓她安安靜靜回到天上去……所有死去的兄弟姐妹,都會和她一起在天上看着我們。”

看到西京不動,炎汐低下眼睛,平靜的臉上第一次有了悲涼的笑意:“請不要再自責,你畢竟給了汀一場美夢——多少鮫人會羨慕她。她很幸運。”

“蒼生何辜……蒼生何辜。”許久許久,西京喃喃重複着最後那一問,忽然在清晨零落的雨點中揚起了頭,不知道雨水還是熱淚,從他臉上長划而下。看着復國軍左權使,一字一字:“我要見你們少主。”

外面的天光越來越亮,而室內雖然簾幕低垂,重重遮蓋,白瓔的神智依然在渙散下去——哪怕照不到光,冥靈在白晝里依然會慢慢衰竭。

很靜,很靜。簾幕重重,薰香濃郁,她伏倒在那一片錦繡堆中,所有一切都感覺變得遙遠,不知道是否因為自己變得虛弱而無法聽到聲音,還是所有人的忽然間都從這個地方消失——她開始封閉自己的五蘊六識,以減緩衰竭的速度,避免在天黑前就徹底消散。

那笙經以為她睡著了,過一番左思右想、終於下定決心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準備乖乖地退到大門外等西京歸來——要不然炎汐那傢伙又該沉下臉了。

想到板著臉的那個人,那笙就忍不住委屈:難道真的就換了張臉嗎?昨日那樣帶着她出生入死、照顧周至,今天見了那個蘇摩后就徹底翻臉了!——那個慕容修也一樣,見她戴着皇天,就彷彿燙手山芋一樣把她推了出去。

恨恨地想着,那笙穿過人聲熙攘的大堂,推開側門走了出去。

猛然間,聽到天空裏有熟悉的刺耳尖嘯,她大驚失色,抬起頭看着清晨暴雨後的天空——一架奇怪的銀色的風隼掠過前方天空。抬首之間,銀色的金屬反射出刺眼的光,讓她下意識地抬手擋住眼睛。

然而苗人少女沒有留意,就在這個剎那、皇天折射出了一道白光。

“降低!我看到她了!”銀色的風隼上只有兩個人,居左的青年將領長眉猛然皺起,冷冷俯視着腳下的城市,脫口命令一邊的鮫人傀儡。臉上有掩飾不住的興奮和戰意。

“是,少將。”那個冷艷的鮫人少女有着美麗的藍色長發,應聲操作。

薰香的氣息快要讓人不能呼吸,連房內濃厚的血腥味都被混和了,發出奇異的香味。然而那樣厚而密,卻同時讓人熏然欲醉,什麼都不去想,彷彿進入了幻境。

難怪……難怪蘇摩喜歡點着這種奇特的香吧?

那樣,就再也聞不到血腥味。

心神慢慢渙散,那個瞬間,她彷彿回到百年前瀕臨死亡的那一剎——時空恍然消失了,塔頂上所有人的臉在瞬間遠去,天風呼嘯着灌滿她的衣袖,白雲一層層在眼前散開、合攏……她完全失去了重量。

然而那個下落的瞬間,卻漫長得彷彿過了十幾年,她只是不斷地下跌、下跌,似乎永遠接觸不到地面。

“白瓔!”猛然間,在雲端飄落的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大聲地,“白瓔!”

不是蘇摩……不是蘇摩……那個鮫人少年居然自始至終沉默,不發一言地看着她墜落!

仰臉看去、白塔頂端喚她名字的那個人伸出手,手指上帶着一枚形狀奇異的銀色戒指,雙翅托起一粒湛藍的寶石。那個人叫着她的名字,對她伸出手來——她下意識地舉手,忽然間看到了自己手上一模一樣的一枚戒指。

後土。

那個瞬間,她忽然間又清醒了。光劍從她袖中流出凜冽的劍芒,撕裂她的衣袖,躍入她帶着戒指的手中,她下意識地握住,用力地。她感覺到自己尚有力量未曾使用,尚有東西未曾守住。她怎麼可以……就這樣死去。

——擁有“護”力量的後土、卻並不曾守護住她的國民,她的父親,導致家破人亡,伽藍十年孤守,十萬空桑人終究亡國滅種、沉睡水底。

那樣的錯,一次便可萬劫不復。

“白瓔!”高入雲端的塔頂,那個人喚她的名字,對她伸出手來。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拉住他的手。深淵在身下遠去,他將她拉出了永無休止的墜落之途。

“白瓔,起來!”恍惚間,耳邊忽然聽到有人說話,真切地,“都什麼時候了?”

驚詫於對方居然能將聲音傳到已經封閉了五蘊六識的她的心裏,白瓔勉力睜開了眼睛,想看看誰來到了這個昏暗的房間內。

“快起來,滄流帝國的軍團都搜到外面了!”黑暗中,一雙熟悉的眼睛低下來,然後黑色的大斗篷散開了,一隻手伸出來,用上了幻力、想拉起她:“起來,我帶你走!”

“是你?……你來了啊。”昏暗的房間裏,恍惚的她凝聚了殘餘的靈力,才分辨出了來人,忽然間就鬆了口氣,微笑起來——微笑未消失,她的形體猛然再度渙散。

“喂,喂!你幹嗎?別睡了!”來人更加着急,生怕白瓔心中一放鬆,最後維繫着靈力凝聚的信念也鬆了,連忙低下手,去握住那隻“後土”——奇怪的是,那枚後土戒指一接近空桑皇太子的手,猛地發出了淡淡的光芒。

光芒照耀着伏地睡去的太子妃,陡然間,她渙散中的形體重新凝聚。

“真嵐。”白瓔終於睜開了眼睛,看到來人,詫異,“你怎麼出了無色城?”

“快起來。那笙在外頭要出事——這次來的是雲煥,那丫頭可沒有上次那樣的好運氣、可以揮揮手就打下一架風隼來。”真嵐俯下身,口氣急切,顯然這邊情況的複雜棘手超出了他原先的預想,“你在這裏我不放心,得跟我出去。”

白瓔恍惚間就是一呆:對着她伸出來的手、居然和片刻前幻覺中一模一樣?她拉住他的手站起來,看着緊閉的門,皺眉:“我沒法子出去。”

“我帶着你走。”真嵐回過手來,揭起斗篷,那直立的斗篷內空空蕩蕩,“進來!”

“呃……?”白瓔陡然哭笑不得,看着那個披着斗篷的空心人。只有露在外面的頭顱和一隻右手——多麼詭異的樣子。不過,也只有這位殿下、才能想出這種把太子妃當包裹打包帶着離開的主意了。

“快進來,外頭都要打起來了,你還磨蹭!”真嵐不耐煩,一把將她拉入空蕩蕩的懷中,“反正你還沒我肩膀高,夠裹着你了。”

大斗篷刷地裹起,擋住了一切光,彷彿一個密閉的小小帳篷。

“別擔心,外頭的一切我來應付。”用唯一的右手掩上斗篷,繫緊帶子,囑咐,聲音從頭上傳來,“你可要咬緊牙,千萬別再睡過去了——我加緊打發走那群人,安頓了那笙,我們一起回去。”

“嗯。”在黑暗中,她應了一句。忽然間,感到說不出的踏實和安詳。

外面剛到清晨,但是室內輝煌的燈火卻徹夜不熄。

摒退了采荷,如意夫人親自在榻邊守着,靜靜看着受傷后昏迷中的傀儡師。

絲線都已經全部接回到了那個小偶人身上,在燈下閃着若有若無的光。那個叫做阿諾的小偶人此刻也安安靜靜地呆在床頭,表情獃滯——方才所有引線猛然間的斷裂、似乎對這個偶人造成了極大的損害,讓它關節全部鬆動脫開。

轉頭之間,她詫異的看到了榻上沉睡者全身同樣慢慢滲出了鮮血!

蘇摩的臉色是平靜的,然而平靜之下、彷彿有暗涌反覆漲退,在他和他的人偶之間洶湧來去,順着連着他十指的戒指的透明絲線、宛如波浪慢慢起伏。

悄無聲息、傀儡師身上的血消失,碎裂的肌膚彌合,一切都彷彿未曾發生。

終於,彷彿取得了什麼平衡,偶人臉上獃滯的表情也開始松活起來,啪嗒一聲自動跳起,踢踢腿、抬抬手,忽然轉過頭來,對着如意夫人微微笑了笑——那樣詭秘的笑容,讓如意夫人心中陡然一冷。

“外面是什麼聲音?”不等如意夫人回過神來,身後忽然有聲音發問,“風隼聚集在如意賭坊上空!怎麼回事?”

“少主。”如意夫人詫然回頭,隨即看到已經披衣下地的蘇摩。

乾脆地坐起,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的臉色漠然而冷定,開口問。傀儡師的眼睛還是空空蕩蕩,卻穿過了窗欞、看着外面的天空,眼色冷利:“該死的,難道那個被趕出去的丫頭又跑回來了?還是那些人全面搜索桃源郡、發現了復國軍?”

然而一語未落,呼嘯的箭如雨射入。

那笙在看到勁弩射落的剎那,來不及多想,跳入了背後的如意賭坊,掩上了大門。

“奪奪”的響聲如同雨點般打落,飛弩力道強勁,許多居然穿透了厚厚的紅漆大門,釘了進來,差點劃破她的手。

“糟糕,居然忘了包上……”忙忙的,她在箭落如雨的時候騰出手去撕下衣襟,忽然頭頂一暗,強烈的風聲撲頂而來,吹得她睜不開眼睛。呼嘯聲彷彿就在耳邊,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舉手,以為皇天在手、那架風隼便會如上次那樣掉下來。

“拉起來!”看到地上的少女伸出手,皇天閃耀在手指間,風隼上的年輕將領立即脫口吩咐,“小心皇天!不要接近它的力量範圍!”

“是!”鮫人少女的操作極其靈活,雙手不停起落,風隼的雙翅角度陡然改變,借飛快的速度立刻揚頭掠起。

“發出訊號,讓隊裏其他幾架風隼都過這裏來!”雲煥一邊繼續吩咐,一邊打開了風隼底部的活動門,拿出了一卷長索,“把這裏夷為平地也不能讓這個女的跑了!你穩定一下速度,我要下去捉這個女的,讓後面的人快些過來。”

“是!”藍發的少女眼睛直視前方,臉色寧靜,彷彿只會說這個字。

風隼掠起,在天空裏盤旋了一圈,重新回到如意賭坊的上方。速度放緩,銀色的大鳥腹部忽然打開,一道閃電划落,打在如意賭坊外牆上,土石飛揚。整個賭坊里的人都被驚動,賭客們洶湧而出來到外面院子,怔怔看着天空中漸漸密集的黑雲。

“天!這是什麼?這是什麼?”無數雙賭紅的眼抬起,看向天空,以為自己看錯了。

“好大……好大的鳥啊!但是為什麼翅膀都不撲扇?”人群中有個拿劍的人喃喃。

“去你他媽的鳥!這是風隼!”人群中有個聲音忽然間響起來了,卻是那個光頭的遊俠兒,他手裏抱着一瓮酒,抬起頭看着半空裏的龐大機械,臉色緊張,“快逃!該死的!是征天軍團的風隼,它要射殺全部人!他媽的都快逃啊,呆了不成?”

聽得“征天軍團”四個字,賭客們轟然發出了一聲喊,做鳥獸散。

征天軍團是滄流帝國百年來最精悍的隊伍,能夠縱橫天地之間、征服一切不服從帝國的人。五十年前北方砂之國霍恩部落反抗,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起義,到最後都是被征天軍團用暴烈的手法鎮壓下去,其強大的戰鬥力和快如疾風的行動速度,讓整個雲荒大陸上對帝國不滿的人都心驚膽顫。

但是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被鎮壓后,雲荒進入了極端平靜的時代,沒有任何大的動蕩出現,所以滄流帝國的十巫從未再派出征天軍團——賭坊里的賭客們,自然也沒有目睹過那可怕的軍隊。然而,那樣如雷貫耳的四個字,足以嚇跑那群混賭場的賭客。

光頭遊俠兒看着人群奔逃而去,卻遲疑着不肯離開。

“老大,老大,還不快走!”他的同伴在遠處停下了腳步,喊他。然而那個光頭卻咬着牙,看着手裏剛買來的雕花酒,喃喃自語:“奶奶的,不行,我不能走——要留在這裏等着西京大人回來!”好容易向老闆娘買了二十年的陳年醉顏紅,想獻上去求他為師、如果被這點考驗嚇跑,怎能作劍聖傳人?

他握緊了劍,抬頭看着半空盤旋的風隼,一顆光頭奕奕生輝。

“少主,果然是征天軍團到了外面!”房內,看到前院那樣的喧囂奔逃,如意夫人出去看了看,臉色蒼白地回來了,“怎麼辦?他們、他們會不會已經發現了我們?”

“未必。”蘇摩沒有走出門去,只是聽着風裏的呼嘯,淡淡道,“大約只是被皇天引來的吧?——如姨,你快把復國軍的人和相關資料轉移,我在這裏守着。”

“是,少主。”聽得那樣毫不慌亂的吩咐,如意夫人的心神了定了定,不禁跺腳,“左權使這時候去哪了?他和雲煥碰過面、要是被雲煥發現他在這裏出現,大約就要起疑心了!”

“要他趕走那個女孩,怎麼這點事都作不到?”蘇摩空茫的眼裏有冷銳的光,嗤笑,“莫不是他不忍心吧?你好像說那個女孩子救過他的命是不?”

“是倒是,但左權使公私一向分明,決不會這樣。”手忙腳亂地從鎖着的柜子裏抱出一大疊帳本,如意夫人還不忘辯解,忙忙從後門出去,“少主,我去了,你要小心呀!”

蘇摩有些不耐地點頭,沒有回答。

等房中又只剩下他一個人,才張着空茫的眼睛“看”着外面越來越黑暗的天空——天盡頭有好幾架風隼飛了過來,朝着這一點凝聚,巨大的雙翼遮蔽了天空,發出奇異的尖銳呼嘯。

真是麻煩……居然這麼快就碰上了滄流帝國最棘手的軍隊。

戴着奇異指環的手指扶住了額頭,皺眉。他身後,那個小偶人被牽動了,咔噠咔噠走過來,一躍上了窗欞,看着窗外大軍壓境的場面,嘴巴緩緩裂開,雙手張開,彷彿歡悅無比。

“滾!”越來越對這個分身感到厭惡,傀儡師雙手一扯,將偶人從窗上扯落。然而阿諾咧着嘴巴,忽然抬手指了指旁邊那個緊閉着門的房間——那是他的卧室。

夜夜充滿糜爛和血腥味道的房間。他永遠不能解脫的無間地獄。

然而順着偶人的手看過去,傀儡師臉色忽然微微一變,看到了那邊的門猛然打開,一襲拖地的黑色斗篷飄了出來。不知為何,他陡然覺得莫名心頭一震,手指暗自握緊。

是誰……是誰從那個房間裏走出來?白瓔?

她是冥靈,白日裏如何能從那個地方走出?

他看向廊下。彷彿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那個穿着黑色斗篷的人掩上門,轉過了頭看着他——那是一張年輕男子的臉,眉目端正,看上去很平常,毫無挑眼之處,然而蘇摩看到那個人的臉,心中就是一震。

是……是……應該是自己認識的人,然而他卻叫不出名字!

雖然刻意掩飾,然而斗篷下那張蒼白的臉還是流露出莫名的壓迫力,讓傀儡師不自禁握緊手指。阿諾咔噠一聲跳回到了窗台上,坐着,對着那個人咧開嘴微笑。

“好噁心的東西。”那個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轉頭看到窗台上的偶人,忽然皺眉喃喃。然後抬頭看了他一眼,彷彿毫不驚詫地點頭,招呼:“好久不見,蘇摩。”

那聲音!聽過的……傀儡師的手猛然一震,凝視着他的臉,想通過幻力看到這個人的過去未來。然而,卻是一片空白——他居然看不到!這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居然連他都看不穿?他從那個房裏出來?白瓔、白瓔呢?

蘇摩面色絲毫不動,然而眼睛卻針尖般凝聚起來:“你是誰?來這裏幹嗎?”

“你還問我?”那個披着斗篷的男子驀然微笑起來,帶着一絲笑謔,看看他,點頭,“你把我妻子扣留在你卧室半夜,還問我來這裏幹嗎?”

“啪”,一聲輕微的響聲,傀儡師手指下的窗欞驀然斷裂。

“真嵐?”臉上第一次有無法掩飾的複雜神色,他定定看向對方,眼睛裏神色瞬息萬變——他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位空桑人的皇太子。一百年前,無論是被押到座下問罪、還是被赦免逐出雲荒,少年時期自己的命運一直掌控在眼前這個人的手裏,幾度因他的決定而轉折。

然而,盲人鮫童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位空桑人的主宰者、白瓔的丈夫、自己的救命恩人。

——“你就是蘇摩?抬起頭讓我看看,到底你憑什麼能讓白瓔那樣。”

——那次驚動天地的婚典變故后,整個伽藍聖城被暴風驟雨淹沒,各方相互指責和爭奪,對鮫人一族的惡意也達到了最高點。然而,這樣惡劣的內外環境下,對着被押上來準備處死的罪魁禍首,那個王座上的聲音卻是那樣吩咐,平靜而剋制。

——一直沉默着的鮫人少年微微冷笑,抬起頭循着聲音方向看過去,然而眼前卻是空洞的一片,看不見任何東西。那便是、那便是空桑人的皇太子、白瓔的丈夫?

——然而,似乎是看到了鮫人少年那樣鋒銳惡意的笑,王座上的人陡然改了語氣,暴怒:“你還笑!白瓔死了!她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去,屍骨都找不到了!你還笑?你們鮫人都是冷血的么?”猛然間,有什麼東西重重砸落,鮫人少年根本沒有閃避,額頭頓時流下血來。

——“殿下,殿下!怎麼將傳國玉璽拿來砸鮫人?玷污寶物啊!”高高的王座一邊,傳來大司命的惶恐勸阻。

——少年冷笑起來了,忽然掙開了枷鎖,摸索着抓起身前的玉璽,用力砸落在丹階上!一下,又一下。等旁邊侍衛們蜂擁而上、將他死死壓在地上的時候,玉璽已經被磕破了四角,少年的臉被緊緊壓在漢白玉的台階上,扭曲變形,嘴角流着血、卻不停冷笑。

——“反了!簡直反了!快把這個鮫人拖出去砍了!”看到這樣一幕,大司命大怒。

——周圍的侍衛拖起他,準備架出去。然而王座上的人手一揮,卻發出了阻止的命令。

——“哦,果然還是有點血性,不是除了這張臉就一無可取。”彷彿有人走到他身側,低下頭看他,冷笑,“你想求死是不是?我知道你罪大,就是砍頭十次都夠了——但我答應白瓔要放你一條生路,所以你就算要死、也不許死在我的國家裏!”

……

如今,百年過後、居然第二度聽到了這個熟悉的聲音,恍如隔世。

“真嵐?”嘴角驀然浮起了一絲笑意,傀儡師低着頭,眼裏陡然有壓抑不住的殺氣漫起,他手指緩緩握緊,忽地抬頭,“我要殺了你。”

那一架銀白色的風隼速度放緩,盤旋在如意賭坊上空,雲煥冷冷地俯視着底下院落里四散奔逃的賭客們,眼睛始終不離那個帶着皇天的少女。

那笙跳入門后,躲過了風隼第一輪的攻擊,忽然間想起了什麼,臉色微微一白,居然回過頭來推開了佈滿勁弩的門,衝到了外面的大街上,跟着人流一起奔跑。

“啊,打死都不回裏面去了!才不要那群人看不起我!”苗人少女恨恨想着,忽然看見頭頂上那一架風隼腹部忽然打開了,銀白色的長索猶如閃電擊落,打在如意賭坊的外牆上,轟然土石飛揚。

那笙還沒有明白過來,只見一襲黑色勁裝沿着長索飛速掠來,宛如流星。

“哎呀!”等看清楚足踏飛索從風隼上滑落的那個人居然是個年輕軍人時,那笙才覺得害怕,驚呼一聲,反身就跑——該死的,西京去哪裏了!太子妃姐姐還在那個房子裏吧?難道兩個人都不管她了么?

“還逃?!”苗人少女剛剛轉頭,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冷喝,勁風襲來。

轉頭之間,眼前一花,黑色勁裝的滄流帝國軍人尚未落地、居然反手拔劍,喀嚓一聲輕響,一道白光從手中的銀白色圓筒內激射而出,瞬間吞吐數丈,急斬向奔逃的少女。

那笙用儘力氣奔逃,然而眼前忽然齊刷刷落下一排勁弩,射死了她身前數十名奔逃的亂民,屍體堆起了一道障礙,阻攔住她的腳步。銀色的風隼低低掠過,盤旋在上方,鮫人少女瀟面無表情地操縱着龐大的機械,配合著下地作戰的滄流帝國少將。

“唰”,來不及躲避,那道奇異的白光切過來時、那笙閉着眼就是把手往面前一擋。感覺右臂從肩膀到指尖猛地一震,彷彿什麼錚然拔出——然而,對方那一劍雖然真的沒有落到她身上,可睜開眼睛的剎那、她卻大驚失色地看到了那位從風隼上下來的黑衣軍人、已經逼近到了身側不足一丈的地方!

皇天……皇天都沒有奈何得了他?

那個瞬間,那笙是真正感到了害怕,她的右手胡亂地往前揮着,想阻擋那個人的逼近,一邊在滿街的屍體中踉蹌跋涉着奔逃。然而皇天在她手指間回應出了藍白色的光輝,隨着她毫無章法的揮動的軌跡、劃出道道光輝,交擊在黑衣軍人揮來的長劍上。

兩種同樣無形無質的東西,居然在碰撞時發出了耀眼的光!

“好厲害。”第一次交擊,感覺到手中的光劍居然被震得扭曲,少將不禁暗自驚詫——難怪第二隊的風隼會被打下來!猝及不妨遇到這種力量,能不倒霉?

然而,畢竟是身經百戰的軍人,幾劍接下后他便從少女毫無章法的亂揮手裏看出了她的弱點,迅速改變了戰術。不再耗費力氣正面對抗皇天的力量,雲煥身形陡然遊走無定,從那笙視野里消失。

“啊?”轉瞬就看不到那個黑衣軍人了,那笙詫異地鬆了口氣,轉身繼續奔逃。

然而,在轉身的剎那,她的眼睛陡然睜大了——面前一襲黑色軍衣獵獵,那個年輕軍官手持光劍站在眼前、雙手握住劍柄,狠狠迎頭一劍砍下!

“哎呀!”那笙根本沒有應對的能力,面對着近在咫尺的對手,居然怔住了。

“笨蛋!”陡然間,聽到有人大罵,一道閃電投射過來,雲煥手中的光劍猛然被格擋開來,猝及不妨、滄流帝國劍術第一的少將居然一連倒退了三步。

同一個時間裏,一個人影閃電般地奔來、一把挾起那笙,從雲煥的攻擊範圍內逃離。

天上的風隼立刻發出了一輪暴雨般的激射,追逐着那一個帶走苗人少女的人,那個人反手拔劍,一一格擋。那樣的戰鬥中,他背後有血跡慢慢沁出,然而卻絲毫不緩地帶着那笙從雲煥身邊逃開。

“趴着,別亂動!”一口氣帶着少女逃離十丈,將那笙按倒在巷口的圍牆下風隼無法射到的死角,那個人才喘着氣放開了手,叱罵,“你跟雲煥交手?不要命了?”

“炎、炎汐?”此刻才聽出了那個人的聲音,那笙訥訥問。她的手在方才奔逃中下意識地抱着他的肩膀,此刻鬆開來只見滿手鮮血——昨日才受了那麼重的傷,如今還要這樣發力、只怕背後的傷勢更加惡化了吧?

“炎汐!”那笙忽然鼻子一酸,彷彿緩過神,大哭起來,“原來你還是管我死活的?”

猝及不妨接下一劍,雲煥一連退了三步,驚詫地回頭看向來人。

天色已經大亮,雨後的街道彷彿罩着蒙蒙的霧氣,那些方才被攢射而死的人的屍體堆積着,血水流了滿地。然而在那滿地的屍首里、一襲黑衣飛速掠來,一手抱着一個似乎已經死去的人,另一手握着白色的光凝成的長劍。

方才那一劍、就是從那個人手裏發出。

光劍?……光劍!

滄流帝國的年輕軍人忽然間愣住了,居然忘了攻擊對方、只是看着那個中年男子橫抱着死去的鮫人少女,鐵青着臉掠過來,右手中劃出一道閃電。

“蒼生何辜”!——那個瞬間,陡然認出了對方的劍式,雲煥脫口驚呼。

同一個瞬間,他身子往左避開,右手中光劍由下而上斜封、同時連消帶打地刺向來客。

“問天何壽”!——同一個瞬間,顯然也認出了滄流帝國戰士的劍法,黑衣來客猛然一驚,想都不想地回了一劍。

十幾招就彷彿電光般迅疾地過去。每一招都是發至半途便改向,因為從對方的來勢已經猜出了後面的走向,避免失去先機、便不得不立刻換用其餘招式。然而,彷彿都是熟稔之極的人,無論如何換,雙方都是一眼看穿。

就彷彿是操演劍術,一個喂招一個還手、也沒有配合得那麼迅速妥帖。

在幾十個半招過後,急速接近的兩個人終於到了近身搏擊的距離,一聲厲喝,兩道劍光同時劃破空氣,宛如騰起的蛟龍,直刺對方眉心——“情為何物”,居然同樣是九問中的最後一問“情為何物”!

兩柄光劍吞吐出的劍芒在半空中相遇,彷彿針尖撞擊,轟然巨響中,雙方各自退開。

黑色軍服下、滄流帝國少將臉色蒼白,看着面前的來人,緩緩將光劍舉至眉心,行禮:“劍聖門下三弟子云煥,見過大師兄。”

“三弟子云煥?……三弟子?不見尊淵師傅教過你。”退開三步,抱着鮫人屍體的西京猛然怔住,看着對方手裏的光劍,忽然大笑起來,“是了!你是慕湮師傅的關門弟子?——沒想到‘空桑’劍聖收的弟子,居然是滄流帝國的冰族人!”

“劍技無界限。”雲煥放下光劍,冷冷回答,銀黑兩色的戎裝印得青年軍官得臉更加堅毅冷定,然而說起師尊的名諱,少將眼睛裏有敬慕的光,“慕湮師傅只收她認為能夠繼承她劍技的人而已。”

“劍技無界限?”西京驀然冷笑起來,看着面前這個奉命追殺的軍人,“可是劍客卻是有各自的立場!我不管你是誰,如今你們這群人殺了汀,都罪無可赦!”

“汀?”雲煥倒是愣了一下,看着西京懷中的鮫人少女,不自禁地冷笑,“為一個鮫人?別裝模作樣了!——師兄,你是想保護那個帶着皇天的女孩子吧?直說就是,何必找那麼卑下的借口?”

“混蛋!”西京的瞳孔猛然收縮,看着面前的青年,殺氣慢慢出現,“才學了幾年劍技?就這樣漠視人命?非廢了你不可!”

“大師兄,聽說你喝了快一百年的酒了,還能拿住劍?”雲煥微微冷笑起來“我早想拜見一下你和二師姐了,可惜你們一個成了酒鬼,一個成了冥靈,我又長年不能離開伽藍城——如今可要好好領教了!”

半空中的銀色風隼看到兩個人對面而立,一時間生怕誤傷、居然盤旋着不敢再發箭。

“瀟!別愣着!快去追皇天!”在拔劍前,滄流帝國少將仰起頭,對着飛低過來的鮫人傀儡厲叱,“蠢材,我這裏沒事!快讓大家去追那個帶着皇天的女孩子!”

在那一架銀色風隼飛低的時候,西京眼色冰冷地握緊了光劍,準備一劍殺死那個鮫人傀儡、將風隼擊落下來。

然而,聽到雲煥那一聲厲喝,劍客臉色驀然大變,抬頭看着那飛低的巨大木鳥。

那樣可怕的機械里,一個深藍色頭髮的鮫人少女神色木然地操縱着,一掠而過。

“瀟,瀟?……”西京猛然脫口,喃喃自語,抱緊了汀的屍體,忽然間喝多了酒後的雙手就開始顫抖,“汀,你看到了么?瀟——那個就是瀟!”

天際涌動着密雲,遮蔽晨光,黯淡如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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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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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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