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城

一、葉城

深秋的子夜。陪都葉城。

開鏡之夜,這座雲荒最繁華的城市依然還是徹夜不眠,車水馬龍。來自雲荒各地,甚至遠自中州的商人們冒着寒氣外出,成群結隊地來到夜市上,出入於林立的大大小小酒樓歌館,大聲笑語,嘈雜而紛繁。燈紅酒綠之間,流淌着金錢和慾望。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

不夜的商城中,無數張嘴在歡笑,在暢飲,在大聲地喧嘩,那些嘴裏呵出的氣,匯聚在葉城上空,彷彿凝結出了一層淡淡的白霧——這些世俗的氣息如煙一樣交織在空中,醞釀出葉城特有的、醉生夢死的氣息。

開鏡之夜的葉城是如此熱鬧繁華,幾乎將所有人都融化。然而,有兩位不知何時悄然降臨的夜行者,卻彷彿遊離於這樣的熱鬧之外。

他們從葉城南門方向而來,一直沿着筆直的街道朝北而去。兩人都披着一色的黑長氅,風帽遮住了臉,一前一後沉默地穿過喧囂的夜市。

沒有人留意到他們是從哪裏來,自然,也沒有人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在這深秋的寒意中,這兩個人呼吸的時候,嘴角卻沒有絲毫的熱氣透出!

他們直直朝着葉城的北方走去——那裏是北方的玄武門,也是葉城通往帝都伽藍的唯一官道,然而卻已然在入夜後關閉。

“還不到時辰。”其中一個人嘆了口氣,一頭銀白色長發在風帽下微微飄拂,她抬頭望了望天色,然後將手按在心口上,默默用幻力在內心低喚。

然而,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這個靈體的主人還在沉睡。九天上那一場星魂血誓完成後,軌道瞬間偏移,所有相關的命運都發生了轉折,從那一刻起,白瓔就一直沒有醒來。不知道是因為那個極端的術法過於強烈對冥靈造成了損害,還是她自身不願意醒來——因為一旦醒來,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眼前的人。

我愚蠢的血裔啊,你為何總是如此優柔寡斷,搖擺不定?

白之一族血里的剛烈和決斷,難道你連一半都沒有繼承么?

白薇皇后搖了搖頭,繼續和蘇摩前行——而這個披着斗篷的傀儡師同樣也是面無表情,只顧自己往前走,甚至根本不側頭看身邊的冥靈女子一眼。完全不可想像這樣一個漠然而冷酷的人,竟然在九天上做出了那樣不顧一切的舉動。

他,心底里究竟是怎麼想的?

白薇皇后微微搖了搖頭,忽然發現自己這種揣測有些無謂和無聊,不禁苦笑——看來,七千年的封印解開后,重新回到雲荒大地的自己,似乎有點不能適應了呢。

忽然間,心裏微微一跳,閃電般地抬頭看天——十月十五還不是下雪的時節,卻有一片細微的白,從夜空裏輾轉飄落在夜行者的身上。

這、這是?白薇皇后伸出手,拈住了那一片落到肩頭的雪,默然凝視了一眼,戴着藍寶石戒指的手卻是一震——

“蘇摩,你看,這是魂之碎片啊!”她抬頭望着天空上璀璨的星辰,眼裏有詫異的光,“從九天上灑落下來——是誰的魂魄?”

話音未落,那一片細微的白色已然在她指尖迅速融化,消弭在雲荒的微風裏。那個銀白色頭髮的女子怔怔看着空無一物的指尖,彷彿在這一剎那的接觸中獲得了諸多的訊息。

“很久很久以前,我聽琅玕說:九天之上,有城雲浮。超越了命運和生死,凌駕於所有蒼生之上。”她眼裏閃過複雜的表情,抬頭望向夜空,“可是……他也說,雲浮城裏居住的都是不老不死的神族——又怎麼會有死亡呢?”

然而蘇摩沒有回答,似是對此毫無興趣。他只是抬頭看了看天,皺起了眉頭——他的眉心有一個奇異的火焰狀的刻痕,彷彿被什麼深深刺入,留下了一個深不見底的細小針孔,由內而外的透出詭異的黑暗氣息。那是叫阿諾的傀儡鑽入顱腦後留下的痕迹。

星野之下,兩人靜默地站立,和周圍的熱鬧氣氛格格不入。

蘇摩凝望着近在咫尺的伽藍白塔,那座巨大的塔佇立在夜幕下,塔頂金光四射,近得彷彿觸手可及——然而在這無形的空氣中,卻被佈下了這樣強大的封印結界!

這種名為“九障”的封印,源於空桑人皇族才能掌控的“非天結界”。這種神秘的術法是非常強大的,傳說在上古甚至曾經封印過創世神——而那個智者,居然能重現上古的神跡!

他到底是誰?

答案似乎已經是觸手可及了,然而終歸是匪夷所思。蘇摩就這樣站在熱鬧的街道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獨自仰首望天,眼神瞬息萬變。

白薇皇后也只是靜默地等待。如今還不到子夜,離黎明還有很長的時間——他們需要在黎明之時趕到葉城玄武門——因為在黑夜和白晝交替的剎那,將會是所有術法最衰弱的時候。而天和地交界之處,也是“九障”中最薄弱的地方。

時辰未到,他們兩人只能在葉城裏隨着人潮走動,感受着這個城市的氛圍。

白薇皇後站在街道中心,四顧望着如此繁華的城市,眼裏有詫異的光——七千年前,在她和琅玕決定將雲荒帝都遷往鏡湖中的伽藍城的同時,也在南方的入海口建起了這座城市,作為伽藍城對外聯繫的樞紐。

七千年前,當六部傾力建造新的城市時,這裏還是一片茅屋土牆的荒涼灘涂。而七千年後重來,人事全非天翻地覆,這裏已然成了大陸的第二個中心。

她有些感慨地看着這個自己親手締造的城市,彷彿置身於歷史巨大的洪流之中,被衝擊得有些茫然,無法言語。

葉城是整個雲荒的商賈彙集地,而城裏東西兩市更是通宵達旦的開張,號稱不夜城——此刻雖然已經是下半夜,喧嘩聲還是撲面而來。交易還在舉行,來自整個大陸甚至中州的商人們雲集在此,一秤秤的黃金,一斛斛的明珠,琳琅滿目熱鬧非凡。

兩人默然地隨着人流無目的地走着,各自無言。

忽然,前方傳來一陣掌聲和叫好,爆雷似的滾過,登時嚇了所有人一跳,一齊抬頭看過去——

前面的十字路口上,是一隊穿着西荒式樣衣服的砂之國人,他們正豎起一面赤紅的砂鼓,擺開了架勢結隊表演。那些西荒來的牧民走索玩蛇,吞刀吐火,熱鬧非凡,赫赫竟有幾十人之多,一時間街心堵得水泄不通。

他們兩人也被堵在街邊,只好隨着眾人抬起頭看。

“好!好啊!再翻一個!”圍觀的人又發出如雷的叫好聲,不知裏頭在表演什麼。從人牆外看去,只見一襲紅衣起落翻飛,高高躍起,落下時轉出了各種姿態,重新沒入人牆——竟似飛鳥般靈活自如。

那個英氣勃勃的紅衣女子束腰窄袖,足踏飛索跳躍騰挪,彷彿脫離了這片大地。

又一次高高躍起時,走索的女子凌空翻身,手裏細細的長鞭忽然卷了出去,當地一聲,正正擊中了三丈外的那面砂鼓中心,與她搭檔的高大漢子發出了一聲吆喝,同時也將手拍上了那面岩羊皮做的砂谷。

急促而有力的鼓聲頓時響了起來,帶着雲荒西邊的酷熱風砂意味,動感十足。在嘭嘭的鼓聲里,那個紅衣女子宛如鳥一樣上下翻飛,在翻飛的過程中還不時出手,準確地將鞭子敲擊在鼓心,敲中了每一個節拍。

白薇皇后只聽了片刻,便覺得有些不對,鼓聲熾熱而濃烈,一聲聲傳來,敲得人血流加快。但是……這個鼓聲里,似乎蘊含著說不出的詭異味道,幾乎可以蠱惑人的心。她詫異地環顧四周——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彷彿被看不見的力量吸引過來,包圍圈越來越大,個個臉上都帶着狂喜的表情,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如痴如醉。

——奇怪,是有誰無形中對圍觀者施了術法么?

白薇皇后看向人群里,想在這一群西荒人中尋一個究竟,然而此刻鼓聲忽然歇止了。

在鼓聲歇止時,那個紅衣女子輕盈地落回了高高的索上,身子輕飄飄地隨着繩索上下搖擺,如一片風中荷葉。她把咬在嘴裏的辮子吐了出來,對周圍嫣然一笑,抱拳行禮:“葉賽爾初到貴地,還請各位大爺賞口飯吃!”

她的聲音爽朗甜潤,周圍的人一時間又叫起好來。葉城裏最不缺的就是有錢人,登時便有無數的錢幣被擲出,如雨般落到了銅盤裏,發出清脆的叮噹聲。

白薇皇后越發覺得不妥——這個地方,似乎籠罩着某種詭異的力量,讓所有踏入方圓三丈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被誘惑,服從於這個少女的每一個要求。

到底是什麼人在施法?

她心裏驀地一跳,看向了那一群西荒人中年紀最大的老嫗。那個老嫗一直沉默地坐在陰影里,膝蓋上橫放着一個錦緞裹着的東西——她手裏握着鼓槌,藏在那一面砂鼓的背後,和正面擊鼓的高大漢子搖搖呼應。

這個老嫗,似乎有些不尋常呢……是西荒人里的女巫師么?

她剛要進一步觀察,然而就在這個剎那,一個褐發的少年捧着銅盤依次掠場,已然到了她的面前,大大方方地將盤子伸了過來。

“謝夫人打賞。”那個少年朗朗地笑,彎腰鞠躬。他大約只有十二三歲的年紀,面目和那位走索的紅衣女子有些相似,有着太陽神賜與的金黃色皮膚,仰着臉對她笑——那樣的笑容是純真無一絲雜念的,讓叱吒天下的白薇皇后都忍不住回以一個微笑。

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懷裏的荷包,卻摸了一個空——也是,她的血裔,那個冥靈太子妃連身體都是虛幻的,自然也是不帶這些。她對那個少年歉意地一笑,轉身向身側的同伴,卻忽然發現蘇摩已然不知何時失去了蹤跡!她微微一驚,來不及多想,便從人群中抽身而出。

在她轉身時,少年的目光無意落到她手上,微笑忽然間凝結了。

“姐姐!”他顧不得去撿那灑落一地的錢,匆匆退了回去,在場中的紅衣女子耳邊低語了一句。

“什麼?阿都你看清楚了?”那個名叫葉賽爾的紅衣女子霍然抬頭,卻已經看不見人牆后那兩人的蹤影。

“是!真的是那隻戒指!”阿都壓低了聲音,卻忍不住激動,“我看得清清楚楚!銀白色的藍寶石戒指,式樣和皇天一模一樣……”

葉賽爾一把捂住了弟弟的嘴,生怕周圍外人聽了去,然而女族長自身也因為這一條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而起了難以控制的顫抖。

角落裏那個老嫗彷彿也聽到了,閃電般地看過來,渾濁的老眼裏竟放出了光芒。

“嗒,嗒!”膝蓋上的錦緞里,那個敲擊的聲音越發響亮,伴隨着微微的震動——是那個東西,迫不及待地想要從封印的石匣里出來了吧?

神啊……你的力量被封印得太久了,終於到了要薄發的時候了!

在很多很多年前,還是一個少女的她被前代女巫選中,成為傳達神袛旨意的巫師。在五十年前,霍圖部不堪忍受站出來反抗滄流帝國的鐵血統治,前任族長帶着驍勇的大漠漢子們不顧一切地闖入了空寂之山上的禁地,從九重地宮裏奪來了被封印的神之左手。

血流成河的那一夜,才十七歲的她跪倒在空寂之山下,不停地為族人祈禱,直到族長帶着戰士們從地宮裏返回——也就是在那一夜,她在夢中得到了神的寓示:

“當東方盡頭慕士塔格雪山上出現第一次崩塌時,石匣上會出現第一道裂痕,在那個時候,你們必須帶着神物趕往東南方最繁華的城市——在那裏,會有宿命中指定的女子出現。那個女子手上帶着神戒,是光明和自由的象徵。

“她將解開這個封印,讓帝王之血重新展現於世間,冰夷的統治將如同冰雪消融。”

冰夷的統治將如冰雪一樣消融——她牢牢記住了這一句,每次想起這句預言就忍不住激動得全身發抖。畢竟對於霍圖部來說,這一場永夜,已經籠罩了太久、太久了……

“天神啊……”老嫗開闔着癟陷的嘴唇,虔誠地膜拜着神物,“就快了,就快了……”

“那個戴着神戒的女子,已經出現了!”

在轉過兩個街角后,白薇皇后終於看到了蘇摩的背影。

“蘇摩,去哪裏?”她有些詫異,對方卻並不回答。

黑衣藍發的傀儡師穿行在葉城的街巷裏,彷彿對這個城市的一切早已熟悉,卻不知他腳步的終點是通往何處,又在尋覓着什麼。

白薇皇后頻頻回顧,心裏尚自有說不出的疑問——在接近那一群西荒人的時候,她感覺到了某種蟄伏的力量。那種隱隱的召喚讓她心裏有些不安,她低下頭,看到那一枚後土神戒在閃爍,彷彿和什麼起了呼應。

“剛才那個紅衣女子,似乎有點不簡單。”她低語。

然而她的同伴卻彷彿毫無興趣,逕自往前繼續走。忽然在一家門庭若市的店鋪前頓住了腳步,若有所思地抬頭。

“怎麼了?”她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着那個店鋪,眼裏露出某種可怕的表情——

“海國館”。

那三個字用泥金寫在碧落海打撈出的沉香木牌匾上,隱隱透出陳腐的香味。裏面傳出喧囂的笑聲和放肆的議論聲,伴隨着細微的啜泣和叱罵。從開敞的門看進去,大廳里簇擁着一群衣着富貴的人,圍着居中的一排排籠子評頭論足,隱約可以看到籠子裏面關着一群裝飾華美的奴隸,男女均有,有些甚至只是孩童。

一個老闆模樣的人伸手從籠子裏拖出了三個奴隸,在他們潔白筆直的雙腿上比劃,滔滔不絕地誇耀着。然而那一行客人卻連連搖頭,開始討價還價,雙方都是毫不讓步,一時間將“貨物”翻來覆去地驗看。

彷彿明白了這是什麼地方,她眼裏露出一閃即逝的憤怒,卻隨即壓了下去:“蘇摩,現在不是時候。”

“少等。”然而蘇摩只是低聲說了一句,便舉步走了進去。

那個女子只好隨之跟入,卻見他似是對這裏很是熟悉,在人群里穿梭,一個轉身便繞開了熱鬧的廳堂,推開了一扇側門,側身隱入了黑暗。

那是一個雜物院。不同於大廳里那些精緻華麗的籠子,這裏堆疊着很多破舊粗糙的鐵籠,在午夜寒氣里凝結出露水,裏面也蜷縮着一群瑟瑟發抖的鮫人,卻大都是老弱病殘的廢棄品。

看到忽然有人從前廳進來,那些奴隸吃驚地抬起頭,發出了驚呼。

蘇摩靜默地看着,忽然走過去站到一個鐵籠前,從黑色的大氅中伸出手來,輕輕撫摸那一排精鐵打制的柵欄——籠子裏面無數雙眼睛驚慌地望着他,他們的身體在角落裏縮成一團,在葉城入夜的冷風裏瑟瑟發抖,碧色的眼睛宛如星辰閃爍。

蘇摩只是沉默地凝望着粗糙的鐵籠,手指撫摸過上面的一道道刻痕,忽然開口:“很久不見了。”

白薇皇后驟然驚住,側頭看着他,不知說什麼才好。

“上百年了……居然它還在這裏。”蘇摩的手指撫着鐵籠上殘存的刻痕,那一道道痕迹深淺不一,從三尺高的地方開始刻,一直往上延續到頂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觸目驚心——到底有多少條呢?幾千?幾萬?

每一道刻痕,都代表了他在這個囚籠里渡過的每一個日子,刻骨難忘。

籠子裏的鮫人奴隸吃驚地看着來人,忽然發現了對方居然有着和他們一樣的碧色眼睛,不由又驚又喜,從縮着的角落裏漸漸探出身來,小心地觀察着這個不速之客。

在聚在一起的奴隸們都散開后,角落裏只剩下一個女子。那個女子縮在最裏面,一直低着頭,甚至沒有抬頭看上一眼外面發生了什麼。她只是無法站立一樣靠着鐵籠坐着,雙手抱住了肩,神色木然,一頭失去光澤的藍色頭髮垂落在傷痕纍纍的膝蓋上。

蘇摩的視線接觸到她,身子一震,眼睛裏忽然有冷光蔓延。

“你……”他抬起手指向那個女子,正欲開口,忽然背後門吱呀一聲響,一個精瘦的腦袋探了出來,狠狠盯着他們兩個:“你們是誰?”

“怎麼敢亂闖到後面來?”那個老闆模樣的人叱道,“這裏是不能進來的!”

然而,下一個瞬間老闆就噤聲了,眼睛骨碌碌一轉——畢竟是生意場上打滾久了的,第一眼就能判斷出對方的身份和地位。眼前這兩位闖入後院的來客衣飾華麗,氣度不凡,女客手上還帶着一枚巨大的藍寶石戒指,顯然是難得一見的大主顧。

正準備關店門的老闆連忙換了一副嘴臉,聲音低了下去,陪上笑臉——說不定這一對客人誤打誤撞到了後院,還能把這裏頭的殘次品賣一個出去呢。

“客官真是好眼光!”他熱烈地向兩人推薦,毫不吝嗇地誇獎起後院這一批貨物,“我把好貨都留在後面了,等着整理好了再放到前堂去賣,不想卻被兩位客官捷足先登——可也算是緣分啊!”

“這些鮫人都是剛收進來的,還沒來得及打扮——別看現在賣相不好,可一打扮,保證比前頭堂里的那些還美!”他伸手進去,毫不費力地捉住了一個瑟瑟發抖的孩子,拎到籠子邊緣。那個鮫人孩子看起來不超過五十歲,還是幼童的模樣,驚懼地睜着眼睛。

“客官看看這個——很年幼的鮫人,容易調教。父母都很美麗,長大了一定是一流貨色啊。”老闆嘖嘖稱讚,誇得天花亂墜,“你看他的發色,眼睛!多麼純正的血統——聽說原來是碧落海海市島上的鮫人呢,現在出自這個產地的可不多了。”

奴隸販子連比帶畫說得口沫橫飛。白薇皇后厭惡地蹙眉,眼裏閃過一絲擔心的光,看了看蘇摩,生怕他會忽然翻臉。

然而那個傀儡師居然沒有絲毫憤怒,只是淡淡開口:“太小了一點。”

“是是。”明白客人是嫌棄年幼而尚未變身的鮫人,老闆立刻陪着笑臉,轉而抓住了角落裏那位一直低頭坐着的鮫人女子,用力扯着鐵鏈,試圖將她拖過來,“那客官看看這個?這個鮫人可是費了好大力氣才捉到的。雖然現下受了點小傷,看起來品相差了一些,實際上只要稍微打扮一下,就是難得一見的美女!你看看,你看看——”

那個女子拚命地掙扎,卻手足無力,只能扭過頭去,寧死也不肯面對買主。

老闆喃喃叱罵著,一邊伸手進去用力扳起那個女子的臉,一邊殷勤地回頭對着客人笑。然而,只是一瞬間,他就怔住了——那個客人的眼睛!

居然也是同樣的深碧色,和籠子裏那些鮫人奴隸一模一樣!

那樣近乎不祥的美貌超出了所有種族的極限,在星夜下奕奕生輝,冰冷而魅惑。老闆一瞬間看得發獃:眼前這個鮫人的容貌遠遠超出他所見過的任何奴隸,一眼看去就再也移不開視線。

“你……你是……”從未在這個西市裡看到過身為鮫人的買主,八面玲瓏的老闆一時間也有些結巴,然而看到了旁邊衣衫華麗的銀髮女子,頓時恍然大悟——看來是女主人帶着鮫人奴隸外出了。

他立刻改變了態度,不再理睬蘇摩,轉而對着那個女子殷勤:“以夫人的身份,也只有最一流的奴隸才有資格服侍您了。我們海國館裏應有盡有,夫人一定能滿意——”

“我不買奴隸。”那個銀髮女子驀然截斷了他,聲音冰冷,“蘇摩,走吧。”

她轉過了身,然而那個鮫人卻站在原地沒動。

“夫人,我想您是需要一條好的鞭子。”看出了這位鮫人奴隸的桀驁不馴,老闆諂媚地湊了過來,低聲,“您的鮫人雖然是絕色,性格卻沒有調教好。我這裏有各種各樣的器具,可以讓你的鮫人再也不敢不聽你的吩咐——”

話沒來得及說完,他的咽喉就被卡住。

“閉上你的嘴。”輕輕一震手腕,便將昏迷的老闆無聲無息地扔出,女子厭惡之極地皺眉,然後回過頭去看着同伴:“走吧,等會被人看到就麻煩了。”

然而奇怪的是,那個一貫殺人不眨眼的傀儡師卻毫無反應,只是靜默地看着鐵制的籠子和籠子裏的一群奴隸,彷彿漸漸陷入了某種深不見底的回憶。

“海國館是西市最大的奴隸賣場。”他忽然開口,“祖傳的職業。”

他看着那個昏迷過去的老闆,嘴角浮出一絲殘忍的冷笑:“他說話,和他的曾祖可真一模一樣。”

在白薇皇後來不及阻止之前,他的手指忽然彈出細細一絲光,急速地捲起了那個老闆。手指上白光四射而出,穿透了那個男人的手足,只是四下一扯,漫天便下了一陣血雨!

“一百多年了,這筆債總算了結。”他漠然看着,隨手將屍骸拋棄。

“啊啊啊——”籠子裏的奴隸們發出了尖利的驚呼,拚命往後退,相互擠着縮成一團。

彷彿被慘叫驚動,前面大廳里已然有腳步走動的聲音,正在往後院過來。白薇皇后微微蹙眉,捏了一個訣,十指張開之處一個無形的結界張開,立刻將附近所有人的知覺全部屏蔽——大事還沒開始,她可不想節外生枝。

然而,奇怪的是在籠子裏所有鮫人奴隸都被結界籠罩,無聲癱軟失去知覺的時候,只有角落裏那個病懨懨的鮫人女子尤自清醒。

彷彿終於被同伴的驚呼聲驚動,她支撐着抬起頭來,看了過來。忽然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裏閃出了震驚的光——她定定看着站在鐵籠外的同族人,卻看到對方早已在端詳着自己。

“蘇摩!”她踉蹌着撲到柵欄上,不可思議地驚呼出聲來,“是你?!”

蘇摩微微頷首:“瀟?”

幾個月前桃源郡一戰之後,她從這個鮫人少主手裏僥倖逃生,孤身返回帝都,從此就再也沒見到過他。沒有料到今日,居然又在葉城的奴隸市場裏碰上了!她的目光落到了他身邊的那個銀髮女子身上,看到了對方手上那一枚銀色的戒指,更加吃驚:“白瓔郡主?”

這位前朝的太子妃,居然和蘇摩半夜一起出現在這個西市上!

難道……空桑和海國正式結盟了么?

一時間,瀟腦海里掠過了那些天下流傳的隱秘傳聞——比如墮天,比如復生……空桑太子妃和這位鮫人新海皇之間留下過太多的傳說,至今仍然在民間口耳相傳。

然而,眼前這個女子眼神冷漠如冰雪,隱隱有無可言喻的威嚴氣勢,竟令人不敢仰視,完全不像傳說中那個多情溫柔的痴情女。

“我不是白瓔。”白薇皇后冷冷回答,回頭對着蘇摩,“你認識她?”

蘇摩頓了一下,最終冷冷開口:“是雲煥以前的傀儡。”

唰——一道白光忽然騰出了衣袖,光劍剎那如游龍而出,直接斬向鐵籠里關押的女子!

“叛徒。”白薇皇后眼裏冷芒閃爍,一劍旋即劈下。

“叮!”空氣中忽然起了一聲奇特的脆響,彷彿有什麼無形無質的力量一瞬間交錯。蘇摩的手猛然抬起,指尖迸射出一道細細的銀光,剎那間和那道白光交在一處。

“白薇皇后,”彷彿忽地動怒,海皇冷笑起來,“這是我們海國的事情。”

一劍被擋開,白薇皇後有些詫異地回頭看着他:“你回護這個叛徒?”

“如果要殺她,在桃源郡早就殺了。”蘇摩冷笑起來,“既然我當時放了她,就沒道理再反悔——何況她現在還被關在當年我的囚籠里。”

白薇皇后沉默下去,知道這個傀儡師脾氣陰梟多變,有時候無可理喻。

瀟被白薇皇后猝然的出手驚了一驚,下意識地往裏靠,然而微微一動便引起了鑽心的疼痛,她單薄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

“你怎麼會到這裏?”蘇摩回頭看着鐵籠里的女子,微微蹙眉。

“桃源郡一戰後,我落在了大部隊後面,只能自己從桃源郡返回帝都找雲少將。結果……半路被人抓住了。”瀟瑟縮了一下,似乎有些羞愧,低下了頭,“我沒有丹書,又沒有主人陪在身邊,就被當成了出逃的奴隸抓了起來……幾次試圖逃離,都被抓了回來,就被用了重刑鎖在這裏了……”

蘇摩眉梢挑了一下,視線落到瀟的身體上——有兩條粗粗的鐵索從她雙肩上穿過,扣住了她的琵琶骨,將鮫人女子死死釘在了鐵籠里。

他默不作聲地吐出了一口氣:受了這樣重的傷,這個鮫人傀儡算是廢了,她再也不能繼續駕馭風隼。那一刻他隱約覺得莫名的悲哀——不知為何,從深心裏,他一直對這個身負背叛惡名的同族深懷關注。

“從陸路返回才被抓?怎麼不從鏡湖走?”他有些詫異。

瀟閃電般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鏡湖?我……我怕遇到復國軍。”

“呵。”蘇摩終於明白過來,忽地冷笑。

無路可去的叛徒啊……孤身在黑暗裏前行,沒有一顆心朝向你,沒有一個人會想起你。這天,不容你仰望;這地,不容你踏足;甚至那一片碧藍,也永遠無法回歸——天地之大,已無你的立錐之地!

為那個無情的破軍背棄了一切,究竟是否值得?為何你如此的堅定?

在他饒有興趣地低頭審視時,瀟忽然仰起了頭:“少主,求你放我出去。”血污狼藉的臉上閃着急切的哀求:“求求你!放我出去!”

她的手隔着籠子探出來,抓住他的衣襟,用力得幾乎撕裂:“我得趕緊去帝都……我聽來往的客商說帝都劇變,雲少將似乎出事了!求求你放我出去找他!”

蘇摩碧色的眼睛閃了一下,再度抬頭望着夜空裏那一顆破軍,彷彿在通過幻力感知着什麼,半晌才開口:“你去了,又有何用?”他的聲音冷酷:“你該知道落到帝都那些狼虎手裏的人,你的主人會有什麼下場。”

瀟被這句話刺了一下,全身難以控制地發起抖來。她是如此的恐懼,以至於肩上的鐵索都發出了震顫的聲響。她捂住臉,頹然坐到了鐵籠里,喃喃:“不,我還可以去找人幫忙……征天軍團里的那幾個將軍……那些骯髒的色鬼……還有好多把柄在我手上。”

蘇摩微微一怔。是的,他也知道這個背負着叛國惡名的鮫人資料:二十年前復國軍起義失敗,傳說便因為她的出賣。而在被滄流帝國俘虜之前,這個鮫人曾經是——星海雲庭里紅極一時的歌伎。艷冠葉城的花魁。

她有過這樣曲折而骯髒的過去,而現在,為了那個將她當武器的冰族少將,竟然幾乎把前半生所有用恥辱換來的資本都賭了上去!

忽然間一種莫名的憤怒從胸臆中騰起,他俯下身去用力扯住了鐵索,將她從地上硬生生拉起!骨髓里的痛讓瀟全身顫抖,然而抬起頭,卻對上了一雙冷銳的碧色眼睛。

“為什麼?”蘇摩惡狠狠地看着她,幾乎要把她的肩骨捏碎,“為了一個魔鬼!”

“在桃源郡,他是怎麼對你的?”

“又是怎麼對你同族的?”

“為什麼你不惜背棄了一切,也要跟隨他!”

“——要知道如今你身體已經殘廢,再也不能駕馭風隼,對他而言,你不過是個無用的垃圾了!”

白薇皇后吃驚地抬起眼,看着傀儡師臉上露出這般激烈的表情——到底被觸動到了什麼呢?一直洶湧的黑暗潮水,忽然間就內心剋制不住地爆發出來。

“何必再問我為什麼……”瀟掙扎着笑了起來,毫不畏懼地抬起頭來,看着鮫人的海皇:“我是個天地背棄的叛徒啊……如果再不執着於這件事,還能怎樣活下去?”

蘇摩看着她的眼神,手下意識地微微一松。

“而且……雲少將不是無情之人。”她跌落到鐵籠中,抬頭看着西方盡頭的天空,“他很愛他姐姐……也愛他的師父——你們又怎能知道少將是怎樣一個人?”

她苦笑了起來:“求求你們,放我出去吧。”

白薇皇后卻只是冷冷看着她,眼神里有鋒銳的冷光:“即使是最愛的人,如果做的是錯事,也必須竭盡全力去阻止,哪怕以血換血。”她冷冷道,“我痛恨軟弱而執迷不悟的人——沒有自我,沒有靈魂,和死了沒區別。”

瀟凝望着她,微微苦笑:“可惜,我不是你。”她哀求地看着籠子外的兩個人:“求求你們。就算可憐可憐我,放我出去吧!”

“我從不可憐人。”白薇皇后決然回答,強勢而冷酷,“可憐的人是可恨的。”

瀟眼裏的期盼凝結了,最終轉為絕望,頹然坐下。

“好吧。”然而此刻,蘇摩卻忽然開口,冷冷揚眉,“如果你告訴我為何如此執意背棄一切去追隨他,我就放你走。”

“……”瀟驀地安靜下來了,蒼白纖細的手抓着鐵欄,死死地看着對面的海皇。

她忽然悲哀地冷笑起來:“你們不會明白。”

蘇摩從黑袍中緩緩抬起了手,指尖有隱約的藍色光芒閃爍,蘊藏了極大的靈力。

“如果不能明白,就讓我直接來‘讀’吧!”他冷淡地說著,手卻快如閃電地伸出,瞬間扣住了瀟,指尖直直地點在她眉間。藍色的光如同一道閃電透入了鮫人女子的眉心,剎那,整個頭顱都出現了詭異的透明!

蘇摩扣住了瀟,制止了她的掙扎,忽然間手也是微微一震。

看到了……看到了。

那些幻象彷彿洪流一樣呼嘯着沖入他的視野——那都是什麼?

被絞死的屍體,如林般懸挂在牆頭;

所有死人都穿着同式樣的戰服,藍色的長發如枯死的海藻糾結;所有的眼眶都是空洞洞地睜着,因為眼珠已然被剜出。白皙的皮膚成了深褐色,寸寸乾裂——

那些鮫人,是被挖出眼睛后吊在城上,活活曬死的吧?然而深刻的憤怒和痛苦卻還凝固在那些屍體的臉上,雖死尤烈。

——那樣可怖的屍體之牆,居然沿着烽火台一直綿延了出去,繞城一周!

連蘇摩也不自禁地蹙起眉頭:這,是什麼時候的記憶?

是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覆滅之時么?

他還想知道這個女子心裏更多秘密,然而瀟拚命搖着頭,雙手死死抓着欄杆,抗拒着那種透入心底的侵蝕,試圖將那隻伸入腦海觸摸她傷口的手一寸寸地推出去。

“不想讓人看到么……”蘇摩喃喃,忽地冷笑,“可是,我很愛看呢。”

他用雙手捧起了瀟的頭,十指上忽然有細細的引線無聲蔓延,轉眼透入了瀟的七竅,幾乎是用壓倒性的力量強行侵入了她的腦海,汲取着她深藏的一切記憶。

“蘇摩。”旁邊的白薇皇后眼神一閃,“你會殺了她的。”

然而那個鮫人海皇根本不顧及,那一瞬間,眉心火焰的刻痕里有什麼光微弱地一閃,他的神色有些異常,彷彿體內有某種無法控制的力量推動着,讓他去完成這一不計後果的行為。

那扇被封閉的門一分分地打開了。

他踏入了這個身負叛徒惡名女子心中塵封已久的世界——

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覆滅,族人被絞死的屍體如林般懸挂在葉城牆頭。

那一戰是毀滅性的災難,在巫彭元帥的指揮下,鏡湖大營被擊破,復國軍幾乎被徹底摧毀,一戰下來損失了上萬名鮫人,已經沒有成形的軍隊。被俘虜的鮫人戰士中,職位高的被處死,剖心剜眼;剩下的則被轉賣到葉城,成為奴隸。只有寥寥的倖存戰士們散落於各處,極度小心地隱藏着自己的身份,相互之間也失去了聯絡。

海國幾千年來僅剩的力量,在那一刻幾近於徹底覆滅。

而只有她,在經歷了那一場覆滅性的戰爭后卻沒有受絲毫的傷。穿着華服錦衣,被八抬大轎抬着,從城上施施然地走過——彷彿是來檢視自己同族的死亡盛宴。

身邊同行的,是一列穿着銀黑兩色帝國軍服的軍人。

那些滄流帝國平叛成功的軍人與她並肩而行,態度冷酷,指點城下那些懸挂的屍體,故意大聲地誇獎:“你看,這些亂黨終於全滅了——瀟,你幹得不錯呢!不愧巫彭元帥這般重用你。”

不是的!不是的!

我不是叛徒!不是!

這些年來,她在葉城的歌姬館以歌舞伎的身份和那幫帝國官員周旋,只是奉了軍中秘令刺探情報。然而在戰爭開始后,這條埋着的諜報線被滄流帝國發現,和她聯繫的線人全部被發現,先後失去。在最後一個線人死後,一切都沒了對證——她就從一個卧底間諜,變成了徹底的叛徒。然後,滄流帝國故意把這一戰的全部責任,推到了她的身上。

她落入了一個連環的陰謀中。她被擒后,受盡了各種侮辱和折磨。滄流帝國卻對外放出了假消息,說她已經背離了鮫人一族,投靠了帝國,成為立下大功的女諜。

她想叫,想喊,想分辯……然而說不出一句話來。

巫咸煉出的葯是如此惡毒,她被灌下后完全無法動彈。身體彷彿已經不屬於自己——喉嚨已經被封住,手足也已經麻痹,只能被軟禁在轎子裏,施施然陪同這些帝國的屠夫們從城上走過,檢閱着自己被屠殺的族人。

“瀟,你協助帝國平叛有功,便能得到自由和榮華富貴。”那些滄流軍人領着她轉到了城牆盡頭,故意在那些尚未完全死去的復國軍戰士面前大聲說話。

那些瀕臨死亡的族人看着她,一雙雙深碧色的眼裏充滿了怨恨和詛咒。

背叛者,出賣者……她知道自己已然被誣陷到了一個百口莫辯的境地!

她卻不知道同樣的事情在戰爭中經常被運用——包括那個被族人唾棄,被俘后變節的左權使。那張據說是他簽署的降表,事實上同樣也是被滄流帝國摹仿着筆跡而寫出。然後,在刑求中全身筋絡被割斷的他,被滄流帝國特意放了出來,以惑視聽,不出一個月便死於復國軍戰士的刺殺之下。

做為懲罰,他的雙眼一齊被挖去,留下了黑黑的空洞,一直睜着。他的心也被挖出,扔入烈火中焚盡——在海國的傳說里,鮫人的心如果不能回歸於水中,靈魂便無法升入天宇。

那時候,她也曾為了左權使這個大叛徒的誅滅而歡呼,然而,沒有料到轉瞬自己也面臨著同樣的命運——在玩弄權術和心計方面,鮫人遠遠不會是空桑人或者冰族的對手。

她知道滄流帝國為什麼還要讓她活着:因為復國軍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叛徒。

果然,在她是叛徒的消息傳出去后三個月,刺殺者如附骨之蛆地到來了。一個接一個,不惜一切地要置她於死地——也許是戰場上的絕望,導致了要用一切代價摧毀哪怕一點點敵人力量的想法,每次來的,都是瘋狂的同歸於盡的刺殺。

然而不出意料,一個又一個的復國軍刺殺者都被嚴陣以待的滄流帝國斬殺。

那些血,都濺到了她的腳上。

她坐在絲絨的華蓋底下,被軟禁在高高的座椅上,成了一個死亡的誘餌,讓滄流帝國可以一批接一批地引來、捕殺殘餘的復國軍力量。她張開口,想竭盡全力提醒那些撲火般的前赴後繼的族人——但是,沒有辦法出聲。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些鮫人的血濺出來,灑落到腳背上——鮫人的血是冰冷而沒有溫度的,不管那些決然赴死的刺殺者心裏熱血如沸。

看到那些瀕死族人眼睛裏深刻的仇恨,她忽然就冷得全身發抖:

他們恨她……他們恨她!

族人都是那樣純真開朗,歌唱舞蹈,碧綠的眼睛就如開闊深邃的大海——然而,他們最後看着她的眼神,居然是那樣可怕!

那一瞬間,她明白自己畢生再也無法擺脫這樣的詛咒。

“你看到了什麼?”冷月下,白薇皇后愕然發問。

蘇摩的神色在逐漸緩和下來,眉心那個火焰狀的刻痕越發詭異,然而那個被控制的鮫人女子卻發起抖來,淚水接二連三地從她緊閉的雙眼中墜落,她臉上露出苦痛之極的神色,全身顫抖得如同一片風中的落葉。

“該停止了,”白薇皇后蹙眉,“你強行讀取她的記憶,會造成很大損害。”

蘇摩卻沒有放開手,十指上無形的銀線伸入了瀟的腦中,繼續觸摸着那些回憶——彷彿是從血池裏浮出的往昔。

無法洗脫,更無法解脫。於是,什麼也不能做的她逐漸放縱自己,以無謂的表現消極抵抗着,甚至開始用置身事外的態度,冷冷看着一個又一個的復國軍刺客血灑階下。

反正沒有人知道她的無辜,更沒有人認可她的犧牲,她承受那麼多苦痛又是為了什麼?!——是為了換來更多的敵意、仇恨和刺殺么?

她漸漸麻木,甚至和那些軟禁她的滄流軍人有說有笑起來。經常是一邊等待下一輪刺殺,一邊喝酒作樂,用一種諷刺的語氣談論那些前赴後繼落入陷阱的刺客。恍惚中她甚至覺得,昔年那一腔熱血都已經逐漸地冰冷下去。

呵……真是諷刺啊。鮫人的血,本應該就是冷的,不是么?

我愚蠢的族人啊,你們都已然放棄我了。我,又何必再求你們諒解?

“既然如此,瀟啊,你還不如乾脆加入征天軍團呢。”某一日,看守她的滄流軍人看着頹廢放浪的她,邪笑着提議,“反正你也回不去了,做我的傀儡算了。”

她忽然怔了一下。

“不。”她聽到自己清晰而決然地回答,“做夢!”

——就算所有人都背棄了她,她也決不能放任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背叛者!

時間就這樣緩慢地過去,每一日都長得如同一生。漸漸地,來刺殺的人少了下去,她心裏就有鈍鈍的痛,因為知道必然是復國軍的有生力量已經被消滅得越來越徹底了,甚至無法組織起一場像樣的除奸行動。

但是,又關她什麼事呢?她已經被烙上“背叛”的印記,被驅除了。

你什麼都沒有做錯,他們卻這樣對你;你做出了這樣的犧牲,卻沒有一個人認可——既然如此,既然你的國家、你的同族已經離棄了你,你又何必再眷戀?!

她不停地在心底對自己說著,竭力讓自己平靜。

然而,那一日,已然開始自暴自棄的她,還是被一個千里趕來的年輕刺客震驚了——

“快走!”在看到那個年輕刺客銜着利刃從水池裏浮起的瞬間,她心膽欲裂,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居然掙脫了藥性的麻痹,衝口發出了警告,“汀!快走!這裏有——”

話音未落,她的頸部受到了重重一擊。

然而在倒地前的眼角餘光里,她看到那個年輕的刺客已然在她的驚呼里及時發現了周圍埋伏,在滄流軍人合攏包圍圈之前重新躍入了水裏,宛如一條游魚般消失。

在逃脫前,她回過頭看了她一眼——

那種愛憎交錯的複雜眼神,令她永生難忘。

汀……我親愛的汀啊,連你,也相信我是一個背叛者?我一手帶大、相依為命的唯一親人,今日,你是準備來親手殺了我這個背叛的“姐姐”的么?

她倒在地上,失聲痛哭。

這個前來刺殺的人雖然未曾得手,卻已然在一瞬間摧毀了她苦苦堅守的意志。大顆的淚珠掉落在地面上,紛紛化為明珠四散。那是她落入滄流軍隊手裏后的第一次痛哭。

痛哭中,她忽地又大笑起來——笑得如此瘋狂而放肆,完全不顧那些軍人因為埋伏的失敗而憤怒地圍攏過來,懲罰會接踵降臨在她身上。

那一刻,生死或者榮辱,都已經不再重要。

天地之間,七海之上,九天之下,她只是一個人。

無論這條路通往何處,她都只是一個人!

“還是崩潰了么?”忽然間她聽到一個聲音,冷而深。靴子聲從內堂傳來,屏風被移開,所有軍人都肅然退下,列隊致意:“元帥!”

那個腳步一直到她身側才停住,然後有靴尖踢了踢她的臉,低嘆:“所有的俘虜里,你熬的最久——真是讓人敬佩。”

是,是滄流帝國的那個巫彭?!她想掙扎着起來,撲向那個血洗了復國軍的屠夫,然而她只一動,肩膀便被死死地按住了。她的臉貼着地,只能看到軍靴上冷而尖的馬刺鐵。

她無法抬頭,卻忽然不顧一切地張開嘴,一口咬在他的腳背上!

“咔!”牙齒幾乎碎裂,軍靴的粗布底下,居然墊着軟而密的堅固物體。

“身體都衰弱到這樣了,還有這麼深切的恨意……真是難得。”那個冷酷的滄流元帥冷笑起來,“難道你以為自己還能回到那邊去么?”

他一腳踢在她臉上,死死踩住她:“聽着!現在你只有兩條路:第一,留在征天軍團當我的傀儡;第二,不當傀儡的話,你就得——”

“我寧可死。”不等巫彭說完,她嘶啞着嗓子回答。

這樣決然的答覆,反而讓鐵血的元帥怔了一下。他看着地下奄奄一息的鮫人戰士,眼裏有無法征服的搵怒。沉默許久,嘴角忽然露出一絲笑:“死?那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他冷冷說完了那句話:“第二,不當傀儡的話,就發配去西荒,給鎮野軍團當營妓!”

…………

蘇摩的十指托着瀟的頭顱,不停地從她腦海里閱讀那些過往——然而到了這裏,回憶的畫面忽然開始恍惚了,彷彿接下來的那段日子流逝得模糊而迅速,並不曾像前面這一段那樣令她刻骨銘心。

荒蕪的原野。

廣袤的沙漠。

漫天的塵土風沙。

滿地的輜重武器和傷員。

在戰壕里休息的、清一色黑色裝束的軍隊。

遠處有簡易的牛皮帳篷,升起縷縷炊煙,血色的夕陽正在風沙里緩緩下沉。

天,又要黑了……又要黑了!

在那一段記憶中最強烈存在着的,除了對荒漠乾涸氣候的長時間痛苦,便是對每一日夕陽跳下地平線那一瞬的恐懼——因為,那意味着又一個黑夜的到來。

——那些野獸們的狂歡之夜。

“快去快去!去的晚了營里的姑娘可都沒了!”

“來不及啦!只怕現在去,那個鮫人美女已經讓參將給抱上床了吧?”

“真該死,又讓上頭給私獨吞了,難得來一個鮫人,也不放出來讓我們嘗嘗鮮。”

“噓——被參將聽見可不好啊!”

“我就是要罵!真是他媽的不公平——征天軍團每個小隊都配了一個漂亮的鮫人娘們來玩,憑什麼我們鎮野軍團就只分了那麼一個?”

“唉,鮫人在西荒活不長嘛。你看那個鮫人來了不過半年,已經快不行了。”

“媽的,那老子豈不是再也嘗不到鮮了?”

“嘖嘖,你也想開點——那個鮫人雖然漂亮得不像話,可好像沒有魂似的。與其抱個行屍走肉的美人兒,還不如和熱辣的沙蠻女人混呢。”

帳外肆無忌憚的議論不停傳來,然而她眼前卻只是晃動着一張油膩黑亮的臉,那個魁梧的朔方城參將壓在她身體上,那樣的沉重,幾乎要將她窒息。

然而她只是木然地看着,眼睛不知道看向哪個地方——頭頂是黑沉沉的牛皮帳,風砂在呼嘯,肌膚幹得幾乎要裂開,砂子隨着呼吸進入了肺部,一點點積存起來。她忽然咳嗽起來,感覺嘴裏有什麼無法壓抑地涌了上來。

她甚至來不及扭過臉去,就這樣直接地將咽喉里湧出的東西,嘔吐在了那張正吮吸着她嘴中。

“臭女人!”那個參將愣了一下,很快呸地吐了出來,氣急敗壞地甩了一個耳光,“敢敗壞老子的興緻!”

然而下一刻,他馬上就跳了起來,抹着嘴角驚呼:“血?!”

大量的血,從她咽喉內湧出,又從那個鎮野軍團軍人的嘴裏流下,狼藉可怖。

她在昏暗的牛油蠟燭下看着滿床可怖的殷紅,手緩緩伸向那一灘沒有溫度的鮫人之血,一貫無知無覺的眼神慢慢顫動。忽然間,她把頭一揚,打破了一貫的死寂大聲笑了起來,狂喜萬分——終於是,可以死了!

笑聲未畢,她就一頭栽倒在床上,蒼白赤裸的身體浸沒在自己的血中。

真好……終於是可以死了!

終於是,可以結束了。

…………

葉城的冷月下,白薇皇后驚詫地看着忽然間瘋狂大笑的鮫人女子,再也忍不住地出手喝止:“蘇摩,快住手!你會逼瘋她的。”

然而傀儡師的臉上卻浮現出莫測的神情,彷彿這樣還不足以完全地觸摸那些回憶,反而更緊地按住瀟的頭顱兩側,緩緩地俯下身,將自己的額頭抵在了瀟的額頭上,讀取着最後的記憶。

片刻后,他眉心那一道火焰的刻痕里,閃過了微弱的光。

原來是這樣……被滄流帝國充軍的十幾年後,那個當年寧死不肯低頭的孤傲女戰士,最後才成了不顧一切的背叛者。然而,只是保持着那樣的姿態再“讀”了片刻,蘇摩臉上的神情慢慢變化,忽然鬆手放開了瀟。鮫人女子筋疲力盡地倒了下去,痛苦地用手捂着頭顱,臉色蒼白地低低呼號。

而蘇摩只是靜靜地凝視着她,臉上有複雜的神情。

“她怎麼了?”白薇皇后問。

“那段記憶,對她來說太過於痛苦。”蘇摩緩緩開口。白薇皇后詫異地看着他——到底這個叫做瀟的鮫人有過什麼樣的記憶,竟然能打動蘇摩這樣的人?

然而傀儡師低頭凝視了那個昏迷的鮫人女子半天,最終輕輕吐出了一口氣,抬手挑斷了捆綁着瀟的那兩條鐵索,回身靜靜道:“我們走吧。”

“真的放過這個叛徒?”她隱隱有殺氣,“讓她回到雲煥身旁?”

“放她走又如何。”蘇摩戴上了風帽,只是冷然回答,掠了一眼夜空,“破軍光芒黯淡,七日內必當隕落——以她殘廢之身,又如何能挽回宿命?”

白薇皇后抬起頭凝視夜空:北斗移到了西方分野,已然是三更的天。

果然,西北角上一顆大星搖搖欲墜,發出黯淡的血色光芒,她只是一望,便已知道星宿軌道的走向所在,也知道此星的主人必然氣數將盡。

“破軍……”她蹙眉,心裏不知如何卻隱隱有不安。

那個角落,漆黑一片的天幕下,似乎隱藏着某種洶湧而來的澎湃力量,以及無可估量的變數——她默默凝聚力量,想看穿破軍背後的奧妙,然而奇怪的是以她的靈力,居然還是一眼看不到底。

到底……到底這顆三百年爆發一次的“耗星”,接下來會有怎樣的變數呢?

“得走了。”蘇摩側頭,彷彿傾聽着黑暗裏的某個聲音,臉色一變。

白薇皇後手指一合,撤掉了結界,默不作聲地轉過身,準備結束這段旅途中的小插曲。然而剛轉過身,背後卻傳來了哀哀的哭泣聲——那些鮫人奴隸隨即蘇醒,個個臉上都露出了驚懼的表情,不知所措地看着地上狼藉的屍體。

——店主死在了這裏,等明日被人發現,他們這群奴隸便要死無葬身之地!

那樣的哭聲彷彿是無形的羈絆,快要走出結界的蘇摩默然頓住了腳步,也不回身,手指只是一劃,一道白光從指尖騰起,精鐵打制的牢籠喀喇一聲攔腰折斷。

他站住了腳步,對籠子裏那些瑟縮成一團的鮫人奴隸開口:“走吧。”

然而那些奴隸害怕地看着外面,居然沒有一個人敢走出這個已經大開的籠子。

“您……是準備買走我們么?”終於,其中一個膽子較大的鮫人孩子開口了,怯生生的挪過來,“你們願意當我的新主人么?”

“不,”白薇皇后盡量把語氣放得溫和,“你們自由了,快出來吧。”

然而那個快要挪到籠子外的鮫人孩子彷彿嚇了一跳,一下子又縮回去了。

“不行,不行的!”孩子驚懼地抬頭看着他們,瑟瑟發抖,“你們如果不買我,沒有主人,我們是不能離開這裏的!就是離開了也會被抓回來!”

“你們可以當自己的主人。”白薇皇后神情隱隱嚴峻起來。

“不!不……不成的。”那個奴隸孩子一邊慌亂地搖着頭,一邊退回了鐵籠的角落,“每個鮫人都要有主人!沒有主人我們哪裏都不能去——逃出的話,會被活活打死的!我、我已經看到他們打死過好幾個了!”

一群奴隸瑟縮着,用又是期盼又是恐懼的眼神望着外面的世界,卻沒有一個人敢挪過來一步。

所謂畫地為牢,也就是如此吧?

“已經連逃跑都不敢了么?”白薇皇后止不住的憤怒。手一揮,整個鐵籠被無形的力量扭曲,一瞬間如裂開的甘蔗一樣向外癱倒,成為一攤廢鐵。然而奇怪的是,沒有了籠子,那群鮫人奴隸居然還是待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他們面面相覷,眼裏帶着茫然和恐懼。

“逃?”有奴隸囁嚅,“又能去哪裏?……我們生下來就沒出過籠子。”

白薇皇后怔了一下,隨即道:“你們可以去鏡湖的復國軍大營,那裏有你們的族人。”

“復國軍?”奴隸們臉上出現更加恐懼的神色,“那是亂黨啊!抓到了都要殺頭挖眼的!”

“那你們想怎樣?”白薇皇后壓住了怒氣,問,“如果現在給你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你們究竟想怎樣?”

“我們、我們想……”那個奴隸害怕地抬頭看了一眼他們,最終只是低頭囁嚅,“我們想求龍神保佑,早點來一個仁慈的主人把我們買走……”

“……”白薇皇后終於徹底沉默了。

那,就是這些鮫人最大的願望?!

被關在囚籠里長大的一代,已然連對自由的渴求都消失了么?

籠子裏的奴隸大都是賣不出去的老弱病幼,然而無論活了七八百年的,還是剛生下來不過幾十年的鮫人,個個眼裏都充滿了對外界的恐懼,麻木不仁,讓她這個千方百計想給予他們自由的旁觀者都感到絕望。

“哈!”忽然間,一直沉默的蘇摩冷笑起來,霍然轉身,手指閃電般地劃下!

“你要做什麼!”白薇皇后驚呼,抬起手臂格擋。然而還是慢了一步,鋒利的引線呼嘯着捲入鐵籠,毫不留情地將其中兩三個奴隸的頭顱平整地切了下來!

“啊啊啊……”人頭骨碌碌亂滾,其餘鮫人驚叫着,終於四散逃出了囚籠。

“你怎麼連族人都殺!”白薇皇后變了臉色。

“這不是海國人,皇后。”蘇摩轉過了頭,抹去濺到臉上的一片血跡,眉心那一道烈焰的刻痕里隱約透出入骨的黑暗色澤,“這不是海國人!——海國沒有這樣的子民,我也沒有這樣的同族!”

他冷冷看着空桑的開國皇后:“這哪裏是海國人?分明是你們空桑人培育出的奴隸——天生的、世襲的奴才!我寧可海國全死絕了,也不願留下哪怕一個這樣的奴才!”

白薇皇后默然,虛無的心中有劇烈的刺痛。

“知道什麼叫做亡國么?不,七千年前的海天之戰其實並不算亡國。”蘇摩的語氣起了波瀾,彷彿內心的黑暗潮水再度無法控制地泛起,“這才是一個民族真正的消亡!”

“蘇摩。”白薇皇后剛毅的臉上也流露出某種軟弱的表情,低聲嘆息,“對不起。”

“走吧。”彷彿不想再看到眼前的人,他轉過頭去。

“對不起。”白薇皇后輕輕嘆息了一聲,彷彿為了掩飾某種表情,同樣也轉過頭去看着白色的巨塔,“當年,我無法及時阻止琅玕出兵海外;後來,也無力阻止他恣意暴虐。”

她抬手遙點白塔,低聲:“希望這一次,我可以將他永遠、永遠地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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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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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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