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六月雪
雨是忽然間就下起來的——江南三月的天氣,變得分外快。方才還是碧藍碧藍的天,轉瞬間就陰雲密佈,暴雨如注,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蘇盈忙不迭地將洗到一半的衣服收起來放回竹籃,轉眼看見壓在溪中漂洗的那件衣服快要被水沖了開去,忙忙的探出身去夠回來——一陣忙碌,等收拾好東西衝進路邊那個歇腳的小亭子時,一身藍布衣早已經濕得差不多了。
她連忙將沉重的竹籃放下,站在檐下將衣襟用力擰乾。
洗了一天的衣服,手指皮膚一塊塊的浮腫脫落,一碰東西痛得鑽心。蘇盈用泡得慘白的手,用力擰着藍粗布的衣服,感覺擰出來的不是雨水,而是自己手上的血。
那還是她的手么?洗衣娘的手……以前這雙手,也曾柔軟纖白,嫩如春蔥,塗著蔻丹映着寶石璀璨的光亮——那是泉州富戶崔員外家小姐的手。
如果她沒有遇到宋羽,或許如今這雙手還是這個樣子吧?
她撩起衣襟用力擰乾時,忽然感覺到有人在看着她——白沙泉這個偏僻的地方,亭子裏居然還有別人在?
蘇盈轉過頭去,卻真的看見了一個年輕的書生。不過十七八的年紀,眉目清秀,頭帶八寶掐絲方巾,微濕的寶藍色長衣內露出天青色襯裏,手中拿了把象牙骨扇,可那雙手卻比扇骨更白,拇指上套了個翡翠扳指,雖是刻意普通的裝束,卻依然掩不住富貴。
那人顯然也是來躲這場急雨的,正有一下沒一下的用扇子敲着手心,眼睛看着外面的雨簾,臉色焦急。然而一見蘇盈提了籃子進來,視線立刻落到她身上。蘇盈臉上微微一紅,下意識的放下了擰在手裏的衣襟,轉過頭去看着外面的雨簾,不再理睬那人。
“請問姐姐,這裏往麴院風荷怎麼走?”然而,雖然她轉頭過去,可那人卻彷彿見了寶一般,巴巴的趕過來——一邊小心的躲開那些亭子屋頂破處漏下雨水,一邊湊上來問。
“從這裏往朝西湖走,到了湖邊,沿着湖一直往南便是了。”感覺那個年輕公子已經湊到了自己背後,蘇盈皺了皺眉頭,不自覺的朝外挪了挪,頭也不回的淡淡回答。
“可是…這哪裏是南,哪裏又是北呀!”年輕公子居然還是不肯走開,繼續糾纏了下去,然後頓了頓,輕輕笑了起來,抓住了她的衣袖,居然有幾分無賴:“好姐姐,你陪我走一趟,我付給你錢好不好?”
蘇盈臉上色變:有宋一代,禮教大防最是嚴謹,作為一個孤身女子在郊外與陌生男子答話已經大是不該,如今對方居然嬉皮笑臉的進一步要求,那便是接近於無禮了。
她拎起竹籃,往外退了一步,正色道:“公子莫要說笑,請自重些。”
“公子?”那個年輕貴公子反而怔了怔,忽然間明白過什麼來一樣的,笑了起來——那笑容居然有說不出的明媚和天真,讓本來滿心厭惡的蘇盈都驀的心軟下來:這個人這麼年輕,還是個少年,說不定真的沒有什麼壞心思。
“哎呀,對不住對不住——我忘了我今天穿着這套衣服了……姐姐,我給你賠禮好不好?”等笑完了,年輕公子看着蘇盈詫異的眼神,眨眨眼睛,輕盈的將鬢邊的垂髮一撩,晃晃腦袋,“你看你看!”
蘇盈看過去,只見他頸邊肌膚如雪,耳垂上赫然穿着一個耳洞,帶了一枚赤金嵌寶石的耳釘。
“我是個女子呀……剛才真是唐突了。”年輕貴公子模樣的人笑盈盈的晃晃腦袋,收手深深一揖到地,“小女子姓夏名芳韻,小字天香,今年一十六歲。”
蘇盈被她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哭笑不得的看着這個女伴男裝的少女,看見她那樣朗朗的笑,雪白的頰邊露出淺淺的酒窩——這一笑,便露出萬般旖旎風景,再也掩不住她的女子身份。
夏家……蘇盈不自禁的怔了一下,首先想到的便是城中和“百花曾家”並稱的“奪天工”盆景夏家。因為長年包辦了大內禁宮所有盆栽,得到上眷,又出入於達官貴人府邸,加上家底豐厚,不啻已是臨安城中炙手可熱的人家。
夏芳韻再度忍不住過來拉住了蘇盈的袖子,努着嘴看着外面的雨簾,眉目有些焦急:“我今天偷偷換了這身衣服從家裏跑出來,本來想去麴院風荷的,可是走到這裏就迷路了,天又下雨,偏偏這裏找不到一個問路的——哎呀,如果我今天去的晚了,他要生氣的。”
蘇盈微微笑了起來:這個女孩子說得倒是坦白,一下竹筒倒豆子什麼都說了——其實她這樣一身華貴打扮在這荒郊野外,萬一遇到歹人卻也不是玩的。
這樣天真毫無防備……的確都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深閨小姐。
夏芳韻唧唧呱呱的說著,一邊說一邊笑,靨上的酒窩深深淺淺,非常可愛,忽然想起來,問:“哎呀,還沒有問過姐姐叫什麼呢。”
“我姓蘇。”這般天真的少女,蘇盈也減了防範之心,笑着回答,“就住在這附近。”
“姐姐是個美人呢……”夏芳韻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看着穿着藍布粗衣的她。說著說著,忽然她退開一步,用袖子掩着嘴角,微微咳嗽了一陣子,然後有些歉意的看着蘇盈笑笑。
蘇盈的眼睛不自禁的黯了一下,唇角浮出一絲笑意:當日,泉州崔府的財勢地位,只怕比起臨安夏家也是不差分毫的吧?然而,今日她卻不過是個洗衣娘而已。而眼前這個女子,從性格到家世,活脫脫象極了五年前的自己,連笑起來那種表情都幾乎一摸一樣。
“好吧,夏姑娘,我先帶你去麴院風荷,如何?”不想繼續和夏芳韻說下去,她轉過頭看着長亭外的雨幕——雨已經下得小一些了。
家裏還有三大筐子的衣服等着她洗,明日一早人家便要來取去,說是做壽,要漿洗熨燙伏貼了給他們——整整四大筐子的衣物,她一個人已經洗了將近一天。如今天又落雨,眼見得就要來不及。
“呀,還在下雨呢……再站一會兒,等雨停了我們再去好不好?”夏芳韻看着下着雨的天空,有些為難的說——這個瓷樣的人兒,原是半點苦也吃不起的。
蘇盈沒有說話,瞄了這個大家小姐一眼,淡淡道:“我要趕着回家洗衣服,耽誤不起。”
——她蘇盈不是夏家的什麼人,何必要遷就夏芳韻?如若不是看着這個女孩天真可人,她這個自顧都不暇的人甚至連搭理都懶得。今日雖是流落了,但是她蘇盈心性未改,犯不着討好權勢人家。
聽到對方這樣淡淡的回答,夏芳韻的臉驀地紅了,她想說什麼,但是再度咳嗽起來,忙忙的轉過頭去,用袖子掩着嘴角咳嗽了半天,一直咳的臉泛桃紅,分外艷麗。
然而,看到夏芳韻臉上騰起的一片嫣紅,蘇盈心裏卻騰的一跳——“桃花癆?”看過這樣的病人,她脫口問,眼裏卻是不可思議的神色。
夏芳韻轉過頭去咳了半天,等氣息平復了才敢回頭和她說話,但是神色依然是笑吟吟的:“是啊……得了這個病一年多了,我覺得除了咳嗽盜汗也沒什麼,偏偏醫生說得天一樣大,開了好多噁心的偏方出來,還不許我出去走——悶都悶死了!”
蘇盈低下頭去,不知道說什麼好……看着這個少女如此純真明艷,偏偏得了這等病。
桃花癆……當年她可是眼睜睜的看着母親得了這病,試遍各種正方偏方也不管用,最後咳嗽的整個人都佝僂起來,沒日沒夜的低燒,生生死在二十七歲上。
難怪……這病,醫生也是叮囑過她不能輕易淋雨罷?
心下驀然又多了幾分憐惜與親切,蘇盈把提在手裏的竹籃放回地上,在亭中破木凳上坐了下來,微笑道:“我看這雨也快停了,我們就再等一會兒再出去吧。”
夏芳韻反而有些不安,臉也是紅紅的:“姐姐事情忙,為我耽擱了,天香真是當不起——這樣罷……”想了想,她的手縮入袖中,動了半天,褪下藏在袖中的一隻翡翠點金臂環來,放到蘇盈手裏:“這東西權作謝儀,姐姐可別嫌輕了。”
即使是大戶人家出身的蘇盈,看見眼前少女如此豪闊的出手,也不自禁微微一怔:這個翡翠點金臂環價值不下千金,夏芳韻卻是說送人就送人,若說是心懷純真坦蕩,倒不如說她家人在這方面嬌縱了她,這個孩子在金錢方面毫無觀念呢。
“不用了,一點小忙而已。”她淡淡笑笑,抬手將翡翠臂環推了回去。
夏芳韻正待說什麼,似乎是胸中又覺得難受,想轉過頭咳嗽,但已經來不及。
蘇盈陡然間,感覺到微帶腥氣的氣息噴到她臉上。
在短短的片刻中,這個夏家的千金小姐已經是第三次咳嗽了,看來,她的病已經到了不可小覷的地步——可惱她家裏人居然不好好看着她,還讓她出來亂跑。
然而,儘管自己的病已經不輕,這個單純的女孩子還是什麼都不怕的樣子,依然能笑得如此清澈……怎麼…怎麼還會這樣的天真。
蘇盈忽然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那笑容卻有些辛酸。她用力握住少女的手,將她拉進懷中,輕輕拍着她因為咳嗽而起伏不定的後背。
她也不過二十三歲,然而,在這一刻,卻慈母般的低眸看着眼前這個十六歲的少女。
那一瞬間,其實,她感覺她在抱着她自己——那個曾經同樣宛如花苞初綻的自己。
快走到麴院風荷的時候,天依然有牛毛般的細雨,然而夏芳韻身上卻是一絲都沒有淋濕——蘇盈將剛洗好的一件披風用竹篾撐了開來,做成雨傘似的一頂布幔,讓她拿着擋雨。
“姐姐,到這裏我就認路了…你、你不用再送我了。前面有人在等我。”從這裏看去,已經能看見前方煙波渺茫的湖面,夏芳韻忽然卻立住了腳,低頭微微的笑,眼睛不住的瞟着前面。
蘇盈將竹籃換到另一隻手,活動了一下壓的紅腫的手,不在意:“沒關係,都到這裏了,我乾脆送你到底好了。”
她繼續自顧自的往前走,走了幾步才發現夏芳韻沒有跟上來,她立住腳回頭看,只見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子頂着布幔站在春草中,第一次臉上出現羞澀靦腆的神情,有些焦急,可彷彿又不知怎麼說好似的,只是抿着嘴笑。
蘇盈陡然間明白過來,苦笑了一下:自己看來真的是多事了……這個大家千金特特的跑到這個地方來,也不會只是來遊山玩水那麼簡單,怕是偷偷地換了裝扮,出來會俊秀情郎吧?
不知為何,她的心卻往下沉了沉。
太像了……這個女孩子,為什麼宛如她的昨日?
“好吧,那麼我就回去了,從這裏沿着湖一直往南走,半里路后就到麴院風荷了。”她不易覺察的嘆了口氣——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旁人哪裏能左右到底?
“嗯!”夏芳韻雀躍的應了一聲,幾乎是跳着過來,把布幔上的衣服取下來還給她,然後真心誠意的說:“姐姐,今天如果不是運氣好遇見你,我真的會迷路呢。”
說話的時候,她眼睫毛一閃一閃的,眼睛眯起來裏面像是盛滿了蜜。
“你自己……要小心。”不自禁的,蘇盈陡然還是脫口多嘴了一句,然而夏芳韻一跳一跳的走開去,忽然在濛濛細雨中回頭,笑着:“姐姐,我改天來你家拜訪哦!”
蘇盈只是淡淡的笑,出於禮節點了一下頭,並沒有把這句話當真。
然而夏芳韻卻是認真的,腳下站着不動,追問了一句:“那麼,姐姐你家住在哪裏呢?”
看着她一眨不眨看着自己,滿目期待,蘇盈只好嘆了口氣,笑道:“你從剛才那個亭子往北走,到白沙泉的轉彎處,那棵烏桕樹下就是我家了。”
“好啊,我下一次來看你!”夏芳韻笑了起來,然後將摺扇在手裏一敲,做出風流倜儻的樣子,深深一揖,“姐姐,小生告辭了!”
然後提起前襟,小跑着消失在小徑轉彎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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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著昏黃的殘燈,蘇盈洗完第三筐衣服的時候,聽見門前烏桕樹下有馬蹄聲。她知道是宋羽回來了,然而絲毫沒有起身開門迎接的意思。
“盈兒,我回來了。”門吱呀一聲推開,夾着一陣微香的風,那人邁了進來。似乎今天興緻頗好,不像往日一樣,見她沒有迎他入門,便要沉下臉來罵一句。
蘇盈從水中抬起手,濕淋淋的將額上垂下來的髮絲掠開,臉色沉沉的看了宋羽一眼:他哼着小調兒,長衫漿洗的筆挺,俊秀的臉上有得意之色。不知道今日又去那家府上打了抽豐,回來志得意滿,沒有滿口懷才不遇的牢騷了。
“飯菜在鍋里熱着。”她微微嘆了口氣,把再水中泡的浮腫的手抽出來,在衣襟上擦了擦,畢竟是自己的丈夫,即使他時常出門不歸,即使他從沒有往家裏拿過一個銅板,每次回家,她都是熱飯熱菜的等着他。
——無論怎麼說,眼前這個男子,是她自己當初橫了一條心跟的。
宋羽大馬金刀的在八仙桌邊坐下,一根指頭也不動的等着她將鍋里的菜一樣樣的端出來,一看菜色就開始抱怨:“怎麼都這般寡淡?到底是個小姐,燒個菜也燒的沒滋沒味——我宋晴湖為你落到如今這般地步,真是虧得很了。”
一邊說著,一邊卻不住筷子的將筍片肉絲夾到嘴裏去,吃的嘖嘖有聲。
蘇盈也不搭話,自顧自的重新坐下,拿起石杵開始用力搗衣。
他也不想想,當家男人每日只是出去做幕僚、打抽豐,混個肚子飽,從來不拿一文錢回家,做妻子的又是怎麼撐到如今的?她從堂堂巨富崔家的長女淪落到如今的洗衣娘,如今還要長夜勞作來養活他——到底是誰虧得大?
然而她終究沒有說什麼,跟了晴湖三年多,經歷過大風大浪,她的心都淡了,不但不會像初遇時那樣嬌嗔,很多時候甚至連責怪什麼的力氣都沒有了。
“怎麼,你不一起吃么?”已經吃的差不多了,宋羽才發覺妻子沒有一起吃,有些驚愕地低頭問。昏暗的豆油燈下,只聽到石杵沉重的啪啪聲,蘇盈卷着袖子用力搗衣,頭也不回的淡淡道:“我喝了幾口稀飯——這衣服明日一早就要漿洗出來,怕是來不及。”
“唉唉……”看着妻子舉着石杵的手已經磨出了血泡,宋羽抹抹嘴,長嘆一聲,“盈兒盈兒,想我宋羽滿腹詩書,卻不料落到如此境地!”
蘇盈頓下手,看了他一眼,溫言道:“晴湖,今年科舉,你定能高中。”
然而,聽到妻子這般撫慰,宋羽反而焦躁起來,啪的一聲摔了筷子,憤憤道:“無知女子——你不知道外面是什麼世道!舞弊營私,到處下帖子拜師座、請求舉薦,有幾個是憑真才實學考上的?如我這般落魄之人,哪裏能尋的門道?”
蘇盈放下了石杵,也嘆了口氣:“晴湖,憑你才學,不用鑽營也終有出頭的一天——就是這次不中,還能等下次。我不信這世道永遠不公。”
“可我不想等了!”宋羽加倍焦躁起來,在房中走來走去,映着昏暗的豆油燈,巨大的影子黑黝黝的在牆上晃動,“當年和我一起會試的同年們,如今都已經做了好幾任的官了!我,宋羽,才華遠勝他們,卻變服改名逃於江湖間,過着寄人籬下的日子!”
蘇盈看見他焦躁的樣子,心裏略微有些心痛,眼裏卻掠過一絲淡漠——又提這件事了。
這些年來,每次不如意的時候,晴湖總是動不動就抬出他為了攜她出奔而變服改名的事情,言語之間彷彿炫耀着他為她做了多麼大的犧牲。
當日,究竟為了什麼,她居然拋了一切和這個人從泉州私奔到臨安?或者,那一切只是尋常的牆頭馬上故事——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
待得他們在白姑娘的幫助下逃到了臨安,輾轉打聽得消息:泉州府那邊因為她的出走,父母大怒,對外只說長女暴卒,一台空棺抬出,便算是埋了“崔盈”這個女子。
從此,她便是從一個千金小姐墜落為一個市井間為生計苦苦掙扎的平凡民婦了……瞬忽過去了三年多,她都不知道自己如何由綺夢回到現實,苦苦撐下來的。
白姑娘猜測的一點都不錯,她必然將面對着完全不同於她閨中旖旎想像的生活。
——在泉州的時候,她偶爾在那個店裏買了一盆花兒,不知為何卻與那個神秘的店主攀談起來。那個開着花鋪的女子,肩上停着白色的鸚鵡,在花木掩映中,聽了她吞吞吐吐的說了與情郎私奔的打算后,曾經用冷銳的言辭預測過她今日的境遇——竟是絲毫不差。
微微嘆息了一聲,蘇盈繼續舉起石杵搗衣。
白螺姑娘雖然說中了大半,然而,終歸有一點她沒有料中:她並不抱怨今日的境況,她依然會繼續陪在晴湖身邊,他們之間只會貧賤相守,並不會以怨憒而終結。
“早點歇着吧,把燈熄了——別費油,我藉著月光洗洗就好。”她微微笑着,看着丈夫的氣慢慢平了下來,頹然坐回桌邊,柔聲道。
宋羽怔了怔,彷彿被妻子這樣的話語驚起了什麼感慨,遲疑了一下,忽然走近來,繞到蘇盈身後,攬住她的肩頭。蘇盈略微閉了閉眼睛,靠在他身上,暫時將手中的活計放下,嘴角浮起一絲笑意——晴湖有時還是很體貼,每當這時,她才會覺得當初的決定是值得的。
宋羽攬着妻子的肩,目光卻瞬息萬變,想了想,終於從袖中掏出一件東西來:“喏,盈兒,知道你近來辛苦——看我買了什麼給你?”
“家裏也不寬裕,買什麼東西?”蘇盈嗔怪,但是眼睛卻是喜悅的。
然而,轉頭看見宋羽手中拿着的東西,她笑容驀然凝固——那是一隻翡翠點金臂環,在晴湖的指間奕奕生輝。
“哪裏來的?”脫口,她變了臉色,問。
宋羽沒料到妻子是這般反應,料想中,盈兒該是驚喜的一把抓過把玩不休才對,卻居然是這樣急切冷漠的責問。他臉色也沉了下來,冷哼一聲:“我買來的,怎麼?”
蘇盈看着臂環上的金剛鑽和翡翠,詫然道:“這麼貴的東西,你哪裏來錢買?”
宋羽臉色驀然一變,將手中的臂環一收,冷笑:“盈兒,你便是看死我沒出息,買不了好一點的東西是不是?既然你不希罕,我何苦巴巴兒自討無趣。”
他攬衣入內,扔下一句:“我睡了。”竟是燈也不吹的上床就寢。
蘇盈居然也忘了愛惜燈油,只是在燈下怔怔發獃:那隻臂環,如何會和日間夏芳韻戴的那隻一摸一樣?難道……
石杵啪的一聲落在洗衣木盆之中,濺起一片水花,蘇盈立刻打起了精神來:不會的,不會的……首飾鋪子裏面賣的樣式一樣的多得很了,一定是巧合。
她轉過身,一口氣吹滅了桌上的油燈,摸索着拿起了石杵——明日便要交出眼前堆的小山一樣高的衣服,為了生活艱辛掙扎,她已經沒時間東想西想了……
然而,在她藉著月光低頭洗衣的時候,在水面中映射出的,卻依稀是那個夏家女孩天真明艷的笑靨——宛如幾年前的自己。
宛如幾年前的自己?怔了一下,蘇盈的臉色驀的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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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好容易將一堆衣服全洗好交出去了,蘇盈覺着自己的腰都要折斷。
房間裏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宋羽似乎還在生着氣,方才一聲不吭地出去了,大約不知道要在哪一家府上打抽豐、如平日一樣混到天黑才能回來。
蘇盈在床上躺下,想好好休息,然而不知為何卻輾轉反側,心裏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一閉上眼睛,那個帶着翡翠點金臂環的明眸少女就在眼前晃動,晃着晃着,彷彿漸漸又變成了自己幾年前的笑靨。
忽然間,她滿身冷汗的從席子上霍然坐起。
在白沙泉邊,她再次遇見了那個夏家的少女。
依然是做了男裝打扮,掂着摺扇從小徑那邊匆匆趕來,往麴院風荷方向走去,滿臉的雀躍,走路一跳一跳的,嘴裏似乎還哼着小曲兒。
蘇盈站在亭子裏,感觸萬千的看着她走過來——不過是比自己小了七歲而已,然而她看她,彷彿卻是看着比自己小一輩的孩子一般。
“夏姑娘。”看着她走過來,蘇盈遲疑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喚了一聲。
夏芳韻聞聲轉頭,看見了亭子裏的蘇盈,驀的笑了起來,眼睛神采閃亮,一下子跳過來抓住了她的手:“哎呀,是蘇姐姐!你——”她說著眼睛掃了一下蘇盈身畔,沒有發現籃子,笑了:“姐姐你今天不用洗衣服了么?你在這裏,是等我嗎?”
蘇盈怔了怔,這個丫頭,其實也是細心聰明的緊呢。她內心暗自嘆息了一聲,點點頭:“是啊,在等你——你的身子好些了么?你還是要繼續吃藥的,不然病可好不了。”
“啊,我很討厭吃藥!那些醫生開出來治癆病的偏方不知道有多噁心。”夏芳韻很不高興的撅起嘴巴,然而看見拉着的蘇盈雙手,臉色忽然黯淡了下來:“姐姐,你不可以再洗衣服了——你的手…都要爛了。”
蘇盈看着對方這樣無邪的表情,忽然之間為自己心裏那樣的猜測感到一絲羞愧,然而定了定,還是硬着頭皮說出了早已打算好的台詞:“是啊,姐姐缺錢——那一天不該那麼清高的……所以,那隻金臂環,我想還是……”
說到這裏,她含糊着,實在不好意思再說下去。
夏芳韻怔了怔才明白過來她的意思,臉色忽然之間有些異樣,下意識的鬆開了握着的手。蘇盈只是淡淡微笑着,但是臉色也有些訕訕。
夏芳韻的手探入袖中,臉色忽然紅了一下,低聲道:“不好意思啊,不是我現今又捨不得了。蘇姐姐——臂環…臂環,我剛送人了呢。”
蘇盈驀的驚呆了,彷彿被人劈開頂心骨,潑下一桶冰雪水來,渾身由內而外冒出冷氣。
“你說…你說什麼——剛送人了?真的送人了?你、你真的……送人了?”她一把拉住了夏芳韻的手,有些恍惚的,一再反覆着追問。
夏芳韻嚇得怔住,不住的點頭:“送人了,真的送人了!昨天、昨天剛剛送給宋郎了!”
宋郎?宋郎!
感覺到對方抓着自己的手越來越用力,夏家小姐幾乎痛得叫出聲來,天真的女孩有些驚懼的看着眼前臉色蒼白的女子,發覺對方眼裏有可怕的光芒。
她嚇得一哆嗦,顫聲道:“姐姐,姐姐放開我……我把耳釘和斑指給姐姐好不好?那兩樣比臂環值錢的!咳咳,姐姐……你、你要幹什麼?咳咳。”
一緊張,夏芳韻又開始咳嗽起來,臉色泛紅。她拚命的掙脫,然而蘇盈的手彷彿生了根一樣抓着她,眼睛失神的盯着眼前十六歲的明媚少女,彷彿靈魂出了竅。
許久,蘇盈似乎才明白自己的失態,嚇到了眼前的女孩,連忙放開手,微微苦澀一笑,替夏芳韻展平了衣袖上的皺褶:“啊,不是的,夏姑娘你誤會了——”
頓了頓,看見夏芳韻滿懷驚訝的看着自己,只差沒把她當成剪徑的女強人,蘇盈苦笑着,終於臨時想到了一個解釋:“那隻臂環,其實樣式和我娘以前戴的那隻一摸一樣。娘死的早,一點念心兒都沒有留下……所以,我看見它……”
“哎呀…早知道我就不送人了。”夏芳韻明白了,後悔的一跺腳,“姐姐你不要傷心,我回去讓爹爹……咳咳,讓爹爹照樣子打只一摸一樣的來。”
“不用了。其實畢竟也不是娘的遺物了……”蘇盈黯然,本來是為了掩飾舉袖拭淚,不知為何,淚水洶湧而下,“很多東西,外面看着一摸一樣,內底里,早不是那樣子了。”
說道最後一句,她已是泣不成聲。幾年裏多少的委屈、憎恨、苦澀一齊湧上心頭,那一瞬間,蘇盈哭得全身顫抖。
“姐姐?姐姐?”夏芳韻再度被嚇住了,然而,看見蘇盈哭得如此傷心,她眼圈也紅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她的袖子,“不要哭了……不要難過。我、我去向他要回那隻臂環好不好?我去要回來給你……不要難過了。”
蘇盈驀的止住了哭泣,抬頭細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她沒有辦法恨她。那樣明艷朝氣的少女,善良而天真,從未想過傷害任何人。
“不要了!千萬不要去拿回來……”她微微一驚,拉住了夏芳韻的手,用力拉住,顫聲道,“你不能再去見那個人!不能再去!他、他會害了你的!”
“為什麼?”驚訝的,夏芳韻驀然後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看着蘇盈,臉色卻驀的嚴肅起來,“姐姐,你不能隨便亂說別人!宋郎…宋郎很好!他不會害我的!”情緒激動的時候,她又忍不住咳嗽了起來,臉上剛退下去一些的潮紅再度泛起。
這個女孩子……生命之火已經搖搖欲滅,卻依然保持着對於世間一切真善美的信任。
晴湖、晴湖……可一而不可再,你卻何其殘忍。
“我不和你說了!已經拖了那麼久,宋郎一定等得不耐煩了——我走了!”聽別人批評自己的心上人,這個善良女孩顯然真的動了氣,一跺腳,看也不看蘇盈的走了出去,“姐姐……你、你以後莫要隨便說人家壞話!我討厭人家說宋郎壞話!”
坐在亭子中長椅上,怔怔看着少女身影漸漸遠去,蘇盈只覺心力交瘁,將手埋在掌心,感覺溫熱的眼淚從指縫中一滴滴落下。
她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結局……
“貧賤夫妻百事哀——蘇姑娘,不是我言語刻薄,只是以我看那個宋公子,怕是難以和你白頭到老……終究會怨憒收場,何苦。”當日,花鏡中那個女店主淡淡勸說。
然而,當年十七歲的她驀的生起氣來:“白姑娘,你莫要隨便說人家壞話!你不過剛才見了晴湖一面而已,你怎麼能下斷言我們就會成冤家?”
那個時候,在滿屋花木掩映中,眼角有墜淚痣的女子嘆息着笑了,有些淡淡的無奈:“有時候,看一個人只要一眼就已經足夠。”
一語成讖。
那個叫做白螺的少女,究竟是不是天上的精靈?為什麼那麼年輕,卻能夠將眼光磨練的那麼長遠和犀利……四年以後,在吃過那麼多苦,經歷過那麼多波折后,她才看見了晴湖的另一面。然後,她將同樣的話,說給了另一個少女聽,惹得她大怒離去。
蘇盈將被眼淚濕透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她咬着嘴角,做出了一個慘淡的微笑:白姑娘或者什麼都猜對了,然而,至少有一點她沒有對——她並不恨晴湖,永遠都不恨。因為在心裏,她依然是愛他、視他為自己丈夫,所以她對他無法恨得起來。
但是,那個夏家的少女……那樣美麗純真的少女,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刺痛她的心。
她一直是安靜的,容忍的。晴湖不養家,成日在外面遊盪做人幕僚混飯吃,卻回來對她說他在謀求進宦之路——她一直沒有半字的抱怨或者諷刺,她是賢良的。
然而,對於夏芳韻……晴湖,你做的過分了。
蘇盈驀然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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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的時候,意外的看見宋羽居然已經在堂屋裏了。臉色有些焦躁,顯然是碰到了不順心的事情。蘇盈眼色冷冷的看了他一下,知道定是他去麴院風荷那邊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人,就返回了。
——晴湖的脾氣,總是自傲且急躁。
今日心情不好,看見妻子回家的時候,他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那隻臂環給我。”然而,他不抬頭,蘇盈卻逕自走到了他面前,伸出手來。
宋羽怔了一下,妻子向來嫻靜端莊,困苦中也自矜頗高,今日的話讓他大為意外。他抬起頭,從鼻子裏冷笑了一下:“怎麼,還是捨不得了?”
蘇盈一眨不眨地,看着丈夫,緩緩一字一字道:“給我——我拿去還給夏家小姐。”
她的聲音波瀾不驚,然而宋羽卻變了臉色,驚得直跳起來。盈兒怎麼會知道?她、她不是每天忙得連吃飯時間都沒有么?她怎麼會知道……會知道他在外面都做了些什麼?宋羽臉色驀的漲的通紅,俊秀的臉上陰晴不定,看着荊釵布衣的妻子。
“給我。”蘇盈的臉色也是蒼白的,但是神色卻平靜的嚇人,只是一味伸着手,“我拿去還給夏芳韻,改天我們搬到台州府上住——你什麼都不用說了。”
宋羽手裏抓着那隻翡翠點金臂環,看着蘇盈神色如此平靜,暗自舒了一口氣,抹抹滿頭沁出的冷汗——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女子有涵養,他最怕的就是盈兒會大哭大鬧,甚至把這件事情捅出去……泉州崔家恨他拐了女兒私奔,只怕今日仍然不放過他呢。
他把臂環遞過去,蘇盈不做聲的接了,拿在手裏看了半晌,忽然淡淡道:“晴湖,我們吃飯吧。”竟似什麼都沒有發生般的,轉身進屋。
宋羽有些忐忑的跟了進去,揣摩着妻子的意思,竟像是不大生氣的樣子,於是膽子大了大,跟在後面,惴惴的開口:“盈兒,你不要生氣。我哪裏是真的喜歡上那個丫頭了?——她什麼都不懂,哪裏能和你比……”
他本來想說一些好話哄哄妻子,卻不料蘇盈聽了后驀的回頭,眼睛如刀鋒般掠過他的臉,冷冷道:“什麼都不懂,所以好上手,是不是?”
宋羽看見她驀的沉下臉來,知道盈兒動了氣,一時間有些惶恐——三年來,雖然流落困頓,卻從來不曾見蘇盈稍現不快怨言,如今這般,顯然是惹翻了。
“盈兒,你莫要生氣!她自己纏上來的,我、我不過……”想極力洗脫干係,然而彷彿也是委屈了,宋羽忍不住爆發了起來,“你看!這些年我們過得是什麼日子!這種苦日子什麼時候能出頭?我過不下去了……也苦了你啊。他們、他們夏家那麼有錢有勢……”
他還要繼續說下去,然而,看到蘇盈慘白的可怕的臉色,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
“好,好……原來你也並不愛她。”茫茫然的,蘇盈撐着桌子,彷彿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喃喃道,“原來你勾她上手,卻一點也不愛她。”
宋羽連忙點頭,上去拉住了蘇盈的手:“盈兒,我對你決無二心!那個毛丫頭簡直沒頭腦,哪裏能及得上你?——你不知道,那個丫頭是有癆病的!眼看得就活不長了——”頓了頓,小心的觀察着妻子的神色,卻不見蘇盈有回答,她只是空洞洞的看着前方,臉色茫然。
宋羽鼓足了勇氣,終於將內心的想法和盤托出:“我、我…我其實想先入贅了夏家,以夏家的財勢,今科殿試還在話下么?……天香不過能再活一年半載,盈兒,你能不能…能不能忍忍一時之氣,等她死了我分了家產再——”
“好啊……晴湖,你打的好算盤。”忽然間,一直蒼白着臉的蘇盈,終於發出聲音來,那聲音縹緲竟然似遠處傳來,嚇了說得起勁的宋羽一跳。
然而,仔細看去,蘇盈卻沒有憤怒的表情,她只是這樣似笑非笑的看着丈夫緊張的滿臉油汗的表情,微微嘆息着,點頭:“你打的好算盤……”
宋羽終於鬆了口氣,湊近去攬住妻子的肩頭,微笑:“盈兒,我也是為可我們將來能過好上日子么……”
“當年你攜了我一起走,本來也是存着心、以為崔家捨不得我這個獨養女兒,會抹開臉皮認了這門婚事——是不是?”驀然,蘇盈抬頭看定他,冷冷問,聲音冷酷,“你本來以為得到了我,就能得到崔家的家產,是不是?——你沒料我爹娘那般絕決,硬生生舍了這個不要臉的女兒……你如意算盤落空了,是不是!”
一直盤繞心頭、但是始終不敢去想的疑問,在今日得了旁證,蘇盈蒼白着臉,一口氣將所有話都問了出來,眼睛閃亮的怕人,忽然間騰出手,用力抽了丈夫一個耳光!
“啪”,宋羽臉上登時起了五條紅印,他彷彿被溫順妻子忽然間的暴怒蒙住了,怔怔的捂着臉,陣紅陣白。
“宋晴湖!你、你害了我一個還不夠么?還要去盤算夏家那個什麼也不懂的女孩子……她那般年輕,得了那種病本來就很命苦了,偏偏…偏偏還遇見你這種人!”蘇盈的眼光尖銳的彷彿匕首,狠狠挖到丈夫的心裏去,眼神可怕,指着他厲聲道——奇怪,在這樣的時刻,她最痛心疾首,居然還是為了那個女孩子。
“如果說,你愛她而在外頭做下這等事,我忍忍也過去了……我已經認命了!但是——”頓了頓,蘇盈的手指幾乎掐進木桌里,深深吸了一口氣,看着眼前託付終生的男子,“但是你還要害她!太齷齪、太卑鄙……晴湖,我告訴你,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要告訴夏家,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宋羽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臉上熱辣辣的掌印似乎燃起了他心中的怒火,他驀的咆哮起來,反手重重一掌摑在蘇盈臉上:“賤人,你敢!讓着你幾分你還真忘了自己是什麼玩意兒——你以為你是我明媒正娶的?我們拜過堂嗎?你進過我家門嗎?”
猙獰的面目,終於全部冒了出來。
他再也不顧及什麼,抓着她的頭髮,用力扇她耳光,直打得她嘴角流下血來:“就是賤!不打不行——聘則為妻奔是妾,知道不知道?你根本連妾都不是,憑什麼管我?我現今就要去娶了夏家那個短命的小妞兒,你能怎麼樣?”
蘇盈單薄的身子踉蹌倒地,額頭重重磕上了洗衣盆,撞出血。她為了生活已經耗盡了力氣,面對丈夫的拳腳,卻毫無還手之力。那一個瞬間,蘇盈終於知道,那個神秘白衣女子的最後一句話也成了事實——她恨他。她終於恨絕了他!
“別管閑事!信不信老子真的打死你這個賤人?”他揪住她的頭髮,拼了死命往牆上撞,一直到她痛呼起來。
冷笑着,將她手中那個翡翠點金臂環一把奪過,宋羽從鼻子裏面哼了一聲,拂了拂衣襟,長身玉立,昂然出門。外表看起來多麼風流倜儻的男子!當日她遇見他時,不就是被他如此風流文雅的談吐舉止深深迷惑么?然而,衣冠下卻是什麼樣的一隻禽獸!
他又要去害人、他又要去害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子!
蘇盈掙扎着站起來,憤怒到了極點——夏芳韻,那個純潔天真的孩子,如何能落到這樣的禽獸手裏!
看着那個人得意洋洋的往麴院風荷那個方向出門去,蘇盈用儘力氣攀着木桶邊緣站起身來,忽然,手指觸到了冰冷堅硬的東西——她低頭一看,原來是她慣常洗衣用的石杵。
黃昏,吱呀一聲,小院的柴門被推開了,一個腦袋探進來,左右看了一下,盯了院中那一棵高大的烏桕樹一眼。彷彿確定了什麼,吐了吐舌頭,來訪的年輕客人輕輕推門走入了空無一人的院子。
“蘇姐姐!蘇姐姐!你在家嗎?”驚嘆於小院中的繁花美麗,想着女主人的美麗嫻靜,長衫執着扇子的男裝少女清脆的叫了幾聲。
沒人答應,夏芳韻往前走了幾步,叩響小屋的門:“姐姐,你在家嗎?我來向你道歉的呢!——早上我一生氣就亂說話,姐姐你別往心裏去啊……姐姐,姐姐。”
然而,還是沒有人回答。
夏芳韻失望的嘆了口氣,真是不順——昨日去麴院風荷等宋郎,卻等了一天都不見人來。想着早上對蘇盈說話有些不客氣,少女心頭氣消了后便覺着後悔,便來上門道歉。
她轉身下階,不料卻被一物絆了個踉蹌。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支搗衣用的石杵。夏芳韻本想繼續走開,然而,目光所及,陡然間,彷彿被魘住了一般,全身僵硬,一動不動。
——血!有血!石杵末端,沾着斑斑血跡!
她失聲尖叫起來,奔下台階去,然而,卻看見了南邊角落裏的烏桕樹下,那尚未掩埋完畢的土坑——土鬆鬆的掩埋到一半,露出了屍體的上半身,後腦已經被磕破,血濺了一臉,然而夏芳韻還是認出了那熟悉的臉。脫口尖叫。
坐在花叢后的女子緩緩抬起頭來,看着她,嘴角居然有無奈的笑意:“夏姑娘……還是嚇到你了?唉,不要怕,我是為了你好,才殺了他。”
蘇盈的臉色慘白的嚇人,然而鎮靜的也是驚人,被人撞見了殺人,居然毫無驚懼之意,細細的捧起一捧土,灑在坑中宋羽的臉上:“不要看,不要再看他,夏姑娘。他該死的。這個人一直都是在害人……直到現在,才算是乖了。”
“啊!——”十六歲的少女驀然沒命後退,用力掩住嘴,劇烈的咳嗽起來,一邊咳嗽一邊瘋狂的跑了出去,“殺人了!殺人了!”
蘇盈來不及阻止,夏芳韻已經跑了出去。很快,附近村子裏面已聽得有人驚問“哪裏殺人?”她閉上眼睛,長長嘆了口氣,一捧土灑在了宋羽屍身上。
蘇盈殺夫的案子,在臨安轟動一時——那樣美麗的女子,居然是個心狠手辣的殺人潑婦,讓全臨安的閑人們都來了精神,將府衙圍的水泄不通。
然而在三堂會審中,她安靜的驚人,沒有一般女犯被指責殺夫后的絕望或者潑辣,她一一的應對着堂上大人們提出的所有問題,得體而滴水不漏。
“我殺了宋羽……對,我用洗衣的石杵從後面砸破了他的頭。”對着臨安府尹,蘇盈毫不推脫,一口就認下了殺人的罪名。
“犯婦蘇盈,你為何殺夫?”府尹卻是略微感到驚訝:這個文雅嫻靜的女子有一種說不出的貴氣,完全不像是一個殺人的女子。
蘇盈頓了頓,不答話,許久,才道:“不為什麼,一時的口角爭執,他打我……我順手拿起石杵,就砸到了他後腦上。”
大堂下聚集的閑人發出了低語:這個歹毒的婆娘,說起話來居然還這樣毫不介意!
府尹心裏雖然有些懷疑,然而女犯如此嚴謹無可挑剔的口供讓他也想不出什麼可以再盤詰的,他用硃筆在宗卷上畫了個勾,寫了三個字“斬立決”。
令箭扔到堂下時,圍觀的人群發出了叫好的轟響,然而犯婦臉色卻絲毫不變。
“我無罪。”陡然,極輕極輕的,她抬頭說了一句。
眾人齊齊一怔,連府尹都來了精神——終於有了峰迴路轉么?他的直覺果然沒錯,這宗案子背後,確有隱情……如今知道要抵命,這個女子才知道要吐露真情么?
“呔,大膽犯婦,你有和冤情,快點說來與本座!莫非人不是你殺的?”
聽着驚堂木拍響,她眼睛眨了一下,然而卻是搖搖頭:“不,人是我殺的。”
堂下一陣大罵。殺人了還說自己冤枉——這個女子,居然是拿府尹開玩笑呢!臨安府尹都變了臉色,然而蘇盈看着他,眼睛神色冷定,一字字道:“但是,我無罪。只有上天知道、我蘇盈做的都是對的。”
堂下的圍觀閑人鬨笑:沒見過這樣為自己開脫的,不拿出證據來,卻認了罪名還口口聲聲說自己冤枉——
“喂,這位小娘子,老天相信你冤枉有何用?到時候你這個千嬌百媚的腦袋都保不住啦!”
“是呀是呀,快說究竟誰殺了你家官人吧!既然你說冤枉,就說出真兇呀!”
然而,聽到下面沸耳的慫恿,蘇盈只是搖頭:“人是我殺的。上天知道我無罪。”
“嘁!天知道?天知道有什麼用!——你以為還會象那個竇娥一樣,六月飛雪天下大旱,來證明你不該死么?”
堂下閑人終於不耐了,大聲嘲笑謾罵,然而蘇盈只是閉上了眼睛不再回答。
她絕對不想再將那個可憐的少女牽扯進來——此事關繫着女子一生名節,在禮教大防森嚴的有宋一代,並非小可。
大宋的刑律判了她死罪,然而,她堅信,在上天面前,她做的沒有錯,她無罪。
她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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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車往菜市中行去時,蘇盈看見了街邊大群駐足觀望的人——那些人一見囚車裏面坐着的居然是個美貌女子,而且是要斬立決,立刻來了精神,紛紛跟了過去看行刑。
“這個小娘端的美貌!怎麼會殺人呢?”
“凶得緊!據說是用石杵敲破了自家官人的腦殼!”
“嘖嘖嘖……是啊,倒是硬氣,一口就認了——奇怪的是明明都認了殺人,偏偏要說自己冤枉!一邊說自己殺人,一邊又說冤枉,不是奇哉怪也么?”
“還說只有上天知道她不該死……不過上天知道的時候她也死了。呵呵。”
“嘿嘿,難說,說不定上天一震怒,就真的來個六月飛雪冬雷震震……”
圍觀的人群中不停有人竊竊私語,然後議論着就鬨笑起來,都是一群市井間的青皮無賴,閑來無事,乾脆就一擁而去的看熱鬧。
然而,車過天水巷,這沿路的議論,卻驚起了蟄居在巷內的一個白衣女子。走出鋪子來看時,她臉色瞬的一變,脫口低嘆:“終究有這一天啊……雪兒雪兒,你看啊。”
那隻白鸚鵡撲簌着翅膀,落在她肩頭,咕咕噥噥。
“崔姑娘,我來給你敬一杯餞行酒。”蘇盈被推跪在刑台中心,正閉了眼睛什麼都不去想,耳邊卻驀然聽到了有個聲音靜靜道。她心中騰的一跳:崔姑娘?那人居然知道自己本姓!
驚訝的睜開眼睛,她看到的是一張素白的瓜子臉。一個女子白衣白裙,手端一碗清酒,在她身側蹲下來看着她——眼角那一粒墜淚痣,盈盈欲泣。
“白姑娘!”蘇盈驚喜的叫了起來,如果不是雙手反縛,她便要撲過去拉住那個神秘女子的手,“你、你也在臨安?”
“我這一年一直都在臨安。”白螺淺淺笑了笑,回答。
“可惜……我不知道。如果我早點知道,就過來找你。”案發以來,從公堂到刑場,蘇盈一直是從容而鎮定的,然而,一看到這個白衣女子,她卻不自禁的黯然嘆息,“事情……也不會變成如今這樣。”
“你殺了宋公子?”白螺問,眼睛裏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神色。
蘇盈驀的抬頭,眼神堅定:“可是我不覺得我錯了!你信不信我是無罪的……我殺了他,可是老天會知道我做的對!”
白螺眼睛黯了一下,將酒盞遞近女犯的唇邊,忽地嘆息:“我信。”
蘇盈忽然笑了,湊過唇去,將哪一碗烈酒一飲而盡,然後看了看圍觀的人,嘆了口氣,輕輕道:“白姑娘,我好悔……好悔當日沒有聽你勸告。這些年來……”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湊近白螺耳邊,絮絮將所有艱辛內情略述了一遍。然後仰着臉,看着神秘的女子,慘笑:“你說,我是不是瞎了眼?可是我不能再任憑他這樣害人了……白姑娘,我今日如此,是自討苦吃——可你說,我錯了么?”
這個世間,她唯獨只信賴這個女子——她心裏的苦,心裏的委屈,或許可以帶到地下,帶到上天面前……然而,她卻想要告訴這個女子。
白螺的手撫着她的肩頭,手指亦有些發抖。
她看過這個世間的很多事,很多不同的女子,哭的,笑的,瘋的,狂的……然而,如同眼前這個女子這樣卻依然不多見。世上女子,能自立堅貞如此已經不易,然而捨棄自身而拚命維護另一人,這樣絕決剛烈,更是少見。
看着這個女子死亡臨頭時唇角的笑意,白螺感覺內心堅硬的壁壘在一分分的震裂。
然而,此時鑼聲敲響,原來已經是時辰到了。
劊子手過來粗暴的推開她們,然而手指快要碰到白螺的時候,半空驀的有白影掠過,狠狠啄了他的手,痛得劊子手大叫一聲。白螺已經退開了一步,那隻叫雪兒的鸚鵡施施然的飛落她肩頭。
然而,白螺的臉色卻是慘淡的,靜靜凝視着場中的蘇盈,手指用力握緊,幾乎掐入肌膚。白鸚鵡感覺到了主人內心翻湧的心緒,顯然嚇了一跳,全身的毛一下子蓬鬆,抖動了一下,立刻警惕的立了起來,左右警視。
“白姑娘,多謝相送……今世之恩來不及報答,待得來世蘇盈一定結草銜環。”頸后的牌子被拔掉,在劊子手舉起鬼頭刀時,鎮定自如的,蘇盈跪着緩緩躬身一禮。
“哭啊!快哭叫啊!——臭婆娘,嘴硬什麼呀!”周圍的閑人本來想看一場好戲,卻不料得這個如花似玉的女子這般剛強,心下有些沒有看到好戲的失望,紛紛大叫。
蘇盈倔強的藐視着那些看客的冷嘲熱諷,乾脆不再看任何人,閉起眼睛跪直了。
白螺臉色雪白,手指不自禁的探入袖中,便要捏出一個訣來。
“別衝動。”忽然間,人群中,一隻手探過來,按住了她的肩頭。雪鸚鵡飛了起來,然而看到了那個黑衣勁裝的青年,卻咕咕叫着,落到了對方肩上,親熱的撲閃翅膀。
白螺沒有回頭,然而似乎已經知道萬人中按住她肩膀的是哪一隻手。她的手從袖中鬆開,然而臉色卻是蒼白的。
“塵心一動,插手紅塵俗事,你多年清修便全毀……你再也回不去瀛洲。何況你目前沒那個能力。”黑衣男子按着她肩頭,輕輕道,眼睛卻看着場中,嘆息,“螺兒,修了這麼多年,你定力依舊不夠。”
“時辰已到,行刑!”此時,聞得場中一聲鑼響,監斬官令箭落地,劊子手大刀揚起。
白螺身子猛地顫抖了一下,閉上眼睛側過頭去。只聽到一聲極輕極輕的呼嘯,彷彿風聲吹過——她知道,人血從腔中噴薄而出的時候,那聲音就是如同風聲。
周圍的喝彩聲轟然而起,顯然劊子手那一刀乾脆利落,讓大家過足了眼癮。
“走吧,已經死了。”身後,那個人低低說了一句,拉着她便往外走去。
白螺依舊閉着眼睛,隨着那人走了幾步,忽然定住腳,慘然道:“可是……湛瀘,她真的冤枉……為了那個男人賠上一條命。她、她心裏的那種‘力’,並不在我們之下。”
“只有上天知道她是不是冤枉。”那個叫湛瀘的黑衣青年臉色冷肅,看着她,靜靜道,“何況一飲一啄、俱有因果。我們並非替天行道之人,螺兒,你忘情了。”
“我只是作不到太上忘情。”白螺身子一震,睜開眼睛,嘆息:“只可惜我現在沒有足夠的力量,如果玄冥在就好了……他必不肯這樣眼睜睜看人受苦。”
聽到那個名字,不知為何湛瀘驀的低下頭去,眼光複雜,許久不答話。
“我要大家都知道,她是無罪的。”許久,彷彿是承諾般,她慢慢一字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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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家上下今日都是一片沉默,氣氛凝滯。小姐的病忽然轉劇,這幾日已經沉沉不起,雖然大夫說是癆病急轉直下,然而,只有貼身嬤嬤和母親知道內里究竟。
薛大夫幾年來已經用盡了方法,只沒有試過偏方。然而,一直嫌偏方陰毒齷齪而拒絕服用的任性小姐,在這個生死關頭,居然點點頭同意了。
“小姐,小姐,快吃藥!趁熱吃了,病才能好。”
午時四刻,夏芳韻在帳中已經咳得背過氣去,父母相對而泣,知道病勢兇險,這一次恐怕挺不過去了。寂靜中,嬤嬤從外面接過了小廝快馬帶回來的葯,快步走了進來:“小姐,吃藥了!吃了就會好!”
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勉力睜開了眼睛,眸子裏卻又另外一種異樣的亮光閃動:“是不是……咳咳,是不是剛剛從菜市口刑場裏蘸了拿回來的?咳咳,咳咳!是不是?——”她一開口,就劇烈咳嗽起來,兩腮通紅。
“是的,小姐……快趁熱吃!”嬤嬤將碟子遞了上去。
本來該是雪白的饅頭,鬆鬆軟軟,吸飽了年輕滾熱的鮮血,在碟子裏冒着熱氣,鮮紅刺目。夏芳韻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忽然,不知哪裏來的力氣,自己撐着坐了起來,一把抓起了那個人血饅頭,捏得用力了一點,那鮮血便一點一滴的灑落在被褥上。
“哈哈……我、我讓你這個惡賊殺了宋郎!咳咳咳咳!”已經極度衰弱的少女,眼睛裏卻是駭人的亮光,滿含着仇恨與憤怒,她一口咬了下去,一邊咳嗽,鮮血從她慘淡無色的嘴角溢出,嬤嬤連忙拿了手巾替她抹去。
忽然間,拿着人血饅頭,夏芳韻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一邊咳嗽一邊哭泣,臉色蒼白。
“小姐,小姐,不要哭了……那個女人已經伏法了。小姐心頭的氣也該消了啊。”嬤嬤知道小姐的心事,低聲規勸。然而夏芳韻沒有說話,斷續的咳嗽着,抬頭看了奶娘一樣。
嬤嬤那樣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看見小姐此時的眼光也不禁抽了一口冷氣——那的確已經是垂死之人的眼睛,黯淡而無力,還帶着深深的失望和悲哀。
“嬤嬤,為什麼、為什麼……咳咳,會變成這個樣子……咳咳!”夏芳韻看着手裏那個滴血的饅頭,忽然間輕輕說了一句,然後猛烈的咳嗽,身子便是往前一傾。
“小姐,小姐!”嬤嬤驚叫,滿屋子的人登時圍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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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沒有想到,還會有人替那個因為殺夫而棄市的女子收屍安葬,而且,下葬之處,居然還是臨安北城外官道邊那最好的一片墳地。
一棵合抱粗的香樟樹下,那墳端整,墓碑是最好的艾葉青石,上面刻着一行金字:“崔氏盈盈之墓”。如果仔細看,還有旁邊兩行小小的行書:湖山此地曾埋玉,風月其人可鑄金。
盛讚墳中所埋女子的風骨與氣節。手書娟秀,似乎是也女子的手筆。
下葬的時候正是暮春時節,城外擺茶水攤子的沈三嫂說,造墓安葬的,也是一個白衣的女子,清秀美麗的彷彿仙子下凡。她素衣白冠拜於墓前,焚香祝誦之後,徘徊墓旁半日,不知做了些什麼,然後一去不返。
官道上不時有讀書之人路過,看了碑上的字,便忍不住打聽墓中是女子為何不幸早夭——然而,聽說是殺夫的惡女,個個搖頭嘆息說:怎麼會。
她明明承認是殺了丈夫,但是卻發誓說上天知道她無罪。
沈三嬸經常向在攤子上喝茶的客人說起幾年前轟動臨安的那個案子,然後指着遠處那一座孤墳,嘆息:“如果上天知道她是冤枉的,也會六月飛雪冬雷震震吧?為何我在這裏看了多日,偏偏一點徵兆都沒有?連個託夢伸冤都不曾聽說。”
一連過去了幾個月,轉眼已經是盛夏六月。
那一日,沈三嬸大清早出城,支開了帳子,正準備安排一天的生意,然而掃了一眼前邊官道邊上的墳墓,手裏的銅壺“砰”的一聲掉落。
她撩起圍裙用力擦擦眼睛,再仔細看去——不錯,六月份的天氣里,那個墳墓上卻落滿了厚厚的雪花,雪白雪白的一片,掩住了整個墳頭,在朝陽中純潔的刺目。
“天呀!天公……天公真的顯靈了!”沈三嬸一拍膝蓋,叫了起來,“天呀,可憐見的……她真的有冤屈!她是不該死的呀!”
出城的行人三三兩兩的在茶鋪邊上站住,看着官道邊上那一座落滿了白雪的孤墳,議論紛紛,每人臉上都寫滿了震驚。
“果然是六月飛雪?天公開眼了,要為弱女伸冤啊!”
“可不是,這世道……不知道屈死了多少無辜良民,可憐了這個女子!”
“那麼說來,殺人的定不是她了?”
許久,才有一個大膽的人,慢慢走近了墳邊細細探察。
“哎呀!那不是雪!那是、那是什麼花?開的這樣密……就像雪一樣啊!”走近墳墓邊上的人驚叫了起來,手指一觸,那六角形的美麗小碎花就紛紛落下,象極了冬日白雪。
原來,不知何時,墳上被人種滿了密密麻麻的小灌木,那些不曾見過的植物一夜之間開花,簇擁着的繁複花朵淹沒了整座墳墓,遠處一眼看去,宛如雪落墳頭。
“那也是天意啊!你看看,這是什麼花?你見過么?”沈三嬸卻執意相信了這個上天的徵兆,小心捧起一朵酷似雪花的落花,給旁人看,“一定是天意……這個女子有冤屈呀!她死了也不肯閉眼,所以才化成了這些花!”
行人紛紛點頭:人們總是願意相信傳奇般曲折的故事,更願意相信墳冢里這個美麗的女子真的沒有殺人,而上天給了這個伸冤的徵兆。
“螺兒,你聽外面的說法了么?”天水巷的小鋪子裏,疏理着白鸚鵡的羽毛,黑衣青年淡淡道,“所有人都在傳說那個蘇盈死的冤枉,上天六月飛雪來替她伸冤了。”
“她是不該死的。”調理着花木,白衣的女子輕輕回答了一句,眼神黯然。
那個叫湛瀘的青年微微笑了起來:“雖然無法運用法力插手俗事,可你終於用另一種方法,將你所想做的事情張揚——螺兒,那是你新養出來的花吧?叫什麼名字?”
白螺微微嘆息了一聲,垂下了手,看着窗外六月明媚的天空,輕輕道:“六月雪。”
那是上天為了安撫那個靈魂而降下的飛雪。然而六月里的雪,沒有落地便已經枯萎,化為潔白晶瑩的花朵——一無聲的告訴每一個過往的人:在上天眼裏,她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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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註:六月雪,一名悉茗,一名素馨。六月開細白花。樹最小而枝葉扶疏,大有逸致,可做盆玩。喜輕蔭,畏太陽,深山葉木之下多有之。春間分種,或黃梅雨時扦插,宜澆淺茶。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三。花木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