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悲涼的背影
“這兒就是?”
夕裡子問道。
“嗯,是的。”
國友望着被繩子圍了起來的那個電話亭點了點頭。
“可以進去?”
“嗯。搜查已經結束。”
神谷紀子的葬禮結柬以後,弔唁的客人幾乎都退出了。不言而喻,至親好友都乘公共汽車去了火葬場,一般朋友則沒有跟去。
國友和佐佐本三姐妹、山形幸子不約而同地走在了一起,在那個電話亭旁自動停下了腳步。
夕裡子跨過繩子進到裏邊,打開了電話亭的門。
不消說,現在沒有留下可以讓人想到這裏曾發坐凶殺案件的痕迹。
“你膽量夠大的。我可不想靠近,雖然也不是特別害怕。”
山形幸子十分佩服的樣子。
“那就是她的興趣所在。”
珠美剛一說出口,馬上被綾子瞪了一眼。
“你怎麼能說這種話?”
國友走到電話亭旁邊對夕裡子說:
“你發覺了什麼?”
“我又不是有名的偵探。”
夕裡子稍帶戲-地說。“不過,我在想她當時是什麼心情。大概是喜滋滋的,樂悠悠的,不知如何是好吧。何曾想到會出這種慘禍。”
“那倒是的。”
國友搖着頭接著說。“人說不定會出什麼事。”
“對於流竄作案來說,時機也掌握得太准了。”
“嗯,我也這麼想。應該看做是作案人在故意瞄準神谷紀子。”
“那麼,追查動機就是第一位的嘍。”
“那是當然嘍。”
國友轉向山形幸子問道:
“紀子在兩性關係方面如何?”
“嗯?……”
幸子迷惘了一下說:“實在說不上樸實無華啊!”
“那就是輕浮嘍?”
夕裡子叮問了一句。
“剛才那個本田也是其中之一吧。”
國友說。“所以被甩了以後就有些精神反常。”
“不過,不能認為是他作的案。”
“嗯。有必要調查一下他當時在不在案發現場。”
國友點了點頭。“再有,他也可能了解神谷紀子交往的其他男性的什麼情況。”
“你聽說具體的哪一個人了嗎?”
夕裡子這樣一問,幸子歪起頭說:
“紀子……她可搞了不少男人。不過,她可沒有把一個人一個人的情況告訴我。記得其中也有違背道德的戀人哩。”
“有好幾個人?真了不起!”
珠美很佩服。
“那種事,有什麼了不起的?”
綾子說。“一直愛戀一個人才更了不起。”
“是啊。”
幸子點頭。“紀子這一陣子顯得很空虛。”
“空虛?”
夕裡子說。“她跟你說過什麼類似的話嗎?”
“說過。有一次吧。對,她向我說到即將進行的這次相親,那是星期六去看戲,在回來的路上——”
“真是棒極了!”
幸子毫不隱瞞自己的些許嫉妒心情。“那有什麼可挑剔的?你也太奢侈了。”
說的話是半開玩笑的,不過,不這麼說上一句,就聽不到那種“趣聞”。
“——是啊。我把賭注押在這次相親上了。”
紀子一邊用吸管攪動鮮桔子汁一邊說。
耀眼的陽光。日場演出之後,天光非常明亮。
“不過,紀子,只跟一個男人廝混能滿足嗎?即使跟那位公子順利結婚,難道就不會感到難以滿足而移情別戀?”
幸子是相當認真地說這番話的。
總之,紀子從念大學時起,就沒有斷過男人。有“未婚夫”,有“性伴侶”,有“偷香竊玉者”,一應懼全,經常總有三個人陪件身旁。
老實說,對於不太吃香的幸子來說,這是既令人驚異又令人氣惱的事。
然而,今天的紀子已沒有對幸子的話表示嘲笑的精力了。
“一定不移情別戀。”
紀子接着往下說。“這些日子,無論跟誰幽會都感到空虛。”
“空虛?”
“是……”
紀子一邊望着玻璃窗外面那些在灼人的陽光下挽臂而行的情侶,一邊自言自語地說:
“最近,我一看到那樣平凡的情侶,就非常羨慕。我明白,我的想法太任性。自己所選擇的都是不能大搖大擺地在外面行走的對象。可是,不論什麼樣的人,只要他能真心待我就行。我什麼都可以忍耐。不過,那些男人起初都說是真心實意的,可是一旦玩累了,就拿那副‘反正這個女人還有別的男人’的眼色看我。”
紀子不由自主地握高了嗓門,然後又陡然降低了調門:
“連我這樣一個女人,一旦跟一個男人睡過多次,也會動真情的。有時也想,跟他不能結婚也行,就這樣一直廝守着。不過,在這種人心目中,我最後也只是一個玩伴,我雖然知道這全怪自己給人這樣一種印象,但仍然感到心酸。”
幸子頭一次聽紀子這樣真切地訴說自己的痛苦和弱點。
“紀子,你發生了什麼事了嗎?”
幸子發問之後,紀子顯出吃驚的樣子,故作振奮地說:
“並不是。我之所以從容地思考這些,還是年齡的緣故吧。”
“不過,紀子——”
“幸子!”
紀子好像要打斷幸子的話似的說。“你不用擔心我。無論發生什麼事,歸根結底,都是我自己播下的種子啊。我發覺:自己播種總得自己收割。”
幸子也再沒有說什麼,但紀子說的那句“無論發生什麼事”卻讓幸子牽挂心頭,不能釋然。
“她說的是。無論發生什麼事,?”
國友接下來又說。“她諒必不會想到發生這種事吧。”
“我想大概不會想到。”
“山形姐!”
夕裡子說。“紀子姐被襲擊時,您沒有聽到什麼嗎?比如叫喊聲,其他什麼聲音。”
“這位刑警先生問我時我也仔細想了想……不過沒有聽到什麼。”
“是嘛。”
“因為電話聽筒是這樣聳拉下來搖來擺去的。”
國友這樣說著,把電話聽筒摘下來丟下去。
電話聽筒,由於呈螺旋形的軟線起一種彈簧的作用,便上下跳動,左右搖擺,到處碰撞。
“對。就是這種聲音,嘎吱嘎吱地響,弄得耳朵好痛。”
幸子這樣說。夕裡子走進電話亭里,環視四周——這就是神谷紀子所看到的最後景色嗎?
“我正在偵詢。如果有人看到就好了。”國友這樣說。
夕裡子姐妹離開了電話亭。
“那我就在此告別了。”山形幸子鞠躬作別。
國友目送山形幸子的背影說:“我總覺得這個女人心裏也有各種被扭曲了的東西。”
“即使是朋友,有時也會既愛又恨的。”夕裡子這樣說道。
“是的。有時朋友之間也會互不原諒的。”綾子附和着說。
“姐姐!那你說是她幹了什麼?”
“那倒不是——一定是在什麼事情上遭到了背叛,所以,神谷紀子小姐死後,她不會從內心悲痛。她是對自已這樣一種心態感到討厭,因而心裏難過。”
綾子所說的話可謂一語中的,所以國友也不能把它當做耳旁風,一聽了之。
“走,回去!”夕裡子催促着。“國友哥,夠你嗆的。光是查出神谷紀子的男性關係,就大費工夫呀。”
“有思想準備。”國友點着頭。“今天晚上你那裏能賞我一頓晚飯嗎?”
“熱烈歡迎!”夕裡子拉住國友的胳膊。
“幹得好!”珠美小聲說了這麼一句。
綾子捅了她一下說:“你也是蠻可觀的嘛。”
一個男人一直在電車站等侯。每駛過一趟電車,就有幾名乘客從車站出來。這個男人每次都為失望的預感而緊繃起臉孔。他對自己說,反正她不會乘這趟電車。命運註定我和那個女孩不會相逢。
男人頭髮已經發白。年約五十五歲,有老婆,也有孩子。
也許是與她相識之後,才平添了白髮,縱然他的那顆心為年輕的熱情而燃燒着。
電車來了。過了兩三分鐘便有幾個乘客從電車橋下通過。這一趟車又沒有她在車上。
走過去的人中總有幾名會驚異地望他一眼。
這時,他便覺得大家在議論自己,嗤笑自己,使他無地自容。
為什麼?為什麼會弄到這個地步?
我為什麼要在這種地方傻獃獃地挺立着?回去,在溫暖的家裏安安穩穩地獃著該有多麼舒服?
然而,舒服並不能令人幸福。
說起來,他覺得“等候”這一苦行也是幸福。縱然是無限艱辛的幸福,也肯定是幸福。
這裏有家庭的安逸中所無法找到的幸福。
為什麼只有她一個人姍姍來遲?
她突然出現。
他的心在震蕩。長時間等候的痛苦和艱辛全不在話下。
她發覺了他,停住了腳步。
“是你?”
她的喊聲帶給他無比的喜悅。
“我一直在等着。”
“為什麼?”
“你不是說要再見我一面嗎?”
“是嗎?我忘了。”
她說著聳了聳肩。“我困了。你能躲開點嗎?我要回去睡覺,獨自一人。”
她年輕,甚至可以說是年幼。
十七歲——大概如此。
“且慢!你聽我說!我會珍視你的,會給你以年輕小夥子不可能給你的那種珍重。”
中年男子央求般地說著,而少女根本沒有聽進去。
“你別說了!怪悶熱的。”
她說著撥拉開男子的手朝前走去。
“你等等!你等等我!”
算了吧!糾纏不休只會招人厭煩。他雖然懂得這些道理,卻又情不自禁地尾隨她前行。
“喂!你想讓我怎麼樣?我照你說的辦!你說吧!”
少女停住腳步,冷冷地看着他,疾言厲色地說:
“好,我說。你快離開,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夠簡單的吧?”
說著便朝前走。
他呆若木雞地目送了少女一會兒,然後又像從睡夢中醒過來一樣,一邊喊叫。“等一等”,一邊再次追趕上去。
汽車突然從小路上駛來。響起緊急剎車的聲音。中年男子險些被撞上,摔了個屁股蹲兒,掉進了水窪里。
“混蛋!”
司機狠狠地罵他。“當心點!”
汽車駛過去后,他東倒西歪地站了起來。衣服上手上全是泥水,襯衫也濺滿了泥水。
少女的身影早已消失,他無精打采地向前走去。
那是一種漫無目的的腳步。
男子的背後,疊印出“接下集”的字幕——
這個男子用遙控器關掉了電視,他不願看接下來的廣告。
這個男子擦着眼淚。一為他,為連續劇中的“他”而哭泣了。
對!不能讓這種以清純的面孔玩弄男性的女人活在這個世界上!
要弄死她——那不是殺人嗎?不,這不是殺人。
那個少女是披着人皮的惡魔。消滅惡魔何罪之有?
對。這乃是“正義”之舉。
那個男子悲涼的背影——這是昔日的他自己。
我非幹掉她不可。對!
他環視室內,環視這間空蕩蕩、冷兮兮的屋子。
火爐燒得再旺,也無法抵禦這“寒冷”。
這寒冷是沒有一個人的房間的寒冷。
他攤開報紙。電視欄——在這裏。
他在尋找剛才看的節目欄。
是這個嗎?——對,是這個。
他發現了那個“惡魔”的名字。
不必記錄待查,他的腦海里已深深地銘刻下她的名字,一個應該予以消滅的惡魔的名字——守田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