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顏,別光顧着唱歌!快把葯端去給裏屋的哥哥!"隨着慈愛的聲音,父親的大手撫上了她扎着朝天椒小辮的腦袋,同時,母親從葯壺裏倒出了濃濃的草藥汁,笑吟吟地遞過來。
"恩!"她順從地捧着一大海碗的葯汁,一顛一顛地向裏屋跑了過去。
"別走太快,小心藥潑出去!"母親擦着額頭的汗,叮囑。
"哥哥、哥哥!喝葯!"喘着氣,踮起腳把葯碗放到木桌上,小女孩雪白的臉泛着紅暈。
聽到她的嚷嚷,本來死氣沉沉的屋子裏忽然之間彷彿有微風流蕩起來。或坐或躺的幾個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這個還沒桌子腿高的小孩子,然後,其中一個的臉上泛起了笑意,微微俯下身來:"辛苦了呢,小姑娘——叫什麼名字?"
"我叫夕顏!——喏,是和那漂亮的花一樣的名字!"小女孩搖着朝天的小辮子,指着窗外院子裏一叢緋紅色的花,驕傲地仰頭說。
"嗯,小顏將來長大了,一定會比花更漂亮哪!"旁邊另一個坐着的哥哥也微笑着,拿起了桌上的海碗,喂那個躺在床上的人喝了下去。
受到這樣的誇獎,小女孩捂着臉,有點不好意思吃吃地笑了。
"喝完了葯就走吧。二弟,你背着四弟。"忽然間,那個一直站在窗口向外望的藍衣少年回過頭來,吩咐其他幾個,"這地方不能呆久,恐怕官府馬上會查到這裏。"
看着床上的傷員,大家遲疑了一下,才默默點了點頭,開始收拾東西,連那個重傷在身的人也吃力地掙紮起身。
"嗚哇!"陡然間,小女孩扁了扁嘴哭了起來,一把拉住了窗前那個剛回身欲走的藍衣少年,對外屋的父母大嚷起來,"爹爹,娘,哥哥們要走了!爹爹快來,別讓哥哥走掉啊!"
"大家快走,不要帶累這裏的人。"藍衣少年一邊催促其他人,一邊低下頭,用力地掰開小孩拉住衣襟的手——出乎他的意料,這十歲孩子的手勁居然那麼大,死死地抓着他的衣服,無論怎麼都不放開。如果再用力一點,只怕會傷到她的指骨了吧?
"嘶——"一聲裂帛,衣襟被他反手對半撕開!
藍衣少年決然向後退了一步,看了看拿着半片衣襟發獃的小孩,目光閃了一下,似乎出現了略微的動搖,但依然回頭率先向後門走去。
"幾位太看不起咱姓蕭的了吧?"陡然間,一位彪形大漢手拿獵叉攔在了門口,目光凜凜地看着一行幾個人,"在那個小兄弟的傷沒好之前,一個都不準走!"
"蕭大叔,不是我們信不過你,只是怕……"藍衣少年解釋,忽然低頭看見衣襟又再一次被拉住。一接觸到那樣無邪的眼睛,他的語聲就此停頓。
"怕連累我們嗎?"獵戶嘿嘿一笑,獵叉用力在地上頓了一頓,"你們去方圓十里打聽一下,咱蕭鐵是怕事的主嗎?我當日有膽子收留你們幾個,就不怕殺頭抄家!"
"是啊,幾位小兄弟,你們就安心在這裏養傷吧!"蕭陳氏也匆匆從外屋裏趕了過來,手裏還提着葯壺,"咱石樑村這裏天高皇帝遠,官府一時間也未必就能過來呢。"
一家人都固執地看着幾位少年,連那個小孩子也是死死地拉住了那個藍衣少年,大聲地哭泣——這一次她學乖了,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生怕一鬆手他又會撕裂衣襟走掉。
他從胸臆里發出一聲長嘆,頹然鬆開了劍,蹲下身去凝視着孩子的眼睛,遲疑地伸出手、為她抹去滿臉的淚水——也許他手心的老繭磨癢了她,那個孩子忽然噗哧一聲笑起來了,用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哥哥答應留下來了?"
"嗯。"他輕輕點了點頭,看着孩子明亮的眼睛——
其實,對他們這一群滿身血腥的少年兵來說,又何嘗不留戀這樣的純凈眼眸?
"哥哥,哥哥!快看,夕顏開了呢!"
夕陽下,小孩子拉着身邊的英俊少年叫了起來,指着庭院裏那一叢花兒。暮色里,那緋紅色的花大朵大朵地綻放——花是美麗的,然而,這樣美麗的花、映在少年深不見底的眸子裏,似乎一朵一朵都化成了大灘的鮮血!
那些、那些血,都是死於同胞屠刀下的同伴的!
"……飛啊飛,飛啊飛!
"什麼飛?鳥兒飛。
"鳥兒鳥兒怎麼飛?
"展開翅膀漫天飛!
"……"
然而,在戰爭的陰影再一次籠罩住少年雙眼時,耳邊忽然傳來了清脆的童謠聲,銀鈴一般地在風中搖響。他詫然回過神,看着站長院子裏搖頭晃腦唱歌的孩子——
他想起來,在被追兵所迫負傷逃到這個偏僻山村裡,在半昏迷中,耳邊從來都沒有中斷過這樣的歌聲吧?那幾乎是在夢裏的童謠……
"哥哥,摘花給我!"那個叫夕顏的小孩子咯咯笑着,踮起腳,去夠那朵最紅的花兒。
一朵花被輕輕插在了女孩朝天小辮上,少年低下頭來,微微對着十歲的孩子笑了——他的笑容,宛如烏雲密佈的蒼穹中忽然破雲而出的陽光,異常的耀眼奪目。
"風藍哥哥笑起來好好看呢……"這個小孩子似乎有超出大人的敏銳感覺,看着少年亮起來的眼睛,讚歎地說,"哥哥以後要經常笑給小顏看哦——小顏會唱歌給你聽的。"
夕顏花旁,藍衣少年微微微微地笑着,那是好多年都不曾有過的安寧平靜的笑容……
或許,這樣也不錯吧?
他們這些在軍隊和戰亂里成長起來的少年兵,也一樣可以遠離硝煙殺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