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運來的女屍
一
門鈴響着,房門外傳來“送貨”的喊叫聲時,林日法子不由皺起了眉頭,心想:又來了!今天已是第六次了。正值中元節(舊曆七月十五,)最熱鬧的時候。儘管如此,在這三套間公寓的門廊、廚房、浴室的門口等處,已經堆着數不清的包裹,有許多還沒有來得及拆封。法子做着家務,對那些中元節禮品感到心煩。這些禮品倘若都是送給她的,她就不會感到心煩了,可惜沒有一件是送給她的,因為她不是這戶人家的家庭主婦。
這幢公寓的主人是一個醫生,在杉並區高元寺的國立綜合醫院當婦科主任,叫高瀨光治,37歲。有過離婚的經歷,眼下獨身,個子很高,長得眉清目秀,給人以睿智的印象,顯出中年男子的魅力、所以在女病人中頗有人緣;而且,婦科在醫院裏也是惟一與答謝有關的科目,所以一到中元節和年底,來自病人和病人家屬的禮品就會源源不斷地送來。
林田法子,40歲不到,住在新村住宅里,離高瀨的公寓步行約十五分鐘路程,每周兩次去高瀨家洗衣服和打掃房間,一般是星期天下午。她原來應該在下個星期來幫傭,但因為那時她要回娘家做法事,所以這個星期特地在星期天下午來打掃。高瀨星期天偶然也要去醫院,但今天在家裏,坐在居室里看書。
“來了!”法子一邊回答着,一邊跑回廚房取印章。
一打開房門,門外站着一位頭戴藍色帽子、身穿制服的貨運公司的男子,腳邊放着嵌有木框的包裹。
“哎!很大啊!”法子不由驚訝道。這件包裹比先前送來的禮品要大得多,又要在房間裏找一個位置。
送貨員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汗,另一隻手遞上送貨發票:“請在這裏按個章。”
法子一邊按着印章,一邊朝“品名欄”掃了一眼,上面寫着“哈尼甜瓜”。
送貨員朝着電梯的方向走去后,法子重又打量着包裹。本框的寬度和長度有60厘米和80厘米,高約70厘米,用門檻那麼粗的木條釘的木框,木框裏面是一個紙板箱。法子用手使了使勁,箱子相當沉。
她先將它拖進房內關上房門時,高瀨正好走出居室去門廊。看他手上拿着玻璃杯,也許是來換涼茶水喝的。
“先生,這是剛送來的,要在這裏打開嗎?房間裏剛打掃過。”
“這麼大啊!裏面裝的是什麼?”
“寫的是哈尼甜瓜,比王子甜瓜要大許多,一定很甜吧!”
“嘿……”高瀨走上前來。他並不很感到興趣,目光隨意地落在貼在紙板箱上的粉紅色送貨單上。“寄件人”的住址是世回答區代澤,上面寫着寄件人的名字。高瀨一看到寄件人的名字,微微露出驚訝的神情。他斜着腦袋,感到有些納悶。
“嗯……打開看看。”他呢喃着答道。看來大多數病人的姓,他不可能都一一記住。
法子拿來了螺絲刀和鐵鎚,開始起出木框上的鐵釘。這時,高瀨從冰箱裏取出罐裝檸檬茶,一邊將檸檬茶倒在玻璃杯里,一邊看着法子在幹活。
木框裏的紙板箱用膠貼紙帶封着,右側貼着中元節禮簽和粉紅色送貨單,送貨單上寫着禮物送達的地點和寄件人的住址。
法子揭起膠貼紙帶。
打開紙板箱,裏面塞着黑色膠袋和透明塑料泡墊。泡墊之間沒有任何東西,它只是填塞空隙的。看來甜瓜裝在黑色垃圾袋似的大膠袋裡。
“怎麼有股子氣味,難道開始爛了……”法子嘀咕着。
高瀨皺起眉,緊閉着嘴唇。他一句話也不說,用目光示意法子打開膠袋。
黑色膠袋用橡膠圈扎着袋口,好像反扣在裏面,但橡膠圈有一半已經脫開了。
將膠袋打開時,散發出一股說不明道不白的異臭。法子皺着眉屏住氣將膠袋口向兩側拉開。印花布料、凌亂的黑髮、膚色青白的手指、塗過指甲油的指甲……這些東西奇怪地配置在一起映入她的眼帘時,她愣了一下,然後失控地打開房門跑到了門外。她一路抽抽嗒嗒地哽咽着,從電梯口跑下了樓梯。她已經受着一種可怕的強迫觀念所驅動,好像蹲在紙板箱裏的屍體,此刻正起身追趕着她。
二
“是一具女屍,穿着簡便裙服,像蹲着似的被壓在紙板箱和膠袋裡。死因?現在還不能作出判斷。……不!就這些,其他空隙處是用泡墊填塞着。……不!沒有發現可疑爆炸物。”
因為最近兵庫縣剛發生過一起貨運公司送來的貨物中夾有定時炸彈的事件,所以本署股長對此分外留意。
“據說寄件人是東京都世田谷區代澤二丁目的貝島諒一,是關東貨運公司的送貨員在下午3點10分時送達的。……”
最初向附近小金井警署報警的,是高潮。打電話后不到五分鐘,三名警察便趕到高瀨家。貨物就放在房門口,警方讓高瀨再次辨認裏面的屍體。警方得知打開包裹的是幫傭的婦人,一名警察便到附近去尋找,將獃獃地站立在走廊外的女傭帶了回來,讓她重新察看了死者的臉。高瀨和法子都只是瞥了一眼,便惶恐地將臉轉了過去。……
“兩人都說沒有見過那個死者。不!屍體還沒有腐爛到那種程度。……是。快清增援。”
巡查部長放下聽筒后不到十分鐘,小金井警署就有八名警員趕到,緊接着警視廳的人也趕到高瀨家。包括現場勘查人員在內,狹窄的公寓裏籠罩着森嚴的氣氛。
勘查人員從紙板箱和膠袋裡取出屍體,將它橫躺在居室的角落裏開始檢查。女屍留着短髮,圓圓的臉龐頗為清秀,穿着裙服似的花紋衣服。衣服的口袋裏有一塊摺疊的手絹,赤着腳,連長裙也沒有穿。推斷年齡在35歲至40歲。身體凡是裸露的地方沒有發現任何外傷,從屍斑的模樣來看,勘查人員直感是中毒死亡的可能性很大。
被害女性是身穿平時的服裝被人用某種方法殺害的。兇手將屍體用膠袋和紙板箱、木框捆包,當作貨物托送到高瀨家。
勘查人員估計,死者死亡時間大約一天半,但正確的死因和死亡時間必須等解剖以後才能確定。
勘查人員在檢查屍體,警察廳搜查一課派來的偵查骨幹上田警部(警部:日本警職,相當於刑偵隊長。——澤者注)在裏間的書房裏開始向高瀨了解情況。上田40多歲,個子不高。身體微微有些發胖,因此顯得不很機敏,但他自認為自己思路開闊,變通能力很強。
高瀨身體削瘦,與上田形成明顯反差。據說,高瀨出身在北海道,從東京國立大學醫學部畢業以後,在國立醫院裏工作至今已有十一年。
“你已經是主任了嗎?”
高瀨綻開薄薄的嘴唇似乎想笑,但因為刺激和緊張,他的表情一直很僵硬。
“這公寓裏,你一個人住嗎?”
“是啊。”
“對不起,你夫人呢?”
“不在。現在不在。”他回答說,他30多歲時與同一醫院的女醫生結婚,不到三年便離婚了,現在單身生活。
“聽說,托送來的女性屍體,你說沒有見過?”
“這……”
“你真的一點兒線索也沒有嗎?”
“是啊,嘿……不過……”
上田審視着他的臉。
“嘿!因為職業關係,我們每天要見到的女病人有幾十個。”
“你的意思是說,這名女性也許是你醫院裏的病人?”
“嗯……”高瀨抱起手臂,斜着腦袋嘆了口氣。
“那麼,寄件人是誰?聽說是世田谷區代澤的貝島諒一。”
“我不認識。”
“你一點都不知道嗎?”
高瀨一到撫然的表情將臉轉向一邊。上田望着高瀨的臉,內心裏若無其事地想道,這人平時頗受護士和患者的青睞,充滿着自信,甚至有些趾高氣揚。
“這麼說就有些奇怪了。你對寄件人毫無印象,卻毫不懷疑地打開了箱子?”
“不!所以我剛才說過,我們平時接觸的病人數都數不清,不可能將每一個病人都記住。病人的丈夫或家屬也常常會送東西來”
“你沒有感覺到這份禮物體積太大了嗎?”
“當然感覺到了,不過,寫着是哈尼甜瓜,林田君說哈尼甜瓜要比王子甜瓜大許多……”
“難怪,不過,將女屍當作禮物送來,先生對此事一點兒線索也沒有嗎?”上田故意用心不在焉的口氣問道。
高瀨將越發繃緊着的面頰轉向一邊。
上田再次將高瀨帶到女屍的身邊。高瀨顯得誠恐誠惶。”
躺在居室角落裏的女屍,身高有150多厘米,日本女子身材大都不高,死者算是小個子。據說死亡后已經一天多,也許這兩三天正處梅雨季節天氣涼爽的緣故,屍體腐爛得並不嚴重,纖細的眉毛和豐潤的嘴唇都洋溢着女性特有的柔情,她的面容隱隱透出活着時的孤寂;但身材很美,有豐滿的乳房、細細的腰、圓圓的臀部,個子雖小,但還算勻稱。上田見到過無數慘烈的現場,但面對這個死去后被托送來的女人,上田的內心裏不由湧現出更多的傷感。
“怎麼樣?你見過嗎?”
“也許是以前找我看過病的病人,但要清楚地……”
上田的腦海里浮現出街頭巷尾人們的調侃,有人說婦科醫生不是靠臉龐來記憶女人的,如果某個女人的隱秘處有特殊的標記,婦科醫生才能記住。當然特別美麗的女人除外;可這個女人相貌極其普通,那麼高瀨就是替她檢查過身體,也會轉身就忘了。
出乎意外,女人的身份輕而易舉地查明了。貼在紙板箱的粉紅色送貨單上,記着寄件人的住所、姓名、電話號碼,警員給那個電話號碼打電話,一名中年似的男人來接電話。
“你是貝島君嗎?”
“是的。”
“是貝島諒一君嗎?”
“是的……”
“我們是小金井警署的,”警員從對方的聲音推測着他的年齡,“對不起,你夫人在家嗎?”
“不!今天不在。”
“她什麼時候回家?”
“這……我不太清楚。”
“貝島君,昨天你托送過禮品嗎?”
“禮品?沒有。”
“你沒有寄過,也沒有委託別人代理嗎?”
“沒有。我沒有委託過別人。……有什麼事嗎?”
於是,警員將案件的大致情況向他作了說明。貝島似乎大吃一驚,說他不記得托送過那樣的禮物,而且帶稱因為不見妻子結花子的人影,心裏正擔心着。
據他說,他叫貝島諒一,48歲,在洋酒大製造商的營業部里任課長。前天星期五早晨,他和平時一樣去日本橋的本社上班,因為星期六從早晨起要在箱根接待客戶打高爾夫球,所以星期五晚上開着自己的汽車直接從公司去高爾夫球場,住在仙台原的旅館裏,星期六也在那裏住了一晚,星期天中午之前離開那裏,下午3點左右回到代澤的家裏。那時家裏沒有人。他自己用鑰匙開了房門。
一小時后,女兒祥子回家了。讀高中三年級的祥子說,她從星期五晚上起也住在朋友的家裏,現在剛回家。就是說,從星期五下午5點起,家裏就只有結花子一個人。
“到做晚飯的時間了,她卻連一個電話也沒有打回來,我正說要向熟人那裏打聽打聽……”
警察詢問結花子的年齡和模樣,他說身高有153厘米,中等身材,圓臉,42歲。因為他說容貌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一些,所以大致與死者一致。關於衣着,貝島說,女兒知道。
死者很有可能就是貝島結花子。警方決定馬上去貝島家。
上田心中還有個疑問:送貨員是通過什麼途徑發送的?
警方打電話向印在送貨單上的關東貨運公司托送本社詢問,告訴對方送貨單上十位數的號碼時,對方隨即作了解答,速度之快令人吃驚,說號碼是連續號碼,事先在貨運中心輸人計算機,如果需要的話,連卡車司機的名字都能查知。
“貨運中心地處駒澤。運送那件貨物的卡車是6日星期六下午4點離開中心,5點半左右到代澤二丁目的代理店裏拉貨。卡車在各代理店收集貨物,到晚上8點左右將貨物送往五反田的終點。在那裏接送達地點進行分類,貨運卡車10點出發去各縣的終點。如果是小金井,就是運往三鷹的貨運中心。翌晨8時之前貨物拉進中心,約10點起開始送貨,一般單位貨物在上午送達,送往各家庭的貨物從下午3點到4點左右結束。”
托送本社宣傳室主任那口齒伶俐的聲音,在警員的耳膜迴響着。
“聽說寄件人的住址是代澤二丁目,所以我們向正好在同一條街上的代理店荒井糧店詢問,據說的確受理過一件那麼大的貨物,還留有記錄存根。各中心的計算機里也有輸人,所以不會有錯。只是,據荒井糧店說,他們早晨還沒有開門,那件貨物就放在店門口,還寫着委託發送的紙條,所以他們就送了。”
“什麼?寄件人沒有在場?”
“看來是那麼回事。……那件貨物與什麼案件有關嗎?”
對方還不知詳情。警員回答說,他們會馬上趕到荒井糧店去了解。
“那麼,你們那裏不管什麼貨物都辦理嗎?”
“是啊。我們在公司概況中寫着,貴金屬和美術品,還有活的動物不辦理。”
難道死的生物就辦理嗎?警員一瞬間這麼想道。
三
貝島諒一的住處坐落在幽靜的普通住宅區里,從井頭線池上站走去約十分鐘路程。一幢和洋折衷的二層建築小巧玲瓏,四周綠化盎然,但房子卻非常陳舊。
上田警部帶着三名警員於7日下午6點半左右拜訪了那幢房子。今天仍是梅雨天氣,一整天陰沉沉的,刮著刺骨的冷風。
貝島和祥子都等候着。貝島身材高大,體格魁偉,下顎鼓起,雙眼瞪得彪圓。祥子長着一副和父親一模一樣的容貌,身材也很高大,是一個看上去很安詳的姑娘。
“夫人那裏還沒有來聯絡嗎?”上田一到房門口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貝島沉重地搖了搖頭:“沒有。……我打電話到妻子平時關係密切的表姐和朋友那裏去打聽過,說星期四下午通過電話以後,就一直沒有聯絡……”
警察被領進居室兼客廳里,上田將放在口袋裏用紙袋包着的東西放在桌子上。是死者左手無名指上、嵌有小粒鑽石的戒指和與裙服同樣布料的腰帶。
“這……確是妻子平時戴着的戒指呀!”貝島喃語似的說道。
祥子的目光則盯視着腰帶:“我星期五傍晚去朋友家的時候,她穿着這件衣服啊!……”
祥子為什麼說“她”,碩大的眼睛怔怔地呆視着,但她卻並不顯得傷心。
“看來果然沒有錯啊!”上田用優郁的聲音說道,點點頭。他打算先了解情況之後,將貝島父女帶回小金井警署,讓他們辨認已經運到那裏的屍體。
“夫人為什麼會那麼慘,你們有什麼線索嗎?”
“沒有線索。……我們還不能相信啊!”
“夫人有沒有捲入什麼糾葛,或遭人憎恨?”
“不會。不會有什麼事。她沒有工作,又每天都在家裏……”
祥子也低着頭一言不發。
“夫人身着家庭服裝,赤着腳,所以我們認為很有可能是在家裏喝了什麼毒藥后被打包的……”
“中毒?”
“現在還不能斷定,但勘查人員估計也許是氨酸化合物。——因此,貝島君今天回家來時,沒有發現家裏有什麼異常嗎?比如來過客人,或打過包的痕迹……”
“這麼說起來,廚房的水龍頭邊有客人用過的紅茶玻璃杯的葡萄酒杯各兩個,洗過後倒放着。”祥子突然想起說道,“可能現在還放在那裏。”
一名警員跟隨祥子去察看。這間房子早晚要進行詳細勘查,因此他阻攔她不要用手觸摸。
“你認識高瀨光治君嗎?”
“誰?”
“住在小金井公寓裏的醫生,就是貨物的收件人。”
“不認識。”
“也沒有聽夫人提起過?”
“沒有。”貝島緊繃著臉繼續搖着頭。
上田自忖,妻子去找男大夫看婦科,往往是不會告知丈夫的,而且丈夫就是知道了,也會裝聾作啞。他盯着貝島的眼睛又問:
“那麼,夫人最近有沒有去婦科看過病?”
“最近沒有……這麼說起來,兩三年前,她在醫院裏住過一段時間接受檢查。結果好像沒什麼大事。”
“記得是去年的春天啊!”祥子插話道。
“那麼,大約有一年半了嗎?是哪家醫院?”
“記得是高圓寺那邊的綜合醫院。她聽朋友們說,那家醫院的婦科很好。”
貝島好不容易回憶起來的國立醫院,正是高瀨光治工作的醫院,但是,貝島直搖頭,說沒有聽她說起那位替她看病的醫生名字。
“總之,那具女性的屍體看來很可能是你的夫人,以你的名字託運,被送到了高瀨君的公寓裏。你對此沒有線索嗎?”
上田將紙板箱上揭下的粉紅色送貨單一放在貝島的面前,貝島那魁偉的身體掠過一絲痙攣,面龐眼看着變得蒼白,一副這才相信是事實的模樣。
“這東西,我不……不知道啊!是有人冒用我的名字,而且這也不是我的筆跡啊!這筆跡,連祥子都看得出吧?”他抓起送貨單放到女兒的面前。
“是啊!完全不一樣!”
也許是女兒的話給他打了氣吧,貝島稍稍露出苦澀的表情歪斜着臉,望着上田那審視的目光。
“警察先生,萬一是我將妻子害死了,要用行李貨運的話,絕對不會用自己的名字吧?光這一點,就應該知道這起兇殺和我沒有關係吧?”
用警車將貝島和祥子送往小金井警署之後,上田徑直去了離貝島家有150米遠的荒井糧店。這家店前掛着“托送代理店”的很醒目的招牌。
荒井糧店星期天休息,但店主荒井正在家裏。他約有45歲,花白硬直的頭髮剃成一個和尚頭,身穿畫有漫畫的T恤衫和短褲。他一知道上田是本廳的警部,便眉飛色舞地碟蝶不休起來。
“星期六早晨8點鐘開店門時,在捲簾式鐵門下夾着一張紙條啊!上面寫着‘請辦理托送。貝島’。打量四周,那裏放着一件貨物……”荒井指着緊靠空地的商店邊上。空地里雜草叢生,對面是鄰家車庫的圍牆。
“那時貨物貼着這個東西嗎?”上田拿出粉紅色的送貨單。
“不!這是我寫的。”荒井若無其事地答道,“紙板箱的邊上清楚地寫着收件人和寄件人的住址和姓名,所以我只是將它填在送貨單上。”
他從半開着的捲簾式鐵門背後拿着五聯發票回來。是沒有用過的新發票,有“送達地點”、“寄件人”、“品名”、“代理店”等欄目,填寫最上面一張,下面的發票聯便都複寫下來。第一聯作為送貨單貼在貨物上,第二聯由代理店留下作存根,第三聯是寄件人的存根,其他由關東貨運公司托送中心和分類中心保管。
“那件貨物的第二聯,由我們保管着。”
荒井將存根也拿了出來。兩張連在一起的發票,與上田手中發票筆跡相同。一張是荒井糧店的存根,另一張是應該交給寄件人的。
“星期六上午,我們給貝島先生打了兩次電話,他好像不在家,所以我還在想,他大概早晨一早出門到哪裏去了,傍晚運貨卡車回來集中時,和其他貨物一起送走了。此後就連夫人也沒有露面,我也馬虎了,連貨運費也還沒有收。”
在代理店和寄件人的發票上有“金額欄”,上面寫着“1150元”。
“寄件人不經過核對便將貨物放着,由你們發送,這樣的事常有嗎?”
“不常有,貝島先生平時就常常托我們送東西……”
據他說,貝島家裏好像在檢子和甜瓜等水果的產地有熟人,在中元節或年底時集中購買,再將水果發送到各處,而且每次都委託荒井糧店,但荒井糧店人手不夠不能上門去取,所以有時便由結花子打包,直接放在運貨車上。
“最近有兩次,到了晚上才送來,我們已經關門了,便像昨天那樣放在店門口,第二天早晨,夫人打電話給我們,傍晚收貨的卡車來時,由我們交給他們,貨運費以後再付給我們。就和那天那樣……還夾着紙條。”
“那張紙條,你還在嗎?”
“沒有。剛才警察先生說起時,我還找過,但沒有找到啊。也許是扔了。”
上田托他再尋找一下,但他知道,即使找到,上面的字也不會是寄件人的筆跡。他的腦海里浮現出紙板箱側面的標準文字。
“那麼,對那件貨物,你沒有感覺到與平時有何不同嗎?”上田又問。
“是啊。感覺比平時大了許多,放在新的紙板箱裏,連木框都釘好了……”
上田用審視的目光盯着對方。荒井不安地搔着頭,一副追憶着的樣子。
“對了。木框上的鐵釘有些釘歪了,好像沒有釘牢,所以我又釘了兩三顆鐵釘進行了加固。對了!我想起來了,在將貨物搬來時,路上也許是木框鬆了,搬貨的人還在我們店門口釘了鐵釘或是用鐵鎚敲打過,貨物的周圍還落了一些木屑。”
荒井像是還在回憶着,將目光凝視着腳邊。的確能看到像是敲打過的木屑顆粒。
“貝島君的夫人很能幹,送貨來時,總是親自將包打得很牢,從來沒有在我們面前敲鐵釘的。相反她的丈夫沒用,這些事情一點兒也不會幹,我們還取笑他呢……將那件貨物送來的,看來不會是夫人。”荒井還是無法講出更詳細的情況。
“其他沒有注意到什麼嗎?比如發出奇怪的異臭味……”
“沒有。沒感覺到什麼氣味……嘿!那件貨物裏面放着的是什麼呀?”
“是中元節的禮物啊。”
“中元節的禮物?”
荒井瞪起着眼睛鼓起了鼻腔。看着他的表情,上田決定可以漸漸地將事實告訴他。總之,今天晚上的電視新聞里將會播出,而且還需要進一步向荒井了解情況。
“裏面裝着的,是一具女人的屍體。”
“……屍體?……”荒井一下子接不上氣來,喃喃地說道,“那……那是誰呢?”
“你以為是誰?”
“難道是貝島君的夫人?……那真是……太可憐了。”荒井嘆息道,鐵板著臉,搭拉着肩膀,連身體都有些歪斜了,“唉!真可憐啊。她是一個文靜大方的好夫人,卻……和我的妻子也很談得攏啊。如果不是出於無奈,就不會給有孩子的男人做後妻。何況那個夫人,儘管是為生活所困,卻有一塊很值錢的地,據說她很有錢。”
“貝島結花子君是後妻嗎?”
“是啊。五六年之前嫁來的吧。貝島君原來的夫人在結花子君嫁來的一兩年之前患病去世了,不過,結花子君好像也是再婚。”
“那麼,現在的女兒呢?”
“是前夫人的女兒呀!叫祥子。嘿!也許這年齡正是難侍候的時候吧,祥子凡事都與結花子唱反調,到現在還沒有喊她一聲‘媽媽’呢!”
於是,上田這才理解了剛才祥子將結花子說成“她”的原因。
“你說他的夫人很有錢嗎?”
“這也是聽附近的人傳說的,說她擁有以前從父母那裏繼承來的土地,那塊土地在東京鬧市區的中心,所以土地的價格每年不斷地往上漲,現在已經成了很大一筆財富呢!”
“嘿……”上田推測道,“如果這是事實,難道會與這起事件無關嗎?”
“真想不到會用托送運送屍體……”荒井有些誇張地斜着腦袋嘆息着,“想想也是,如果是托送,任何東西都能迅速地送到。貨物的大小,打包的方法,全都用不着操心。托送的東西,我們要經過訊問,但不可能打開檢查的。何況我們還準備着,如果是生物,還要裝人蓄冷劑運送。”
四
的確是無論什麼東西都能準確迅速地送達——貨運公司在糧店、酒店或超市等處設有代理店,有的商店二十四小時營業,在節假日也辦理托,而且幾乎都是第二天送達,即使送達地點很偏遠,也保證在後天送到,送達的時間既固定又迅速。打包也很方便,打一個電話將貨物送到集中處,集中處會提供以前鐵路和郵局包裹所沒有的服務。“托送”於昭和51年出現,此後一瞬間在全國推廣,現在已有35家公司,最大的公司有13萬5千家代理店,加上全國有30萬家以上其他公司的代理店,代理店像網絡一樣遍佈全日本。最近連國際貨運快遞也普及了。
最初靠全國網絡開始營業的大和貨運公司,以“快送到家”的名義進行宣傳才盛行起來,但作為一般的說法,正確的應該說是“托送到家”。塘鵝班車、腳技班車、袋鼠班車等,在大公司中也是屈指可數的。大和貨運公司使用了貓的標誌以後,許多公司都佩上了動物的標誌。所謂的“腳技”,便是兩條交叉的腳,象徵著狗,其他還有小熊和燕子等。
儘管如此,將屍體作為中元節禮物托送上門這樣的事件,前所未聞,所以宣傳媒體都競相作了報道。貝島結花子的容貌很普通,但在報道中卻被描繪成了美女。
警方一查明那件“中元節禮品”是從世田谷區代澤二丁目的代理店發送的,便立即在荒井糧店一帶進行調查和嚴密搜索,希望能找到看見將貨物送到代理店來的人的目擊者,但是很遺憾,一無所獲。荒井糧店所處的地段很偏僻,寄件人肯定是在深夜或清晨沒有行人的時間裏悄悄送去的。
然而,搜索有了收穫。在商店邊上的空地與道路接界處的小水溝里,發現了一把小鐵鎚。
水溝寬有15厘米左右,上面鋪有水泥蓋,但糧店邊上約有2米左右沒有蓋。鐵鎚就落在水泥蓋的緊下邊,裏面的水很淺,可以一眼就看見了。
鐵鎚的白朮手柄還很乾凈,好像是嶄新的。
將荒井的話和木屑結合起來分析,估計寄件人將貨物送到這裏以後,因木框很沉重,有些散架,所以又重新釘過,然後在離去時將鐵鎚扔在了水溝里。
警方立即檢驗指紋,但鐵鎚上一個指紋也沒有取到。按理即使浸泡在水裏,也應該留有粘上的指紋,所以估計是寄件人特地擦掉的。這就越發證明,鐵鎚與作案有關。
鐵鎚的確是新買的,沒有什麼明顯的特徵,於是,警方開始追查鐵鎚的出處。
在這期間,經貝島和祥子辨認,托送來的屍體果真是貝島結花子。接着,屍體被送到大學醫院裏,由法醫學研究室進行解剖。解剖結果,死因是氰化鈉中毒,死亡推斷時間是7月6日星期六上午3點到4點之間。體內還化驗出少量的酒精,所以警方認為,她是將氰化鈉摻在白蘭地或葡萄酒中喝下的。據說,氰化鈉的致死量只有0.2克,是微量,所以騙人喝下並不那麼困難。
那麼,兇手是在哪裏將結花子毒死,並給屍體打包的?
從結花子身着便裙赤着腳和死亡的時間來推測,極有可能是在自己的家裏或極其親密的朋友家裏。
警方對貝島家也進行了嚴密的搜查。
據說,現在的房子是貝島從父母那裏繼承而來、長年居住的,但土地卻是租的。
結花子於五年前37歲時與貝島再婚,搬到了這幢房子裏。
第一次結婚是在昭和40年的22歲時,丈夫經營着一家小小的貿易公司,四年後以性格不合的理由協議離婚。據說有過一個男孩,3歲時病死了。
此後過了七八年,結花子與貝島認識。起因是她的表姐在日本橋的大樓里開辦畫廊,結花子去幫忙。那時,貝島上班的公司就在附近,貝島常去那裏觀賞,和結花子互懷好感。昭和54年貝島的妻子因腦網膜出血突然死亡,兩人之間便很快相互接近。昭和55年秋天,兩人再婚,結花子退掉在麻布一直單獨居住的公寓,搬到了地處代澤的貝島家。——這些是警員聽貝島說的。
於是,警方再次找貝島諒一和祥子進行了解,並仔細搜查了貝島的家,對於結花子是在自己的家裏被害並被打包的推測有了更加有力的證據,因為警方得知,貝島家有每逢中元節和年底給親友送水果的習慣,並在後院裏設有裝配式房屋作為庫房使用,庫房裏常備釘木框用的木板和鐵釘等,同時還留有幾個結花子搬來時搬家公司給她留下的各種尺寸的紙板箱,裝屍體的紙板箱與其中M規模的紙板箱相同。
“我一無所知啊!我已經說過幾次了,我從星期五晚上就出差去了箱根,而且如果是我的作案,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用自己的名字從自己家裏發送出去吧?首先,我沒有任何理由殺害我的妻子啊!”
貝島諒一矢口否認狼狽不堪,但是,作案人無疑是熟知貝島家情況的人,知道結花子平時常去荒井糧店托送這一細節。
“諒一君說,沒有任何理由要殺害妻子嗎?——這難道是真的?”結花子的表姐菅野富子眯着眼睛冷冷地說道。
結花子的遺體7日夜裏送去解剖,8日送還到代澤的家裏。這天晚上,結花子的親屬開始通宵守靈。在進出結花子家的人中間,上田警部首先選擇了管野富子。為了避免干擾,上田警部特地將她帶到車站附近的咖啡店裏,因為警方在調查中得知,結花子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姐妹,有事總是去找獨身生活經營着畫廊、比她大七歲的表姐商量。結花子生前與富子,可以說是無話不談的朋友。
“在結婚前後,貝島君也許真的是愛上了結花子君,但要說他的本意,目的還是因為前委先逝他感到不方便,加上結花子君有財產啊!結花子君與諒一君結婚時,祥子還在私立中學讀一年級,正是很需費用的時候啊!每天要讓祥子帶飯,祥子參加舞蹈訓練,結花子君還要進行接送。結花子君真心地關照她,可祥子一點兒也不領情,反而還越來越反感。諒一君開始時還做出一副庇護結花子君的樣子,以後就幫着自己的孩子,在外面心平氣和地尋花問柳,簡直是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結花子君常常來我這裏哭訴,說真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才與她再婚的。”富子身着薄絹喪眼,顯得非常典雅,她快人快語地說道。
“我從一開始就反對這樁婚姻,但結花子君完全迷上了他,說諒一君是值得信賴的,這次一定能夠得到幸福。……這孩子原來就很天真,即使成人以後,沒有男人依靠就不能安心地生活……”
“結花子君也是第二次結婚吧。”
“是啊,第一次結婚時父母還都健在,男方是父母決定的。對方大學畢業后獨立生活了四五年,自己還創建了貿易公司。因為資金多多益善吧,他經常去結花子君的娘家商量籌措資金,為了籌措資金才結婚的目的越來越顯而易見。結花子君也竭力維持着那樁婚姻,最後因為對方的婚外情敗露,父親訪了律師幫她離婚的。”
“人們到處都在傳說,說結花子君是資本家,她到底有多少錢?”
“就是土地呀!在青山246號線沿線,共有兩塊土地,一塊是100坪,一塊是50坪,現在正在建造大樓,是租給建造那幢大樓的公司的。結花子君的父親原來是石匠,戰後地價還很便宜時就在那一帶做生意,當堆石場使用。以後四周漸漸地發展了,石頭生意也越來越難做,於是他就將土地租給別的公司,自己隱居在郊外……”
結花子離婚後不久,父母相繼去世,結花子便繼承了青山的土地。她賣了以前與父母居住的成城那塊土地支付繼承稅,自己住在租借的公寓裏幫助富於開辦畫廊,以後與貝島結婚直至現在。在這期間,青山246號線沿線的土地,因為靠近東京都鬧市區,人氣正旺,價格扶搖直上,據說現在如果是空地,每坪值6000萬元。同時,租借那塊土地的兩家公司,建造大樓后已經有三十年,到了推倒重建的時候,兩家公司到時都想將租地收買下來,重新建造自己的公司大樓,所以都要求結花子出讓土地。
“空地每坪就值6000萬元,上面再建造大樓,就是按底價,一般有七成價就可以買賣。那麼,150坪土地,以每坪6000萬元的七成出售,就是27億元啊!說結花子是有錢人,就是這些錢。”
“難怪。東京都鬧市區的地價,可說是一個天文數字吧。那麼,她打算賣嗎?”
“看來不打算賣,說現在如果拿到錢,最後會被丈夫全都用光的。我也勸她說,在與諒一君正式離婚之前,就一直這樣放着,這不是很好嗎?……”
“什麼?結花子君想要離婚?”
“她已經提起過好幾次,只是諒一君不同意啊!看來還不想離婚吧。不!他肯定在外面拈花惹草,只是沒有找到證據。諒一君這個人,外表看起來顯得很隨和,但聽結花子君說,他一回到家裏就非常專橫,一點同情心也沒有,性格很冷酷。這些事情,在法院裏很難說得清楚吧?以此為由,丈夫堅持不同意離婚。就是那麼一回事啊!夫人的財產以後還不知要上升多少倍呢?”
“貝島君拈花惹草,或者說有情人,這確實嗎?”
“確實的。結花子君說絕對沒錯啊!所以這次她終於下決心委託信用所調查丈夫的品行,說拿到確鑿證據就離婚。……記得這是6月中旬時說的吧。她還說,這事如果被丈夫發現的話,也許會把她殺了……”
上田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窺察着富子那好強的眼睛,她眼角細長。
隨着對結花子的話漸漸地回憶起來,她覺察出那些話的重要性,便露出一副怯弱的表情,怔怔地望着警部,壓低着聲音喃喃道:“是啊……當時結花子君雖然笑得很牽強,但確是這樣說的。她說,如果我不明不白地死去,你要想到我是被丈夫殺死的……”
五
關於貝島結花子的財產,經調查得知,表姐管野富子說的,大致是事實。
結花子是土地的所有人。那些土地可以換成27億元錢。如果她死去,那些財產就由丈夫貝島一人繼承。
那麼,關於結花子生前泄露的那些話,富子說的是不是事實?雖然沒有人證,但在調查中也漸漸地查明確有令人信服的情況;而且,在結花子死亡時,富子正在朋友的家裏打通宵麻將,不在現場,因此她的證詞頗有可信度。
經調查,結花子有兩三個朋友也聽到她講過類似的話,她對與貝島的婚姻很感失望,提出過離婚但遭到拒絕。
同時,據貝島對警察供認,他事實上有個情人,他以每十天一次的比例,對妻子謊稱出差,卻在那個女人的公寓裏過夜。
當警察追查他在結花子死亡時在不在現場時,他說道:
“對不起,其實從星期五傍晚起,我不是去箱根的,那天晚上我住在澀谷。星期六清晨離開那裏,開着自己的車去了仙石原。……”他羞於啟齒似的扭扭捏捏地說道。
警察再一追查,他便說道,星期五晚上,他在日本橋的公司里工作到晚上9點半,10點剛過時去了情人的公寓裏。那女人住在澀谷區富K谷,叫“室並綾”,26歲,是一個妖艷的女招待。貝島從兩年前起與她陷入情網,身上還有着她的公寓鑰匙。夜裏11點半左右,室井綾從她工作的六本木的俱樂部里回家,到翌晨5點貝島出門這段時間裏,兩人一步也沒有離開過公寓。
室井綾也證實了貝島的證詞,但是,她的證詞有可能是受貝島之託攻守同盟,或原本就是同案犯。比如,貝島在星期五半夜裏回到近在咫尺的自己的家裏,與結花子談判,最後裝出答應離婚的樣子,於星期六早晨3點時讓她喝摻有氰化鈉的葡萄酒,用家裏備有的紙板箱和木框將屍體打包,放在荒井糧店的門口後去了箱根。這種想像很合情合理。
那麼,他是從哪裏弄到氰化鈉的?
警方查出了與此有關的線索,使他的嫌疑變得更大。他的弟弟在橫濱市磯子區的人造陸地經營着一家消毒業小公司,即專門對船倉或倉庫進行封閉後用氯氣熏悶,驅除蟲害和老鼠等。氰化鈉是製作氰氣的原料,因此,公司里常年備有氰化鈉,但管理卻形同虛設,令人吃驚。同時,警方得知,弟弟的家就住在公司的隔壁,貝島全家平時就與弟弟全家交往非常密切。弟弟當然否認將氰化鈉給過哥哥,但貝島在去弟弟家時,悄悄地偷走一些,也是輕而易舉的。
貝島被傳喚到搜查本部,但他始終否認自己作案。
“我沒有干過啊。叫什麼高瀨的醫生,我也不認識。妻子曾在國立醫院裏住過一段時間,但主治醫生的名字,我沒有聽她提起過。為什麼我要特地用自己的名字,將妻子的屍體送到一個陌生人那裏去?”
他也許是自信沒有留下關鍵性的物證,因此打算一口咬定死不承認?
如果申領逮捕令限制貝島的人身自由,進行徹底地追查,他不就招供了?
上田警部與警視廳簽發逮捕令的人商談,再三斟酌,最後決定謹慎行事,再偵查一下其他線索,因為,貝島沒有逃跑的跡象,何況如果是他作案,被害人儘管毫無防備。但也應該稍有反抗的。
貨物的收件人高瀨光治,也承認結花子以前曾是他的患者。
“我是在醫院查了去年的病歷卡,才查出來的。去年3月到4月約一個月的時間裏,她常來醫院看病,說是擔心患子宮癌。開始時我作了簡單的檢查,證實了她的懷疑,所以我用內視鏡進行第二階段和第三階段的組織檢查,最後診斷為陰性。這段時間,她住了有一個月,但是,不可能是我讓她住醫院的,而且我上次也說過,我們每天要接待幾十個病人,不可能將每一個病人的名字和長相都記住。她的屍體為什麼會送到我這裏?我如果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麼,就絕對不會接受!”面對屢次造訪的警察,高瀨甚至露出高傲的神情憤然回道,“現在看來她更加可憐了。那個死者儘管擁有時價幾十億元的土地,卻遭到丈夫的背叛,與不是親生的女兒關係冷漠,直至被毒死後,連遺體都沒有人接受啊!”
上田嘆息着露出一絲苦笑,負責內偵高瀨的年輕警部補(日本的警職,相當於刑隊副隊長。——譯者注)便忍不住用憤慨的口氣說道:
“那個叫高瀨的醫生說的話,不能輕信啊!我在醫院裏調查過,聽說他是有名的好色之徒,看見稍有姿色的女子就動邪念,至於借檢查女病人的下體來調戲對方,也是常有的事。只因為他是主任,女病人只能吃啞巴虧。至於他引誘有錢的病人,也有跡象。貝島結花子可能也是受騙者!我認為,出自這樣的關係導致犯罪也是有可能的。氰化鈉,醫生當然不難弄到。”
“結花子不也有情人嗎?儘管對方不一定是高瀨,最後導致這樣的慘禍……”
正當搜查本部要沿着那條線索追查時,貝島樣子向來訪的警察提出了另一個問題:
“警察先生,警方光盯着我父親,把他當作嫌疑者,能不能再調查一下結花子君的情況?父親出差時,她也常常很晚回家,也許叫‘寺尾先生’的那個人……”
“寺尾先生?”
“是給我當家庭教師的大學生,是父親同事的親戚,第一次是父親帶來的。他對結花子君很熱情。她每次端茶來時,他總要愣很長時間,我問他什麼,他也答非所問。”
當然,經調查,由祥子留宿的同學家人的證明,祥子案發時不在現場。
寺尾誠是貝島一名部下的外甥,來自富山,住在中野,公立大學文學部的三年級學生,每星期兩次來教祥子英語。
當天傍晚,警員走訪了寺尾的住處。他在一幢舊房子的二層樓里租房住下,隔壁住着另一名大學生。房東是一對約摸50歲的夫婦。在寺尾回來之前,警察向房東夫婦和隔壁的大學生進行調查,得知從7月5日星期五晚上到星期六早晨,寺尾可能在房裏,平時不出去做家教時,晚上7點左右吃完晚飯,然後看電視或與隔壁的學生閑聊,直到12點鐘左右。警方問睡下以後他有沒有可能溜出去?房東夫婦說,如果寺尾半夜外出,肯定會發出開啟房門的聲音而驚動旁人。
這時,寺尾外出回來。他身材削瘦頎長,眼角下垂的細眼睛上架着一副黑鏡框眼鏡,雖有一副知識分子的風貌,但也能讓人感到一種玩世不恭的神情。
“是啊,我迷上了夫人,內心裏總是在呼喚結花子的名字。”面對警察,他坦露了自己的心跡,“她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性,身上有着母性的溫柔和女人的嫵媚,那種隱隱的憂慮也真叫人嚮往。……那麼好的女人,竟然被殘忍地殺害后托送,我真想親手殺死兇手。”寺尾在膝蓋上緊緊地握着作為男人來說算是纖細的手指。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
“說是交往……不!只是在祥子有課的時候,我總是特別高興,因為能和結花子見面……當家庭教師,是從祥子君讀二年級的第二學期開始的。”
“時間不長,正好一年吧?那期間,和結花子有沒有私下裏見面?”
“是指在外面嗎?”
“你們在外面見過面?”
“沒有!一次也沒有。”
“那麼,如果在家裏,有的時候就只有你們兩個人吧?”
“祥子君怎麼也不聽母親的話。看見母親焦慮不安,她感到很有趣,在我要去教她的日子裏,她有時根本就不回家。”
“那麼,你怎麼辦?”
“是啊……我……”寺尾伏下臉擺弄着手指,用指尖推了推眼鏡,忽然用高亢的語調毅然說道,“說實話,我向結花子君表白過自己的內心,因為憋在心裏,人會憋壞的。”
給祥子授課從7點開始。4月底一個春光明媚的傍晚,寺尾6點45分左右去貝島家,坐在居室兼客廳的沙發上等着。到了7點15分,祥子還沒有回家。結花子多了個心眼,為他泡了一杯咖啡,坐在他的對面陪他說話。如今房間裏只有結花子和他兩個人。他一想到這樣的機會也許不會再有,唐突的話語便從他的嘴裏脫口而出。
“她那麼有魅力,我是多麼地憧憬着她,敬仰着她。我對她說,如果是為了你,我無論付出多大的犧牲,甚至自己的生命,我都在所不惜。……開始時她很驚訝,後來她靜靜地聽我說。我想她一定很感動。我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柔若無骨,真令我激動。正在這時,背後的房門打開,祥子君已經走進房間裏。其實她7點半左右就回來了。”
“和結花子君兩個人交談,就那麼一次?”
“以前有過六次……”
聽他的回答,好像每一次他都記得很清楚。
“不過,我發誓,我沒有和她有那種關係。只是要她聽聽我的想法,我渴望得到一種女性的母愛……她偶爾也斷斷續續地講起自己的往事和心裏話……”
“心裏話?”
但是,他好像情緒很激動,突然咬着嘴唇屏住氣。
“你們兩人交談,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
“6月20日星期四。”
“那時你們談了什麼?”
“我記得很清楚。我說,我一輩子不結婚,永遠等着結花子君。她露出一副極其哀傷和寂寞的表情喃喃地說,開始時人人都這麼說,用不了多久,你也會不愛我,愛的是我手中的財產……”
“……”
“不過,那時結花子君並沒有看着我,她的目光好像凝望着遠方,因此我忽然感覺到,她也許有她心儀的人,但那個人今她很失望……”
六
警方傾注全力,清查貝島結花子生前的行動軌跡和社交關係。警員們先帶着結花子的照片,在貝島家的附近和咖啡店、客棧、情侶旅館等進行調查。那些咖啡店、客棧、情侶旅館處於以前曾被列為嫌疑對象的行動範圍之內。警方是要了解結花子有沒有與誰幽會,或帶着男人出入。
結果依然一無所獲。警方就打算再擴大調查的範圍,不料,收穫頗豐。
警方在貝島的近鄰中進行調查,得知有人曾看見結花子在深夜11點以後坐出租汽車回家,或在離住房稍遠的地方下車,一副凝神沉思的模樣走進家門。
接着,在環境優雅的武藏野市、三鷹市到深大寺一帶的咖啡店、飯館、日本式旅館裏等,也出現了結花子的行蹤。警方查明,自去年秋天到今年6月初即案發的一個月前,結花子以每十天一次的比例與一男性幽會。他們還在旅館裏“休息”,所以估計肯定有性關係。
另一件讓搜查本部吃驚的事,是東村山市多摩湖畔、狹山公園附近的快餐廳老闆打電話提供的情報。他聲稱要對搜查的負責人說,因此上田去接電話。對方事先聲明,說是看了最近刊登在報紙和雜誌上的結花子的照片,確信無疑,才下決心來報告的。——
“去年8月底的時候發生過一起案件,早晨在我們快餐廳附近的草叢裏,發現一具民工的屍體。那人住在青梅街道前土木工地的臨時工棚里,前一天晚上到湖畔那邊來玩,喝醉后纏着談戀愛的情侶耍賴。來我們店裏胡鬧時,遭到顧客的厭惡最終被趕了出去,不料第二天早晨發現,那男子被人打死了,估計又是前一天夜裏在路上纏着談戀愛的情侶才挨打的……”
提起那起事件,上田也記憶猶新。當時警方對前一天晚上在這一帶的情侶進行了調查,儘可能地查明他們的身份,但大多數情侶的身份還是無法查明,因此警方作為偶發事件懸案至今。
“我們這裏,警察也來過好幾次,幸好那天晚上的客人大多是常客,只有一對情侶是第一次來。那對情侶男子有三十五六歲,女子稍稍年長一些,看上去很秀氣。那個喝碎酒的民工拚命地纏着這對情侶,兩人只好應付着那個醉漢,9點過後就走了,不久以後醉漢也離店了。警察想知道那一對情侶的身份,但最後還是沒有查出,便不了了之了。……這次事件,我看了被托送的那個被害者的照片,和當時那對情侶中的女子長得一模一樣……不!客人的臉我一般都能記住,不管照片怎麼樣,的確是那天晚上……”
警方立即帶着結花子和幾張男性的照片趕到多摩湖畔的快餐廳,去那家快餐廳附近的旅館和飯店等處調查。
不久,警方得知,去年8月案發的當晚10點左右,有一女客去靠近公路邊的咖啡店裏,對咖啡店女服務員說:“在來時的路上,被一個民工模樣的醉漢纏着,太可怕了。那個醉漢不斷地被過路的情侶趕走。”女服務員看着結花子的照片,回答說那名女客很像這個人。
這位女客的事在所轄署的治安本上也有記錄。根據女客在咖啡店裏說的話,推斷民工被殺時間是在當天夜裏10點以後。
打電話提供情報的快餐廳老闆指着高瀨光治的照片,毫不猶豫地說道:“那對情侶中的男子,就是這個人啊!”
對警方來說,那樣的回答並不感到意外。在武藏野市和深大寺的旅館和飯館裏,看到結花子的照片,服務員都證明她是和一個年齡很像高瀨的男子結伴而來的。
不難推測,兩人是到遠離東京都中心區的多湖畔幽會的,民工被殺事件以後,兩人就將幽會地點移到了武藏里市和三鷹市。
高瀨光治被傳喚到小金井警署搜查本部,在審訊室里,東村山警署的刑事課長也在場。
“去年8月26日夜裏,你與結花子君在狹山公園偏僻的路上時,被過路的醉漢纏住,你順手撿起石塊打對方的頭部,有沒有這件事?”
“你近來與結花子君關係惡化,她也許要將一年前的事件向警察報案。於是你就用氰化鈉將她毒死,為了裝作自己也受到事件牽連的樣子,特用貨運托送將屍體寄給自己。不對嗎?”
突然被當作連續殺人的嫌疑者,高瀨那白皙的面容不住地痙攣着,死皮賴臉地失聲抵賴着:
“我隱瞞了與結花子君的關係,的確很不好。醫生和患者個人的交往太多,在醫院裏名聲會很不好,所以……而且我原本就是受她的引誘,我在給她檢查時,她用裸體向我暗示……”
看來他想要將自己裝扮成受害者的活命本能比別人更強。
“說起去年的事件,我沒有任何直接的關係……”
“那麼,你是說,與結花子君有關係嗎?”
“不!當然與她也沒有什麼……記得在快餐廳里確有人纏着我們,但後來醉漢被殺的事……如果發現,當然會報案的……”
但是,東村山警署刑事課長當時就負責偵破那起事件,覺得直到最後還沒有查出身份的高瀨他們這對情侶,肯定與事件有關。
經過長時間的嚴厲訊問,暗示案發那天夜裏10點時有一女人去咖啡店,經女服務員證明那個女人確是結花子,並發現她的衣服上沾有噴射的血跡,高瀨這才終於無路可退如實招供。
“我們9點剛過時離開快餐廳,走到停着汽車的草叢邊時,店裏遇見的那個民工模樣的人追趕上來。他目光異樣,斥罵我們剛才的態度算是什麼意思,一邊向我撲上來。那男子身體魁偉,手持雨傘像槍一樣對着我,所以我一下子懵了,本能地感覺到他會殺了我。結花子君也感到危險,順手撿起腳邊的石塊,從後面砸向男子的頭……”
男子昏倒在地,而且一動不動。高瀨是醫生,他馬上就證實男子已經死亡。
“說實話,結花子君說向警察自首,應該算是正當防衛,而且她也不怕被丈夫知道,說如果因此他同意離婚,她求之不得;但我……和她交往還只有兩個月,對她也了解得不深,何況她比我大五歲,我還沒有想過要和她結婚。”
說了解得不深,是指她的財產吧?上田想道。
“於是,我無論如何也要考慮自己的社會地位……你也知道,我是在國立醫院工作的國家公務員呀!和有家庭的女病人發生性關係,而且儘管是正當防衛,但也惹出了殺人事件,這些事如果被社會公開,那麼平步青雲的地位也就無法指望了,因此,我求她趕快離開,裝作不知道的樣子;但是,她始終只是為我考慮。她說,如果那樣的話,你趕快回家製造不在現場證明,我留在這裏直到你離開,將事件的發生偽裝成比實際時間晚。不!我沒有關係的。一個女人,不可能將如此強悍的男人殺死……”
高瀨接受了她的好意,全速趕回小金井的公寓,便馬上去拜訪朋友,製造不在現場證明。同時,結花子脫去外套使人的外形產生變化,又稍稍變換了一下髮型,在一個小時后的10點左右,去另一家咖啡店,訴說自己剛才在那裏受到醉漢的騷擾。——據高瀨說,這是高瀨緊接着在見到她時,聽她說的。
“就是說,那起事件,實際是結花子君為了保護我而作出的正當護衛。沒有去找警察自首,非常抱歉。情況就是這樣,希望你們原諒。”
這些情況,警方會進行徹底調查,但眼下上田警部突然以一副頗為同情的表情不住地點頭。
“難怪!結花子君對你一往情深,我不知道她愛着你到什麼程度;但你知道她是一個大資本家,你眼紅那些資產勝過愛她這個人。總之,你開始策劃想要自由地支配她的財產,因為你不想永遠當一個低薪水的醫生;但是,結花子君很敏感地看出了你的意圖。純真的愛情受到你的踐踏,她憤怒了,威脅你說,如果那樣,就要將以前的那起事件講出來。當時如果馬上去向警察自首,也許警方會確認是正當防衛,但一旦逃走,事情就不會如此簡單地了結。不要說結花子君的財產,弄得不好,就連你現在的地位也會保不住。你怒不可遏,便趁深夜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去看她,騙她將氰化鈉喝下,並將屍體打包。你以為用她丈夫的名字當作寄件人,警方會懷疑對方。將收件地點設為自己的公寓,特地將自己置於窘境,以此……”
“別開玩笑!”高瀨忍不住發出一聲變態的尖叫,“請你不要隨便猜測!我們相愛究竟認真到何種程度,你是不知道的。結花子君很難與她的丈夫離婚,我們約好要結婚的,因此,她上次甚至還雇了私立偵探,決心抓住丈夫婚外情的證據。對了!真可憐!她肯定雇傭偵探被她丈夫發現才被殺的。從他的角度來說,要繼承遺產,就必須在被迫離婚之前殺害她;而且,我把他的妻子睡了,他賭氣泄憤,才將屍體送到我這裏啊!嘿!將那麼可愛的女人當作中元節禮物托送上門……他簡直不是人!”高瀨懊悔地扭動着身體,經過長時間的訊問而顯得很落魄的面頰上,眼淚直往下掉,“與結花子君幽會,每次分手,我們兩人總是相互鼓勵對方再堅持一段時間。等到事情過去以後,我們就能在一起了。那時我總是對她說,我只要你一個人。我的愛是無價的。我不需要你的那些財產。我要的只是你這個人。我只要你光光一人投進我的懷裏就可以了……”
七
面對高瀨惟妙惟肖的哀傷神情,上田心裏頓起惻隱;但是,不久警方便得知,這又是高瀨一種保護自己的高超演技。在高瀨周圍進行調查時,警方發現他和院長的女秘書也已經交往了有兩年多。那位女秘書才28歲,兩人約定要結婚的。在打鐘點工的女傭不去高瀨家幫雇的日子裏,女秘書總是下班後去他的家,做好晚飯等着他回家,有時還住在高瀨的公寓裏。
“貝島結花子?就是那個被害者吧。我聽光治君提起過她的名字,但交往到什麼程度……”女秘書叫“藤代英美”,是個身材苗條、面容姣好的單純女子。她閃動着卷過的睫毛輕聲說道,“不過,他平時經常要接觸許許多多結過婚的女病人,這是工作,所以我也沒有注意。——結婚嗎?呢,他已經給了我訂婚戒指,打算過三年後再住在一起。我也還想工作一段時間,再賺些錢,否則……”
當警方向高瀨光治責詢他與英美之間的關係時,高瀨光治便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
“結婚是嚴肅的呀!結花子君比我大五歲,我與她的關係能否持久,我自己也沒有自信。英美比我年輕九歲,要可靠得多,而且我們的事,院長也認可了。不!結花子君對這些事當然一無所知!她相信我,還憧憬着幸福的未來。對她直說就會傷害她,要說同情,還不如什麼也不讓她知道,這不是更好嗎?”
被紙板箱和木框打包的女人生前的肖像,以某種殘酷的筆法,漸漸地在上田警部的眼前描繪出來。他感到一陣痛楚。
結花子長着纖細的眉毛和翹起的鼻子,她的外貌自然比不上藤代英美,但她面容安詳溫和,看來即便發現高瀨與英美的關係,她也會企求能靠着男人結實的胸膛悄悄地生活着。這不正說明結花子這個女人秉性憨厚樸實嗎?
她是石匠的獨生女兒,22歲時與父母指定的男人結婚;但是,當她知道丈夫是為了得到她父親的財產,便趁着他婚外情暴露的機會離了婚。如果孩子成長得很健康,也許她又會有另一種選擇,不料孩子在3歲時病死了,所以不難想像,她在離婚時也是按着父母的意圖行事的。
以後,父母相繼去世,但因為父母擁有的土地價格飄升,所以她沒有花費半點心血,便繼承了巨大的財產。
到35歲左右,她才有了第一次戀情。對方是一流企業的管理人員,比她大六歲,體格魁偉,長着一副剛毅的面容,是一個頗可信賴的中年男子。貝島的妻子還活着時,兩人只能暗中來往,後來妻子突然死去,兩人便準備再婚。結花子覺得他是真正可以信賴的,以為這次才總算得到了幸福,毫不嫌棄對方有一個正處棘手年輕的女兒。
然而,她又大失所望。貝島原本就是一個專橫而冷酷的人,假作體貼直到結婚,婚後在外尋花問柳,將結花子根本不當一回事,在家裏也對她毫不關心。結花子即使悉心照料祥子,祥子也只是覺得反感。
而且,貝島拒不接受結花子提出的離婚請求,當然是因為她的財產,心想那些財產早晚會是自己的。同時,在他等待着那個機會的時候,土地的價格在不斷地往上漲。
結花子沉浸在孤獨和寂寞之中,正無力自拔之時,遇上了第二次戀情。她全身心地愛着比她小五歲、既聰明而又慣於和女人打交道的高瀨。她頻頻與他幽會,希望這次能抓住真正的幸福。為此,她感到心靈的顫瑟,因此深更半夜幽會時被醉漢纏住,感到高瀨遇到危險時,她會毫不猶豫地打倒了醉漢。她為了所愛的男人不惜殺人,甚至還讓高瀨製造不在現場證明。
看來結花子是多麼沉迷於高瀨,這是不難想像的,而且,她望眼欲穿地等着與貝島離婚,投進高瀨的懷抱。
但是,還沒有來得及實現這一夢想,有人切斷了她的夢……
想到這裏,上田警部突然換了一個思路。
結花子真的還相信高瀨嗎?真的如他所說“相信我,還憧憬着幸福的未來”嗎?
倘若果真如此,那她為什麼還會對寺尾講出如此衝動的話?——“不過,用不了多久,你也會不愛我,愛的是我手中的財產。”
結花子難道看透了高瀨的狡詐?而且,貝島也已經發現結花子與高瀨的偷情?
上田感到,現在事件的焦點集中在這兩點上。
可見,嫌疑者還是貝島和高瀨中的一個。(經認定寺尾的確不在現場,而且他也沒有出現要殺害結花子的緊迫動機)
第一種可能是,貝島得知結花子與高瀨私通,便殺死結花子,將屍體送到高瀨那裏;而且,也許是逆向思維,與其經過喬裝打扮從遠處的代理店裏托送屍體,以後冒着被發現的危險,還不如乾脆將寄件人寫上自己的名字,裝作被栽贓的受害人。
第二種可能是,結花子察覺出高瀨要拋棄她,高瀨便將她殺害了。關於狹山公園那起事件,真相也許不是高瀨說的那樣,本來就是他自己下手殺死醉漢的。結花子要向警方報案,他被逼無奈,便毒死結花子,將自己設為屍體的收件人。這還是一種苦肉計,為了將自己裝作受害者的模樣。
為了證明上述兩點,上田再次將有關者找來,仔細、反覆地了解情況。
貝島情人、26歲的女招待室井綾面對警員的詢問,泄露了這樣一件事:
“——那天晚上貝島君真的住在我的公寓裏。一直在我身邊啊!不過,早晨5點就起床,說到箱根打高爾夫球,我還覺得在公司里搞管理真累人。我真擔心他開車的時候睡着呢。——夫人的事?是啊!平時他就提心弔膽的呀!說我們兩人的事一旦敗露離婚的話,27億元就全泡湯了,說小心為妙,其實還是疏忽了。夫人有外遇?——是啊。那麼說起來,他說先下手為強,我們也要抓住對方的把柄,這才是上策,這也許就是指那件事吧……”
上田詢問“那件事”是指什麼事。
“大約半個多月之前……6月中旬的時候吧,有一封秘密偵探社的郵件寄到我的公寓裏。因為事先他對我說起過,所以我沒有拆開就將它交給了貝島。如果是工作上的事,就應該送到公司里,所以我想貝島君是對誰進行私人性的調查吧。”
室井綾記得的偵探社名字是一家聞名日本全國的信用所,貝島的公司平時也經常委託他們對客戶進行調查,因此他們有業務關係。
這一類偵探社決不會主動向警方提供情況,但是,警員找上門來,暗示與殺人事件有密切關聯,他們才磨磨蹭蹭地說出貝島的委託和那份報告書的內容。
貝島是5月中旬委託偵探社調查結花子的品行,偵探社派人跟蹤了兩個星期,最後查明結花子與高瀨光治竟幽會三次。接着,貝島希望對高瀨光治進行調查。調查員經過秘密偵查,跟蹤了有一個星期時,發現高瀨與一名約摸二十七八歲、身材勻稱的女性一起進了新宿的商務旅館,以後才知道那名女性是院長秘書藤代英美,當然調查員偷偷潛入隔壁空着的旅館客房,非常成功地偷聽了兩人的談話。調查員因職業關係,知道近來旅館的牆壁大致都做得很薄,講話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報告書上這樣記載着:
“再忍耐一段時間啊。再等三年,事情過後,我們就能在一起了。結花子與丈夫離婚也只是時間問題。她為了抓住丈夫有外遇的證據,甚至決定雇傭私立偵探。只要有證據,上法院也會贏的。”高瀨說。
英美有點醋意:“那女人如果離婚,你不就要和她結婚了?”
高瀨繼續說:“是暫時的。我想過了,她人我的戶籍以後,我騙她將土地出讓掉,我打算用那些錢建造醫院。她的財產大致都變成我的名義以後,我就以她的不貞為由提出離婚,順便再敲她一筆精神損失費。”
英美反問:“如果她沒有不貞行為呢?”
“找到合適的偵探社,無論什麼樣的證據都可偽造。現在的社會,各種各樣的生意都有人做;不過,一般沒有那種必要吧?我如果對她冷漠,她馬上又會去找別的男人。這個女人腰纏萬貫,但不和男人過性生活就沒法活下去。”高瀨說這話時帶點淫笑。
英美似乎打了高瀨一下,不高興地說:“如果是那樣的女人,總會是黏黏乎乎的。她會看出你的心思嗎?”
“沒關係。她迷上了我。一旦真心愛上了,就會什麼也看不見。你別吃醋,那女人比我大五歲,又肥又笨簡直像一頭豬。”
兩人發出淫笑聲,接着透過膠合板傳來一陣陣做愛的嬌喘聲。
警員帶回了報告書的複印件。這天晚上,上田帶着複印件拜訪了貝島的家。當他責問6月中旬有一封與此同樣的東西應該郵送到室井綾的公寓裏時,貝島撫摸着突出的下顎,一副窘態承認了。
“你說你不認識一個叫高瀨的醫生,實際上你卻在調查他與你夫人的關係啊!”
“這……但是,我和高瀨從來沒有直接見面談判或爭吵過。”
“你為什麼要託人調查高瀨君?”
“這……妻子的舉止實在很古怪,我懷疑也許是有了情人,所以才委託信用所調查,果然不出所料;不過,結花子這個人很單純,容易受騙上當,肯定是因為財產才受騙的!我是想讓她知道,要她睜大眼睛。這樣一來,離婚的事也暫時不提了。”
“你說睜大眼睛……你把這份報告給夫人看了?”
“事實勝於雄辯啊。我當面對她說,你迷戀的男人是這樣的傢伙。她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連話也講不出來了!看來這帖葯太有效了。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感到有些後悔,我是幹了一件太殘忍的事,原來應該換一種做法的。”貝島溜轉的眼珠閃出難堪的目光,他將臉轉向院子那邊。
上田也將目光凝望着樹叢深處的黑暗裏。
結花子果然是知道。為了應該成為她第三個丈夫的那個男人,她甚至不惜殺人!那個她堅信對她傾注了無限愛情的男人,真的一心想要搶奪她的財產,一邊和年輕情人在床上取樂,一邊嘲笑她是一頭笨豬。
上田感覺到,面對丈夫放在她面前的那份報告書,結花子想不到自己傾心相愛的男子,居然與另一個女子調情時如此污辱自己。她的憤怒和絕望是可以想像的。
“這帖葯太有效了?”上田喃語着,忽然屏住了氣,微微感到一絲緊張。不久,他緩緩地吐着氣,回味着突然湧現在他腦海里的想法。這個想法,以前從未在他的頭腦中閃現過。
八
翌晨,上田再次趕往荒井糧店。
“你上次說,早晨巴點商店開門時,發現紙條就夾在捲簾門的下面吧?上面寫着:‘請辦理托送。貝島’。而且,貨物就放在商店的門外吧?”
上田將店主荒並請到商店門外,讓他重新描述一遍。
“是啊。”
“貝島君那裏,最近有兩次都是到了夜裏才將貨物送來,放在門外?”
“是啊。第二天早晨,他的夫人打電話來,說將那些貨物送走……”
“這次你也以為是那樣的、所以就在店裏填寫好發票後送走了?”
“是的。”面對上田接二連三的提問,荒並不住地點頭,表情稍有澀愣。
那是案發前的一種“綵排”?——這樣的想法掠過上田的腦海。
“還有,貨物邊上有木屑落在地上嗎?”
“是啊。木框上鐵釘也很少,又好像有點打歪了,所以我又補了兩三顆鐵釘。貝島君的夫人在托送貨物時,總是將貨物包紮得很整齊,當時我還覺得有些奇怪呢……”
“鐵鎚就扔在那條水溝里……”
小鐵鎚就扔在商店邊上那塊空地與道路交接處的小水溝里,白木柄還是嶄新的,鐵鎚木把上一枚指紋也沒有採集到。
從商店門外放貨物的地方到扔有鐵鎚的小水溝,上田用捲尺量出直接距離。有1.8米。
“這點距離可以投過去。”
聽到他的喃語,與他同來的年輕刑警露出驚訝的神情。
他向搜查本部打電話,要求增加人員調查那把鐵鎚的出處,是在哪家商店裏買的,是什麼樣的人買的。
然後,上田徑直趕往寺尾誠在中野的住處。學生一般早晨都起得很晚,所以他正好還在那間租借來的房間裏。
“你說過,最後一次和貝島結花子君兩人交談的,是6月20日吧?”
“是的。”他挺起瘦弱的身體答道。
“當時她的確說過,‘用不了多久,你也會不愛我,愛的是我手中的財產。’是嗎?”
“是啊。這話好像未必是對我說的……”
“你記得她還說過什麼嗎?”
他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黑鏡框眼鏡:“是啊……然後她露出一副非常悲傷的表情,又說道,‘不過,我的財產在不斷地升值’……接着……”
“接着什麼?”
“最後的話,我沒有聽清楚,所以……”
“她說了什麼?”
“我好像聽她說,我這樣的女人,還是早點去死的好。她講得很輕,所以我想要問她說什麼時,房門打開,祥子回來了,所以我就沒有問。我想我是聽錯了……”
警方出動了許多警員,帶着那把鐵鎚的照片和與案件有關的人員照片,挨家挨戶地走訪東京都內為數眾多的五金店、業餘木匠商店、超市和百貨商店等零售店,但是,這項調查並非易事。只知道鐵鎚是新的,沒有任何明顯的特徵,所以店員們早就已經忘記了。寧可說,警方將僅有的希望放在店員是否還記得買這把鐵鎚的顧客的長相上。
而且,鐵鎚也未必是在東京都內購買的。
想不到——在案發後的第十天,艱辛的努力得到了回報。
從貝島家去東京都內相反方向的墨田區偏僻處,八廣四丁目上有一家雜貨老鋪,鋪子角落裏陳列着為數不多的木匠用具。雜貨老鋪的老闆娘、中年主婦拿過警察出示的照片,稍稍屏住了氣凝視着。
“6月底在你這裏買鐵鎚的,是不是這個人?”警察帶着貝島夫婦共同留影的快拍照片。
“是啊,是這個人呀!因為我還覺得這張臉在附近沒有見到過……沒錯!真是這個人。”雜貨鋪老闆娘指着結花子的臉,頗有自信地說道。
當天傍晚,上田警部將參加偵破的警員都集中到警署的一間大房間裏,向大家談了調查的結果和自己的推測。在進行具體的解說時,他還請求女警員協助。
沒有一個人提出不同的意見。
然後,上田將貝島諒一和高瀨光治傳到警署,領進同一個房間裏。剛才用於解說的木框、紙板箱、膠袋等還按原樣放在房間裏。這些用具全都與結花子的遺體被打包的用具同樣的尺寸和種類。
“現在看起來,情況只能這樣來解釋。——當丈夫將偵探社的報告放在她的面前,得知情人的真實用心時,她的精神便崩潰了。她認定,只要她擁有的財產還在無止境地升值,自己就決不可能得到真正的純潔的愛情;但是,她是一個內心裏非常軟弱的女性,沒有男人的愛,她就無法活下去。她感到絕望,決心對欺騙她的男人們,竭盡全力進行報復。”
上田警部打量着貝島諒一和高瀨光治。兩人還不能十分清楚地領會事態,但都是一副忍氣吞聲的表情凝視着地上的打包用品。
“因為屍體裝在箱子裏,所以我們也先入為主了;但是,調查了打包的過程和托送的手續,我們才發現,這起事件不是他殺,而是自殺。”
上田首先提起黑色的膠袋。
“這比垃圾袋稍大一些,是超市裏出售用於裝被褥的。結花子身高153厘米,中等個子,所以能很輕鬆地鑽進去。在紙板箱裏,如果採取仰天蜷縮起四肢的姿勢也正好能夠躺下。這事剛才女警員已經實驗過了。”
日本女警員的錄用條件是身高154厘米以上,體重45公斤以上。剛才是讓警署內個子最小、身高有156厘米的年輕女警員作了實驗。
“像門檻那麼粗的大框架,五面已經釘好,剩下的一面事先可以釘上與其他相同的兩塊板條。釘木框需要鐵釘和鐵鎚。其他還有用於填埋紙板箱空隙的泡墊、橡膠圈、膠貼紙帶。致死量的氰化鈉也許是用糯米紙包着夾在手絹里放在裙服口袋裏的。據警視廳法醫檢驗,胃裏留有膠囊,解剖時很容易發現,但糯米紙已完全溶化,無法檢出。氰化鈉看來還是從貝島君弟弟的工場裏弄到的。聽說兩家人常有交往,所以相互間情況很熟,可能是暗中偷出來的。”
結花子準備好一切必需用品和偽造筆跡的信,於7月6日星期六凌晨3點至4點之間,來到荒井糧店。那個時間裏用不着擔心會被人發現。結花子還赤着腳。荒井糧店一帶萬籟俱靜,空地前還亮着路燈。
她將木框放在商店門前。木框裏裝着紙板箱,紙板箱裏裝着膠袋和泡墊。
她鑽人套在紙板箱裏的膠袋裡,從箱內伸出手,將兩塊木板釘在木框上。儘管她平時很手巧,但無奈這時還是將鐵釘釘歪了。好歹釘上以後,她用手絹擦去鐵鎚上的指紋,然後儘力投向遠處。鐵鎚落在2米之外的水溝里。
她在大箱子裏合上紙板箱的箱蓋,在里側摸索着用膠貼紙帶將箱蓋封上。紙板箱的底部是從外側用膠貼紙帶貼上的,所以在開箱時從底部打開,就會將這從里側封上的一面當作箱底。膠貼紙帶的帶芯只好留在箱子裏。
接着,她將身體完全沉入膠袋裡,收緊袋口,用橡膠圈套住。這也是從膠袋的內側收緊的,在打開貨物時雖然覺得很奇怪,但總算解開了。
她簡直就像回歸母體內那樣黑暗的口袋裏,像胎兒一樣仰天躺着蜷縮着手腳。她將包有氰化鈉的糯米紙含入口中。痛苦只是一瞬間的事,不久她便安詳地進入永恆的睡眠里……
“結花子君選擇如此煩瑣的自殺方法,首先是為了不讓丈夫順理成章地繼承遺產,因此,她才選擇了像在家裏遇害后被打包的方法,寄件人還用了丈夫的名字。她曾對錶姐說過,如果自己死得不明不白令人懷疑,就準是丈夫殺的。可見她是為了讓丈夫背黑鍋吧,因為殺害被繼承人的案犯會被剝奪繼承權。”
貝島發出痛苦的呻吟抱住了頭:“看來這次我被27億元耍了……”
“接着,將收件人設為高瀨君,當然是為了對你泄憤吧。”上田用更鄙視的口氣繼續說道,“她在死去時也許還想像着你在打開貨物時受到的刺激而感到微薄的快意……”
高瀨那原本白皙的面容變得更加蒼白,一副迷惘的目光睨視着虛空:“是啊……她真的還是一個很純情的女人。我的話,她都深信不疑……我常對她說,我想要的是你,我只要你赤條條一個人投進我的懷抱里……”
片刻,高瀨抬起頭來,露出惆悵的目光,因為他知道,為了那起民工被毆致死事件,警方隨即將會對他進行審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