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1

一幅嶄新的撲克牌在魔術師靈巧的手中翻轉,彷彿有了生命一樣。魔術師在黑天鵝絨的桌面上平鋪着六張牌,六張牌中有一張為黑桃A,但除了魔術師沒有其他人知道到底哪一張才是。

現在有請六位觀眾登場,事先申請,他們對魔術毫不知情,是如假包換的觀眾,並非大衛?科波菲爾那些所謂的觀眾們一樣,一臉無知的在舞台上欺騙着真正的觀眾,在這個魔術中沒有任何的舞弊行為。

魔術師先將規則公諸於眾:魔術師會事先告訴眾人,六名觀眾中誰會拿到那張黑桃A。六張撲克牌任由六名觀眾自行挑選,魔術師在一旁輕鬆的同參與者調侃着,參與者慎重的選擇着各自的撲克,矛盾複雜的心情困擾着他們,既希望親手破解這個小小的騙術,又期望自己迷失在這無解的魔法之中。

最後,六名觀眾將親手挑選的撲克牌展示在眾人面前,黑桃A正如魔術師預言的那樣,落在了事先指定的那名觀眾手上。

魔術師是超凡的預言家還是僥倖的投機者呢?相信試驗一百次的結果將如出一轍,奧秘究竟在哪裏呢?

抱歉,這關乎破案的關鍵,我無可奉告。

2

黃色雪弗萊的收音機定格在交通頻率,一個深夜聽來倍感溫馨的女聲,播報着這個城市正發生的各起事件。

“兩輛本田汽車正超速行駛在南北高架上,交警正在幾處匝道口設置攔截路障……”

“上海城隍廟珠寶行,在入夜打烊后,巡視的保安發現他們戒備森嚴的展示廳遭到了盜竊,無價之寶的白玉工藝品‘花好月圓’被竊,警方正在進一步……”

“外灘觀賞煙火的人群中,兩名外國遊客在擠推中受了輕傷,被送往……”

駿秀關上了收音機,他也不曾想過,在他守護的這片土地上,人們無時無刻不面臨著危險,警察的使命感令他自責起來。

駿秀的喜怒哀樂總是淺顯的表露在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躺在後座上的卓凌穿着醫院的病服,她自己的衣服沾滿了血,沒辦法穿出來了。她翻身拉了拉壓在身下的病服,偷偷看了一眼駕駛員的后影,感覺到了他的情緒。

有着一頭柔順頭髮的他,會不時抬手撩一撩額頭上的劉海,稍顯瘦弱的身軀和那身名牌西裝有些不搭調,他對西裝上的血跡滿不在乎,倒是不停緊張的回頭張望一下後座的乘客。每當他轉過頭時,卓凌故意與之四目相對,年輕的警察總會不好意思的笑着移開目光。從醫院到家的這條路並不算平坦,也許上海根本就找不到平坦的路,體貼的警察把汽車開得很慢,盡量不讓傷者遭受顛簸之苦,每一次震蕩,傷口都會傳來撕心裂肺的痛感。

“你叫什麼名字?”卓凌這才意識到連救命恩人叫什麼都不知道。

“噢,我叫駿秀,駿馬的駿,秀麗的秀。”說自己名字的時候,駿秀有些結巴。

“你父母一定想生個女兒吧!”卓凌笑道。

“為什麼這麼說。”

“名字聽起來太女性化了。”看得出卓凌不是個含蓄的女人,表達方式很直接。

駿秀撓了撓後腦勺,傻傻的跟着笑起來。

凌晨兩點,和一個男人獨處在車裏,對卓凌來說還是第一次,她希望這段時間能停滯,她喜歡沉靜,對駕駛汽車的沉靜男人也有那麼點好感,在這駕駛座和後座之間或許還瀰漫著些許的浪漫。

可惜,這一點點的小情調,被一名陌生路人給破壞了。

看見路邊有人做着搭便車的手勢,駿秀放慢了車速接近那個男人。三更半夜獨自一人徘徊街頭,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美國高速公路上的連環殺手,他們先誘騙被害者停車,被害者一旦被說服,生命的倒計時也隨之開啟。

男人興奮的跑到車邊,他的腿腳似乎有些不方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駿秀打開副駕駛座一側的車窗,斜着身子問道:“出什麼事了?”

“我的腳扭傷了,實在是走不動了,希望能搭一段路的便車。”男人懇求道,只穿着單薄運動衫的他,在夜風中瑟瑟發抖。

“你要去哪裏?”

“‘塞汶山莊’。”男人指向馬路的盡頭。

駿秀聽罷不由一怔,身後這位卓凌小姐告訴他的目的地也是“塞汶山莊”。此時,這位山莊的主人正目不轉睛的看着自己的客人,看來他們彼此並不認識。

“好吧!讓他上車。”最終卓凌決定幫助這位深夜訪客。

坐進車后,男人不住的表示感謝,他剛才被車門擋住的腳現在能夠看清了,在腳踝處確實有明顯的腫塊,就象襪子裏塞了個雞蛋似的,看來傷得不輕。

“我叫施磊,謝謝兩位。”男人自我介紹起來,他的臉很瘦,形狀看起來就象一根胡蘿蔔,約莫二十八歲的光景,硬邦邦的頭髮衝出窄窄的額頭,額頭上的青春痘一覽無餘。他的性格多少有點開朗過頭了,不但話多,兩隻因為戴了隱形眼鏡而閃着紫色光芒的眼睛,不安分地從後視鏡里偷瞄着卓凌。

駿秀並未放鬆警惕,他用餘光細細觀察着陌生人的那套運動衫,直到確認沒有可以藏匿兇器的地方,他才鬆了口氣,隨口問道:“你這麼晚去山莊做什麼?”

“我是受到了山莊主人的邀請,才特意趕來的。”施磊按着腫起的腳踝,齜牙咧嘴的繼續說著話,“你們方便的話,離‘塞汶山莊’最近的地方把我放下來就好了,餘下的路我自己走吧!”

看他的神態不像是在撒謊,而他卻又毫不知曉後座上的正是“塞汶山莊”的主人。

“你和山莊主人很熟嗎?”駿秀再次試探着身旁的男人。

“那當然,我們經常一起吃飯,上個月他還來我家住了幾天呢!”施磊無不驕傲的說著。

卓凌一臉茫然,躺在後面什麼話也不說。

這次怪異的拜訪,主人和訪客相視居然不相識,會不會因為襲擊事件使得卓凌的記憶受到了損傷,而忘記了某些事情呢?

駿秀覺得事有蹊蹺,可一時又想不出該說什麼,他努力保持鎮定,一字一頓的對又開始整理髮型的施磊說道,“巧了,我們要去的也是‘塞汶山莊’。”

施磊像被點了穴位一樣,立刻在座位上安靜了下來,他只是咳了幾聲,就再也不吭聲了。

這一自相矛盾的表象下,蘊涵著事件怎樣的本質呢?或許等抵達了傳說中的“塞汶山莊”,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3

道路旁不知名的樹木投下怪異的黑影,穿梭其中如遊走異境,不免讓人心存恐懼。

黃色雪弗萊駛過南區的一座旱橋,鑽進了茂密的樹林中。間距五十米左右的長桿路燈,沿綿指引着每一位想拜訪山莊主人的來客。

藉著月光,已經依稀能夠看到“塞汶山莊”標新立異的外部輪廓了。

“塞汶山莊”建造在樹林間的平坦高地上,此處原為政府部門的一個隱秘會所。但由於城郊改建之風勁吹,越來越多的人和建築延伸到會所的附近。於是早在幾年之前這個會所就基本荒廢了,長期處於無人管理的狀態。

但在一年之前,有人向政府收購這處會所,報出的價碼遠遠高於市值,於是這塊對政府來說的“雞肋”之地便成為了私人財產,新的主人廢除了以前會所的名字,將其更名為“塞汶山莊”。

輪胎富有顆粒感的摩擦聲在樹林間迴響,汽車開上了一條碎石路,路的盡頭接壤着山莊的停車場,日式庭院的角落裏,並排停放着一輛深色大眾甲克蟲和一輛白色寶馬敞蓬跑車。

“這些都是你的車?”駿秀無不羨慕的問道。

卓凌的腦袋伸到了前排的座位之間,疑惑的眨着眼睛:“這兩輛都不是我的汽車啊!”

“你們還真逗啊!”不了解實情的施磊以為兩個人在開着玩笑。

“塞汶山莊”正門前的一排路燈是先進的聲控感應,隨着發動機的轟鳴聲時明時暗。

汽車熄火后,駿秀紳士的幫助卓凌開門,並擺出一隻胳膊供卓凌把扶。兩個人對肢體接觸都表現得十分保守,因而駿秀提供的援助並無太大的實際效果。瘸腳的施磊倒是毫不客氣的受用這個人體拐杖起來,三人怪模怪樣的朝“塞汶山莊”正面的那扇玻璃門艱難的移動着。

“大小姐,你終於回來啦!”正門的燈突然亮起,一位中年婦女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裏,她中氣十足的聲音觸動了聲控燈光。

“陳媽。”卓凌強忍着眼淚沖向那個中年婦女,回到避風的港灣,女人回復成了女孩。

陳媽也察覺到了她的傷情,連忙跑下台階上前攙扶,她的手很粗,手掌也非常大,一下子就把卓凌摟在懷中,緊張的問起了她的傷情。

“她就是這個山莊的主人?”施磊呆若木雞的站在原地,受傷的腳懸在空中遲遲沒有落地。他原以為駿秀開車到此,只是為了送他,不想自己有眼不識泰山,在真正的主人面前還漫天吹噓,實在是羞愧。

“當然。”看到施磊的表情,駿秀才明白剛才車上那通完全是胡扯的鬼話,“上個月是她去你家住的嗎?”

“那你是她的司機?”施磊裝作沒聽到駿秀的提問,顧左右而言他。

“你才是司機!”駿秀打落施磊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自顧自的走上台階。

陳媽對着大門旁的電子裝置晃動了一下手掌,氣壓式的玻璃門輕盈的向兩邊劃開,玄關的吊燈自動開啟,駿秀這才發現,原本黑乎乎的外牆面,原來全是由鋼化玻璃構建而成的,玻璃和玻璃之間是閃着銀光的鋼結構框架,這些只是這座知名建築的冰山一角。不過夜深人乏,兩個男人無心欣賞。

駿秀三步並兩步趕上卓凌,說道:“既然你到家了,我也算完成任務了,那麼……”駿秀擠出一個笑容,衝著她擺擺手掌,這是再見的手勢。

卓凌只是咬着嘴唇,悶不吭聲。

駿秀有點沮喪,原以為自己會受到一番挽留,結果卻是冷漠的回絕。富家女生活優越,他人對自己的幫助總認為理所當然。駿秀腳步很重,企圖踩滅內心的那點幻想。

“這位先生,這麼晚了,你一個人是無法離開這裏的,不介意的話,你在這裏住一晚上再走吧!”說話的是陳媽,畢竟是有生活閱歷的人,恰如其分的語氣和措辭令人難以拒絕。

“謝謝,不過……”駿秀一旦決定的事情,總會死撐到底。

“陳媽,這位先生和那個受傷的人就安排在空餘的房間裏吧!”大小姐沒有再給駿秀推託的機會,說完就消失在了山莊裏。

施磊的蘿蔔臉湊近駿秀,頭髮扎得人生疼:“男人總是無法拒絕一個美人的邀請,身為男人別無他法,否則我會對你的性取向提出質疑。”施磊大搖大擺的把那隻瘸腳邁到了“塞汶山莊”的玻璃門裏。

既來之,則安之,獨自步行離開這個偏遠的山莊一定會變成施磊那副模樣,駿秀原本就有意留下,只是礙於面子不願自己提出來。由此可見,每個人都會為自己披上虛偽的外衣,好人和壞人的區別是:好人欺騙自己,壞人欺騙他人。

踏入“塞汶山莊”寬敞的門廳,大面積的地磚比空氣還冰冷,只是燈光暖和着。門廳中央大理石砌成的七角形噴水池偃旗息鼓,一泓綠水如刀削過的黃油般平整,一尊雕塑矗立在圓形水池的圓心上,一條長着許多腦袋的龍,半暗半明之中張牙舞爪,用它無數雙空洞的眼睛注視着兩個訪客,沒有瞳孔的眼球讓駿秀覺得異常詭異。

進門向左拐,先是兩副閃亮的盔甲站立兩旁,象兩名守護這座宮殿的盡忠衛士。再上幾步台階,便是冗長的過道,頂上安裝的是更為先進的光影感應燈,如果安裝的是聲控感應,那麼滿鋪象牙色地毯過道的黑夜將永遠是漆黑。陳媽踱着沉穩的步伐走在前面,步幅不大可速率卻很快,令身後兩個年輕男子都有些趕不上。左邊是一扇扇厚重的白色房門鑲嵌在米黃色的牆壁里,右側整塊的落地玻璃,顯現出的影子如油畫般朦朧虛無。

差不多快到了走廊的盡頭,陳媽在倒數第二扇門前停了下來,熟練的掏出一串鑰匙打開了門,然後對他們說道:“你們今天就睡這間房間吧!”

“兩個人一間嗎?”施磊探頭掃了一下房間裏,只有一張雙人床。

“由於今天來了不少的客人,所以只剩下這麼一間空房了,請兩位將就一下吧!”陳媽留下了插在把手上的房門鑰匙,轉身離開。她的語氣雖然緩和,但態度卻是冷硬的。

雖說是私人山莊,但房間的格調和星級酒店相差無幾。房間配有功能齊全的獨立衛生間,雙人床放在了兩隻床頭櫃的中間,對面擺着櫻桃木的電視櫃和寫字枱,牆面是誇張的藍色,供照明的燈光主要來源於床頭牆上的壁燈和床頭柜上的枱燈,天花板是清一色的玻璃,月亮如壁畫般高掛在頭頂上。

“多美的星星啊!”施磊一頭栽倒在大床上,凝視着滿天的繁星感嘆道。

駿秀摘下腰間的對講機呼叫指揮台,空閑的手隨意翻着床頭柜上黑色封面的書,是本聖經,另一邊的床頭柜上也放着一本。聖經旁還周到的擺着打火機和煙灰缸,以及一隻被做成花瓶樣子的觸碰式枱燈。這座“塞汶山莊”里完全接受不到任何對講機的通訊信號,黑色的機器發出“茲茲”的抱怨聲。駿秀又看了眼手機,好在仍處於服務區內,通訊公司承諾的百分之百信號覆蓋率看來不是單純的促銷手段。

刺耳的嘈音讓施磊恨的咬牙切齒,剛想發作的他不經意間看見了對講機上的警徽標誌:“你是警察?”

對講機被豎在了床頭柜上,駿秀故意將工作證隨意丟在對講機旁,銀色的警徽藉著白色的月亮格外顯眼,他酷酷的說了句:“今晚床讓給你睡,我先洗澡了。”

不知為什麼,施磊瘦長的蘿蔔臉有些扭曲,眼看就要變成香蕉了。

駿秀沒有留意到他的表情,因為在駿秀洗完澡走出衛生間后,施磊用雷動的鼾聲對駿秀的謙讓表示答謝。

燈光已經被調暗,駿秀在地毯上覆一層被褥,雙手枕在還未乾透的頭髮下,開始校對自己的生物鐘。

不知是對陌生環境的不適應,還是因為一把熱水澡衝去了所有的倦意和困怠,今晚的駿秀難以入眠。輾轉反側之際,案情和卓凌交替騷擾着他想安靜的頭腦,他考慮着兇手如何完成兩次襲擊,想着卓凌現在身在這座深宅大院的何處。

胡思亂想也許是給自己最好的一帖安眠藥,就在迷迷夢夢之際,手機接收到了一條短訊息,發件人名叫蔣曉青,但駿秀對這個名字印象不深。翻開手機蓋,刺眼的屏幕上一行蠅頭小字:明天是我的生日,假如你有時間的話,我們一起吃飯吧。

信息的最後是個俏皮的笑臉符號。

駿秀努力回憶這個半夜發信息人的名字,無奈難以抵擋的睡意襲來,在施磊粗魯的搖籃曲中,他安然進入了夢鄉。

4

一聲尖銳的叫聲代替了古老的雞鳴,駿秀不顧難捨難分的眼皮,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這個清晨並非陽光明媚,昨晚的繁星預告着今天的陰晴,頂棚玻璃外灰濛濛一片,所以房間裏並不怎麼明亮。

床上沒人,施磊去哪裏了?

一盆大蒜從床的另一邊豎起,怒髮衝冠的施磊揉着眼睛,用充滿睡意的嗓音問道:“這大清早的,怎麼回事啊?”

“我去看看。”駿秀按着生疼的背心想,早知道你這睡相,我就不睡硬邦邦的地板了。

出門沿着昨天走過的走廊,一直向前可以到達門廳,駿秀沒有忘記。白天走廊里的燈被關掉了,這座鋼結構的現代建築,順應環保的潮流,儘可能節省能源使用天光來照明。一側的落地玻璃外是木地板的門廊,門廊外是植被覆蓋的庭院,植物修建成各式各樣對稱的造型和形狀,庭院如盆地般被“塞汶山莊”抱在懷中,這邊走廊能看到山莊另一側與走廊垂直牆面上的窗戶。

駿秀快到門廳的時候,走廊最靠近門廳的房間門突然打開,一個女人沖了出來。

駿秀剛想喊“卓凌”這個名字,才發現認錯了人,她和卓凌乍一看有幾分相似,只是她稍稍矮小些。她衣着暴露,長發用一隻髮夾固定在腦後,一件低胸的睡衣根本遮蓋不住她豐滿的身材。

駿秀不好意思的把目光投向別處。

門廳的叫喊聲再一次響起:“救命!快來人啊!”

女人有些猶豫,雖然害怕可她還是決定要去門廳瞧一瞧,她故意放慢腳步等待駿秀走到前頭。

腳下象牙色地毯柔軟的感覺消失,幾步台階下是鋪着大理石的門廳,堅硬而又冰冷,就象此時站立在那個圓形水池邊的幾張臉。

水池中暗藏的噴頭散出剔透的水花,蕩漾開的漣漪化開、相切、最終消失在那座雕塑的腳下。而所有人的目光停留在那條長着許多個腦袋的龍上,他們的眼睛中充滿驚恐和慌亂,駿秀機械的轉動腦袋,向那個水池看去,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只一眼,身為警務人員的駿秀也難以抑制胃部的翻騰,耳邊的說話聲如受到了干擾似的不清晰,像有隻蚊子在腦殼裏盤旋,“嗡嗡”直作響。

門廳發生的事件猶如走進但丁描述的煉獄般令人毛骨悚然,那條飛騰在水池上的龍朝天空揮舞着龍爪,它碩大無比的龍爪上俯卧着一具中年女性的屍體,白色的衣擺濕漉漉的耷拉下來,手指扭曲成痛苦的曲線,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一定是驚恐的。貫穿身體的爪尖微微露出背脊,紅色的血無聲無息順着光滑的雕像流淌,美麗的鮮艷被水滴渲染變成了粉紅色,整幅畫面散發出神話般的恐怖氣味,希臘傳說中的惡龍托舉着純潔的聖女,鮮血是最奢侈的祭品,祈福的祭祀在眾人面前殘酷的開場了。

水池邊站着兩男一女,方才的呼救聲正是這個四十多歲女人的喉嚨里發出來,她的雙頰因為喊叫時缺氧而漲得通紅,雙唇止不住的抖動,她奇異的花哨服飾在色彩單調的門廳里格外醒目,駿秀首先注意起她來。

之所以用“奇異”這兩個字來形容她,因為她一身波西米亞風情的裙衫是駿秀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打扮。色彩斑斕的裙衫下擺層層迭迭,做工精巧的褶皺從緊束的腰際開始綿伸,紮起一條掛着瑣碎亮片的銀質腰帶,符合黃金比例的分割線於是恰倒好處的設定在了女人上身和下身之間,整件衣衫上綉滿藍底碎花、古老符號以及豹紋,光鮮到眼花繚亂。右手中指一枚鑲嵌鑽石式樣古老的銀戒上,和整體的風格有很大的反差。她長長的捲髮用一條彩虹顏色的絲巾紮起,用一串紅色的掛珠掩蓋了鬆弛的脖頸。要不是臉上皺紋的出賣,駿秀要猜出她的真實年齡還真不輕鬆。

兩名男青年年紀相仿,可面對着同一具屍體卻有着截然不同的反應。身材高大稍顯肥胖的那位,他長着一個大大的鼻子,這讓臉上其他五官看起來都很小,雙手攏着兩鬢翹起的頭髮,他專註的看着水池,對屍體的慘狀卻是熟視無睹,就像青蛙看不見靜止的飛蟲一樣。

另一個戴着和女人相同的銀質腰帶,衣服和臉一樣是皺巴巴的,可能是因為聽到叫聲,匆忙趕來的緣故,他除了驚愕的臉孔,其他部分似乎都還處於睡眠狀態。

他幾乎不怎麼敢看那具屍體,他拉拉“吉普賽女人”垂下的袖子,小聲的問:“師傅,這是怎麼一回事?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該怎麼辦呀?”

聽稱謂,他們兩個是師徒關係,可現在還有什麼職業還保留着這樣的師徒關係呢?一連串的問題丟給比自己更不知所措的女人,只會引發混亂的局面。

“大家不要慌,這裏有警察,交給他處理就好了。”聽嗡嗡的鼻音就知道是沒睡醒的施磊在說話,他雙手放在頭頂上壓着翹起的頭髮,站在台階上,點點駿秀的後背。

那位走廊上遇到的女人,雙手環抱胸前交叉摩挲着自己的肩膀,用溫暖的手掌撫平雞皮疙瘩,腳下有些不穩。

“警察,你快過來處理一下啊!”兩個“吉普賽人”催促着駿秀。

駿秀一時不知所措起來,甚至不知該先邁左腳還是右腳,以往他在現場遇見的被害者都尚存一息,冷冰冰的屍體倒是頭一遭,即便不去觸碰它,也能肯定它是死亡的。

六個人面對着殘酷的死亡,新奇而又恐懼,誰也不願意做些什麼,也不願意首先離去,這個僵局隨着門廳的玻璃門打開而被打破了。

走進來的是一個三十光景、枯發蓬亂的男子。逆着陽光,看不清他的臉,頭髮被清晨的陽光染上了金燦燦的黃色,領口磨損的白色圓領T恤外罩着一件黑色輕薄外套,雖然都是名牌,可穿在他身上卻顯不出氣派來。他右手提着一隻小包,看起來不是很沉。頑皮的太陽在他身上描出一個耀眼的輪廓,看起來很神奇。

高級材質的玻璃門在他身後無聲的關閉,枯發男人臉部掛着一抹憂愁,他抿着薄薄的嘴唇,緊皺的眉毛幾乎在眉心處匯合了。儘管沒人知道他的來頭,但進門見屍顯然令他很不舒服。

“你們是誰?”一個駿秀熟悉的女中音,山莊的女主人坐在一把電動輪椅上現身門廳,她那身淡粉紅的睡袍和化於水中的鮮血十分相象。眾人這才發覺在走廊旁的樓梯下隱藏着兩扇暗門,暗門正對着門廳,裏面則是女主人私密的卧房。

門口的枯發男子先開了腔,他掏出一封信揮了揮,說:“我是左庶,三天前在我的調查事務所收到這封委託信,信中告訴我‘塞汶山莊’今天將會發生一起事件,需要我的說明才能解決。現在看來,這樣的事件並非在我的調查職權之內。”

“你就是那位有名的偵探?”駿秀不止一次在結案的會議上聽到過這個名字,畢竟他的姓非常罕見。

“吉普賽人”接過左庶手裏的信,多事的看了起來。

“陳媽怎麼了?她怎麼了?”終於卓凌看見了水池上的物體,這是無法承受殘酷的現實。她不顧身邊圍作一圈的陌生人,眼淚奔流號啕大哭起來,沒有化妝的臉上,五官模糊一片。她不停重複着問題,希望得到別人的回答,不肯輕易相信自己口中宣佈的死訊。

“趕快報警吧!”名叫左庶的偵探當機立斷,代替主人發號時令,並安排幾名女性到看不見屍體的地方休息,以緩解她們的不適。有條不紊的安排展現出過人的冷靜,駿秀不由想去了解這個深藏不露的男人來。

可手機的信號在緊急時刻,和警察一樣很難找得到,不管重撥多少遍,永遠是中英文雙語無法接通的回答提示。

“奇怪,我的電話怎麼打不出去?”施磊搖晃着手機說道。

駿秀拿出手機查看起來,昨天晚上明明還能接收到短訊息,今天卻顯示在服務區之外,所有的信號被隔絕在了這所山莊之外。

左庶拿起“塞汶山莊”里的電話聽筒,隨即搖搖頭又放下了。看來這裏的一切通訊是中斷了。

在很多的推理小說里,有一種傳統的經典模式,被稱之為“暴風雪山莊殺人”。那便是所有的人被圍困在封閉之地,完全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沒有人能夠出去也沒有人能夠進來,陷入一個巨大的密室中。兇案就在這樣的空間下接連發生,無疑兇手躲藏在存活下來的人之中。這塊看似無法外出之地有利於兇手的行動,但實質上兇手脫罪的可能性和他自殺的幾率一樣大。

不過“塞汶山莊”里的情況倒不至於如此悲觀,因為所有人在十分鐘前親眼看着左庶從正門進入山莊,透過玻璃能看到山莊外的汽車完好無損的呆在原地,只要願意,他們可以坐上汽車離開。對於拘泥小節的推理迷還要解釋一點,十月的上海不會有類似暴風雪和龍捲風之類的天災封鎖山莊的出路,也就是說,“塞汶山莊”目前還未達到“暴風雪山莊”的最低要求。

不過,每個人都把事情想得有些簡單,徵兆已經出現,可是被忽略了,那麼災難就無法避免了。

“電話打不通,那麼我們要派一個人去報警了,其餘人在這裏等警察來。”左庶掃視了幾個男人,問道,“剛才我在門外聽到有人說你們之中有警察,請問是哪位?”

駿秀舉舉手。

“為了確保現場物證和人證的完整,我們就委派他去報警吧!大家就在這裏稍等片刻。”左庶提議道。

“可是怎麼證明他真的是警察?”水池旁那個冷酷的大個子終於開口說話了,“這裏發生的是謀殺案,輕易放走一個人,很可能放走的就是兇手。”

面對這樣質疑,駿秀默默拿出自己的證件來消除大個子的疑慮。他瞧一眼輪椅上輕聲抽泣的卓凌,想過去安慰幾句,但不該說什麼?他只希望能快些趕回來,靜靜的看着她也好。這樣的想法要是讓其他人知道了,一定認為他的腦袋有問題。

再沒有人反對駿秀去報警,駿秀也不再耽擱,繞過門廳的水池,快步跑向那道玻璃門。

感應門並未自動打開,駿秀調整了一下站立的位置,兩片玻璃紋絲不動。

“這門是不是壞了?”駿秀拍拍結實的玻璃門,抬頭看到安裝在門上的傳感器垂頭喪氣,僅靠幾根裸露在外的電線連接,在半空中搖擺着,“那我要從哪裏出去呢?”

不安的烏雲開始聚攏在卓凌的頭頂上,只有她才知道答案,美人蹙着眉:“這道門是山莊的唯一出口,為了防盜,其他地方是無法進出山莊的。”

“這玩意修的好嗎?”施磊蹦跳起來試圖把傳感器塞回去,他忘記了自己腳踝的傷痛,落地時嗷嗷直叫。

“雖然不認識各位,但不難看出這裏沒有這樣的技師。”這樣冷硬的口氣,不用看也知道是大個子說的,不過他說的是實情。

“門自己開不了,那就讓我來幫幫他。”話音剛落,“吉普賽男人”掄起門旁一盆常綠小喬木砸向玻璃門。

只聽到一聲沉悶的撞擊聲,花盆碎了一地,潮濕的泥土抹髒了玻璃,沒有留下期待的裂痕。

“沒有用的,所有玻璃均是防彈的。”卓凌虛弱的喘着氣,受到肉體和精神雙層折磨,連睜着眼睛看起來都很費力。

“該死,我們這些人非要聽這個女人危言聳聽嗎?”豐滿女人用看屍體的厭惡眼神看着卓凌。

“難道你不認識她嗎?”駿秀一大早就覺得山莊裏的人都很奇怪,竟然沒人主動照料一下受傷的女主人。

“誰認識她?我們是受到這個山莊主人的邀請,和這個小姑娘有什麼關係?”豐滿女人犯了和施磊昨晚一樣的錯誤。

“請問一下,”左庶故意拖了個長音,“這裏的主人為何邀請你們?”

這個問題就像國王頒佈的禁言令一樣,每個人自覺的閉上了嘴,極不自然的躲閃着這個問題。

“我收到這座山莊主人的邀請信,可從昨晚到現在都還沒見過面,他真是太失禮了,太失禮了!”“吉普賽女人”情緒的轉變就像川劇的變臉譜,她放下左庶的那封信,從她那條花哨長裙的口袋裏掏出個一模一樣的信封,“看吧!我是專程受邀來為山莊主人占星卜卦的。”

左庶查看着“吉普賽女人”的信件,信是計算機打的,和左庶收到的委託信很相近,得知她的名字叫王敏薇,看樣子是位卜卦師,左庶望了眼她的夥伴,問道:“那麼這位是誰?”

“你這個傢伙自以為是偵探,問東問西的,你讓其他人先自報家門,憑什麼我先說。”剛才砸門失手的尷尬導致年輕人的火氣上竄,對所有人充滿了敵意。

“既然我們有緣被困在這座著名的建築之內,彼此認識認識吧。”駿秀打起了圓場,他首當其衝來了番自我介紹。

接着是施磊,自己室友的面子還是要給的,況且他是個警察,在這個密封的地方他的職業或許沒什麼大不了,一旦離開這裏,多一位戴着國徽的朋友百利無害。

然後左庶和王敏薇又複述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潛移默化中,自我介紹的順序由門向里慢慢推進,“吉普賽男人”這才害羞的自報家門:“我叫薛庵仁,草頭薛,尼姑庵的庵,仁慈的仁。具有超越人類極限的神奇力量,是這位占星大師王敏薇的徒弟。”說到自己的神力時,他神經質的眨眨眼睛。

“萬戈。我是來找莊主的。”大個子摸摸鼻子,簡短有力的發言道。

“我叫葉曉可,大家可以叫小可。昨天我接到客戶的電話,說在‘塞汶山莊’會面,結果我的客戶沒來,卻來了那麼多我不認識的人。”豐滿女人高傲的語氣,讓人非常不舒服,好像天生她就該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卓凌也想參與其中,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以往這樣的場面都是由陳媽代為介紹自己,現在陳媽雖然就在幾步之外,可已經開不了口了。

“輪椅上的那位小姐是山莊的女主人卓凌。”

卓凌循聲看去,是駿秀笑眯眯的扮演着陳媽的角色。

“你就是山莊的主人?”得到的駿秀肯定答案后,眾人這才恍然大悟,紛紛到輪椅前表達自己的問候。

“可是我並沒有邀請過你們呀!”卓凌對所有人說道。

“那會是誰?”

“邀請信不是從這裏寄出來的嗎?”

“讓我們來,又沒人承認,到底是要幹什麼呀!”

七嘴八舌的人們炸開了鍋。

“這個山莊還有其他主人嗎?”駿秀冷靜的問道。

卓凌搖了搖頭。

“屍體暫時不能移動,去找條毯子把它蓋上吧!”只有那位偵探,沒有參與他們的集體討論,着手處理當務之急。

和一具屍體被關在同一間屋子裏,心情怎麼也好不起來。

駿秀回到房間裏把施磊的被子拿了來,在身材高大的萬戈的幫助下,披在了陳媽冰冷的屍體上,從頭到腳消失在從眾人眼前消失不見,至少是心理上的,眼不見心為凈。

“她的嘴裏有什麼東西掉下來了?”

由於揮動毯子產生了風,一個白色紙團從屍體的嘴巴里脫落出來,在水面上顛簸了幾下,飄向水池的邊緣。

駿秀趕忙撩起紙團,甩去攙雜着鮮血的池水,每個人屏息閉氣,翹首期盼這張含在死者嘴中的紙團的內容,再普通不過的紙團擁有恐怖片般的魅力,讓人想看又不敢看。

駿秀的手指緩緩展開紙團,似曾相似的剪貼紙,扭扭歪歪的拼湊出一句:那些背叛同伴的人,常常不知不覺地把自己也一起毀滅了。

左庶搓揉着衣服的下擺,焦躁的移開駿秀遮住紙團一角的手,一個毛骨悚然的名字赫然映入眼帘——“死神的右手”。

駿秀只覺得一陣眼暈,昨天晚上遠江大廈停車場襲擊案的嫌疑人很可能是“死神的右手”,而十二個小時不到,他再次聽到了這個名字,並且這裏發生的一切事件,很可能是冷血殺手一手策劃的,每一個角落似乎都傳來“死神的右手”竊笑聲。

不安的人們開始躁動,偌大的“塞汶山莊”,正籠罩在紅色的恐怖下,連環殺人犯的魔爪已經張開,血盆大口正對着不知所措的他們。

每個人的到來都不是巧合,對此他們自己心知肚明,可沒有人想成全那張紙條上寫的內容,把自己毀滅在這座現代化的監獄中。

5

故事發展到這裏,正如本章開頭處的預言魔術一樣,團聚至此的人並非機緣巧合,而是有人依靠非凡的才智令一切看起來那麼的順理成章。這也是魔術,是如蠍子尾巴般致命的魔術,當走入魔術師精心安排的迷宮后,那麼人和羔羊也就無異了。

人是羔羊,隨波逐流的大眾群體。

上帝是牧羊人,讓人們了解自己該何去何從。

兇手則是羊群中披着羊皮的餓狼,外表如綿羊般雪白,內心如地獄般狂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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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術殺人事件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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