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 人形躺下了
下雨了,下雨了。
人形都躺下了,雨還下不停。
香和煙火都燒盡了。
那一天,前所未有的沉重氣氛,包圍着早晨的霧越邸。
黎明前的呼嘯狂風已經不見蹤影。雪還斷斷續續地飄落着,輕柔的一觸即化。天空儘管有烏雲,偶爾也會瞬間露出—條縫隙,讓金黃的太陽光像薄紗般灑落在湖面上。
在白須賀家擔任管家30多年的鳴瀨,這一天也在一樣的時間起床。
早上7點一過,他就穿戴整齊,從後面樓梯走到一樓,從落地窗探視外面的情形。先看看積滿白雪的平台,確認沒有異狀,再看看湖面上的“海獸噴水池”,也確認沒有任何異狀后,才走過中央走廊,往大廳走去。當他打開通往大廳的藍色雙開門時,“那個東西”立刻閃入眼帘。
他說剛開始的那一剎那,他還以為是誰在惡作劇,或是訪客中,有人吊在那裏故意嚇自己。
但是,事實當然不是這樣。
鳴瀨看到的是穿着黑褐色長褲的兩隻腳,這兩隻腳既不是站在地上,也不是躺在地上,而是浮在半空中。
他慌忙繞到大廳中央,抬頭一看,才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條綁在樓梯平台欄杆上的繩子,吊著一個男人的脖子。
1
透明厚玻璃牆的另一邊,躺着三具屍體——穿着紅毛衣,被“雨”淋濕的榊由高、緊挨在他身旁穿着黃色洋裝的希美崎蘭,還有全身裹着白色蕾絲的蘆野深月。
從某處傳來悲哀的旋律,彷彿在為他們的死哀悼。裊裊繚繞的聲音高而清澈,是音樂盒的音色。但是,我就是想不起那是什麼曲子。
那是一首我非常熟悉、非常懷念的曲子。我應該記得歌詞跟歌名,於是,我拚命在記憶中搜尋,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我透過玻璃牆,茫然地看着屍體。我的眼淚已經枯竭,身體像化石般的僵硬。三個影像重疊在這三具屍體上——從桌上滑落下來的“賢木”煙具盒、枯萎的黃色蘭花、掉落的美月夫人肖像畫。
音樂的節拍逐漸緩慢下來,驟然靜止,只剩下餘音迴響。玻璃的另一邊,突然降下了黑暗的帷幕,此時,我感到背後有凌亂的氣息。回頭一看,那張臉就在我眼前——光滑的肌膚、靜止而陰森的表情。這個直盯着我的能面具,應該是“小面”吧?代表不知人間疾苦的清純少女。不,不對……心中有個聲音在告訴我,那不是“小面”,而是“增”,那是“增”!
這個人穿着華麗的能劇劇服,手中握着古式大刀。我一往後退!那個能面就發出高亢的笑聲。這時候,音樂盒的音樂又開始響起,彷彿在為他鼓舞壯勢。
你是誰(這是什麼歌)?我想大喊,可是完全發不出聲音,當高亢的笑聲,逐漸變得冰冷模糊時,大刀突然亮光一閃,壓我砍過來。
你是誰?(這到底是什麼歌!)——我大喊,這回,音樂盒的音樂戛然而止,這個人的身體跟舉起來的手,也同時靜止了。白色的能面具像偶人凈琉璃劇中的“かぶ”(kabu,是40種偶人頭形中的一種)”般裂開來,出現了露出尖牙的般若(能劇中的女鬼面具)的臉……
急躁的敲門聲,打斷了我的夢。
夢?剛才那些影像只是噩夢嗎?沒錯,當然是。我用力甩甩頭,把那個咯咯笑個不停的能臉孔甩掉,走下床來。
昨晚,我連睡衣都沒換,戴着手錶就睡著了。看看手錶,時間是早上8點半。也許是錯覺吧,我覺得從百葉窗帘縫隙照進來的光線,比昨天明亮多了。
敲門聲又連響了好幾下。
“來了!”
我用沙啞的聲音回應,門外傳來的場小姐熟悉的聲音。
“我是的場。”
“啊,我馬上開門。”
這個時候,她找我有什麼事呢?我這麼想,腦中已浮現出一個答案。可是,當時我恐怕是半意識地想逃避這個答案。
“不好了,”我一打開門,的場立刻告訴我說,“甲斐先生死在下面的大廳。”
2
她說槍中跟忍冬醫生都已經趕去現場了;她繼續敲着斜對面名望奈志的門,我繞過她背後,衝出走廊。
通往樓梯平台的雙開門敞開着,可以聽到在挑高大廳說話的迴音。
我還不知道甲斐是怎麼死的,跑到樓梯平台時,我把胸部靠在欄杆上,往下看着大廳。甲斐就在我往下看的正下方,臉朝上躺在黑色花崗岩地板上。忍冬醫生蹲在屍體旁,我看到他光禿禿的頭。甲斐身上的砂色對襟毛衣敞開着,手腳無力地伸直着,脖子上纏繞着灰色繩子,繩子的剩餘部分還捲曲盤繞在屍體旁,有相當的長度。
甲斐是用那根繩子上弔死的嗎?我大吃一驚,從欄杆跳開來。仔細一看,我剛才靠着身子的地方,有硬物摩擦過的痕迹,應該就是綁繩子的地方。
想到“自殺”,我悚然兀立在原地。
昨天聽到鋼琴的聲音,跟甲斐一起來這個大廳時,他的表情跟聲調好像還在怕着什麼似的,但是,情緒比幾個小時前衝進大雪的時候平靜多了。如果有人問我,他當時的樣子像是個會自殺的人嗎?我該怎麼回答才好呢?
總之,甲斐幸比古已經死了。霧越邸以“動作”呈現出來的“預言”,第四度成真了。禮拜堂彩色玻璃所產生的白色龜裂,在我腦海中響起劈里啪啦的碎裂聲。
“啊,鈴藤作家。”
聽到名望奈志的聲音,我回頭看。他邊用手撫着蓬亂的鬈毛,邊從走廊走到樓梯平台。他不安地環視四周,說:“聽說甲斐被殺了?那個兇手到底要殺幾個人才肯罷休呢。”
“好像是把繩子綁在這裏弔死的,”我說著把摩擦的痕迹指給他看,“可能是自殺。”
“啊?”名望驚訝地眨着凹陷的眼睛,“真的嗎?怎麼會這樣!”
他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正要向我走來時,突然低聲叫着“哎呀”,轉了一個方向。“不對,鈴藤,他不是自殺。”名望用很正經的口吻說。
“不對?你怎麼知道?”我問他。
“你來看這個。”
他指着放在樓梯平台盡頭的四角形陳列箱,裏面收藏着江戶時代的芥子雛跟雛壇。
“這個箱子怎麼了……啊!”
我走到前面一看,頓時覺得全身無力。高度、寬度都約為六七十厘米的陳列箱中,鋪着深綠色毛毯的小雛壇上的“男雛”、“女雛”、“三人官”、“五人囃子”——十個雛人形全都向後傾倒。
“他不是自殺,”名望重複說著,“他是被殺死的,這不是《雨》的第四段歌詞嗎?”
下雨了,下雨了。
耳邊響起小孩子天真無邪的歌聲。
人形都躺下了,雨還下不停。
香和煙火都燒盡了。
我跟名望走到下面大廳時,本來看着忍冬醫生檢驗屍體的槍中,微微舉起右手向我們走來。穿着黑色背心的鳴瀨,也板著臉孔站在壁爐前面。
“好像是他發現的。”槍中把手放下來,伸進長褲的褲袋裏,看着管家說。
“他是從樓梯平台的欄杆吊下來的嗎?”我向槍中確認。
槍中點點頭說:“是的場小姐叫鳴瀨跟末永把他抬下來的,用來上吊的繩子好像是倉庫里的東西。”
“發現時,這裏的燈開着嗎?”
“好像只有迴廊的燈開着。”
槍中轉個身,又走向忍冬醫生,我和名望也跟在他後面向前走。
越過蹲着的老醫生粗胖的肩膀,我看到甲斐醜陋鬆弛而蒼白的臉。雖細但看起來結實的繩子,從他的喉嚨繞到耳朵後面,緊緊嵌入肉里。冰冷沉澱的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異臭。我看到屍體的鞋子跟褲管是濕的,地板上有一攤水——是尿失禁。
“怎麼樣?”槍中問忍冬醫生。
“應該是自縊而死。”醫生嘆口氣,緩緩站起身來,“勒痕四周有皮下出血現象,不太可能是其他原因死亡后再被吊起來。他把綁成圓環的繩子套在脖子上,從上面跳下來,造成氣管閉鎖以及頸部血管閉鎖,脖子的骨頭也因為衝擊折斷了。”
“是自殺嗎?”
“勒痕並無可疑之處。啊,我是說,如果有人先勒死他,再把他吊起來偽裝成自殺的樣子,那麼,繩子跟勒痕的位置應該會有點偏離,繩子的套法跟力道角度也會不一樣。不過,我都沒有看到這樣的跡象。”
“那麼,果然是自殺。”
“不對!”名望奈志壓過槍中的聲音,說,“甲斐不是自殺的,雖然不知道兇手是怎麼做的,可是,他絕對是被殺的。”
“你怎麼知道?”
槍中有點不高興地瞪着名望,名望以尖尖的下巴,指着斜上方的樓梯平台。
“你沒看到那裏的雛人形嗎?”
“雛人形?”槍中狐疑地皺起眉頭,“雛人形怎麼了?”
“雛壇上的人形,全都倒下來了。”
“什麼?!”槍中愕然瞪大眼睛。
名望攤開雙手,說:“兇手模仿《雨》的第四段歌詞殺死了甲斐,因為歌詞中有提到‘人形都躺下了’……說不定還有‘香跟煙火’掉在某處呢。”
“可是,”槍中露出無法相信的神情,抬頭看着樓梯平台,眉間擠出深深的皺紋。“那些芥子雛怎麼會……”他念念有詞地思索着,一臉非常困惑的表情。
我覺得,之前也看過類似的表情、類似的反應,但是,那不是槍中,不是槍中……
我看一眼橫躺在地上的甲斐,突然想起來——對了,那是甲斐。昨天早上,當我們把蘭的屍體從海龍小島搬到平台上時,稍晚趕來的甲斐就是呈現出那樣的反應。當我從手帕中把紙鶴拿出來給他看,忍冬醫生像念咒文般開始哼唱《雨》的第二段歌詞時,他就是這樣的反應。
我突然閃過一個想法,難道那個時候,甲斐已經發現了什麼重要的線索嗎?我回想甲斐昨天的言行舉動,先是驚訝的表情,然後轉變成一臉的驚恐、顫抖的聲音,還有——我總覺得應該還有什麼——對了,在二樓討論蘭被殺的事時,他很突兀地喃喃說了一聲“不對”。槍中問他是什麼意思,他道歉說他是在想別的事,與案件無關。當時的他垂頭喪氣,緊縮着肩膀。
到底是怎麼回事?真的與案件無關嗎?或是他已經發現什麼重要線索了?那麼,他所說的“不對”,到底是哪裏不對呢?
“從屍斑來看,至少死亡五個小時以上了。”忍冬醫生繼續述說他對屍體的看法,“大致上來說,應該是五個小時到七個小時吧。現在是9點,所以死亡時間大約是凌晨2點到4點之間。不過,還得考慮到這個大廳的溫度,所以,等一下我還要聽聽的場小姐的意見,再做檢討。”
我本來想說出昨天在這個大廳發生的事,但是又打消了念頭,因為顧慮到站在壁爐前一直盯着我們的鳴瀨的視線。
我記得我跟甲斐來這裏時,是凌晨2點多。在走廊碰到鳴瀨,被鳴瀨趕回房間時,是凌晨2:40左右。所以,甲斐當然是在那之後死的。
如果甲斐的死,跟昨天那件事有關,那麼,就是因為看到那個戴着能面具的人,所以被殺了。
白秋的《雨》有五段歌詞,還剩下一段歌詞。那麼,下一個將被殺的人,不就是跟甲斐一起看到“那個人”的我嗎?
“您說勒痕沒有可疑之處,不過,真的完全沒有他殺的可能嗎?”我摩擦着起雞皮疙瘩的手,詢問忍冬醫生。
“不,也不能這樣斷定,”醫生攏攏白鬍須說,“還是有他殺的可能性。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來說吧,兇手可以先把繩子綁在欄杆上,做好套住脖子的圓環,再把甲斐叫出來,趁甲斐背對他時,把藏好的圓環很快套在甲斐的脖子上,再直接把他推下去。差不多就是這樣的情形啦。”
“原來如此。”
“昨天到今天早上之間,有地震嗎?”
槍中突然這麼問,我跟忍冬醫生、名望奈志三個人互望,各自搖了搖頭。來這裏后,沒有發生過一次地震。
“嗯,說得也是。”
槍中皺起眉頭,用犀利的眼神看着甲斐的屍體。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他又抽動鼻子,抬頭看着樓梯平台說:
“嗯,地震……”
他喃喃自語地說著,拿出放在長褲褲袋裏的雙手,突然往樓梯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裏?”我問他。
他匆匆爬上樓梯,頭也不回地回答我說:“去看看人形。”
3
的場小姐跟彩夏與槍中擦身而過,走下樓來。女醫走在前面,彩夏離她三四步左右,戰戰兢兢地跟在她後面。
走下大廳之前,彩夏看到躺在地板上的甲斐的屍體,微微尖叫了一聲,用兩手遮住臉,不願相信似的直搖頭。
“看出什麼了嗎?”的場小姐走向忍冬醫生,用嚴厲的聲音問。
“毫無疑問是縊死,”老醫生面有難色地說,“不過,不能斷定是自殺。”
“因為上面那些雛人形的關係嗎?”女醫看看樓梯平台,“剛才槍中去看了。”
“他昨天的確顯得很慌亂,”忍冬醫生看着甲斐張開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的臉,“好像精神快要崩潰了,所以,從他那時候的樣子來看,也可能因為承受不了這種緊張狀態而自殺了。”
這時候,站在壁爐前的鳴瀨,一語不發地離開了大廳。看到他走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告訴的場。
“我想鳴瀨先生可能跟你說過了。”
“什麼?”女醫面向我。
我想我還是要問個清楚,昨天晚上看到的人到底是誰,我絕不再讓她說那是我的錯覺,因為我昨天確實親眼看到了那個人。
“老實說,昨天晚上……”
這時候,音樂盒高而清澈的聲音突然響起,震撼了微暗大廳的冰冷空氣。聽到這個不預期會在這裏聽到的聲音,我驚訝地閉上了嘴,東張西望地環視四周。
不知幾時,彩夏已走到了壁爐前,站在白須賀夫人的肖像畫前,像個迷路的小孩般孤獨地佇立着。昨天的場小姐擺花瓶的裝飾架上,已經看不到那個裝木屐的箱子,取而代之的是曾經看過的螺鈿小箱子。小箱子的蓋子打開着,音樂就是從那裏面傳出來的。
“這不是二樓那個音樂盒嗎?”我問的場小姐。
她平靜地搖搖頭說:“不是,是另一個。”
持續不斷的音樂聲,把我吸引到裝飾架前。仔細一看,我發現形狀大小雖然相同,可是,螺鈿的花樣好像跟二樓沙龍里的不太一樣。但是,演奏出來的音樂毫無疑問也是《雨》。
“音樂都一樣嗎?”我回頭看着女醫。
她點點頭回答說:“這是老爺特別訂做的。”
“白須賀先生嗎?那麼,為什麼選擇《雨》這首曲子呢?”
“因為……”的場小姐欲言又止,抬頭看一下牆壁上的肖像畫,“在Akira小的時候,去世的夫人常常拿來當搖籃曲。所以,收集了很多……”
“Akira?”
我重複一次,追問她這個名字。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彰”這個漢字,這個名字我好像曾經在哪裏聽過、看過。
“Akira是白須賀先生在火災中失去的那個孩子的名字嗎?”
我問。
的場顯得有點驚慌,趕緊推推眼鏡鏡框來掩飾自己的驚慌。
“嗯,是的。”
音樂盒的《雨》持續在寬敞的挑高大廳回蕩着。大概是的場剛才提到過“搖籃曲”這個詞,我病逝母親的聲音又在我耳響起,配合著這個悲戚的旋律,哼唱起歌詞:
下雨了,下雨了。
我想去外面玩,沒有雨傘,
紅色木屐的夾腳帶也斷了。
下雨了,下雨了。
再不願意,也在屋裏玩吧,
我們來折色紙,來玩摺紙遊戲吧。
下雨了,下雨了。
小雉雞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雞也很冷很寂寞吧。
下雨了。下雨了。
人形都躺下了,雨還下不停。
香和煙火都燒盡了。
下雨了,下雨了。
白天也下,晚上也下。
下雨了,下雨了。
我們都停止說話,傾聽着《雨》清脆的旋律。第五段的旋律重複演奏完后,隔了幾秒鐘的空白,又響起了音樂聲。就在音樂開始的這一瞬間,突然“咚”一聲,從上方傳來鈍重的震動聲,把我們的注意力從音樂盒拉開。彩夏大概也被那聲巨響嚇着了,啪噠蓋上了小箱子的蓋子。正要開始的旋律,也戛然停止了。
“怎麼了,槍中?”名望對着樓梯平台喊,剛才的聲音好像是槍中在上面弄出來的。
“啊,對不起,嚇着你們了。”槍中從欄杆探出頭來回答我們。
“剛才那是什麼聲音啊?”
“沒什麼。”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不久后回到大廳的槍中,表情比剛才上去之前開朗多了。眼鏡下的眼神還是非常犀利,但是,眉間的皺紋不見了,向我們走來時的動作也顯得十分泰然。
“槍中先生,”的場小姐說,“老實說,我們老爺……”
“又在念嗎?”槍中聳聳肩,毅然打斷了的場的話,“請你轉告他,不必再催了。”
槍中大膽的發言,讓的場小姐大感意外,連眨了好幾下眼睛。
“什麼意思?難道您已經……”
此時,通往走廊的敞開着的門,出現了末永的身影。
“的場小姐,可以請你來一下嗎?”
末永站在屍體對面向的場小姐招手,的場小姐說了聲“失陪”,繞過屍體走向末永。末永低聲嘀嘀咕咕地對她說了一些話后,的場小姐又回到我們這邊來,告訴我們說:
“他說梅湘死了。”
“梅湘?”槍中皺起眉頭,回應她說,“就是變虛弱那隻鳥?他特地來告訴你這件事嗎?”
的場點點頭,槍中犀利地眯起眼睛,擦擦稍大的鷹鉤鼻。正當他又要開口說話時,彩夏旁邊的壁爐,突然發出尖銳的聲音。
“呀!”
彩夏尖叫一聲跳開來,剛才那個音樂盒掉落在黑花崗岩地板上。
“我什麼也沒做啊!”
彩夏驚慌失措地看着自己腳下,我趕緊跑到她身邊。
“怎麼掉下來的?”
“我不知道!”
“會不會是你的手碰到了?”
“我不知道。”
我蹲下來,撿起掉落的螺鈿箱。因為落下時的撞擊,側面面板嚴重裂開。我輕輕打開蓋子,裏面的機器大概也出了問題,不再發出聲音。
“對不起!”
彩夏用怯懦的眼神看着的場小姐,沮喪地垂下了頭。的場默默走向這裏,從我手上拿過壞掉的音樂盒,放回原來的地方。
“不用放在心上。”的場小姐用溫柔的聲音,對垂頭喪氣的彩夏說,“這不是你的錯,我會把這件事報告給老爺知道。”
彩夏詫異地抬起頭,的場默默地轉身走回槍中身邊。
“你剛才說請我們老爺不要再催了?”的場小姐盯着槍中的反應。
“沒錯!”槍中毅然面對她的視線,“對了,可不可以在30分鐘后,請這個家裏所有的人到某個房間集合?當然,包括白須賀先生在內。”
“這……”
槍中對一時答不出話來的女醫宣言:“昨天晚上我跟你說過,只要再給我一點點時間。現在我要履行這個諾言了,也許遲了一些,但是,我會讓一切真相大白的。”
4
的場小姐叫末永跟鳴瀨把屍體抬到地下室去之後,說要把槍中剛才說的話傳達給白須賀先生,就匆匆離開了現場。離開前交代我們在沙龍等着,我們聽她的話,回到了二樓。
“真的嗎?槍中。”槍中坐在沙發上,名望奈志在他四周繞來繞去,不停地發問,“喂,你的結論到底是什麼?兇手到底是誰?”
“等一下再說。”槍中雙手環抱在胸前,對他愛理不理的。剛才還那麼有信心地說要解決事件,現在卻顯得心事重重。
“不要賣關子,透露一點給我知道嘛!”
“等一下再說。”
“你總不會肆無忌憚地指着我,說‘名望,你就是兇手’吧?”
“你說呢?”
“我可不要再被你這麼說了!”
名望嘟囔着,在壁爐前的矮板凳上坐下來。他說話的語氣還是那麼不正經,可是眼神卻非常認真。
“我昨天也說過了,從深月這個案件就可以看出來,我絕對不是兇手。我怎麼可能用刀子去刺她的胸部,我光想就頭暈了。”
如我昨天所想的,名望果然已經為自己辯解過,說自己不可能殺死深月。
“是嗎?”槍中不懷好意地笑笑,看着鼓起臉頰的名望奈志,“還有其他可能性啊,譬如說,你早就想到自己總有一天會拿刀殺人,所以,平常就裝出有‘刀刃恐懼症’的樣子,以備那一天到來。”
“別開玩笑了!”
當他們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時,彩夏從餐廳拿來了那個收音機,在沙龍找着插座。發現沙發後面的牆壁上有一個,就把插頭上進去,打開收音機。她把收音機放在桌子上,自己則跪在地毯上。
“你要聽三原山的消息嗎?”
忍冬醫生從沙發探出身子問,彩夏微微點頭說“嗯”,拉出借來當天在餐廳掉落撞歪的天線,開始轉動調頻旋鈕。轉着轉着,好不容易才在雜音中聽到類似播報新聞的聲音。就在這時候,正好聽到播報員說“伊豆大島……”,這當然只是巧合,而且碰得非常巧。
名望跟槍中都安靜下來,傾聽收音機的聲音。雜音很大,聽起來很辛苦的新聞說,三原山的火山活動還在持續中,噴出來的熔岩,遲早會越過內輪山流出來。
“啊,變成這樣了啊。”彩夏顯得很擔心,臉上蒙上了一層陰影。
槍中顧不得彩夏這樣的反應,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喃喃說了一句:“難道是……”
“怎麼了?”
坐在他對面的我問他,他正經八百地把滑落的金邊眼鏡扶正,說:“你可以跟我來一下嗎?”
“現在嗎?”
“我想確認一件事。”
說完,槍中立刻從沙發上站起來,指示其他人在沙龍等着,然後走向通往走廊的門,我不明就裏地跟着他走出了沙龍。
槍中帶我去的地方,是甲斐幸比古的房間。他打開門,毫不猶豫地踏進房間。
“槍中,”我在他背後說,“為什麼來甲斐房間?你到底想確認什麼?”
槍中沒有回答,打開房間的燈。房間正面的落地窗、垂直拉窗,外面的百葉窗帘都緊閉着。我曾看過的那個紅紫色旅行袋扔在床前,槍中快步走到那裏,把旅行袋放在床上,拉開拉鏈。
“喂,槍中。”
槍中看也不看我一下,開始在旅行袋裏摸索。摸索一陣子后,他低聲叫道:“找到了。”
說著,從裏面拉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黑色機器,那是甲斐帶來的隨身聽。
中場休息二
遠處持續傳來風的聲音。
那個聲音很像某種巨大物體發出來的慟哭聲——這樣的感覺越來越強。我豎耳傾聽,品嘗着從心底深處沁出來的麻痛感;我的視線追逐着窗外黑暗中飛舞的白雪,嘴巴卻哼唱着與風聲共鳴般,在耳邊響起的那首歌。
結果,“那”到底是什麼呢?
回想四年前的過去,我又開始詢問自己這四年來不斷重複的問題。
“那”到底是什麼呢——某種脫離日常現實的不可思議的存在、霧越邸所擁有的不可思議的意志與力量,會暗示預言來訪者的未來。現在,讓我們一一回想那幾天經歷過的這些“動作”。
房子內以各種形式,顯示出了我們的名字;彷彿為了配合我們九個來訪者的人數,餐廳的椅子減為九張,可用的客房同樣減少一間;溫室天花板上的十字型龜裂、從桌上滑落下來摔壞的煙具盒、不一會兒工夫就枯萎的蘭花、從牆壁上掉下來的肖像畫、碎裂的禮拜堂彩色玻璃圖案,還有——啊,還有……
那麼——“那”到底是什麼呢?
不管我怎麼想,答案都是一樣。儘管如此,我還是不斷地詢問自己。我已經是撤退到心底最後防線的敗將,在這個“常識”下,為了確保自己最後的立足之地,我不得不這麼做。
我也一再告訴自己,“那”會跟着當事人的思想形態而改變。可以把“那”視為單純的偶然;也可以把心理學家榮格提倡的“共時性”套用在“那”上面;或是完全跳脫出被近代科學套住的框框,承認那個房子不可思議的意志的存在。
在這幾個詮釋中,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只有相信其中之一的人,才能得到這個答案。而當時,在那個家裏的我們,在主觀上都認同那個“不可思議的某種東西”的存在。四年後的現在,我的答案基本上還是沒有改變,但是,我也知道,不論我怎麼堅持,都很難讓有“常識”的人認同。不過,我並不在乎。
但是,有件事我一定要說清楚。
我所舉的上述案例,絕非人為——某人特意製造出來的現象。當然,我也不會純粹理論性地主張說“絕對沒有這種可能性”,單純只是“就結局而言”,我知道不是人為的而已。
但是,結局也清楚地顯示出,在這裏面發生的一連串犯罪行為,的確是有血有肉的人一手做出來的。這之中潛藏着我們熟知的人類的感情、行動和因果。要解開這個謎,需要的是冷靜的理論性推理與敏銳的心理洞察力。
那一天——四年前的11月19日。
槍中秋清在已經死掉的甲斐幸比古的房間,做過最後的確認后,把所有相關人員都聚集在一個地方。如槍中所說,真相逐一在我們面前被揭開來了。